白象

作者 03月01日2023年

中篇小说 《白象》

(首发《青年作家》2023年第3期)

1.

我的印度妻子娜夏成了植物人。知道这个消息时,我的秘书宁檬刚接到一张法庭传票,上面写着被起诉窃罪、五级非法持有赃物罪,并要求去曼哈顿刑事法庭出庭。她接到传票莫名其妙,大叫冤枉:“诬陷,这是明目张胆的诬陷。是谁?” 她怀疑的眼神在我、安姐和实习生小羊脸上打转,最后锁定小羊——

电话来了,我们都听见了但没谁去接,因为宁檬的事太突然,如不及时处理,将直接影响公司声誉。安姐,我的合伙人、公司元老,紧锁双眉,凑近我耳语说:“看你干的好事。” 她眼神灼灼,交织着烦躁、怨恨,如果我没猜错,还有一丝妒忌和幸灾乐祸。自从宁檬和小羊一前一后坐进办公室,她眼里这些内容就变得越来越复杂。

看你干的好事。” 她几乎狞笑着说。我刚想反驳,电话铃又响,这次,争吵恰好出现停顿,铃声格外急促,仿佛尖利的警报,听得人心惊肉跳。宁檬吓得躲我身后说:“这么快?这么快就来抓人了?” 安姐横她一眼,把她硬拽出来咆哮:“接电话去。”

宁檬战战兢兢走向电话,实习生小羊为证明自己清白,丰满的胸往空中一挺说:“我去。”

小羊不叫小羊,因为她肤如凝脂,腰肢丰腴,让我联想起莫泊桑笔下的羊脂球,就自作主张叫她小羊。她喜欢穿超短裙,整天在我眼皮底下裸露两条年轻白嫩的大腿。上班第二天她涨红脸告状,说隔壁公司那个爱画画的下流家伙总盯她屁股看,还说她屁股大。你看我屁股大吗?她滚圆的屁股在我面前扭来扭去,一再盯着我问,要我目测她屁股的大小程度,我随手一拍说:“滚一边去。”

我拍她时心无杂念,但安姐和宁檬两个吃醋的眼神,让我的心悠悠一荡。

小羊说去接电话,宁檬突然理清思路, 冲上前兴师问罪:“你那天陪我逛Coach店,是不是顺手牵羊偷了钱包,然后嫁祸于我?你说,是不是?是不是?” 小羊躲避她攻击性的手势,等她尖叫完,才冷静分析说:“如果是我,当场会被保安抓住,你不也在场?你看到保安抓我了吗?” 宁檬语塞,安姐在她们的争吵中拎起电话。

我隐隐感觉这个电话与我有关。现在正是傍晚时分,窗外天色昏冥,这个时候家里通常只有我父亲和印度岳母,他们各自在厨房忙碌,准备中、印两份晚餐,我担心他们因为一言不和又吵起架来。

安姐捂着话筒看我的眼神,似乎证实猜测。我不想接电话,用手语暗示安姐,让她说我不在办公室。

安姐说:“好像是娜夏出事了。”

2.

娜夏名字意为“夜”,也许这个原因吧,她喜欢黑暗,喜欢一年四季穿长裙裹裙——孔雀、复古羽毛和大象是她钟爱的三类图案。

第一次遇见她时,还没发胖,结实的腰肢系一条手工拓印的印度棉大象裹裙,裙子蓝底白象,在风中飘扬,好像信天翁宽大的翅膀,掠过一片遮天蔽日般眩目的白。信天翁终年漂泊在海洋上空,常被喻为是招来灾难的鸟。我遇见她的第一天想到信天翁,冥冥中是否已为我们的悲剧收尾埋下伏笔?

我们恋爱时,娜夏喜欢听我描述见她第一眼的怦然心动。为讨好她,我隐瞒信天翁这个不太吉祥的联想,我说她裙子上的大象一头头排列整齐,它们浑身雪白,体大如山,好像把我带进了一片“白象似的群山。”

我无意中说出海明威一个短篇小说,其实从不读小说的我对此一无所知,却歪打正着,正中娜夏爱好。娜夏在一所社区大学教英文,喜欢跟学生分析经典文学,于是,我们就有了类似《白象似的群山》的谈论。我们刻意模仿小说里男孩女孩的场景,坐在火车站月台上,一边喝啤酒,一边煞有介事地给杜撰的生活矛盾寻找出路。小说中亟待解决的难题是女孩怀孕了,男孩希望她流产,但女孩不愿意。我们一致觉得这个难题过于普遍。娜夏忽发奇想说,如果他们的难题是女孩得了一种怪病,必须终身囚禁病室,男孩该怎么办?她期待地望着我问:你说男孩该怎么办?她的眼神半是忧伤半是怜悯。我从她清澈的眼底看到一头头大象,我认为这是好兆头。因为在印度被认为是吉祥物,佛教賦予寓意我对追求娜夏有了信心。我说这有什么不好办?男孩也陪女孩囚禁病室,一人生病两人分享,病也就不成为病了。她说:“你真这么想?” 我用力点头,她出其不意地扑进我怀里,我们就此确定恋爱关系。

父亲知道我找了个印度女孩,没直接反对,端详着娜夏送我的一只石雕印度白象说:“白象不是象的品种,而是一般的象得了白化病,所以白象只能用来供养,不能劳动。”我不知道他这话什么意思,那时我和娜夏因为身体接触变得如胶似漆,我对父亲顾左右而言他的话听而不闻,一心只想占有娜夏,谁知她每到关键处就用那条该死的白象长裙裹住双腿。白象一头头排列紧密,整齐地对我甩动鼻子,我很快偃旗息鼓了。

3.

娜夏出事的时候,岳母正和父亲吵架。岳母英语流利,跟做过访问学者的父亲吵起架来毫不费力。他们首次开战是为了一碗水。岳母顺手将净水器隔夜剩下的水倒进水池,恰好被父亲看见,父亲说太浪费,这是净水器,隔夜没关系的,就像瓶装矿泉水,不知道隔多少夜呢。岳母说她倒水是在放生,根据释迦牟尼理论,一碗水中有八万四千条生命,若每天坚持倒掉一碗水,每天就拯救了八万四千条生命。两人就一碗水引经据典,各执一词,说得唇干舌燥,岳母端起茶杯,将一杯白开水一饮而下,父亲冷笑着说:“你刚吞噬了八万四千条生命。” 岳母却心满意足地咂了咂嘴说:“佛坨告诉我,喝水的时候不要以天眼观察,而应以肉眼为准。”

一碗水之后,两人经常为一点小事争吵,只要能战胜父亲严密的逻辑思维,岳母即以佛教、伊斯兰教、圣经、伦理等混搭吵得天衣无缝。这天吵架起因却跟我有关:岳母整理娜夏书桌,从散乱的备课讲义中读到了我们这段跨国婚姻的某种不和谐。岳母冲进厨房,差点被自身裙裾绊倒,那颗点在眉心的吉祥痣散发出异常猩红的血光。父亲没来由地一阵心慌。

看看你儿子对我女儿做了什么。” 岳母一手扶住冰箱,另一手高举讲义,大声朗读来自娜夏心底最隐秘的抱怨。

等等。

父亲忍不住打断岳母:“什么一夫多妻?”

娜夏竟认为我有色情倾向,说我潜意识对印度某些地区的一夫多妻感兴趣。这个父亲如何能接受?他义正言辞地呵斥:“简直是无中生有,乱七八糟。”

娜夏就在父亲的“乱七八糟”中被地上石头咯噔一跳,从自行车上摔了下来。当时夕阳西下,一轮又圆又大的落日悬挂路的前方,把整条街闪耀得金碧辉煌。 娜夏倒在地上,嘴唇浮动一丝微笑。送她回来的邻居说应该没事。岳母和父亲也说,娜夏看上去不像有事,微笑着站在他们面前,用手摸着后脑勺说:“还好,没出血。” 她看了看两只同样苍白的手,又说:“还好,没血,只是有点热。” 她摇摇晃晃进房间躺下,父亲听到一句奇怪的话说:“太阳大概跑我脑子里去了,太热了。”

娜夏被邻居送回家时,父亲和岳母正吵得热血沸腾,各自脑袋嗡嗡嗡回荡激烈辩词,忽略了娜夏的受伤和喃喃低语。父亲一向不拘言笑,很注重在晚辈面前保持为人学者的儒雅风度, 突然被娜夏撞见这副面红耳赤的模样,实在有失尊严。他目送娜夏进卧室的很长一段时间,就这么呆呆地站在过道,反复摩擦双手,嘴里发出几声无意识的呻吟或叹息。

岳母有点做贼心虚,首先想到的是不能让娜夏察觉她偷看讲义,赶紧一溜小跑进书房,手忙脚乱还原“现场” 。窗外,又圆又大的落日正以最快的速度西沉,似乎一眨眼功夫,刚才还明晃晃的光线瞬间黯淡了。岳母走出书房,最后瞧了眼书桌,恍恍惚惚地,似见娜夏小时候伏案疾书的模样,心里滑过一道异样的情愫,眼眶没来由地红了。

4.

我的妻子娜夏热衷练习瑜伽,每到傍晚,她就迫不及待地骑上自行车出去上课。她穿着那条“白象似的群山”的长筒裹裙,骑出去很远了,依然能听到裙裾随车轮转动时发出的摩擦声。那段时间的街区异常宁静:天上,一、两只乌鸦无声地煽动翅膀在树枝间盘旋;地上,小松鼠们在草地追逐玩耍,玩兴过头了,从草地跑到马路,偶有车子经过,便撒腿狂奔。娜夏心情好的时候会加快车速,故意吓唬这些小松鼠,这样的恶作剧让她感觉放松、惬意。她似乎不需要我的陪伴,而我也实在是太忙了。

我和安姐组建的公司正风光无限,安姐,这个比我大五岁的安姐,丈夫常年在国内做生意,我和娜夏闪婚后,她总在我身边嗅来嗅去说:“别把咖喱味带到办公室来,我最讨厌咖喱。” 我知道她吃醋了,也知道她这些年在我身边忠心耿耿,潜意识期待着什么,但我无法强迫自己跟年龄大的女人调情,这种感觉不好,让我有犯罪感。我可以肆意用手掌丈量实习生小羊屁股的直径大小;也可以和秘书宁檬搂搂抱抱,对安姐绝对毕恭毕敬,把她当慈禧、太上皇恭着敬着,当然也依赖着,觉得她就是我老姐,永远不会出卖我背叛我的老姐。

娜夏出事时我们正在为宁檬从天而降的“偷窃罪”争论不休。宁檬跟了我三年,这个有着象牙般肌肤的女秘书,今年正好本命年,接法院传讯前还让我看了系腰间那条用各色红丝线编织而成的丝带,说是家乡风俗,能给她带去好运。见我流露疑惑,她随手撩开衬衣下摆,一扭腰肢说:“你看。”

宁檬不是一个风骚的女孩,眉眼甚至可以看出日后的慈祥。我面试她第一天便喜欢上这股“少女般的慈祥”。我说,你今后会是一位好母亲。这完全和面试内容风马牛不相及。她涨红脸说,我还没男朋友呢。我说,你会是个好母亲。她鼓足勇气问,你录用我吗?我说,程序员太辛苦,况且没有哪个程序员能同时兼顾做好母亲。我希望你做我秘书,同意的话明天来上班吧。就这样,学了四年计算机科学,会编一手好程序的宁檬,鬼使神差走进办公室,做起我秘书。我经常找借口一块看文件或浏览女孩感兴趣的花边新闻,又故意忘戴眼镜,凑过去,几乎贴着她脸盯屏幕。这样,可以尽情呼吸她身上的芳香,宁檬从不躲闪,似乎把这也认为是秘书必须顺从的一部分。

也许,从答应做秘书起,她也像安姐那样,内心期待着发生点什么?那时,我已经和娜夏结婚三年,娜夏性欲旺盛,只要第二天不排课,必要求“服务”。她仍喜欢穿那条该死的白象长裙,让一头头排列整齐的白象,朝我甩动粗粗长长的鼻子。不知为何,我在白象还没开始甩动鼻子前就退下阵来。

我寻思对娜夏的性冷淡和宁檬之间没有必然联系。我和宁檬并无其他越轨行为,直到她让我看本命年的红丝带。这天,太多不吉利的事情被强行牵扯一块。当宁檬撩开衬衣,让我近距离观赏那条具有劈邪功能的红丝带时,我的血“嗡”地往头顶上涌。

道家认为女性的生命力是在肚脐以上的部位,所以,女子走路摇曳生姿,就是因为下面没有力量的缘故。宁檬的肚脐眼四周围绕着一条红色丝带,丝线无限拓展想象,我反复琢磨道家对女性生命力的定义。宁檬裸露的腹部肌肤平滑,以肚脐为圆心,像及了一面紧致光洁的鼓。鼓点已在耳膜响起,声声带着召唤,我想象自己任意在鼓面上拍打、撩拨、敲击的肆意妄为,手心出汗了,情不自禁弯下腰,附耳过去。 宁檬被我的举动吓一跳,但没有退缩,而是将肚脐下道家认为“没有力量” 的部分微微一扭,嘴里发一阵叹息似的风铃声。我的膝盖开始打颤,怎么也控制不住,手指痉挛地张开,耳膜内鼓点已被嘴里粗俗的喘息替代——安姐就在这关键时刻,手里捏着法院传单,急匆匆推门进来,她首先被我为“美”折腰的古怪造型吓一跳,倒退一步,正撞上随后而来的小羊。小羊一看乐了,自从被我拍过屁股,在我面前就有点有恃无恐,爆出金句道:“头儿,你这是要跪舔我宁檬的肚脐眼啊?” 安姐爆发一阵大笑。

娜夏被邻居送回家时的弯腰曲膝跟我很像,她说:“太热了。” 我也是,热得浑身发汗。

电话铃响了,自从娜夏出事,家里共打来三次电话,第一次是父亲,他还没意识到娜夏病情严重,只想提醒娜夏对我的不满,让我早点回家,哄哄娜夏。我当时正盯着宁檬的肚脐眼意乱情迷,对电话听而不闻。 第二次父亲来电话时,宁檬的coach店“盗窃案”像一颗炸弹凭空而落,宁檬被炸得哇哇乱叫,一再尖叫否认,然后,拿求救的目光可怜巴巴地望着我。我说我相信你。这句话让安姐和小羊再次爆发,安姐说:“你又不是她,凭什么相信?” 小羊被宁檬瞪得恼羞成怒说:“跟我没关系,是,那天是我陪你去的coach店,到底怎么回事我也一头雾水呢?怎么反倒怀疑我栽赃陷害?我和你有什么天大仇恨,要栽赃陷害?” 我一听小羊分析茅塞顿开:“有了。” 我说:“小羊,既然那天你和宁檬在一起,她有没有顺手牵羊拿coach包你最清楚——”

小羊知道我想让她做证人,证明宁檬清白,退缩道:“别,我怎么能证明?我又没时时刻刻盯着她,这个怎么证明?美国最讲究法律,你睁眼说瞎话,犯下包庇罪,比真偷了更严重呢。”

宁檬一听气得差点吐血,说:“不稀罕,清者自清。”

电话铃第三次不适时宜地响起来,仍是我父亲,他刚叫了救护车。岳母率先发现娜夏不正常,上楼叫她吃晚饭,怎么也叫不醒,岳母肥胖的身体从楼上连滚带爬着下来,惊慌失措,手舞足蹈,叫父亲快打电话。

救护车很快来把娜夏接走了,娜夏被担架抬走时,依然穿着白象长裙,一头头白象在父亲眼里,真像得了白化病。 父亲在电话那头叹息似地说了句:“果然被我言中了。”

5.

我骨子里是相信因果报应的宇宙定律的。娜夏成植物人后,我去医院探望,坐病床边,望着沉睡中的她,心想,如果宁檬没有让我看那条该死的红丝带,如果我看了红丝带却没对肚脐等其他流露遐想,也许娜夏就不会被石头硌倒。

岳母望着病床上没有知觉的女儿,痛心疾首地责问父亲,为什么报应没落到我这个罪魁祸首的头上呢?岳母认定娜夏发泄在讲义里的种种不满,是对我最强有力的控诉。难怪这么多年没孩子呢。根据流行在印度民间的某种说法:一个新生命的诞生,必须有卵子、精子和灵魂的三缘结合,如此结缘才能创造生命、得到人世间的所有祝福。我却喜新厌旧、招花惹草,这些不忠行为将直接导致婚姻里“灵魂” 要素的严重缺失。

三天后,岳母不知通过什么渠道,了解到我和宁檬的暧昧互动,还知道我把宁檬光滑的腹部形容成一面鼓。岳母目光如炬,盯着我说:“我一定会找到证据的。” 我倒抽一口冷气,把宁檬肚皮形容成一面鼓,只局限我最隐秘的思想,连当事人宁檬都不知道,她怎么知道的?难道岳母眉心那颗红痣开了天眼不成?又或者是我梦魇,岳母深更半夜坐我床前偷听?我躲闪着她咄咄逼人的目光,脊背冒出一丝冷汗。

岳母公开宣战之后,在家划好“敌、我” 两大阵营,时时高举达摩克里斯之剑,张牙舞爪,步步相逼。家里从此再无宁日。

我开始以加班为由,长时间逗留办公室,并且,满心希望手下员工能给我一些慰藉。安姐第一个过来跟我握手说:“这下如你所愿了。” 我虚弱地握住她温热的手掌,一楞,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她说:“这么明白的话还要解释吗?” 我说:“难道我希望娜夏成植物人?” 她说:“是你说的,跟我没关系。” 小羊也过来握手说:“别难过。” 她踮起脚尖,半个身体几乎扑进我怀里,送上一句悄悄话:“这下正好解脱。” 我说:“你怎么说话的?” 她眼底浮起一抹暧昧的笑说:“别装了。我靠,这两年,你抱怨娜夏还少吗?要我重复给你听?” 我说:“再抱怨也不希望她成植物人吧?” 我不知道这话有什么毛病,反正安姐和小羊爆发出一阵不可遏止的大笑。

宁檬正为她的“盗窃案”烦恼,捧着电话机,逐一寻找证人,她恍惚的神态并不清楚周围发生了什么。我其实最想惩罚的人是宁檬,她不应该在上班时间对我露肚脐眼,让我看劈邪的红丝带。我喷薄而出的指责在遇到宁檬眼神后及时止住了,她和我一样备受煎熬,没等我开口,留下悔恨的眼泪说:“真希望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这句话包含的信息量极大,也许是后悔不该对我轻浮?果然,她停顿片刻,嗫嚅道:“我那天那样是不是特那个?”

我记起今年是她本命年,她已被一桩莫须有的“盗窃罪” 惩罚够呛,不应该再雪上加霜,缓和态度说:“那天那个跟娜夏成植物人没必然联系。” 宁檬抽泣着问:“可,要是没有那个呢?要是你,你不那样呢?” 她的脸突然涨红了,肚脐以下被道家认为没有力量的部分,不适时宜地晃荡一下,就在我眼皮底下,我的心又随之不适时宜地痉挛一下。

我哪样了?我有点着急,希望她相信我那天真的只是沉浸在对“美” 的膜拜中心怀虔诚。 “以为我三岁?” 她揶揄地睨我一眼,用一脸交换的神情盯着我,将法院起诉扔过来说:“给我作证,证明我没偷。我就帮你辟谣,说你是正人君子,身正不怕影子斜。” 我说:“连小羊都知道伪证犯法,以为我色迷心窍了?不过,如果你能帮我在华人圈辟谣,我可以试着帮你找到那个栽赃陷害你的人。”

我和宁檬击掌,一言为定。窗外有个穿纱丽长裙的身影一闪而过。

6.

得知岳母跟踪偷窥,我并不烦恼,因为我知道她伤心过度,把给女儿讨公道当成活下去的唯一动力。我心想你来得正好,正好让你看清楚我和宁檬、安姐、还有小羊之间的清白关系。我天真地相信了“人在做,天在看” 这句至理名言,态度严肃,假装没看见躲在窗外那像爬行动物般窥视和闪光的眼神,对办公室三位女生的暗送秋波一概装聋作哑。安姐说:“你这叫此地无银三百两。以为不拘言笑能抹杀事实,堵住悠悠众口吗?” 我说:“什么事实?难道你也认为我是娜夏成植物人的简接凶手?还有,什么悠悠众口?” 安姐一耸肩膀说:“我只想提醒你。”

提醒我?安姐的弦外之音大有深意,我其实只要把关注点稍微从岳母身上转移一下, 就会发觉,不知何时,我已深陷华人圈舆论中心。有关我“欲火中烧”的流言就从那时起,以野火燎原之势熊熊燃烧。人们不关心我躺在医院里的妻子,也不关心我经历这打击后艰难的心理康复之路,他们唯一关心的,是我的兴趣如何从“小羊的屁股” 转移到宁檬的“肚脐眼”上的。他们自作主张添加猛料,给办公室三角恋情注入更多喷鼻血细节。当他们捕风捉影,把一些我没做的事情强加在我身上,或者拿我妻子植物人的悲剧当笑料肆意嘲笑时,都忘了我曾经的体面和对社会的贡献。

曾经的我有多成功,安姐是最直接见证者。作为一名年轻的华裔创业者、我以独特的眼光看准教育这块空白,先投资做翻译公司,后又承包职业培训中心,美国政府因我公司盈利带动就业机会,表彰我为杰出的华裔企业家。表彰证书由州长亲自颁发,我就在那个时候认识同样年轻有为的州长,并和他一见如故。那真是我春风得意的一段时间:我经常出入州政府,陪同州长、市长等官员视察访谈;我频频接受各大学、中学的演讲座谈,在众人仰慕的目光中侃侃而谈。我成为华人家长眼里正面励志的典型教材,学生以能进我公司实习为荣,华人圈的大小聚会争相对我发出恭敬诚恳的邀请。汶川地震,我捐助2万美金,为此感动整个华人圈。大家以为我是四川人,说我人在海外心系祖国。后来州长准备竞选美国总统,我又放下公司事务,不遗余力地给他提供资金,帮他拉华裔选票,组织拉拉队摇旗呐喊。虽然,州长最终没能在竞选中胜出,我们却结下了更加深厚的友谊,他在某次饭局多喝两杯,跟我结结巴巴学中文,学会一句:“为朋友两肋插刀”。他睁着一对血红的眼睛,用拗口的中文说“两肋插刀” 时,我真他妈的感动了。有关我和州长之间的友谊还有很多细节不再渲染,之所以提,想由此见证一下我当年的辉煌。是的,我曾经的辉煌

可惜,这份辉煌自和娜夏结婚以来,像日落般被地平线快速吞噬了。培训中心先后发生两起员工吸毒过量致死事件,闹得人心惶惶。安姐说我娶了个丧门星。如今娜夏出事,晦气果真接二连三发生了。

宁檬的母亲以受害者家属身份,坐进我办公室,就坊间流传的办公室恋情,主动放宽惩罚,要求私了,提出支付一百万精神伤害费。一百万美元。她对我竖起中指。

我忍不住笑了,按下宁母那根中指,说:“女士最好别乱模仿,你知道这什么意思吗?搞清楚再来,不然会闹笑话的。” 宁母以为我色迷心窍,到这种时候仍不放过调戏女性,涨红脸,扭过脖子,露出两条粗壮的青筋说:“请自重。我是宁檬的母亲。” 我松开她,退后一步,做了个人畜无害的耸肩动作。

我扬长离去,扔下她和竖起的中指,还有一百万的威胁扬长而去。她追出来叫:“你不同意私了,就等着上法院吧。”

宁檬跑来说:“我妈就那样,想钱想疯了,你别放心上,她没有证据,不敢真的去告。” 这是自娜夏出事以来听到的第一句人话,我忍不住眼眶一酸。为掩饰感动,我用力拥抱一下宁檬。她冷静地提醒我:“你没事就好,别忘了我们的约定。去法院替我作证,证明我没有偷盗。”

7.

宁母的造访,在岳母眼里,进一步坐实我出轨罪名。她天天诅咒,口口声声说我已犯“通奸罪”。 我虽疲于奔命,为自保,也不得不思考对策。

和谈?还没开口,岳母鄙视的口沫喷了过来。

和谈不成,只好勉强对阵。岳母最近以需要心理咨询为由,雇了一名心理医生。这位心理医生也是印度人,名叫迪让,比娜夏年长几岁;他瘦高个,棕黑皮肤,头发微卷,还算英俊的脸上两只眼睛深邃而忧郁,像历经苦难的“圣徒”。我和他对视的第一眼,被他眼里某种晦涩的东西击中,心里咯噔一跳, 躲避着他注视。

迪让来后,和岳母只用印度话交流,看他们亲昵的神情似乎认识已久。我由此得出结论:迪让是来出谋划策的。岳母明显得意了,一副志在必得的趾高气扬。

父亲也看出端倪,忧心忡忡地说:“看来她真不罢手,想从你这里敲诈一笔呢。” 我假装轻松地说:“我是谁?这么容易被敲诈?” 心里则忍不住暗自寻思:导致娜夏婚后抑郁,除了我的性冷淡,是否另有隐情?

某天趁岳母和心理医生出去散步之际,我在娜夏的讲稿里发现了被撕毁的半张纸,纸上只有一句话:“他真的爱我吗?” 这句话被反复涂写,重重叠叠,可见娜夏当时的心情有多困惑和痛苦。 娜夏曾把对我的抱怨和不满写在讲稿上,不可能只有一句话,另外半张纸呢?估计是被岳母当作重要证据收藏了。

他真的爱我吗?” 这个“他”应该指我吧?我将纸揉作一团,准备扔垃圾桶时,却在练习纸背面发现了“迪让” 的名字。

迪让,名字和岳母的心理医生相同。巧合?还是以前就认识?娜夏曾寻求过心理咨询?带着这些疑问再去观察迪让,忽然觉得这个人深不可测了。他给岳母提供的“心理咨询” 从每周一次发展到三次,每次交谈十分钟然后两人一块出去。心理咨询按小时计费,余下五十分钟用来干什么?我决定跟踪,一探究竟。

他们把我带到娜夏住的医院。在医院门口的花店里,迪让买一束娜夏最希望我在情人节送的红玫瑰,然后走进医院,岳母则招了辆出租车返回。这个结果出乎意料,我快速跟上,见他熟门熟路,一路和护士医生打招呼,很明显,他去探望的次数比我勤快。他手里除了玫瑰还有一本书,没听他朗诵之前,以为是本枯燥的心理著作,谁知却是泰戈尔的爱情诗选。

他坐在娜夏床边,因为背朝门口,看不清脸部表情,只听他用印度口音浓重的英语,略带伤感地朗诵《世界上最远的距离》: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 不是生与死的距离 / 而是我站在你面前 / 你不知道我爱你 / ······/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 / 不是我不能说我想你 / 而是彼此相爱 / 却不能够在一起

解析诗歌不是我强项,但一连三次,迪让以同样姿势,同样深情的颤音朗诵同一首爱情诗,即便傻子,也能听出这首诗所包含的爱和绝望。我无法解释一个心理咨询师手捧玫瑰,对着陌生的病人朗读泰戈尔爱情诗。

他和娜夏到底什么关系?岳母口口声声指控我出轨,好戏似乎才刚刚开场。

8.

我建议把娜夏接回家,父亲支持,说这样好,大家每天轮流跟娜夏讲讲话,说不定她就醒了。岳母和迪让对视一眼,暗示地拍一下他手说:“你是心理医生,娜夏回家了,多开导开导她,相信她能听见你说的每一句话。”

娜夏回家了,换掉病号服,重新穿上白象长裙的她,除不会睁眼说话,和以前没什么变化。为方便照顾,岳母把楼下书房清理成娜夏卧室,护士定时过来换营养吊滴,迪让也定时过来朗诵。娜夏回家后,迪让手里捧的书全部换成印度原著,对娜夏说话或朗诵只用印度话。

那段时间,宁檬不知通过什么渠道知道栽赃陷害她的那个人就是小羊,是小羊找了个小混混去coach店顺手牵羊,又故意让保安抓住,在口供上写下宁檬的名字和电话号码。小羊为何用如此拙劣的手段陷害宁檬?有关两个女孩的明争暗斗,套用安姐说法都是我惹的祸,谁让我青年才俊,又喜欢来些小动作,把人撩拨得咬牙切齿呢?

现在,迪让正在对娜夏用印度话朗诵,娜夏脸容平静,仿佛很享受这样有诗歌和玫瑰花的日子。岳母不再整天追着我或父亲吵架,她陪坐一边,用手抵住额头,倦了、累了、时常瞌睡。家里难得安静,父亲在厨房准备午餐或晚餐时,习惯性地踮起脚尖,生怕一个动作,会引爆埋在岳母心底的那颗雷。我从迪让嘴里发出的熟悉颤音,听出他朗诵的依然是泰戈尔爱情诗,但我已不再猜忌。至少是他让我们获得了片刻安宁,哪怕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就在我和父亲如履薄冰、等待风暴来临的前夜,安姐电话通知说:“你那两个宝贝在警察局呢,真够丢人现眼的,在警察局都不安分,当众打起来了,快去看看吧。”

我急匆匆去警察局途中,想象着文文静静的宁檬竟会和小羊爆发,真是兔子逼急了会跳墙。可小羊为何要用这么下三滥的手段栽赃陷害?我忽然觉得这起事件的幕后策划者很有可能是安姐,她才是导致两个年轻女孩矛盾激化的真正元凶。

安姐当初拍板录用小羊时,并没征求我意见。我事后用开玩笑的口吻提醒她说:“你越权了,应该由我决定是否录用小羊。” 安姐也开玩笑说:“是吗?那我引咎辞职好了,免得好心没好报,反落下个谋权篡位的罪名。” 安姐后来说小羊这孩子口语好,性格活跃,不像宁檬,过于文静,不知道她心里想些什么。

宁檬是我一手招进来的,我说起宁檬眉宇间那股“少女般的慈祥” 时,感觉安姐吃醋了。她自作主张录用小羊,是否有点想借小羊这个“宋太祖” 灭宁檬那个“南唐” 呢?反正自从小羊来后,办公室就没太平过。安姐对小羊的偏爱公司人尽皆知。小羊又聪明过人,业务方面一点即通,且精力充沛,做事积极主动;每天拎一只黑色公文包,在宁檬眼皮下进进出出,仗着安姐的庇护,神态趾高气扬,大有取代宁檬之意。

三个女人一台戏,宁檬在这台戏中的角色必须得忍,能熬,若没有我独宠的眼神,恐怕支撑不到今天。 如果幕后策划者真是安姐,目的何在?纯粹因为妒忌?安姐是我最信任的创业元老,但自从我不顾反对雇佣宁檬做秘书,我们之间的关系便不再单纯。

被一股突如其来的悲哀压倒:古人异性陌路,尚然能同肥马,衣轻裘,敝之而无憾。我们生为同胞,到异国他乡却为各自的一点私心,相互猜忌、排斥、甚至大打出手了。

9.

宁檬从警察局出来后变得不再是我以前认识的宁檬,整天阴沉着脸,横眉冷对,对我也不例外,她把我看成安姐、小羊的同谋。那段时间,我策划已久的合作项目正在筹备中,每天和北京、上海两地的文化教育公司开电话会议、修改章程。 项目得到美中两国政府的大力支持,跟我结下深厚兄弟情的州长更是不遗余力,联系常春藤大学,希望我充分利用和名校合作的机会,进一步推广有特色的留学项目。事业的忙碌暂时冲淡了家庭和下属之间的隔阂,我全力以赴,希望合作顺利进行。父亲总在我耳边唠叨“叶落归根”,我想告诉父亲,不用等太久,就可以替他实现这个梦想了。

自从娜夏被宣布成植物人,我经历了一段自我压抑、自暴自弃的时光,感觉活着不胜其烦,有时甚至羡慕娜夏可以抛开一切,完全无忧无虑、无知无觉地躺在那里。如今,事业可能再创辉煌,我得到鼓励,心底死灰渐渐复燃,又开始怀抱起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我着手安排从国内来的考察团事务,这些原本可以交给安姐负责的项目我亲历亲为,乐在其中。安姐开玩笑地问:“娜夏醒过来了?” 我说:“她不醒我就不工作了?” 安姐感慨道:“你们男人啊——” 她只说半截话,然后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

父亲在某天傍晚提醒我说:“防人之心不可无,那个迪让······那个迪让对娜夏举止过分亲热了。他抱着娜夏帮她做伸展胳膊等动作,还给娜夏清洗、换贴身内衣,这些都已超出一位心理医生的治疗范围。” 我一听顿感恶心。娜夏是我妻子,成植物人也是我妻子,怎能容忍其他男人的猥琐行为?父亲又说:“他做这些动作时,你岳母也在场。你岳母似乎怕我怀疑,还特意解释说,迪让知道如何利用瑜伽做康复训练。”

岳母,迪让。

联想起迪让去医院探望,也是岳母同行。他们到底什么关系?娜夏热衷练习瑜伽。难道迪让才是娜夏崇拜的瑜伽老师?她每天傍晚出门是和他约会?想象中,娜夏出事当晚,急匆匆骑车离家,正是为了尽快赶到约会地点。我越想这个可能性越大,心里充斥奇耻大辱,发誓找到证据,给自己讨回公道和尊严。

我把工作移交给安姐,再次跟踪迪让,并在娜夏房间安置小型录音机,偷录他们对话。岳母得知我怀疑娜夏清白,暴跳如雷,将录音机摔我面前,跟我发生了一场惊天动地的争吵。我说如果迪让没有抱着我的植物人妻子练瑜伽,我会怀疑吗?迪让,只要一想起那双充满淫秽的手伸向娜夏身体,心里便蹿起一蓬火,后悔没有当场将他手指折断。我说他能坐在娜夏床边朗读泰戈尔爱情诗,说明他们之间的故事不简单。当然,现在娜夏都这样了,我不会追究以前过往,只是很想知道,假如娜夏有知觉,会允许迪让给她擦身、换衣、清洗吗?我冷笑着问,忍不住加了句:“除非他们以前有过肌肤之亲。”

这句话彻底将岳母激怒,她大叫着冲过来,一把将我推倒,我猝不及防,摔倒的身躯直接导致植物人妻子娜夏窒息而亡;父亲在岳母呼天抢地的尖叫中突发脑溢血——

一切就这么发生了。

当最坏的事情来临,我看见现实像一条黑狗,对我狂吠着,穷追不舍。岳母指控我杀人凶手,要我杀人偿命。父亲脑溢血入院抢救,医生叫我做好心理准备,可以砸钱续命,也仅延长几个月而已。我大部分时间在医院陪伴,父亲偶尔清醒,用眼神示意我回家。他的眼神充满着即将与这个世界告别的种种不舍和担忧,我知道他担心我,安慰他说:“这是意外。放心吧。” 父亲的眼神依然担忧,依然固执地暗示我回家,回家。我相信,如果父亲身体健康,一定会厚着老脸,用他三寸不烂之舌,跟岳母斗智斗勇、决战到底。可惜,他动弹不得。

现在屋里只剩下我和岳母。娜夏去世,迪让电话不接,短信不回。迪让的突然离席,让习惯有他在身边出谋划策的岳母顿感彷徨无主。她已收起悲伤,把所有精力花在收集能置我死地的证据上,开口闭口骂我杀人凶手,要去法院起诉。我试着分析当时情景,我说要不是你推我——

我其实完全理解岳母心情,另一方面理智又告诉我,命运阴差阳错安排这个结果,某种程度也是娜夏最好的解脱。话没完,岳母再次冲上来将我推倒,要我杀人偿命。望着岳母那张被愤怒歪曲的脸,我想,父亲真是低估了一位母亲最疯狂的绝望和报复。

10.

我来到娜夏墓地,长时间地坐着和她对话。

有学者认为, 人死后灵魂将处于“婆娑的中间状态,可以同时看到过去和现在。” 如果真有他认为的这个“婆娑状态”, 那唯一能告诉我答案的就是娜夏的灵魂了。我情不自禁抬头注视,天空隐隐约约浮动着一对白象似的眼睛,它们被一股莫名的忧愁牵扯得无比沮丧。娜夏,你是在为我、或是为你自己的声誉担心吗?我们曾经年轻,曾经相爱,还记得在火车站讨论 《白象似的群山》时我信誓旦旦的话吗?我说如果女孩真生病了,我愿意陪伴她照顾她一辈子。你躺在病床上那段日子,我从没想过放弃,只当你睡了个长长的懒觉,我有耐心,知道你会醒过来,然后,告诉我你的一切,我也告诉你我的一切。我不知道你的童年是否像我一样有过阴影,不知道你和迪让之间到底什么关系;在生死面前,我已决定抛开这一切,安心等待你苏醒,然后,拉着你的手,跑到我们初次相遇的地方,告诉你,让我们重新开始。

现在,你带走了属于你的故事,把隔阂、仇恨、猜忌、眼泪和痛苦留给我和你母亲。我相信这不是你的本意,你一定也不希望我们陷入永无止境的相恨相杀之中,对吗?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母亲相信这是一场意外,不是我蓄意策划的谋杀?唉,娜夏,我不想再指责或抱怨了。我累了,回想曾拥有财富和权利时的无限风光,到如今的门可罗雀,深感世态炎凉。娜夏,我很羡慕你超越时空的无拘无束。我知道你一定是以某种方式存在的,也一定听到了我说的这番话。你一定会发出如此的感慨:尘世的灵魂啊·····

11.

很少有人会从一个中国人和印度人身上看到相似之处,张律师给我的第一印象让我想起迪让。我以为幻觉,死者是娜夏不是迪让,他不可能阴魂不散地纠缠我。张律师凝视着我的眼神,和迪让一样莫测高深、波澜不惊。他对整个案件不感兴趣,只对我这个人感兴趣,换他话说只对“有故事的人” 感兴趣。他说,汶川地震我捐助2万美元,从那时起,就开始关注我了。他刻意强调“关注”两字,眼神意味深长。我在华人圈可供人谈资的话题绝不仅限于2万美元的捐款,他说对我这个人感兴趣,男人感兴趣的话题除权色之外,还有什么?果然,他摸了摸下巴说:“你为何对那个秘书感兴趣?”

我说:“这和案件有联系?”

他说:“当然有。我虽然是律师,但本科读的心理学。我喜欢用心理推理法寻找证据,从而给当事人提供无懈可击的辩护。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当你面对秘书肚脐眼的时候,看到的仅仅是女性光滑柔弱的腹部?是否还看到其他?告诉我,那是什么?”

他一连用两个“告诉我”, 对我产生了某种催眠作用。我微微合拢眼皮,闻到一股久违的啤酒和阳光混合的味道。我的小娜九岁就知道跳鼓上舞了,她在一只只酿酒桶上欢快地挪动足尖。

我终于提到小娜,张律师困惑地问:“小娜是娜夏的小名?”

不,小娜是另外一个女人。” 我强调女人,因为我已经看到我的小娜成长为女人的样子了。

等等。” 他似乎也闻到啤酒和阳光的味道,手指痉挛地张开,打断道:“小娜的故事待会详细讲。先说说你岳母,为何她认定你犯了通奸罪?”

我说除了娜夏的抱怨,还有宁母跑我办公室大闹,岳母便口口声声说我犯了“通奸罪”,开始在精神上、道德上对我无限上纲上线的杀戮。通奸罪什么性质?在古代要遭受浸猪笼、沉塘,活埋、骑木驴等酷刑。别以为现在没有惩罚,岳母说,在印度有些地方,家族可以自行处决通奸者。她说“自行处决” 四个字时,我不相信她真能杀了我,但同住一个屋檐下,天天被虎视眈眈盯着,我开始做恶梦了。幻觉中,我经历了一场场宗教审判,印度教至高无上的神对我宣讲“业报轮回” 的种种报应,我极力辩解说没和任何女人通奸。我,我鼓足勇气说出心底困惑:其实,和娜夏结婚没多久,我就不知不觉成了一个性功能障碍者。

张律师飞快地在笔记本上记录,手指因用力过猛,几次发出似要断裂的咔嚓声,我中断叙述,担心地望着他,他催促我说:“很好,请继续。现在可以说说你的梦和小娜了。”

我说好,终于可以讲讲我的小娜了。小娜是我童年时的邻居加玩伴。我比她早出生三天,她毫不犹豫地叫我哥,毫不犹豫地支持我的任何决策。那年我们九岁,某天放学回家,我自作主张带她去啤酒厂玩,那里有个车间顶楼,平台上晾晒着一只只用来酿酒的圆形橡木桶。我喜欢呼吸这股酒和太阳混合的味道,不管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只要跑上这平台,心情顿觉开朗。小娜第一次看见这么多酒桶,说它们长得像在学校里练习腰鼓舞的腰鼓,只不过体积庞大,没法系腰间。一想起腰鼓舞,小娜情不自禁翩翩起舞。她开心地在橡木桶之间的缝隙处游走,手势做击鼓状,不时蹲下敲击桶面,然后快速起身,旋转到另一只桶前敲击。她越敲越刺激,忽发奇想爬上桶面,把木桶当鼓,用她灵活的足尖踢踏出想象的节奏。

站在橡木桶上的小娜,白裙子、黑头发,马尾辫上扎着一朵粉红的蝴蝶结,她像喝醉了一般,脸泛酡红,身轻似燕,在空中快速旋转。多年后,当我从一部电视剧看到赵飞燕的鼓上舞,我想起了我的小娜。我的小娜九岁就能跳鼓上舞了,她一定是赵飞燕转世。她的小手在空中舞出万千旖旎,一阵风起,掀起白裙下摆,露出里面一条鲜艳的红短裤。那年,距离小娜本命年还有三年,小娜就穿着她奶奶亲手缝制的红短裤,在木桶上跳舞。我看得目瞪口呆,她完全成了传说中的精灵,张开一对透明的翅膀,似乎随时会腾云驾雾而去。我眼睛一眨也不敢眨地盯着我的小仙女,跟木桶奔跑,嘴里发出几声雄性呐喊,心里既激动又恐惧。我的伴奏刺激了小娜的表现欲,她一把扯下蝴蝶结,任由长发披肩,脚尖灵活地一蹦,开始在木桶之间来回跳跃挪腾。

每个生命都有她最灿烂的绽放,小娜绽放在她九岁那年,因为有我热烈爱慕的陪伴,她的绽放虽然短促,但十分圆满。我清楚地记得她坠入平台时的脸部神韵,不带一丝恐惧和挣扎,像一片过早凋零的花瓣,悠悠地从天地间飘逝了。

小娜刚走头两年,天天来我梦里跳舞,跳各种各样的鼓上舞。等我十二岁本命年一过,小娜再没托梦。很长一段时间过去,我想我已经忘记小娜了,直到第一任女友出现,她和小娜一样喜欢跳舞,我很快坠入爱河。我们拉着手一起看日出日落,她在海边给我跳舞,然后,主动依偎进我怀抱,热烈吻我。不久,我又遇见另一个有着小娜般闪烁眼神的女孩······

娜夏来了,率先引发我交往欲望的是她名字中的“娜”字,然后,她进一步解释说“娜夏”指“夜,安详、静谧的夜。” 我骚乱不安的心似乎终于找到停泊地,渴望休息了。

张律师听完我的故事,望着窗外,过了很长时间说:“现在你的娜夏也终于找到停泊地了。”

12.

张律师正如他之前说的,对案件本身不感兴趣,更醉心于我这个人和隐藏我行为后的心理阴影。“我正在构思一部心理小说,一直找不到突破口。现在好了,谢谢你的故事,我终于找到写作这部小说的灵感。”

接下来,他用“白象效应”分析小娜意外夭折给我留下的心理阴影。“小娜是你这辈子不能碰触的伤痛,你以为随着时间的流逝会慢慢淡忘,可惜事与愿违,你非但没有忘记,反而在生活中寻找一个又一个小娜。你以前的女友及妻子和小娜都有某些相似的地方,唯独宁檬和小羊例外。 她们似乎和小娜没任何共同点,于是,你又试着用想象去弥补这些缺失。知道你为何痴迷小羊的屁股和宁檬的肚脐眼吗?” 他的眼神在镜片后闪烁片刻说:“因为它们的面积是圆形的,像小娜曾经在上面跳舞的啤酒桶——”

我及时打断张律师津津乐道的自我推理,提醒他宁檬小羊和现在的“谋杀命案” 没任何联系。他轻松地敲了敲案卷说:“找证人。迪让和你父亲是关键目击者。另外,最好还要有一份来自你下属、同事及朋友能够证明你人品的有力证词。”

就这样,在张律师的建议下,我走上了艰难的寻证之路,说艰难,因为迪让像从人间蒸发,没谁知道他行踪。父亲突发脑溢血,生命垂危。我最信任的安姐已全盘接手工作,以我需要处理家事为由,对我封锁公司的全部动态和信息。宁檬被她解雇了,我那天去公司,还不知道宁檬已被解雇,一路想着和我关系亲密的三位女下属,想着将由她们来共同证明我良好的人类品格,我踌躇满志,想象着她们看到我时的亲切和激动,眼眶没来由地湿润了。

安姐似乎掐准我去的时间,站门口亲自迎接。她身量不高,喜欢留长发,穿西装套裙,一副规范的职业打扮,我有次开玩笑建议说,如果她把头发盘起来,穿上长裙和高跟鞋,肯定显个。她就以这副崭新的形象迎接我,脸上擦一层厚厚白粉,涂着鲜艳唇膏,裙子黑底红花,老远闻到一股刺鼻香气。我打量她片刻,开玩笑说:“红花朵朵,够妖娆的啊。晃眼一看,还以为你是——” 她知道我狗嘴吐不出象牙,快速打量我一眼,把我拉向一边,低声说:“你来得不是时候。” 我说:“这是我公司,想来就来,还讲什么时候?” 她拦住不让进,坚持说:“真不是时候。” 她讲话含蓄,不跟我多解释,只让眼神诠释弦外之音,并用眼神将我拒之门外。那眼神熟悉,是我位高权重时对弱小者常用的同情、睥睨的眼神。我想起我犹如困兽般的处境,心里没来由一酸,对我最信任的安姐,流露怯意问:“没影响你工作吧?” 她又微微一笑说:“快走吧,你来得不是时候。”

会议厅传来一阵喧哗,里面夹杂着亲切国语,全是字正腔圆的北方口音,我脑袋灵光一闪,难道今天是北京考察团来访的日子?这可是我花大量心血主抓的一个项目,真是忙昏了头,竟错过如此重要日子。为什么没人通知我?我的秘书宁檬呢?她人在哪?还有小羊,安姐,你们为什么不通知我?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老板?难道不知道这个项目对我的重要性?我充满质疑的眼神并没让安姐产生丝毫不安,她点头证实猜测说:“是,今天他们来了。可你这样——” 她欲言又止,以我装束太随便为由,拒绝我出席会议。

装束?我一转身正对玻璃门,里面显出的人影对我来说也是陌生的,他好像突然间缩水了,被扭曲揉皱包裹在一件黑色夹克中;头发又乱又长,胡子拉碴,这副形象称得上寒酸落魄,这样的形象在所谓成功者眼里应该算低等动物。我从最初的震惊、到后来顾影自怜,只花不到一分钟时间。我瑟缩一下肩膀,再次对安姐流露虚弱说:“自从娜夏去世,我哪顾得上什么形象?” 说罢,忍不住挪揄:“可穿了乞丐衣服的王子依然是王子,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这句话让我底气回升,我整理一下头发,拉了拉夹克下摆,咳嗽两声,不再顾忌她执意挡驾,径直去会议厅见我合作伙伴。

你,回来。” 身后传来安姐严厉的声音。她毫不退缩,拦住我去路说:“对不起,为了公司形象,我必须这么做。这也是您以前一再要求我们的。当然,如果您一定要参加,晚上还有欢迎酒宴。” 说着做了一个请回的手势。

公司形象。” 大楼上几个烫金的英文字母,在太阳的照耀下闪闪烁烁,似乎想唤醒我公司初创时的所有艰辛和不易。安姐是有功之臣,她曾一再对我表忠心,即使全天下背叛我她也不会。她说:“我属狗,忠诚是我的天职。”

想起她有关忠诚这句话,我笑了,用手指着她心脏部位,提醒说:“记住,你属狗。”

13.

我们遇到事情通常最直接的反应会先埋怨环境和人事,很少有人反思自己的言行和举止。我在这方面算个例外,命运给了我事业上无与伦比的风光和财富,就要在生活上让我吃苦头、遭遇不测,也算一种平衡吧。至于安姐的态度,我认为也属于人之常情。自古雪上加霜者多,安姐是人,一个凡人,自然不例外。所以,被安姐拒之门外的同时,我便把这些自以为的屈辱和不平抛之脑后了。

我决定晚上盛装出席欢迎酒宴。

通常参加酒宴者,必有佳人陪伴。娜夏生前陪我出席过两次年度酒会,她高挑丰满的身躯很适合盛装打扮,记得有次她不知从哪弄了条孔雀开屏的曳地礼服,羽毛质感细腻柔软,绿光魅惑,装饰着她丰满的胸和臀部,每走一步令人遐想无穷。

我给宁檬电话,想邀请她陪我出席酒会,并建议她穿带有羽毛饰品的礼服。羽毛,它让我在思想上暂时脱掉了一层束缚的紧身衣,身子变得轻飘飘的,比喝了酒更舒服。

打过三次电话,宁檬终于接听,没等我开口,说:“我被安姐解雇了。” 我半晌没回过神,问:“被谁?”, 她说:“安姐。” 我说:“她凭什么解雇你?” 宁檬冷笑一声说:“你问我?” 然后,挂断电话。

宁檬只想躲得远远的,还自己一个清净。我有什么理由再去打扰?我把宁檬的名字从取证单上划掉。名单上只剩下安姐、小羊和州长。

州长排最后一位,因为他是我最后的筹码。

至于安姐,代理几天公司总裁,野心真膨胀了。暂且让她膨胀一段时间,过过瘾吧。我认真刮好胡子,认真地梳理头发,穿上昂贵的西服,领带和鞋袜。人靠衣装马靠鞍,镜子里的形象又符合世俗对于成功的定义了。我嘴角一歪,用力抽紧领带,抽得差点憋过气去。如果再用点力,就可抛开这虚假、丑陋的一切,就不用强迫自己像小丑一样,对一群虚假丑陋的人卑躬屈膝,或为某种目的演戏了。我为何松手?为什么不再对自己狠一点呢?

我妥协了。当我对这些虚假丑陋的人群妥协,是否也变得不再是我自己?有一个声音告诉我:妥协,是你在这个世界存在的唯一证明。

我离开镜子,将名单折叠好,放入西装口袋。聚会人多,说不定有临时志愿证人加入,毕竟,生意好时受我恩惠者不计其数。我细心地系好鞋带,提早半个小时出门赴宴。

14.

这是一家我非常熟悉的中餐馆名叫《龙阁》,它环境优雅,音乐悦耳,最重要的,是这里端盘子的女人都穿旗袍,非常有味道。我特意用“味道”两个字,很适合餐馆环境,食、色、性也。州长对这家名称威武、内容精致优雅的餐厅情有独钟,曾在包厢邀女服务员共餐。 某次,看中一位水灵灵的南方女孩,女孩比小羊和宁檬年轻,刚来美国不久,课外打工挣学费。她端着一盘笋尖炒肉片进来,州长的眼睛先盯着女孩的手发呆,然后再从手到胸、脖颈、脸庞,女孩被盯得紧张,放菜时不小心将汤汁洒到州长手背上,说到这里,必须简单描述一下州长外表,他四十岁左右,蓝眼睛、高鼻梁,相貌符合中国女孩对西方男子的所有梦想。他的眼睛自然带电,如果你能在他多情的凝视中心如止水,肯定不是女人。州长某次酒醉跟我炫耀如何轻松驾驭女人,他从不提妻子,只和我说女人。

南方女孩被盯得面红耳赤,从她微微急喘的呼吸中我感觉她的紧张带有某种心慌意乱。州长就在她给他擦手背时,用力一抱,女孩坐到了州长腿上。州长朝我眨了眨眼。我退出包厢,站在门外,静等十分钟。如果里面传出挣扎或摔东西的声音,我会在第一时间冲进去拯救女孩;如果风平浪静,则说明两情相悦各取所需,我不便横加干涉。

这天我西装革履,尽量让自己言行举止做到像以往一样从容。我走进《龙阁》,想起州长和他的女人们,情不自禁在服务员中寻找。自从家里出事,外面的世界似乎也不安稳,《龙阁》服务员已被彻底洗牌,增加了几位大嫂、大妈级重量人物。

有服务员过来问是否有预定,我说了安姐,服务员告诉我包厢名字,这间可容纳百人的包厢,是我们公司宴请贵宾的主要场地。包厢不时有服务员进进出出,大部分生面孔,我有些惆怅,人都是有感情的动物,对一家餐馆的感情,除熟悉的味道自然还需熟悉的人。我很想拉住某个大妈,问一问南方女孩的下落。但我控制了这份冲动,因为我根本不知道她们任何一位的名字。

包厢传来客套的寒暄和自我介绍,安姐还请了哪些人?我猜测除州长外,应该有使馆大使、华社社长、华人企业家联盟主席等当地风云人物。08年汶川地震,我捐款2万美元那场募捐活动,正是由联盟主席主持,他紧紧握住我的手一再说我真是一个好人。

怎么把联盟主席给忘了?只要他重复一遍当年说过的话,证明我是一个有慈善心的好人——很简单,只需要他这句证词。

我快走两步,恨不能一脚跨进包厢。联盟主席果然来了,似乎有预感,与我对视的刹那,快速起身,拿起椅背上外套。我以为他过来迎接我,心跳加速,尽管记忆中他比我小两岁,仍尊称他“您”,我说:“老师您好。” 他目不斜视,擦肩而过。

室内的喧哗声突然沉寂了。熟悉的、陌生的人们微微张着嘴,拿那样一种眼神看着我这位不速之客。他们的眼神不像刀子,却像一团浓雾,在我们之间落下一道厚重的屏障。

州长没来。

宁檬没来。

小羊穿着超短裙,正在给一位官员递烟,她朝我做一个古怪的表情。

安姐的手被从茶杯里晃出来的水烫一下,脸色痉挛片刻,很快恢复镇静,试图把我介绍给考察团领导。考察团共十人,一排整齐的黑西装、白衬衣加红领带,晃得我眼花缭乱。之前跟白总和杨总两位经常视频,共同商讨合作项目。我们相互以“总”尊称,白总有个女儿想来美国留学,得知某常春藤大学也将与我公司合作,对我热情非凡。白总就站在一排黑西装中间,个头最高,相貌最出堂,我对他露出老友重逢般亲切的笑容,本该过去握手,但我一心在联盟主席身上,甚至忘了寻找同样在视频中对我热情非凡的杨总。

我追出门,心里遗憾对白总和杨总的失礼。不过白总和杨总的失礼还有机会弥补,联盟主席难得一见,错过了,不知上哪找他,我加快脚步,主席被我拦住,面无表情,不置一词。 我说:“老师您是否还记得汶川地震那年——” 他依然爱理不理。我提醒他说:“还记得您主持的那场捐款活动吗?我捐2万美金。当然,那时公司盈利好,捐那个数也不算什么。现在······ 我一时不知如何措辞,他摇了摇头说:“对不起,十多年了,那年捐款人太多,我不太清楚。”

我知道他故意回避,也就直言不讳地问:“那您应该了解我现在的情况吧?我急需一个证明——证明我的人品,我不是——” 我实在难以启齿提“杀人犯”三个字。他说跟我不熟,无法出具这样的证词。再说捐款和人品怎么可以划等号呢?他说完,转身离去。我追他到楼下停车场,坚持要他作证,他一再拒绝,然后绝尘而去。

我追着车子骂了句脏话。安姐出来嘲笑:“你真出息了。” 我很快将怒火转向她。安姐静等我发泄完说:“怎么不问问我呢?是否在你心里,我早就背叛了你,是不是?”

15.

我走下台阶,仰望餐馆顶部,这幢玻璃楼外观极有气派,玻璃尖顶一半高耸入云,在太阳的亲吻中散发绚丽光彩。安姐跟我走下台阶说:“你不在的这些日子,发生很多事情。你那位州长兄弟也出事了——”

我戛然止步,难以置信地追问:“哪个州长?他出什么事了?”

安姐说:“还有哪个州长?当然是你好兄弟啰。他最近因贿赂罪被抓,报纸登头条了。”

我楞了半晌没说话,脑袋一片麻木:州长出事了,这怎么可能?

他可是你最大的保护伞,如今他一出事,树倒猢狲散,你说,我们再不小心,会有什么结果?这是其一; 其二,万一他为将功赎罪,把你供出来怎么办?你送他名画女人,这些可算得上行贿罪,是要坐牢的。我的意思,你这段时间不要再来公司,并且最好把教育公司的法人名字换成我。你不要这样看着我,我这么做只想帮你。你想,如果法律认为你行贿,除坐牢,罚款会很严重。我们公司主要由教育和翻译两大块组成,你不希望它们全军覆没吧?所以听我安排没错,我这么做是在帮你保住教育这一块。等你官司清了,肯定把公司完好无损地还你。我说到做到,还可立下字据,怎么样?不放心?公司是你的,就像你孩子,换个名头罢,血液、骨头、肉仍是你的,我独吞不了。

州长被抓的消息让我喘不过气来,难怪最近总联系不上他,还以为怕被我连累,故意回避。想起和他共事的点点滴滴,他给我提供的许多帮助,很想替他做些什么。

你能做什么?” 安姐说:“先管好你自己吧。” 安姐走之前再次要我考虑她的两全之策。她真真假假的言行举止让我捉摸不透,她没有私心吗?我不得而知。可,即使知道又怎么样呢?该发生的最终都会发生,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我挣扎有用吗?

自此,安姐成为名符其实一把手,我被完全架空。随着州长被抓,有关我和他的谣言也纷纷四起:有说我把《龙阁》当成另一个贿赂官员的色情会所,糟蹋了数不清的清纯学生妹;还说我和州长其实是“同志” 关系,娜夏之所以倒霉,因为嫁给我这么一个心术不正的两性人。一夜之间,我被彻底妖魔化。 我想抗争,想去法院告他们诽谤罪,张律师说:“他们用化名,你没证据,告不了。” 张律师又问我,是否已找到证人?

证人。我说联盟主席、安姐、宁檬、小羊、岳母、迪让,还有我手下的员工,街坊邻居、华人圈朋友等等,他们都是证人。我做出一个既往不咎的微笑,停顿片刻,又说,在这个世界上,唯一愿意作证的证人是我老父亲,是他给了我生命,他最有发言权。 可他正躺在医院,每天生不如死,只用眼神求我在“安乐死”上签字。 我很想结束他痛苦,又怕人言可畏,到时背上个“杀父罪” 就真的万劫不复了。

那天辞别律师,我去医院探望父亲,我坐在病床边,想起他“叶落归根”的愿望,心底酸楚。我请求他原谅我的无能,父子相处一场,身体好的时候并不珍惜团聚之乐,每天就是各种烦:烦他多管闲事,烦他说话唠叨、英语发音不好听,烦他处理不好和岳母之间的关系。回想那一场场为了“今天是吃印度饭还是中国菜” 的争吵,恍然隔世,甚至涌上一层莫名温暖。这些被我忽略的琐碎全成生动回忆。我抓住父亲的手,絮絮叨叨,说了我们父子这辈子最长的一段话,然后,想象着自己伸出颤抖的手,替父亲拔掉插在鼻子里的饲管。

父亲的眼神第一次对我流露出嘉许,那眼神像一道曙光,穿透浓重的黑雾,我感觉身子轻盈起来,向着曙光奔跑,前方是天堂还是地狱,对我已经不重要。我只想在光亮熄灭之前快速奔跑,奔跑中,可能撞翻了医院里的设备器械,到处是一片瓶瓶罐罐的破裂声。 手术刀、氧气罐、纱布、针筒、呼吸机等这些试图拯救人类的器械,一旦脱离医生操控,便成凶器:它们在空中飞舞,张牙舞爪,寻找可供吞噬或敲击的牺牲者。

世界破裂了,我不知道娜夏陷入昏迷前听到的是否是这种断裂声。我眼前的落日逐渐被冰冷刺目的白色替代,周身仿佛水银流动。快跑。我听着父亲从灵魂深处迸发出的命令,紧张起立,准备奔跑,被一位长相可人的护士拉住臂膀,她惊讶地瞪着眼睛,叫我快看——

我用力甩了甩头,睁开一对疲惫的眼睛: 病房静悄悄的,外面正是日暮时分, 夕阳就挂着窗外的树林间,微微晃动,我、父亲和护士沐浴余晖,似也成这晃动的一部分。父亲睁开眼睛了,他望着我,眼神急切,嘴唇用力颤抖。我忙问是不是有话说?父亲急切焦虑的眼神紧紧盯着护士手中的笔和记录本。

我瞬间明白了父亲用意,眼泪溢出眼眶。

我将笔放入父亲一口整齐坚固的牙齿间,这口牙可以说是他一生的骄傲,这口牙曾经毫不掩饰对美食的喜爱,大声咀嚼,发出我认为最粗俗的噪音。现在,这口牙正拼尽全部余力,一笔一划写下我渴望已久的证词:

我要作证——”

父亲的脸在暮色中呈现古铜色,我知道这幅画像会永久封存在我的记忆里。 带着父亲的证词,我走出医院。远处隐隐约约起伏的山峦,在天幕的映衬下,仿佛一头头得了白化病的大象,这一头头白象又幻化成联盟主席、安姐、迪让、岳母和小羊以及其他酒肉朋友,他们以排山倒海之势,对我整齐地甩动着长长的鼻子。天快要黑了,想起还有很多事亟待处理,我加快脚步,走进苍茫的暮色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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