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醒》中的女性和两性
(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214期,原公众号由李一楠编辑,应非尔编发。)
凌 珊
《觉醒》是美国女作家凱特·蕭邦(Kate Chopin)的小说,不长,算中篇。但是这样一个中篇被列为过世界一百强小说,一定有其突破性。
先来讲故事。
当然是爱情故事,还是发生在上世纪初的老套爱情故事。
一伙人夏天在海边度假。那时候的人避暑的最好办法就是到海边去,伍尔夫不就是有一本《到灯塔去》(“To the Lighthouse”)。灯塔来,灯塔去,是一种身份的表现。
女主鲍德丽尔夫人(Ms. Pontellier),美丽端庄。鲍德丽尔先生做生意,膝下一儿一女。
海边有固定人家接待,"农家乐”的大公子罗伯特潇洒英俊,关键还是护花使者一枚,海滨故人,所有来过的女人们都记得他。
那时候的文化很奇特,就是丈夫们游手好闲四处游荡,留在家里的女人们也似乎很悠闲无聊,“惹事生非”。
其实是文化的历史表现不同,或者说是一种约定俗成。各人都明白,是礼尚往来,不可以多情更不可以来真的。所以其他的几位贵妇们也都如候鸟般,来了,罗伯特陪伴过了,聊过,乐过,Goodbye, my dear 明年见。
但是夜路走多了就碰上了不同吧。鲍德夫人,大名,一得娜(Edna),她的闺蜜老鼠诺尔(Ratignolle)夫人火眼金睛,立刻给罗伯特警告说,你要小心了,一得娜可跟别人不一样,别人可能逢场作戏,人走茶凉。她可是一定要得到的那个人哦。
一得娜夫人怎么与众不同呢?
小说开篇就是这样一个情景,蓝黄色的鹦鹉在鸟笼子里叫,还是法文的allez vous en! allez vous en!Sapristi!翻成英文就是Go away,go away! 叫嚣着不知道让谁滚一边去。
说它是象征主义也罢,色彩鲜艳强烈有特色。
说法语的鹦鹉,就是交待故事发生在路易斯安那州,曾经的法国殖民地,法语盛行。这鹦鹉还会说点儿西班牙文,和一种不知名的鸟语。
很有文化的鹦鹉。
总之,鹦鹉叫嚣着,鲍德先生坐不住了,他在看报纸,给鹦鹉吵得只好起来走了。去街口的小馆里打牌,顺便把晚饭也吃了。
鲍德潇洒过后,午夜时分游荡回来。
一看,鲍夫人已经就寝入睡,很不服气。就跑到外面抽了一支烟,一只大雪茄。看看夫人还是睡着没理他,就报告道,儿子在发烧呢,你还睡,也不起来看看。好在我回来了,他烧成那样你也不管。
鲍夫人当然生气,心想两个孩子好好的,活蹦乱跳,到你回来就成生病了?那你真该别回来。
鲍德先生于是开始上演独幕话剧,说,我多辛苦,每天在外面抗粮,才有了我们这个家庭保障,好不容易能休息一下,度个假,可倒好,孩子病了,你也不管,亚哩亚啦亚哒......
鲍夫人一个高蹦起来,去外面了。
跳起来出去干啥?
当然是生气了,不睡了。你自己睡好了。鲍德先生继续做独幕话剧导演加听众,再抽三大支雪茄。最后是一起回房睡觉了事。
* * *
这个引子一出来,就让人想起真是任何一段感情的离轨,其实都是从内部开始的,所谓俗语,苍蝇不叮无缝的鸡蛋吧。
所以第二天,一得娜有备而来,干脆就睡到外边躺椅上了。她让罗伯特把毯子围巾帮他抱出来,盖好。
罗伯特一看,说,你这是准备安营扎寨,在自己院子里野营露宿吗?
当然,一得娜回答。
罗伯特也只能陪着聊天,数星星,看月亮,然后回家。
还是夜半时分,鲍德先生回来了,一进门,大为震惊,这是玩真的了?这回得检查是不是她生病了。鲍德认真觉得女人不但有病而且病得不轻,于是去查访医生。医生建议别去刺激老婆大人,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游走四方,过一阵,一切都会自行解决。
我想这一段就是在说女性的解放意义之大吧。就是诸如自由,独立一类在男人来说天经地义的东西,到了女人这里,就可能是有病的征兆。
总之,鲍德先生走了,顺便俩孩子也带到了奶奶家。
鲍德夫人这下该乐了吧,可以随意自由了。
但是罗伯特却走了,去墨西哥。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一得娜却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她很生气,于是质问,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罗伯特说,就是怕你生气。潜台词即:知道你认真,怕你受不了。
* * *
来说说这个罗伯特。
他真爱鲍德夫人吗?
也许吧。也许不。
很多时候,错误婚姻的种子是在老早之前种下的。一得娜从前喜欢的是有拿破仑眼神的男孩儿,就是琼瑶剧里的那种神仙伴侣。
人生很奇怪,荷尔蒙最凶猛的时候,大脑最饱和?反正这时候鲍德正好出现,对她又殷勤周到无微不至。于是她不顾全家反对,坚决下嫁。看来家人的眼睛是雪亮的,他们不看琼瑶也知道整天蓝眼睛高鼻梁又不能当饭吃。反对的主因是宗教不同。宗教武器亮出来,其实就是用现代语言说,咱们三观不一样。
比如鲍德先生,大方,舍得花钱,给她的礼物从来是大手笔,孩子们的巧克力玩具都是成箱批发,朋友受惠邻居受益,哪有不说好的,哪有不质疑你嫁了这么好的先生还不知足的。
但是你得守妇德,以夫为大。唯我独尊。反正那些邻居又不用嫁给他,当然是大好特好非常好。所谓婚姻如饮水冷暖自知。
水至清则无鱼,现在的一得娜是认定自己嫁错人了。丈夫走了也没啥,她照样搬出去,就在临街对面一个鸽子房,开始画画,卖画。她不是会画画吗,也喜欢画。
鲍德先生也厉害,立马发声明说,房子装修,所以老婆大人暂居小屋,云云。男权社会的缩影,虎视眈眈。
* * *
邻居里有个瑞枝小姐(Mademoiselle Reisz)是钢琴老师。瑞枝小姐终身未嫁,愤世嫉俗个性鲜明。独树一帜,橄榄枝只抛给一得娜、罗伯特之类。
罗伯特虽然走了,但是他有信来,寄给瑞枝小姐,谈的主题却是鲍德夫人。
此处有真情,只道当时茫然?
瑞枝小姐把信拿给一得娜看了,那真是雪中送炭,强心剂一针。
夏天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最喜欢听的一首就是肖邦的“幻想即兴曲(”Fantasie Impromptu“ )。
“幻想即兴”,很双关。
小姜看到我桌子上的书,说,Chopin,this was written by Chopin?这是肖邦写的?
不是一个肖邦。
但是感觉她用这个肖邦曲子,也是有特别意义。
这首曲子,老实说,我使劲儿听了五六遍,才有那么点儿意思。现代社会太粗糙了,这种曲子很有气蕴。
说回来,罗伯特跟钢琴老师鱼燕往返,谈着不相干的心,在天高皇帝远的墨西哥半乐不乐地思蜀。
这上心的人儿在这边也没闲着。一得娜看赛马认识了阿拉宾(Arobin)。阿拉宾小子如果有网名,就应该叫“西门庆”。
要说苍蝇叮蛋,那阿拉宾绝对是一只透明锃亮的绿头蝇。可惜一得娜根本与蛋无缘,但是近朱者赤,就成了不想成蛋都不行。
一得娜也是给罗伯特弄得神魂颠倒,加上身体支配大脑,反正是跟阿拉宾来来往往,别人眼里是打得火热,她自己却从来没给他好脸,但就是来往。这个,算给情欲上的账吧。
然后某一天,罗伯特回来了。
罗伯特回来了,却是鬼子进村,悄悄地去到瑞枝老师家。如果一得娜不是凑巧也去瑞枝家,根本不知道。
罗伯特当然推说才回来,否则一定去她府上问安。
罗伯特送她回府,去到鸽子房,一眼瞧见阿拉宾的照片,很惊异。
一得娜解释说,是画肖像,画完了,也就放这里了。
罗伯特的烟丝口袋也让一得娜动了心思,刺绣这么漂亮,定情物吧。
墨西哥女子送的,罗伯特说,就一朋友。
两个人的醋瓶子干杯呢,阿拉宾却走了进来。罗伯特于是起身告辞,许诺改日再来拜访。
至此十天半个月过去了,罗伯特也没出现。
然后某一天,一得娜独自逛到一间小餐馆,坐下来没多久,罗伯特却走了进来。
这家小破餐馆,躲在深巷里,一般人根本不会寻过来,里面却是别有洞天,一得娜也是偶然发现的。
这里面碰上,只能说英雄所见略同,性相近习相远,有缘还会再见?
反正,两个人这下可以把话说开了。聊完了,去一得娜的鸽子房继续聊。
罗伯特坦诚去墨西哥就是发现自己爱上了她,所以要躲开,却发现躲不掉,所以又回来了。但是又被世俗的眼光吓住了,什么人爱上别人的太太,从此过上幸福生活那样的童话故事实在离自己太远了。
一得娜就向他解释来龙去脉,等等,再安抚鼓励一番。好酒好菜端上,正待宵夜,有人来通报,闺蜜老鼠夫人要生孩子了。难产,急需要她去帮忙。
两人正讲在兴头上,罗伯特拉着她不放,你又不是医生,帮不上什么忙。
一得娜却觉得精神鼓励也是要的,她安慰罗伯特在此等候,马上回来,共叙情谊憧憬未来。
罗伯特答应了。
* * *
下面的情节我想是性别反差和信任感的关系吧。
就是一得娜到了那里,老鼠夫人正在折腾,死去活来中也没忘了劝说她要替孩子着想。
而一得娜的信念就是不会为任何人活,包括孩子。她要为自己活,只忠实自己。
孩子没生出来,闹腾到凌晨,一得娜才回家。她兴冲冲地赶回来,想着罗伯特正在等着自己。结果一开门,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鸽子楼,还有一字条:Goodbye. Because I love you。我走了,因为我爱你。
这几个小时之间,发生了什么让罗伯特改变主意?
一得娜当然伤心欲绝了。她又去了海边,回顾凭吊一段逝去爱情。
已进秋初,她去游泳,当初还是罗伯特教会她游泳。
她在海水里游,想起上一次险些给冲走,但是有惊无险。但是这次好像不同,还是她太累了?她游不回来了。
有说这故事有点像安娜卡列尼娜的,这个结局也像。
那几个小时里罗伯特怎么想的不得而知,一得娜如何想的却是很清楚:“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她希翼的东西了。没有她想接近的人,除了罗波特;而今她却意识到,即使是他,有一天也会离她而去,有关他的思念会从她的存在中消失。”
觉醒。
就是世间的一切都会变,婚姻,爱情,诸如此类。
即使你得到了最伟大的爱情,最终也会变味。
“围城”出来了。
我想这个小说的震撼处即在于此。
这样想来,所有为情所困的女人们都应该看看这本书?也许就不会有放不下的情感了。
最后的结局比较模棱两可,事故还是故意?
不知道,也不重要了。反正结果是一样。
另外一个主题是性别差异。
“‘再见了,因为我爱你。’ 他不知道,他不明白。他永远也不会明白。也许曼德力医生会明白,如果她去看医生。但是太迟了。海岸离她很远,她已经没有力气了。”
在她的绝望里有很多是对罗伯特的失望,原以为他是知音,却也不过凡夫俗子。如果看了医生,医生也许会明白,这句话似乎在说,她有忧郁症的表现。
“她想到了利纳斯(丈夫)和孩子。他们是她生命的一部分。但是他们也不可以就此能占有她的身体和灵魂。瑞枝小姐如果知道,一定会笑她,甚至会嘲笑。艺术家一定要有勇敢的灵魂,敢于挑战,敢于对抗。”
一个真正的艺术家,要勇敢地面对现实,与现实抗争。
朝闻道,夕死可矣。
* * *
说几句作者。
作者凯特·肖邦( 1850.02.08 – 1904.08.22),以短篇小说著称,写的都是路易斯安娜州的故事,新奥尔良大本营,因为居住地当然是最熟悉的地方。
她的出生地却是密苏里,母亲法裔,父亲爱尔兰裔,嫁给了来自新奥尔良的老公,从此在那里安营扎寨,生了六个小萝卜头,写了一大堆短篇,54岁就香消玉殒了。积劳成疾,因为丈夫去世后,留下的不是银子金条,而是一大堆债务。她带着一群孩子投奔母亲,后来母亲也去世。
穿越一下当年职业妇女的她,很厉害。这么一大家子,上有老下有小,养家糊口还有时间舞文弄墨写小说,也写儿童作品,女强人一个。所有的创作都是从1869到1902年,就是十九岁到五十二岁之间,但是活着的时候也不是靠卖小说生存的。而且她小说里的女主的结局都只能是死路一条,才能够发表。
除了这个《觉醒》,还有两个短篇比较有名。
《一小时的故事》。矿场塌方,女人惊闻丈夫遇难,震惊悲伤,然后自由解放的感觉,兴奋地把自己关在门里正偷着乐呢,开门,老公又回来了,塌方跟人家没关系--爱你没商量,今生跟你没完。女人惊悚,死亡。当时最特色的评论,云:女人见到丈夫,高兴得无法控制,乐极生悲。
心脏受到无法承受之爱意。极尽讽刺。
另一篇《黛泽蕾的婴孩》,揭露种族歧视加女权。女人得到了最伟大的爱情,嫁给当地最赫赫有名的望族公子,生了孩子,高兴呢。孩子却越来越显出非纯种白人的征兆。男人愤怒。女人抱着孩子游走他乡,永远离开。男人破旧立新,烧不尽地烧,翻出了一封信,母亲写给父亲的信——却原来他是奴隶的儿子。孩子的显现基因源于他的奴隶血缘。
凯特·肖邦的小说很多是以女性为主,描绘社会对于性别和种族的不公平,被认为是19世纪女性主义作家的先驱。
看她的小说,女性走到今天真是沧海桑田。
而“觉醒”是为女性独立坚强奏出的一曲凯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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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珊,现居美国德州首府奥斯汀,英美文学专业毕业。有小说与散文发表在《山花》《人民文学》《江南》《长江文艺》等杂志期刊。翻译作品麦卡勒斯《伤心咖啡馆之歌》(2018),老舍《四世同堂》回译(2019);长篇小说《金秋》(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