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铜道合

                                  王 琰

 

(首发《北方文学》20184月)

 

小说描述了三个文人为一部梦想中纯中国元素的电影,误打误撞卷入废铜烂铁回收生意的追梦故事。小说的背景安置在纽约的格林尼治村,其中人物情节的设置、叙述基调等都相对于王琰以前的写作手法有区别,叙事结构奇巧,叙事风格不拘泥于传统,笔触冷峻而洗炼,依据不同人物性格而玩转调侃、玩世不恭、粗鄙等各种况味,叙述层层推进,峰回路转......

——阙维杭

冷漠子邀请我写电影剧本前,我闭门不出,只专注写小说。看到这段话,很多人误解了我小说家地位,以为写作会给我带来面包和咖啡。是的,我对物质要求不高,只求面包和咖啡。我远离人群,像一条人们眼中低级的、只用牙紧紧咬住泥巴不放的鳝鱼之类的生物,躲在偏僻角落,写我梦寐以求的不朽之作。我着重强调平静,因为我害怕人群。而我的害怕人群是在二十九岁那年,认识一个叫仇若香的女人才开始的。

认识仇若香以前,我脑子清醒口齿伶俐,这跟我报社记者的职业有关。那时我整天背一部破相机,穿梭人群中,追逐自以为是的伟大永恒的事业。直到某一天,一位头发花白的上访者闯入镜头——她的脸像一幅蚀刻版画,眼神孤独而倔强。她拦住我鞠躬作揖恨不能下跪,只求我多停留几分钟,听她把冤情讲完。她不是窦娥,六月的天空晴朗美好。为赶上她语速,我飞快笔记,写得满头是汗,最后,我用相机拍下了那张像蚀刻版画似的脸,也好像忽然明白整个人生是怎么回事;忽然看清以前忙忙碌碌的机械和无知;同时又像掉进一个更深的虚空——盲目而绝望地追逐从那混沌宇宙折射过来的一线光明。我决心打破原来的生活轨迹,寻找另一种理想和高度。

其实遇见仇若香之前几年真没什么好写的,我混迹纽约一帮流浪画家、艺术家和作家之间东躲西藏,给大画家老毕做过一段时间“生活助理”。老毕原名叫什么无人知道,他崇拜毕加索,不仅画风和生活做派上模仿,连名字也改。还好,他没把我们的群居地“西村” 叫成“左岸”。

西村即纽约的格林尼治村,是叛逆、乖张、前卫的代名词。这里的街景经常出现一些影视剧中,最著名的当属经典美剧《老友记》。我不看美剧。我习惯夜深人静时去米塔娜街散步。那里的街道上空,若有若无地飘浮一丝Blues特有的沧桑,天长日久,蓝调旋律也似成为我灵魂深处某部分颤音,在我走上这条街的某个拐弯处定时响起,一些属于时间和永恒的思想随之浮出水面。

那时,我、老毕、冷漠子还有大风四人合租一间不足十平方米的地下室。有句俗话叫“螺蛳壳里做道场”,地下室空间狭窄,但水卫齐全。我们四个大男人晚上一律打地铺,白天把被褥往墙角一卷就成老毕画室。

冷漠子和大风喜欢摄影。大风是我们四个最年轻的,二十二、三岁,对西村的一切充满好奇,整天拎着相机大街小巷穿梭。他把自认为高超的摄影投给报刊杂志,希望能在西村以此谋生。

冷漠子出国前做过一段时间小成本电影制片。据说刚进村时,急于想让大家知道他艺术家身份,经常混迹各种Party。又由于囊中羞涩,每次前往,必自带半杯用西瓜汁和樱桃汁调制的“葡萄酒”。他一手装模作样地端着酒杯,眼神高冷,不拘言笑,一旦开口,必以“我们当年拍片那会,那种艺术氛围啊——”作引子。那声意味深长的“啊”也的确引发一些好奇和追慕,到老毕处却不起作用。老毕打断他说:“别整那些没用的,你丫啊死了在这也是饿死鬼。”

老毕胡子拉碴,身上挂一破麻袋片,自封“西村老毕”,一言不合,即朝对方扔画笔。冷漠子和他也是不打不相识,冷漠子以前叽叽歪歪的碎嘴子毛病,就是被老毕突然飞过来的画笔吓唬掉的。我是这一幕最直接目击者,描写起来得心应手,不会添加“据说”等陈词滥调。老毕那天说完这些话,被簇拥当场作画。冷漠子和大风也跟过去看。我像所有小工助理,赶紧替老毕铺好作画工具。大家知道老毕作画不喜噪音,个个静心屏息垂手而立,准备一睹大师风采。

冷漠子刚来,不懂规矩,再加莫名其妙被老毕奚落,心里不痛快。他先看了会,发出两声冷笑,和大风交换一个眼神说:“我靠,就丫那水平还大屎(师)?”他故意把“师”字发音成“屎”,说完,自己先笑。老毕手中的画笔就在那时,出其不意地飞了过去。冷漠子猝不及防,硬让飞过来的画笔在脸上画个大大的勾。老毕还不罢休,拎起半瓶墨汁,走到冷漠子身边,准备倒他头上。大风忙替冷漠子讨饶说:“大师,我们有眼不识泰山。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有人起哄说:“大师可不是随便叫的,想要将功赎罪?眼下只有一个办法可行,让老毕收你俩做徒弟。”

冷漠子和大风后来才知道这是个圈套。老毕一旦缺钱,就收徒弟,教他们一招半式“野兽派”,然后派去华盛顿广场摆摊贩卖。我们经常在国内火车站、商场等人流密集之地,看见一群训练有素的乞讨儿童,老毕的“徒弟们” 专靠糊弄游客挣钱,干的也是类似这玩意儿。他们通常两人组合,混迹街头艺人中一唱一和,吹嘘来自某美院、师从某某大师等。他们作画时动作粗狂,直接将颜料管里的颜料涂抹画纸。老毕只用四个字指导:“随意涂抹”。这些随意涂抹的画作色彩狂野浓烈,到冷漠子和大风组合即成“冷风派”。一天下来总有几个禁不住忽悠的附庸风雅者,乖乖掏出钱包,用绿花花美元换回一张“随意涂抹”。

冷漠子提起那段“学徒”经历咬牙切齿,但有一点,他说要感谢老毕,没有这段经历恐怕没有后来的《志铜道合》。 《志铜道合》不是一幅画,是一部电影。冷漠子喜欢电影,用他话说:“电影这类玩意儿能让他全身心激动起来。” 大风说:“那叫激情。” 大风的激情在摄影上。两个有激情的人各怀梦想,当然不可能心甘情愿被老毕奴役。

我想把我们在西村的经历拍成一部电影。” 冷漠子坐华盛顿广场,望着来来往往的人流,听街头艺人弹奏吉他,萌发了创作电影的一些灵感。当然,电影还不叫《志铜道合》,叫《西村之夜》,一个普通而宁静的名字,一如我们居住过的格林尼治村。他后来无数次跟我描述灵感突如其来的混乱和紧张:那是一种过去和现在、痛苦和欢乐产生奇妙碰撞后的火花,不经意间,发出“蓬”一声响,让你脑门洞开。

冷漠子的电影灵感和老毕兴之所至脱衣服作画,几乎同时发生。我说过老毕处处模仿毕加索。毕加索七次生死恋导致七次画风突变。他呢?一个自封的“西村老毕”, 其实想谈场正儿八经的恋爱都难。老毕那年三十出头,大家以为他脱衣服画画是性压抑,他却说成“急于突破画风的率性而为。”

我和大风后来在厨房拌沙拉相互交换信息,大风一再描述冷漠子产生剧本灵感前他们共同看到的场景。他说冷漠子痴呆地凝望远处一座喷泉,夕阳下,喷泉嘴里发射的抛物线水状物此起彼伏,闪闪跳跃,看得人眼花缭乱。大风说,他觉得抛物线状像他童年跳过的一道道绳子。 他一提童年激动了,推冷漠子,想跟他说跳绳的种种乐趣。冷漠子嘿嘿一笑,朝喷泉一指说:“看那女孩——” 女孩正背朝他们,弯腰找一枚分币,束她腰间的绿色蓬蓬短裙被风一吹,像片荷叶似地张开了······

大风说到这里声音发抖,眼睛半是惊恐半是发亮地瞪着我,似极力寻找形容女孩臀部的黄色词汇,双手下意识搅拌莎拉,片刻把生菜连梗带叶放嘴里咀嚼。我没料事情过去这么久他仍如此激动,严肃拒绝他硬塞过来让我吃的半截生菜。

我不知道冷漠子萌生拍电影的灵感是否来自找分币女孩,也即在那一刻,老毕画风陡变,开始脱衣画画。他像中了邪,边脱边画,到最后只剩一条短裤——我以为不会再脱,他却弯下腰,像喷泉边女孩找分币似地弯下腰,不经意间就把最后的遮蔽物卸除了。

我叙述到此声音也明显激动。我和大风两个作风正派的人一致认为,老毕脱衣服和女孩蓬蓬裙被风吹开,两件发生不同地点的事,却在时间上精确吻合。我们无法控制地大笑起来。大风嘴里嚼碎的生菜叶子喷了我一脸。我说,这地方真他妈的没法呆了。

《志铜道合》从构思到完稿,冷漠子断断续续用了十年时间。那十年也是我和老毕彻底决裂回归自我的十年。我搬出地下室,决定将老毕、冷漠子和大风等同类统统赶出我思想。我没和他们道别就走了。我在冰箱上贴一纸条,上面龙飞凤舞五个大字加三个感叹号:十年后再见!!!

我随口订下十年之约,开始将自己的生活仅局限于我自己、或者换句神圣一点的诗句:局限于我和缪斯女神的一场密约。

我要写书了。

写书,其实是我做记者之前的愿望,但我对自己是否有天赋之类的东西持怀疑态度。我知道记者可以通过新闻学院培养,作家却很少有培养一说。所以我无限期地推迟着我的作家梦。我宁可给性倾向模糊的老毕做助理,也不愿惊扰缪斯女神,直到老毕像个精神病患者,赤条条了无牵挂地在我面前调颜料画画;直到大风为一个陌生女孩的蓬蓬裙喷我一脸生菜碎叶,我才发觉我活着的“现在”,确如尼采先生所痛心疾首指出的,正在陷进一种 “危机”,和“一种人心不古的堕落”中。

我拿起笔,感觉唯一能证明自己不堕落的方式是写作。于是我躲开他们。我说躲开,仅隔条街,从一个地下室换到另一个地下室。我用积蓄租了间“鸽子笼”。我不想花太多笔墨描述我身处异乡捉襟见肘的生活窘境,只简单说一说“闭门造车”的心路历程。

地下室有间小小的天窗,我坐床脚下,长时间凝视窗外的几片绿叶和蓝天。当你把自己囚禁起来看蓝天和绿叶,是不会产生命运在变动之感的。喧哗隐没了,思想显得无限辽阔又无限深邃。我写下《上访者》三个字,似再次看到那对像动物般孤独而倔强的眼睛。那对眼睛便成了我“内在的目光”。小说情节纯属虚构,我在这双“内在目光”驱动下,某个瞬间或片段仿佛不经大脑思索,即通过所谓的“小说”呈现出来。

我经常想起《在路上》的作者凯鲁亚克,渴望像他那样拥有横跨整个美国大陆的经历作资本。当然,并不是每位作家都需要靠横跨美国大陆来获取灵感。“只要从自我欣赏中寻找乐趣,从他人的家庭生活或不幸挫折中寻找源泉,你便可以让思维活跃。”这是冷漠子创作时说的话。我们在安静的米塔娜街不期而遇,中间隔着模糊的黑夜,幽暗的灯火在一间间窗户闪烁。他手里端半杯咖啡,率先打破沉默,对我伸出手说:“好久不见。”

我注意到他蓄起胡须,这个形象似乎不再适合关注蓬蓬裙女孩。想起和大风的厨房议论,笑了起来。他问:“你笑什么?” 我说:“也没什么。” 他抿口咖啡,自语道:“有点冷了。” 我知道他指咖啡,冷不住瑟瑟一下脖子说:“又是秋天了,你忙什么?还和大风去华盛顿广场画画?” 他听此惊讶道:“老兄,没去非洲吧?信息竟如此闭塞。画画?我和大风早不画了。并不就你一个人有梦想啊。” 他扔给我意味深长的一瞥,也不道别,骤然转身而去。

冷漠子最后一句话打破了我固守的平静生活。事实证明,我当初选择离群索居,行为本身透着矫情。我走后不久,老毕带着多年的积蓄游山玩水去了。当我渴望像凯鲁亚克那样横跨整个美国大陆,老毕已付诸行动。

老毕走后没多久,大风和冷漠子为筹拍电影,卷入废铜烂铁生意。这生意刚开始都被说成“拣破烂的”。我从不理解到后来的志愿加入成梦想合伙人,故事还得先从我遇见仇若香那一刻开始。

仇若香是个骨骼宽大、丰乳肥臀的女人。她性欲旺盛,我们在米塔娜街擦肩而过,她粗壮的胳膊差点把我撂倒。她身上的某种气息,和纯洁、优雅、柔美等女性形象统统无关,却唤醒我沉睡已久的原始冲动。

她离婚三年,拥有一定资产。我不会浪费笔墨用诸如“美”“销魂”之类的词形容我们的性关系。性关系。是的。我和她之间除身体交流,语言几乎为零。在赤裸裸的仇若香面前,我觉得自己就是上帝。我不知怎会有如此不知天高地厚的想法。写到这里有点不好意思,前面说过,我出国前兢兢业业于新闻事业,对“食色性”——即“一个生活问题”和“一个性的问题”几乎不予考虑。仇若香教会我大胆和无耻的同时,也修正了我对人生的一些态度。那段时间是我吃软饭的黄金岁月。我不用为房租和面包去给像老毕之类的画家做助理,也不必忍受地下室的潮湿阴暗和拥挤之苦。我原本为写作离群索居,准备拒绝一切“低级娱乐”,却轻而易举地被仇若香的糖衣炮弹各个击破。我躺在温柔帐里,心满意足地打着饱嗝,觉得生活应该是这个样子:有一间温暖的小屋,屋里住着一个长得不算丑的女人。她心甘情愿地为你洗衣做饭。你呢,什么都不用做,只需凭本能行事:饿了吃;累了睡;闲了手里夹根烟,吞云吐雾。

什么是真正的快乐?这就是!

我不再写作。有次为讨好仇若香,我撕掉写了三分之一的“警世巨著”。我把纸条一张张抛向空中,看它们像片片羽毛般飞舞。我相信那一刻我是轻松的。我想舞蹈。仇若香说了句至理名言,她说:“把梦想留给疯子去实现吧。”

我母亲对未来儿媳的唯一要求是“身材适中”。她老人家认为肥胖是贪婪和缺乏自控力最严重的标志。如果让她知道仇若香是这等重量级女神,我相信她会从中国追来纽约阻止。

仇若香是烹饪高手,曾经参加纽约“我是厨神”电视大赛,并成功晋级。她也正是在“厨神”大战中遇见后来我儿子“昆儿”的亲身父亲。这关系有点乱,事实上,我一直以为我是昆儿的父亲,仇若香也振振有词说是我儿子。仍记得孩子出生时模样:皮肤雪白,一头浅褐色卷发湿漉漉耷拉脑门。他闭着眼睛,挥舞两只小拳头,哭声响亮,哭得全身雪白的皮肤变得通红。我让他躺在我宽厚的掌心,虽然对父亲称谓还很陌生,却被新生命的哭声调动起一切属于人类的情感。我在昆儿的额头印上纯洁的父爱之吻,发誓给他提供最好的物质条件。

昆儿三个月时,眼珠子越来越蓝。我感觉自己站在海边,海水正无声地涌过来,浸湿了我的双足。我抽身想退,那股凉已直入心肺,似要将我全身心吞噬。我怀着一次次被海水淹没的危险,凝视昆儿的眼睛。我问:“昆儿,是你吗?”昆儿朝我踢两脚。我再问:“昆儿,你是谁?”昆儿呀呀两声,用手拍了拍我胸口。我眼眶蓦地一热,两滴泪滑入下来。泪水滴在昆儿脸颊上,缓缓流淌进他张开的小嘴里,他竟有滋有味的咂起来。那一刻,曾经被我抛弃的灵感,再次选择了我。我一手抱昆儿,一手拿笔,我的笔在纸上刷刷行走。

如果不是在超市遇见冷漠子和大风,我想我会一直抱着昆儿,不去追问他到底来自哪里。我会把所有关于“一千个对和错”的问题扼杀萌芽状态。我相信能做到不让生活嘲弄我的美梦。可偏偏遇见了大风和冷漠子。冷漠子已完成电影构思,正缺一个有点文学才能的人,把碎片式的句子写成剧本。当然,剧本还不是最重要的,投资,投资才是一部电影能够顺利拍摄的重重之重。

阮宝导演你知道吗?” 这是冷漠子见到我说的第一句话。他两眼放光道:“我北漂时铁哥们,现在国内名导,已答应不计报酬来纽约替我导这部戏。只要找到投资。” 说起投资,他放光的眼神黯淡了些:“我和大风刚去一家药厂——” 大风听此抱怨说:“我看这次又白跑一趟。如果明天去的那家公司还这种态度,不跟你玩了,再玩我们喝西北风去。” 冷漠子仿佛没听见大风抱怨,邀请我加盟说:“来吧,给我做编剧。我相信这部电影一定能圆你的文学梦。”

编剧?我的文学梦里可没有“编剧”两个词。我对邀请抱以深不可测的微微一笑。冷漠子一眼看穿我的假清高,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你会来找我的。” 我有些不快,心想,凭什么断言我会去找你?我难道要靠给你耍笔杆子谋生?我和冷漠子心理较量之际,大风盯着昆儿,若有所思地托住下巴问:“他——是你儿子?”

昆儿两只小手抓住奶瓶,正津津有味地吸奶。他歪斜着圆滚滚的大脑门,蓝眼睛毫不退缩地迎视大风。那天的阳光实在太好,昆儿的白皮肤被太阳一晒,白里透红,眼睛在太阳光的反射下蓝得令人目眩。冷漠子似乎压根没意识到昆儿的存在。他站在阳光里滔滔不绝谈他伟大的梦想和计划。昆儿终于在大风目不转睛的瞪视中恐慌起来,嘴巴咧开,对我求救般伸出双手。

大风,该死的大风,把生菜叶喷我一脸的大风,就知道他乌鸦嘴只会张开喷粪。他眼睛瞪着我问:“你确定那是你儿子?”他见我一脸孬种样,揪住我衣领说:“你他妈真丢脸,连这种绿帽子都戴?” “绿帽子”三个字唤醒了我体内沉睡的羞耻感,我好像突然被雷劈了,浑身哆嗦着向后倒退。

冷漠子只抓住“绿帽子”三个字,一拍手掌说:“好,这个情节好。”他命令我:“记住,把这个情节加上。”

我和仇若香发生了一场不温不火的争吵,争吵内容却足以毁灭十个家庭。我知道我再也恢复不到以前自我麻木的状态了。之前,我们做爱、吃饭、逗弄昆儿,一直相安无事。我们之间的同居模式,符合现代人节奏,也算顺从灵魂深处对 “性”应声而起的反应。

我们两个素昧平生之人,因为性爱走到一起,之间很少交流。我们还没找到属于长久相处的交流模式,就被大风一言中的逼向悬崖。

我气势汹汹回家,问仇若香:“昆儿到底是谁的?”

仇若香正准备做草莓派蛋糕,她嘴里鼓鼓囊囊塞满草莓,几滴新鲜的汁液流在嘴角。她皮肤白嫩,眼睛乌黑溜圆。当初不小心把我撂倒,搀扶我起身时,我靠在她肥胖的臂弯处,整个身子好像陷进无限温柔的棉花堆里。认识我的人知道我来自生产棉花的故乡。我喜欢那些散发淡淡暖香的花朵。仇若香是我出国后第一个唤醒我故乡记忆的女人。我对她的依恋由此而生。

这以后,我们仿佛有了约定,总会在相同时间出现米塔娜街。她是我的第一个女人。我接吻时浑身打颤牙关紧闭,她试了几次无法与我正常接吻,干脆直奔主题。我不想多花笔墨形容我的第一次,假如我多一些经验,应该一眼看穿她圈套:她故意把我撂倒,故意设计这顶绿帽子,目的正是为给肚里的孩子找个现成的爸。我越想越生气:“昆儿到底是谁的?”

仇若香吃掉最后一颗草莓,抹下嘴巴说:“我以为你早知道。”

知道什么?”

知道昆儿不是你儿子呀。” 她轻描淡写地说。

我以为她会抵赖,会用无数个谎言掩盖真相。她没有,她早有准备,而且根本不怕我是否受伤。我想我是被她轻飘飘的语气激怒的,我一把摔了草莓派,眼里闪着怒火问:“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扑哧一声笑了,说:“你也没问啊。再说,是你的,不是你的,有区别吗?你第一眼看他的感觉才最重要。你爱他,他是谁的真有那么重要?你爱他就行了。”她再次轻描淡写地说。我气得肺都要爆炸,她仍不紧不慢地说话。

他是谁的?” 我固执发问。这应该是每个遭遇相同者最关心的问题,我也不例外。我迫切想知道那个男人是谁,而且,醋意泛滥。仇若香弯腰清理地上摔成泥状的草莓派,开始讲她和那个厨神之间的一夜情。

真的就一夜,而且还是比赛前一晚他使出的美男计。”

根据叙述,我大致形成这样一个故事框架:大卫和仇若香是《我是厨神》节目组呼声最高的两个竞争对手。仇若香的厨艺,用她话说,PK这些美国人绰绰有余。之前已在皇后区、曼哈顿区连续夺冠,如能一举拿下纽约总冠军,将代表纽约出征在华盛顿举办的全美厨神大战。大卫是纽约赛区最强劲对手,比赛前一晚,大卫约她喝酒,之后,她无法说清怎么就和他睡了。大卫说对她慕名已久,她说他蓄谋已久。当然,酒后乱性并没在第二天比赛给她带去任何不利。她也不会因此对大卫手下留情。她做的水晶玫瑰布丁,色泽鲜润,晶莹剔透,如朵朵玫瑰绽放盘中。评委还未品尝,已被这道甜品散发的梦幻气息所陶醉。

昆儿哭了,要我抱。仇若香的叙述在昆儿哭声中打个顿,像往常一样支使我说:“他饿了,快去给他喂奶粉。” 假如她没叫我喂奶粉,我可能仍会通过诅咒怒骂嘲讽等方式,把窝着的火发泄掉,过后只要昆儿朝我怀里一扑,心里纠结的那团硬块将自动融化。仇若香貌似平淡的问话其实也是我深层次的模糊意识:“是你的,不是你的,有区别吗?你爱他。你爱他就行了。”

我怎么可能不爱这个孩子?本来我离群索居,是想用另一种方式,证明我对生活的畏惧或厌倦是有道理的,证明我的逃离只是为寻找更高层次的生活意义。是昆儿的降临揭开了生命那层神秘面纱,让我看到一个纯洁无暇的开始。我从没想到一个生命可以如此完美,如此芳香。

当我知道这一切后,还觉得他完美?他芳香吗?我嗅了嗅,空气里甜腻的草莓味里,似乎夹杂着厨师大卫浑浊不堪的酒精气息。仇若香精雕细镂的水晶玫瑰布丁花型妖艳,每一片花瓣预示一句谎言。昆儿就是来自这么一个愚蠢、恶俗的玩笑。

昆儿,混血。我竟鬼使神差给他取名昆。这个字有什么特殊意义吗?昆指“子孙,后嗣”之意,我为什么选择这个词?希望子孙繁衍之意?还是终于完成传宗接代重任后的轻松?我已无法解释,只能说冥冥中对我的嘲弄,早在仇若香和大卫酒后乱性的那个夜晚就开始了。

我调奶粉的手抖了抖,昆儿因长久得不到奶粉,哭声中带着抗议。这哭声听来再也不像音乐,再也无法激荡我心底柔软的情愫。我脑中只回荡一句话:“他来自一个愚蠢、恶俗的玩笑。” 我把奶瓶放桌上,径直穿过号哭不止的昆儿,开门离去。

是的,昆儿来自一个愚蠢的玩笑,我呢?遇见仇若香这两年,又何尝不是生活给我开的一个恶俗玩笑?我沉溺性爱美食,没写一篇像样文章。我回到原来租的地下室鸽子笼,房东给我送来一只纸箱,说大扫除时在我床底发现的。

满满一纸箱退稿,是为躲开老毕他们、为证明自己不堕落写下的文字。这些从心中创造出来的世界和人物,形象模糊,剧情荒诞。我一篇篇翻看,带着挑剔和苛刻的目光,进行毫不留情的批评。我惊讶地发觉,两年没写作,理论水平已提升到一个全新高度。心中蛰伏的创造力,并没被仇若香的美食和性欲摧毁,相反倒成为“先知取之不尽的油瓶”,带给我很多触类旁通的灵感。

那个下午,我仿佛又回到刚搬入状态,仰望窗外几片绿叶和绿叶缝隙处的蓝天。老毕曾不厌其烦地描述吸食大麻后的感觉:世界的一切静止了,平时的一片树叶,一缕微风全部放慢它们的脚步,好像蕴含着无穷的真理和变化,给你传递某种关乎生命的东西。

据说在意大利有一种会发光的矿石,它吸收阳光雨露,到了夜间,就尽情释放光芒。老毕说,每个艺术家都在寻找他的“矿石”,找到它,你就成了永恒生命的主人。

我重返地下室后的创作如山洪暴发,身躯和心脏几乎无法承受。我白天黑夜地写啊,情绪也时而崩溃时而愉悦。房东给我送一日三餐,发觉我只喝水不吃任何东西。他后来跟我说,几乎断定我疯了,正犹豫是否该报警,我又正常如初。我打开房门,狼吞虎咽一盘豆角猪肉馅水饺,吃完,我问他是不是该交房租。

写作真是最好的毒品和麻醉。一篇篇小说由此诞生,我把自己的爱和恨,全部转嫁到虚构的人物上。我看着他们纠结,痛不欲生,我成了轻松的旁观者。这实在是行之有效的疗伤法。我清晰地记得那个日子,我预付掉半年房租,走出地下室。我带着崭新的目光,看四周街景和人流。我不想用“重生”这类夸张词汇,只想说本来准备去米塔娜街,却突然掉头走上拍摄《老友记》那条街。那条该死的街到底叫什么名字,我依然不记得。我走走停停,东张西望,至今也无法准确描述这条街的主要标志建筑,可见我有多么的心不在焉。

心不在焉并不等于没有思想。我记得行走过程中,很痴迷地将目光从外部转向内部——那个最真实的内核。我到底是魔鬼还是信徒?我看着一个又一个不同的“自己”向我走来:遇见上访者时的“我”,登上开往纽约航班的“我”,给老毕做私人助理的“我”,被大风喷了一脸生菜叶的“我”,和仇若香同居的“我”,最后的“我”定格在给昆儿冲奶粉的瞬间。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我?我不知道。昆儿的哭声突然响了起来,响彻整条街道。

我猛然止步,从一辆辆迎面而过的婴儿推车寻找。他们都不是昆儿。我怅然若失,心里模糊地计算着昆儿吃奶的时间。冷漠子头戴鸭舌帽、弯腰在垃圾箱东寻西找的身影就此闯入视线。虽然只小半个侧影,我一眼认出他,毫不犹豫地朝他过去。这一行动为我后来的命运埋下伏笔。人的命运只有回过头看,才理得清来龙去脉。我如果那天和冷漠子擦肩而过,现在会干什么呢?

1987年,一艘名为MOBRO的轮船满载三千吨垃圾在大西洋沿岸游荡数月,没有找到一处人们愿意接受的卸货地点,这对美国各界震动很大,同时也意识到传统的垃圾填埋不再是行之有效的处理方法。”

冷漠子站在春风里,长发飘飘,一件白汗衫上满是油腻和灰尘,牛仔裤的膝盖处撕裂了,露出两个大洞。他对我惊讶的目光视而不见,侃侃而谈环境治理:“美国在环境保护和治理上是下了很大功夫的,我呢,从小事做起,帮着处理一些废旧品,废旧回收,这样既保护环境又挣了钱,不是一举两得的好事吗?” 他逮着我讲大道理。我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公民意识和道德感了?你他妈直截了当说想赚钱不完了吗?绕什么环境治理和保护?” 冷摸子丝毫不理会我的冷嘲热讽,从蛇皮袋捧起一把锈迹斑斑的废铜,眼睛放光地问我:“看见了吗?这是什么?什么?”

我说:“难道是金子?”

他嘿嘿一笑,问:“你说呢?” 那带着憧憬和梦幻的笑容,至今仍十分清晰地闪现脑海,但当时的我刚遭遇情感风暴,被囚禁在自己的真空地狱里透不过气。他即便捡到金子,又跟我何干?我点了点头,转身想走,被一把拽住。他朝我空荡荡的身后张望片刻,问:“你的小尾巴呢?”

我知道他指昆儿,心一阵紧缩。他盯我片刻,凑过来问:“真被大风说中了?” 他眼里某种幸灾乐祸的神色把我激怒,我不假思索一拳过去:“去你妈的。” 他后退两步,不依不饶地问:“真被大风说中了?” 我说:“你他妈再说一个字,信不信我把这袋金子扔哈德逊河去?” 这一招果然灵验,他立刻像贪婪的葛朗台搂住“金子”说:“别呀,跟钱置什么气?不过,你现在两袖清风,来得正好,我缺人手呢。大风那王八蛋跟我干了几个月,跑了,追女人去了。” 说到这里,他声音再次激动,问:“还记得那个蓬蓬裙女孩吗?大风那天和我去收购站,突然从街对面看见那女孩了。你说,这个事我至今想不明白,当初在华盛顿广场,女孩背对我们弯腰捡分币,她根本没朝我们转身,大风凭哪一点认出她来?难道是——?”

冷漠子露出一脸坏笑。接下来两个小时,他坚持邀请我去他公寓。他抓住我胳膊不放,絮絮叨叨反复叙述他的电影梦。他和大风为筹资金,几乎跑遍整个纽约,报纸上大大小小的华人公司、商铺、诊所全成目标,甚至不放过专治性病等妇科诊所。大风对一位妇科医生许诺:将在影片加一性病患者,以便植入诊所广告。 妇科医生被吵得头昏眼花,为尽早把他们打发走,指着墙角一堆废弃电线说:“你们有这功夫,不如干点实事,剥掉这堆电线的塑料皮,送回收站,三美元一磅呢。” 后来才知道,妇科医生的弟弟正在加拿大多伦多做这生意,而且规模宏大,已经拥有自己的回收公司。

冷漠子说当时他和大风真他妈气坏了,以为这是侮辱。他们是艺术家,是从小想做电影的艺术家,靠拣破铜烂铁挣钱?

冷漠子硬把我拽向他公寓,一路颠来倒去讲他和大风如何误打误撞步入废铜回收行业。“求人不如求己,” 他和大风为投资四处求爷爷拜奶奶,磨破嘴唇皮。有段时间甘愿把自尊踩脚底下,那种为艺术献身,求人“包养”的愿望十分强烈。

冷漠子很严肃地说出“包养”两字,嘎嘎大笑,笑得浑身乱抖。我发觉他的碎嘴子毛病又上身了。他说他现在不要灵魂只要钱,只让金钱发号施令;他不要激情只要眼里有“货”。这个“货”从“铜弯头”到“黄铜”、“黄杂铜”,“黄铜霄再到黄铜中铜含量的百分比等,他滔滔不绝如数家珍。

我一直自诩是“从事精神活动的人”,这些人以前还包括冷漠子、老毕、大风之流——成了我们。我们这群隐居西村的精神的宠儿,似乎除夸夸其谈、吹拉弹唱写写画画外,无需考虑什么叫“现实”,也不用从事某种社会“职业”。冷漠子为他的电影梦拣破烂,我以为他不过拿电影做幌子,也许他从没跟现实脱离,又可能是被残酷的现实彻底解体后的全新组合。他说,他被妇科医生一句话提醒,当天拎着电线和大风开车去多伦多找妇科医生弟弟——那个他们后来用崇拜口气频繁提及的邬总,拜师学拣“垃圾”了。

这个生意只要不怕脏不怕苦,勤劳肯干,短期内便掌握基本要诀。” 冷漠子从一介书生变成“拆货达人”。 因为美国还没有这类回收意识,做的人不多。这也成了他们的机会。他把居民丢弃的旧电视、电脑、微波炉、卡车轮毂、烧烤炉、缝纫机等搬回家拆除,收集邬总需要的含铜、铁、铝等零件。这些废弃品倒垃圾里不能消化,还污染环境。冷漠子说西村的环境将会因为他们这一善举得以净化。“刚开始连只变压器都不敢碰,分不清哪个是铜圈哪个是铜铝的,现在你看看我这两只手,指缝里指甲里的油腻已成皮肤一部分,怎么也洗不干净了。这就是代价。我现在连汽车都敢拆。特别想买一辆破车来拆,那可全身都是宝啊。可惜这里地窄,房东不让,买了来放哪呢?” 他对我无奈地摊开两手说。

他还住地下室,大风睡的沙发仍然在,一条毛毯横搭扶手上,好像没走,只是出去散步,很快就回来的样子。房间除这张沙发和他自己睡的一张床位,到处是纸箱和蛇皮袋,里面装着他捡回来的笼头,门锁,废弃的水管,自行车零件,轮胎,烧烤炉、易拉罐等。我一进地下室,双腿被夹在纸箱和蛇皮袋之间无法动弹,又因为对这个生意一无所知,很容易觉得他脑子出了问题。这个也能换钱?对钱没什么概念的我,只有当吃了上顿没下顿,或者再加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才会有迫在眉睫之感。其实,人的兴趣都是可以培养的。我后来竟为了昆儿的奶粉钱加入“捡垃圾”行列,不得不承认,在生存这个残酷的现实面前,你的所有自尊都是他妈的一个屁。

我用力嗅了嗅室内刺鼻的金属和油腻味,用嘲讽的口吻说:“看来你还真入行了啊。” 他说:“什么叫看来?” 我说:“不怕灵感被铜弯头套住出不来?”他凑近我,问:“你觉得我是那种人?” 我说:“是不是那种人钱说了算吧?你现在有点见钱眼开。当心,别老拿神圣的名义做借口,到时只认钱,忘了当初为何想挣钱了。” 他一摆手,不再跟我白费唇舌。事实证明,冷漠子具备成大事者的所有担当和远见。邬总当初领他入行时要他发扬不怕脏不怕苦不怕难的破辣精神,他全具备。

他的电影梦磕磕绊绊,从酝酿到完成走了漫长的十年。中间,如果大风能别那么爱情至上不辞而别,我们的电影至少可以快两年与观众见面。我不得不说,大风的爱情幻想某种程度上破坏了我和冷漠子苦行僧式的生活。冷漠子就在那遇见了卢银儿,而我和卢银儿之间又因为昆儿走近,让冷漠子很没安全感。那段时间,我们好像陷入了俗套的三角模式,当然,现在卢银儿还没出现,我先简单介绍一下大风的爱情故事。

冷漠子站在他那间堆满废铜烂铁的地下室,指着沙发上大风盖过的毛毯说:“大风追蓬蓬裙女孩去了纽约。” 冷漠子说起大风为了女人头也不回地撇下他和事业,神情很是受伤的样子。妇科医生曾送给他们一句话:“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兄弟。妇科医生以为他们的终极目标是挣钱,挣大钱,一再告诫他们要“同心,同心。”

那个让大风失魂落魄的女孩叫米晓,学电影摄影,和大风也算志同道合。她的美很容易让人联想起某个红极一时的好莱坞电影明星,这类女人的脸,应该算是人类进化的终极了。我常想,所有非同凡响的美一定带有某种神奇的穿透力,大风只看她背影就被丘比特的金箭穿心而过。大风追米晓追得非常幸苦,这是我们有目共睹的事实。很长一段时间,米晓只能作为一个摇曳不定的梦,闪烁在城市的上空。大风的单相思又有了点梦想的味道,显得十分神圣。那会一谈起感情,他带着鄙视的目光说我不配谈爱情,说我和仇若香那叫“发情”,跟爱无关。我任由他奚落,一个带着别人杂种四处讨生活的中年男子,他是活该被奚落的。我没一点怒气。我由衷佩服大风神圣的爱情追求。说到这里我又想骂脏话,大风出国前谈过数任女朋友,每当爱情出现,他一头栽进去,搞得回肠荡气死去活来,是不折不扣情种一枚。我呢?我似乎更有理由渴望爱情不是吗?我还没认认真真谈过一场恋爱,还没学会怎么接吻,就被厨神仇若香虏去了贞操。

我严肃拒绝冷漠子的合伙邀请,他不急不躁,一副悠悠的笃定说:“你很快会来找我的。不光你,大风也快回来了。”他站在那堆破铜烂铁里,像个破坏性极强的预言家。我记得某位作家说:人有许多的灵魂,有无数个“我”构成。 冷漠子就是由两个或无数个完全不同的“我”构成的活标本。你看他处理废铜时近乎专业的严谨态度,再看他构思电影剧本时的狂热,这两个“我”形象悬殊,南辕北辙,换作我能做到吗?不能。即使后来主动入伙,也是身心分离的。我至今说不清楚导致黄铜颜色深浅的具体原因:为什么有些呈红黄色,而有些又呈棕黄色?类似这些最粗浅的知识我一窍不通。我只做简单的识别和分类。

我记得拒绝他时用了一句高高在上的空话说:“我才不想让生命变成一桩买卖呢。” 我掉头离开那间散发机油味的地下室,觉得回答很有骨气,符合一个文人应该有的风格。我再次渴望将自己身处世界之外。

我回到地下室,一气呵成一个短篇,正准备再接再励构思第一部长篇时,仇若香来了。老毕说每个艺术家都在寻找他的“矿石”,找到它,你就成了永恒生命的主人。我眼看快找到我的“矿石”, 仇若香带着昆儿找上门来了。

遇见仇若香之前我不相信命运也不相信缘分,我认为很多看似有特殊秩序的排列,不过生命元素的偶然碰撞。我们不必耗尽心力探索什么奥秘,也许它根本没有奥秘,不过一派杂乱无章的任意组合。

仇若香是佛教徒,每天早上五点钟准时起床念《金刚经》,即使和我同居也没中断朗诵。她的声音具有良好的催眠作用,我通常会陷入更深的二次睡眠。我之所以提及仇若香的宗教信仰,因为她送昆儿来时主动说起这一信仰。她说她在娘肚皮就把《金刚经》背得滚瓜烂熟了。她生下来会说的第一句话是“如是我闻”。 她告诉我这些是要我相信她是值得信赖的。我突然想起仇若香那句有关“谁是昆儿父亲”的问话:“是你的,不是你的,有那么重要吗?” 问得如此轻描淡写,我等俗人如何做到?仇若香的形象,那一刻被宗教赋予了某种金属般的光泽。

她要去华盛顿参加一年一度“厨神大赛,” 带孩子不方便。“一个月,顶多一个月我就回来把昆儿接走。”她用清白的眼神看着我说。她离我很近,身上热烘烘的气息,依然散发着我内心渴望的故乡棉花的淡香味。昆儿在她腿边蹭来蹭去,一年不见,他像个小男子汉了。他抬头看我,差点把我吞噬的蓝色海洋此刻风平浪静。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我发觉他的眼睛没那么蓝,好像还带点褐色。我情不自禁地蹲下身子,他向后退缩一步,小手松开仇若香,身子却一阵摇晃。仇若香顺势将他轻轻一推说:“快叫爸爸呀。”昆儿扑进我怀里,嘴里“啊”一声,放出短暂的哭调,很快,仿佛从我身上嗅出熟悉气息,转过脸,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一会又含泪笑了。“爸爸。” 他用两只肉鼓鼓的小手,拍我干瘦的脸颊,开心地在我怀里欢叫起来。

我搂住昆儿温热的身躯,有些晕眩,眼眶莫名其妙地湿润。我知道那一刻的形象,在冷漠子和大风眼里孬种之极,我也知道这一个月将会影响我伟大小说的进程。如果仇若香独自前来,单凭她身上的棉花气息,将不足以改变现实。她不仅来了,还带了昆儿,还提醒我她的宗教信仰。再如果,我能像柬埔寨人从沉入杯底的咖啡渣读出预言,读出她所有貌似诚实后的谎言,我的生活也将完全不需要过得如此狼狈。当然,这种假设毫无意义,也没有答案。

昆儿实在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他按时吃饭睡觉,很少哭闹。地下室因为他的加入热闹许多。为防止他撕毁稿件,我把笔和纸藏床地下。一个月很快过去,仇若香没有出现,我平静愉快的心出现波动。我渴望创作了。和仇若香同居的吃软饭岁月,因为昆儿的再次介入,开始变成点点滴滴可供挖掘的素材,向我展示其背后隐藏的秘密。有过写作经验的朋友都知道,我们一旦投入创作,就不能像普通人那样生活。这世界很少有作家是在咖啡馆写出名的。

为防止昆儿摔倒,我把自己的手和他的手连在一起,并在他触手可及的范围放满水和食物,我以为这样可以自由地投入写作中去。我错了。首先,昆儿是人不是动物,即使一只小狗,关久了也会吠叫两声。昆儿吃完食物即哼唧哭闹。我狠下心肠,对哭声置之不理。他用另一只手试图打开连接我们手腕的绳扣,打不开用牙齿咬。现在回过头看,那段时间我冷酷得像石头人,我把感情都给了故事中人物。昆儿的哭闹离我十分遥远。偶尔,我写累了,会长久地盯着他那张被悲伤歪曲的小脸,惊讶于这个小小生命对自由所爆发的强烈渴望。我把这些感慨融入小说,废寝忘食地写,直到好管闲事的房东敲响房门,才把昆儿解救出来。他抱起昆儿,把他淤青的手腕送我眼皮底下,警告说:“你如果再这样带孩子,你会失去监护权。孩子会被人抱走的。” 我说:“这孩子不是我的。” 他说:“不是你的更要看护好,不然,等他母亲回来,你如何交代?”

我和房东都相信昆儿母亲会如期回来。但事情的发展其实很简单,仇若香这个打着宗教幌子的女人再次欺骗了我。她编一个谎言,轻轻松松地把昆儿这个包袱扔给了我。那年全国“厨师大赛”终极PK中没有她。大赛组委会负责人告诉我仇若香根本没有参赛。仇若香就此从西村绝迹。“也许是她出了车祸或其他性命攸关的厄运呢?” 有人如此假设。我说:“好吧,如果只有这两种可能,我希望她别出车祸。我再怎么憋屈也不会诅咒她死。”

我就此成了一个带着别人野种四处讨生活的笑话。

认识卢银儿纯属偶然。那天我牵着昆儿的小手走出地下室,我已拖欠三个月房租,如果房东不知道我被仇若香欺骗,会毫不犹豫地将我扫地出门。他说一看我就是个老实男人。是的,我很老实。我二十九岁才有第一次性生活。我能不老实吗?我还······算了,不发牢骚。我紧闭双唇。我深知命运这个东西,你越反抗就上了它圈套,会在跌倒的泥潭里陷得越深,最终难以自拔。

我已无法正常写作。为节省开支,我每天只吃泡面,把牛奶和面包省给昆儿。昆儿吵着要吃草莓蛋糕、苹果馅饼、培根煎蛋。他伸出小手对饭店招牌上的每一道美食叫嚷:“我要吃它。” 我忘了他是两个厨神酒后乱性的意外,对美食有与生俱来的偏爱。都说美国是儿童的天堂,昆儿没有理由生活在饥饿的地狱。不得已,只好带他去饭店蹭饭。

我和昆儿身穿黑色西装,脖子上系条银色领带,开启了那段难以忘怀的蹭饭生涯。我的西服还是出国时父母专门请裁缝定做的,他们觉得去美国必须穿戴严肃,因为电视上出入华尔街的美国男人,个个西装革履,腋下夹一公文包,在他们眼里那才是男人成功的经典模式。假如他们知道这套西服竟成为我在纽约蹭饭吃的演出服,恐怕跳河的心都有吧?再来说说昆儿的小西装,是我花1美元从沃马特淘来的。这也是个奇迹。几乎没人相信,这么好的小西装削价处理只需1美元,翻开领口商标一看,当然又是Made In China

我和昆儿靠这身西装,成功混入中餐馆举行的大小商会、喜宴、旅游等团餐。身边吃饭的人通常被昆儿吸引,争相问我:“他是混血儿吧?” 我装聋作哑说:“他叫昆儿。” 那些爱逗弄小孩的多血质妇女发出呼叫:“昆儿,昆儿。” 好像叫她们自己的孩子一样。

我看着一张张陌生而又甜腻腻的笑脸,心想,人都是善变和客套的,当面说过的话转身就忘。好几次我差点告诉他们:我们只是来蹭饭的,我们和你们没有任何关系,纯属萍水相逢。我想象他们得知真相后的反应,心情十分复杂。

我无意渲染这段经历,之所以提它,因为我在一家饭店门口遇见了卢银儿。她正对垃圾桶呕吐。我和昆儿混在一支从国内过来的旅游队伍,因为走得急,昆儿脚步错乱差点摔倒。我抱起他,这样我们掉队了,落在队伍末尾。 卢银儿直起腰,喘息着对我说:“能不能麻烦你进去跟我要杯水喝?” 我当时饥肠辘辘,想她定是吃太多被撑的,有点幸灾乐祸地避开她期待的眼神。她是非常耐看的女孩。我应该有所反应,至少表现出男人应有的气度。可那该死的饥饿,再加昆儿一闻到美食的跃跃欲试, 唉,怎么说呢,我留给卢银儿的第一印象就这么窝囊和不可理喻。

我学着美国人的样子耸了耸肩,转身追旅游队伍。若卢银儿没坚持要我拿水,我蹭饭吃的日子还不会这么快结束。她后来告诉我说那天吐后浑身乏力,实在口干。我和昆儿的父子画面很温馨。我朝她耸肩时,她以为我是出生在美国的亚裔不懂中文,又改用英文坚持请我帮忙。我再怎么混蛋,也不可能装聋作哑。

喝完一杯热水的卢银儿对我流露感激,继而得寸进尺让我好人做到底,送她去回收站。她身边一辆二手自行车,车架上横搭一只蛇皮袋,里面鼓鼓囊囊装着易拉罐等物。她刚入行,两手锈迹斑斑,已被累垮了。更要命的,她还是一个路盲。她又累又饿又迷茫,走到饭店门口,被饭店食物香味一刺激,把隔夜的酸汤辣水全倒了出来。

知道这家回收站怎么走吗?” 她给我看地址。我隐隐感觉似乎和冷漠子有关。

我的预感没错。我带昆儿心力憔悴几个月,冷漠子的废铜事业以异乎寻常的好运崛起。他用挣来的第一笔资金租了间小仓库,手把手教几个中国学生寻找货源,他则频繁奔跑美、加两地,把收到的货再卖给邬总。大风很快被召回来。那段时间也是大风情感的低谷期,他为蓬蓬裙女孩米晓追到曼哈顿,给旅行社当导游。米晓在曼哈顿一所昂贵的私立大学学摄影,课余给一家摄影杂志兼做模特。她对纠缠不休的大风说:“给我十万现金我就答应你。”大风当然知道十万不是个小数字,他说:“你给我一个Kiss,让我体验一下这个Kiss值不值十万。” 米晓觉得他很有意思,看他两秒钟,主动向他靠拢。后来米晓告诉他,她向他靠拢时已经爱上他了,不然怎么可能让他亲个没完?大风以前谈过好几任女友,爱的欲火全部在女孩张开嘴的刹那灰飞烟灭。他很在乎两人接吻时的感觉,并且以此判断是否该进一步交往。米晓的吻有让他灵魂出窍的欲罢不能。他恋恋不舍地吻着她说:“等我,你一定要等我。”

大风捧出做导游的积蓄正式加盟回收站。开张那天,两人同时想起我。冷漠子骂我不识抬举,说我是他这辈子第一个拒绝他的人。大风则很怀念和我一起谈论蓬蓬裙的岁月。他迫切希望看到我,迫切渴望找到一个能和他谈米晓的人。

我带卢银儿找上门时,两个光棍正极度无聊,又拿我和杂种儿子开涮。他们正讲得起劲,冷漠子率先看见我们,并一眼识透卢银儿身上的某种特殊魅力,很快沦陷了。

冷漠子雇我坐镇小店看门兼记账。这样一来,他和大风可以毫无顾虑地在外面跑客户,拉货谈生意。卢银儿每星期三下午四点准时出现。她背着吉他,吃力地踩一车废铜烂铁。我老远就能听到她的喘息声和废旧品在蛇皮袋里发出的碰撞声,心里会涌上一阵酸楚。似乎有点怜惜这个天赋音乐特质的女孩,又好像可怜我自己,可怜许多像我,像冷漠子一样身不由己,为生存或为梦想奔走的生灵。

为何每次来都背吉他?

这是我一直好奇的问题。答案其实很明显,也许为让自己不忘初心,也许为讨我们欢心。银儿背上的吉他,和她自行车后座的蛇皮袋一起,成了那几年西村一道特殊的风景。

卢银儿称自己出国前曾是某报刊记者,这点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除此,还做过酒吧歌手、网络主持、写过意识流小说等这些经历和她清纯的形象有天壤之别。说她清纯,因为一头乌黑飘逸的长发。她其实是一个八面玲珑的女孩,知识面极广,会和不同的人谈不同的话题。她和我谈文学,和冷漠子谈电影,和大风谈摄影。她的声音也很特别,带着摇滚女歌手特有的沧桑和穿透力。她声乐专业,终极理想当然还是音乐。喜欢作词作曲的她渴望有一天出一张真正属于自己的专辑。冷漠子钦点她给我们梦想中的电影作词作曲。

大风有段时间也差点喜欢上银儿,我说过她是一个能讨所有男人欢心的女孩。每次听她唱歌,我们装作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以此掩饰心灵中涌起的莫名感伤。冷漠子鼓足勇气单独约她出去吃饭,我正寻思是否该有所行动。冷漠子捷足先登,比我早下半个钟头决心。冷漠子在银儿之前的感情一直是个谜。他嘴巴再碎,碰到感情问题一概面无表情装聋作哑。大风说他要么一张白纸,要么曾经沧海。有次大风偷看冷漠子名言警句语录,这是冷漠子另一爱好,喜欢摘录名言警句,并不时加以背诵。“当我全部的存在在实和虚之间颤抖,当往昔像闪电一阳照亮了未来的黑暗深渊······ 大风高声朗读,故意在“往昔”,“未来” “实” 和“虚”等词加重语气,示意冷漠子的过往一定不简单。

那天,冷漠子和银儿确定恋情后手拉着手回来了。银儿脸颊喷红,冷漠子站我面前傻笑,苍白的嘴唇沾染粉色唇膏。我知道他傻笑后面的台词是要我赶快滚。我朝他们点了点头,抱起昆儿。昆儿对冷漠子说:“叔叔吃草莓。” 他以为冷漠子嘴唇的红色是草莓染上的。也难怪,这孩子对草莓拥有特殊记忆。仇若香经常做草莓派蛋糕给他吃。他闻到草莓味,记忆中的母爱全部复苏了。

我硬把昆儿抱走,他哭得非常伤心。他的眼泪也惹出我的伤痛。和仇若香旋风般的感情,以草率开始又以骗局收尾,这使我对待爱情的态度,有点像看待股票一样,觉得完全凭运气:运气好一切皆大欢喜,反之则死无葬身之地。我开始把爱情看作一件十分遥远的东西,对它不再抱有任何幻想和企望。并且相信,久而久之,“肉体的情欲”也将弃我而去。那么我将成为我整个身体和灵魂的主宰。我除写作,可以尽情享受天地的阳光、雨露、朝霞等万事万物;我可以花整整一天乃至一个月的时间看一朵花开,看蚂蚁搬家,燕子筑巢等工程。总之,撇弃肉体情欲后的生灵,在我看来才是天地间最自由、最轻松、最愉快的生灵。想想轻松啊:不用费神猜测情侣的一个眼神或一句暗示;也无需为逗对方开心而绞尽脑汁,尤其重要一点,再也不会为虚无缥缈的感情受伤。

我以为自己看破红尘足够老练,谁料,卢银儿歌声一出,心底那潭死水又微微泛起波澜。而我那个杂种儿子对音乐的热爱,无形中给我和银儿制造机会。所以,回收站成立没多久,便迎来首次“内战”。 我、银儿和冷漠子的三角关系让大风坐山观虎斗,乐了好一阵子。

昆儿嗅觉灵敏,天生偏爱美食,除此,这个厨师的儿子喜欢吉他。银儿心爱的吉他被他油腻腻的小手反复拨弄,我以为她会不高兴。银儿没有,她说她喜欢孩子,小时候最大的理想是做一名幼儿园教师,每天坐钢琴前跟孩子们一起弹唱。她唱了昆儿睡觉时喜欢听的《闪亮的小星星》。她的嗓音唱起儿歌来别有韵味。那天应该是我们谈得最久最深入的一次。我们的谈话先从星星谈起,她说父母给她取名“银”,因为她出生在一个月光如银的夜晚。那个夜晚静极了,只有天上的星星和皎洁的月光相映成辉。她母亲说银儿生来就带着月神的庇佑。

银儿跟我说这些时声音温柔,眼神迷蒙,让我感觉她周身银色环绕。我几乎认定她是那种天生携带母爱的女孩,这类女孩在我年轻时总让我有一种奇怪、不和谐的感觉:一方面,母爱的气质赋予她们温柔、宽恕之感;另一方面,过度的控制欲撕毁了这层温柔面纱,显出她们自私的占有欲。所以年轻时我因怕被控制和占有,迟迟不谈恋爱。现在有了昆儿,潜意识里似乎想迎合昆儿,渴望那个女孩同时兼备“无私”和“自私”的母亲特质。我反复跟自己强调:昆儿喜欢她,以此给自己莫名的心跳寻找理由,或寻找接近她的借口。

冷漠子阴沉着脸把我约去米塔娜街,天空飘着蒙蒙细雨,街道安静极了,两边的房屋被雨和路灯笼罩,像极武侠片里即将拉开序幕的厮杀场地。怎么会把这条街和厮杀联系起来?我在此徘徊过数十年,熟悉它的一砖一瓦,每当我想蹑手蹑脚躲起来的时候,它那种浸透骨子里的静谧熨贴着我的灵魂,使我身心舒服。

冷漠子还没来,我凝视自身长长的影子,忽然有了一个奇怪发现:以前我在这条街上思索着走路,觉得自己也是这条街有机体的一部分。现在呢?因为冷漠子的约会,四周活动的景物变得陌生僵滞起来。我停下脚步,做了次深呼吸,竭力在脑海搜索冷漠子形象:他长得不好也不坏,五官中没有特别吸引人的地方。前几年留的胡须也在和银儿约会前剃干净了。从胡须不可避免想起他嘴唇上的粉红唇膏,也许是银儿要他剃胡须的。我又控制不住醋意泛滥。

那天我和银儿一块给昆儿唱儿歌,酣然忘我之时,我们两人的头不约而同朝对方靠拢。昆儿欢快地拍着小手,一对潮湿的眼睛翻滚起海浪泡沫。我闻到了海水的气息,我率先停下唱歌。银儿也仿佛被海水呛了一口,歌声打个顿。那一刻,我相信,我和她都被情欲击中,如果我能果断行动——

我没有,我的文学素养不允许我这么粗鲁。更要命的,我想起和仇若香的第一次,就这么被灵魂深处的某个声音击中,然后应声而起的原始冲动。我发誓我要寻找的是有诗意的爱情。我必须在今后的恋爱中彻底撇弃一切原始冲动。我渴望的爱情元素不能缺少海水和玫瑰。

我情意绵绵地转过脸,幻想和银儿在一望无垠的天地间奔跑,在海滩上赤足追逐。海水慢慢地浸润沙滩,湿了我们的双脚,我们相拥相吻。

银儿仍在歌唱,那张被冷漠子吻过的嘴唇涂着鲜艳唇膏,像风中摇曳的两片玫瑰花瓣,又像仇若香做的玫瑰布丁,对我绽放着,邀我品尝。我眼神迷离,心跳剧烈,鼻尖花香缭绕。我低下头,银儿蓦地停住唱歌,嘴唇半张。眼看我们的嘴唇就要合二为一,冷漠子一头闯进来了。银儿随即起身,站我和冷漠子中间,既不看我也不看冷漠子,只把飞吻送给昆儿,然后牵着昆儿的小手出门去了。

如果银儿能在第一时间跑向冷漠子,冷漠子不会感到威胁,也不会在深更半夜约我去米塔娜街单打独斗。我只能说女人就是祸害,一个眼神便足以让我们兄弟反目成仇,并且很快破坏了我固守的孤独。我开始备受相思折磨。用“相思”一词比较文雅,其实剥去这些遮遮掩掩的外衣,我只看见一个赤裸裸的大写的“性”字。是的,我没法对自己否认,我想女人了。为了这个女人,我决定和冷漠子开战。

冷漠子比约定时间晚到十分钟,我一直绷紧的肌肉和神经,看到他手上端着的咖啡松弛下来。我从小品学兼优,几乎不与人发生碰撞。冷漠子手上的咖啡让我放松警惕,我想他不可能拿杯咖啡来找我打架,一只手不够用,他不可能这么傻。我猜他很可能来耍嘴皮子,让我主动退出竞争。这样一想,又得意地发出一声冷笑,谁知,他手中咖啡比我冷笑来得更快,我听见自己的笑声一出即嘎然而止,还没搞明白怎么回事,被他泼了一脸咖啡。事后想想,幸亏他手下留情,没泼刚煮开的,不然我非毁容不可。

我退后两步,抹去脸上咖啡残渣,我说:“你抽什么疯?” 他冷笑着问:“知道朋友妻不可欺的道理了吗?” 我一听朋友妻这个妻字,觉得他们关系已不简单,有点庆幸自己没有真和卢银儿亲吻。我软弱的性格开始寻找各种借口撇清自己,我说:“你哪只狗眼看我欺了?欺她哪儿了,你说?” 冷漠子说:“要我晚到十分钟呢?” 我说:“你说呢?难道我会当着昆儿的面欺你妻?” 这句话把冷漠子逗笑了,我们同时想起昆儿圆溜溜的蓝眼珠,我问:“你真跟她那个了?” 他装聋作哑问:“哪个?”

接下来的情节也是我始料未及的,按我预想,假如没大动干戈,一场口水仗是免不了的。但这两样伤脑筋的事全被昆儿神奇的蓝眼珠化解。冷漠子也许后悔泼我咖啡,为弥补,非但没继续追究我和银儿的暧昧行为,反对我敞开心扉,讲起他年少时一份刻骨铭心的单相思。

我相信那晚的米塔娜街也跟他一起沉浸在追忆往事的伤感中了。我们从街的这头走到那头,不知走了多少个来回,直到街道披上晨光,我望着他发白的嘴唇和黯然的眼神,调侃说:“好了,你的故事很俗套,不过我相信你。”

冷漠子的单相思故事到底有多俗套?请原谅,暂且保密。他后来要求我把这个情节加进电影构思。现在我只想说,冷漠子的这番坦白,揭开了他以往讳莫如深的情感谜团,也加深了我对他执着拍电影的理解。我真心祝福,银儿不仅神韵像他意中人,更应该是他志同道合的伴侣。

十一

冷漠子也说卢银儿应该是他志同道合的伴侣,可惜我们低估了她膨胀的野心,以及对“铜”的热爱。她一坐上老板娘宝座,就觉得冷漠子羽翼已经丰满,必须脱离邬总单干。他们新婚不久,还没来得及享受蜜月之旅,即开始把精力消耗在争吵上。冷漠子拣破烂的最终目的不是成“王”,是不得以而为之的“曲线救国”。银儿呢,跟我们去了几趟多伦多,亲眼见证邬总“破烂王”的豪宅和公司,彻底迷失了。那里的一砖一瓦极尽奢华之能,去过迪拜的人知道迪拜人喜欢黄金装饰,我们这位靠拣废铜发家致富的邬总,对黄金也热爱之至。但他不炫富,他低调作为,只把一座精雕细镂的黄金爱神像作为生日礼物,送给邬夫人。邬夫人跟银儿年龄相仿,出国前也喜欢吹拉弹唱。自从嫁作商人妇,那把心爱的古筝落满了灰尘。“原来精神调剂也是可以用钱来填补的。” 这是她给银儿的至理名言。

银儿站我身边,她的亢奋和受宠若惊,像一道道强烈电流涌向我,幸好我是绝缘体,不然会和她一块陷入癫狂状态。因为跟这里所谓上流的一切相比,我们穷得像乞丐,像垃圾,我们枉为人生。

写到这里,我只能重复骂脏话,诅咒钱这个万恶之源。我也有过短暂迷失,不过我很快借助曹雪芹一双慧眼,从“花团锦簇”看到了“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谁又能敌得过时间,永久地占有这些物质呢?写得这里,我再次对自己的文学素养沾沾自喜。那点属于文学的东西培养了我多愁善感的气质,让我喜欢从死亡这个黑色幽灵的终极视野中追究生命。简单地说吧,就是我总能在极好的境地或快乐巅峰想到死亡和结束。父母说我天性忧郁,这份忧郁让我不断给自己的懒惰和怠工寻找借口。所以,站在邬总豪宅,听着周围一片赞叹声,我再回过头去看邬总,他已年过半百,还能享受多少年呢?最后又能带走什么?

银儿跟我们重复邬夫人的“至理名言”,我们已离开多伦多,挤在一家汽车旅馆用电炉油煎香肠。香肠是从中国店买来的,在滚烫的油里发出兹兹的声音,室内原本污浊的气息被肉香替代。这是我们在漫长旅途犒劳自己的唯一方式。我们喜欢边喝酒边聊故事,冷漠子出题,比谁的故事精彩。我们还喜欢玩些诗词接龙之类的。银儿加入之后,又多了吉他和唱歌。反正,只要有酒有歌,就能冲淡一切艰辛和失意。

这种融洽愉快的气氛很快被邬总豪宅的真金实银冲淡了,情绪最受影响的是银儿,其次大风。只有冷漠子巍然不动。大风想钱很好理解,他最初加盟的目的就为钱。他急于挣钱,而且挣大钱。不然,他的米晓要跟别人去拉斯维加斯了。米晓狮子大开口十万,也不知是为考验还是让他知难而退。反正他信了,每天自我振作的口号是:“为了爱情,一切向钱看。”

银儿的反应有些出乎人意料。邬夫人穿金戴银让她自惭形秽,邬夫人有关“精神”的“至理名言”如醍醐灌顶。她神情恍惚,眼睛盯着香肠没有食欲。我和冷漠子互换一个眼神,知道她长时间沉默过后定会有一番言论。谁知她开口的第一句话竟是:“我们必须单干。”

冷漠子正准备夹香肠的手一楞。

大风积极响应说:“对,这些年我们挣的辛苦钱全被邬总提走了。不能再这么傻,给他人做嫁衣裳。单干,自己开公司,自己做老板。干脆,我们也移民加拿大,这样生意更好做。” 银儿对大风移民加拿大的提议十分感兴趣,盯着他问长问短,两人生发无限憧憬。冷漠子一直没表态。但他知道邬总和其他“破烂王”之所以成功,因为他们把它当成一桩事业来做。任何事没有全身心的投入和坚持是不可能成功的。他冷漠子呢?心心念念想拍电影,他做回收生意只为一个目的:筹足资金,让电影顺利拍摄成功。我不止一次泼冷水说:“拍电影吃力不讨好,是最冒险的投资,很有可能血本无回呢。” 他说:“人这一生能做好一件事就行了。我十二岁痴迷电影,那时我告诉自己一定要拍一部真正的院线电影,哪怕只在电影院放映一天,我也要做。” 他语气坚定,这是我见过的最心无旁骛,勇往直前的追梦者。

卢银儿有关单干的提议,冷漠子漠然视之。正是这漠然激怒了银儿。“有什么不能做的理由?你说出来,你说呀。”冷漠子冷哼一声,撇过脸去。我打圆场说:“单干要考虑的问题多了去了。首先货源问题,光靠我们发展的几个学生散客,如何支撑一个公司运作?还有仓储、运输等,这些看不到的成本比你能看得到的多得多。其次,又要回到种族这个问题上,别看邬老板他们发了,他们当初吃的苦,我们未必能够承受。他不是说吗,虽然北美这边市场很成熟,中国人要想挤进人垄断的行业里,也是机会寥寥。” 大风听此,随即抗拒我拿种族说事,他觉得成功的原因很复杂,但肯定不单单因为你是白种人或黄种人。卢银儿扫我一眼,没料我唱对台戏,冷静片刻,问冷漠子说:“现在你钱挣够了吗?” 冷漠子说:“还没有。” 她问:“大概需要多久才够?” 冷漠子想了想说:“两年应该可以了吧。” 她说:“如果我们单干,只要一年就能挣到预期的钱呢?为什么不做?谁还跟钱过不去?”

冷漠子说:“我没跟钱过不去,我是跟我自己过不去。如果单干,必须考虑很多问题,处理很多杂事。许多事你不亲力亲为肯定办不好。而我最讨厌处理琐碎杂事。我很享受现在的过程,每天穿街走巷,把捡回来的废品拆拣归类。我不用跟人打交道,不用对人堆砌讨好的笑,说些言不由衷的应酬话。我边做工作边思想,依然可以享受心灵的完整对话。这对我来说实在太重要了。你——能明白吗?”冷漠子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然后打了个顿,目光在我们每个人脸上游移。他对我点了点头,说:“你应该懂我。”

我其实已不在听他说话,邬总宅邸再次给我带去触类旁通的思想。黑塞在《荒原狼》说“他深感时代与世界,金钱与权力总是属于平庸和渺小的人,真正的人却一无所有。” 那么如何区分“渺小” 和“真正” 的人?邬总渺小吗?你不能因为他给邬夫人送了一尊金像就说他平庸,钱是人幸苦挣来的,他想干嘛干嘛,并不是非得搞音乐搞文学才算得上“真正的人。” 所以我想,定义一个真正的人其实很简单,看他是不是一个坚持自己信仰的人。从这一点看,邬总和冷漠子都应该算一个真正的人。

十二

通常我们想表达生命中某段不堪回首的经历,喜欢用“逆境”两字形容。 卢银儿和冷漠子出国前是北漂,两个尚处奋斗阶段的无名小卒饱受世态炎凉之苦。卢银儿为出一张个人音乐专辑,捧出父母积蓄,最后血本无回。父亲得知钱被骗气得差点中风,手脚到现在不利索。“从那以后,我发誓一定要成名,要赚钱,赚很多很多钱。”银儿咬牙切齿发誓。冷漠子呢,北漂时住过最糟糕的地下室,曾被警察错当赌徒和真赌徒一块给抓,蹲了三天大牢。

我相信这些“逆境”成为他们恋爱时最热烈的谈资,也给予他们某种志同道合的假象。然事实并非如此,两人虽然“志铜”并不“道合。” 婚后八个月,冷漠子把积蓄花在一套价格昂贵的电影摄像器材上,这一举动,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我们去加拿大卸掉最后一批货回来,冷漠子宣布说,存款数字已足够买一整套摄影设备。银儿坐他身边,并没引起警惕,因为冷漠子说过,阮宝导演会带一支装备精良的摄影队过来。 “阮宝导演是谁啊?能来用我买的蹩脚货?” 这些话不仅银儿信,我和大风也深信不疑。阮宝导演若真答应来,肯定要带他的御用摄影队。

大风问:“钱真赚够了?” 冷漠子说:“钱是个无底洞,永远没够的时候。但我们的电影不能等,不能因为挣钱耽搁正事。阮宝导演的档期已排到五年后。他说下半年可能有时间抽空来导。机会难得,我们必须做好准备。” 冷漠子说起阮宝导演,眼里闪烁深厚的兄弟情感。他永远忘不了那个艰苦的北漂岁月,阮宝导演,和他同患难、挤睡一张床的七哥,是如何赐予他最温暖的鼓励和帮助的。“我被警察误抓那三天,七哥动用一切关系为我奔走。这份情我一辈子不会忘。” 有关他和七哥的感人故事,冷漠子每说一次动一次感情。

车开进西村,冷漠子情绪激昂,做出一个统帅全领的手势说:“从现在起,我们停做一段时间生意,尽快把剧本拿出来。你们先休整几天,放一个星期假。之后,我们将开足马力朝梦想中的电影进军。”

大风和我入伙是采取分成形式,出一批货拿一部分回扣。这几年为赚钱,整天东奔西走,没睡过一个囫囵觉,听说有一星期假,大风立刻计划去曼哈顿找米晓。我说:“我要带昆儿去迪士尼”。银儿马上接话说:“我和你一起去。” 我说:“好啊,只要冷漠子同意,你来,我免费给昆儿找个保姆,何乐不为?” 我故意这样说,想看冷漠子反应,银儿也在等冷漠子吃醋的张牙舞爪。冷漠子一脸恍惚,似乎没听到我们调侃,他只朝梦想中最光亮的地方,痴痴呆呆仰望,嘴角不时流露一丝微笑。大风说:“这家伙,恐怕又想他七哥了。” 我们被大风这句话逗笑。那真是一个开心愉快的日子。

一星期一晃而过,我和昆儿从迪士尼回来,接到一张冠以“冷风国际影视公司”的神秘邀请函。“冷风”两字让我想起冷漠子和大风在华盛顿广场随意涂抹的“冷风派”,由此延伸,联想起当年的西村老毕。也不知他正风餐露宿在哪座城市哪个街头。我出神之际,大风和银儿也拿着同样的邀请函过来。一星期没见,两人从里到外注射新鲜血液。大风的新鲜来自爱情,他凭借锲而不舍的追求精神,终于打动蓬蓬裙,正式确立恋爱关系。银儿呢,本想陪我和昆儿去迪士尼,邬夫人临时一个邀请电话,便丢下我们去多伦多体验贵妇人生活,这对她不久的人生抉择起了至关重要的影响。我再次觉察到她眼神中某些漂浮不定的东西。“冷漠子搞什么名堂?” 她不耐烦地拍了拍邀请函问。我们注意到她手腕上圈了条金光熠熠的手镯。大风停止炫耀他和米晓的甜蜜恋情,盯着手镯问:“冷漠子给买的?”

他?”银儿抚弄手镯,发一声短促的冷哼,答非所问道:“知道这个星期我最大的收获是什么吗?” 大风说:“手镯?” 银儿说:“只说对一半。我呢,现在对人生又有了全新发现:这辈子若想活得快乐,决不能做像你、大风和冷漠子那样的人。” 她手指着我和大风,一阵金光掠过,我右眼皮抽搐,心里隐隐有股不安的预感,这股不安,随我们走近回收站变得愈发强烈了。

原用来堆货的仓库旧貌换新颜,变成“冷风国际影视公司”,几个烫金仿宋体以中国古老的文化姿态,迎接我们惊讶的目光。这份惊讶等银儿迫不及待推开门彻底变成错愕,我们及时抽回跨进去的一只脚。冷漠子,精心策划这一切、想给我们惊喜的冷漠子,从沙发上起身,对我们边拍手边张开双臂:“欢迎光临。”

仓库已按摄影兼会客室风格装修完毕:一套黑色转墙真皮沙发,沙发对面是敞开式“摄影棚”,冷漠子梦寐以求的摄影器材像等待检阅的士兵,整齐地排列着:公司生 Alexa XT 摄影机一台,价格6万美元, 重达七公斤。MasterPrime 定焦镜头 Optimo 变焦镜头各一台,除此,拍電影使用的各配件、小滑轨、跟焦器、录音笔、光、小摇臂、遮光斗等也都悉数到齐。

冷漠子接受着我们瞠目结舌的注视,既踌躇满志又受宠若惊。他一身闪亮的银色名牌西装,搭配金色条纹领带,这简直要亮瞎我们的双眼。又是金色。今天被他们夫妻俩身上的金色晃两次眼睛。西装牌子是阿玛尼还是阿尼玛,我到现在也没搞清楚。

大风率先打破沉默,目光贪婪地盯着摄影机,这个摸摸那个看看,语无伦次道:“OH MY GOD,都是我们的?我们拍电影用?天哪,这款摄影机拍出很多好莱坞经典电影,我简直难以相信······有一天也会用如此高级的摄影器材。” 他小心翼翼地捧起摄影机,爱不释手地调试起来。冷漠子赶紧阻止说:“放下,快放下,现在轮不到你动手,等阮宝导演来了再说。” 我困惑地问:“阮宝导演?你不是说他会带摄影师和摄影器材来吗?怎么这些东西要你买?”

我这一问让银儿回过神,强迫自己看清眼前一切,明白冷漠子所谓惊喜背后的独断独行。原来,他的人生信念里只有电影梦,那她的梦呢?她辛辛苦苦一块打拼的钱,连声招呼都没有,被他搭进去做了赔本生意。

她一言不发,眼睛阴鸷地瞪着这些器材,似乎它们是一头头要吞噬她的动物,是狼的眼睛,狮子的嘴巴,大象的鼻子。她嘴里发出一声狂叫,冲过去举起摄影机——

冷漠子没料后果如此严重,其毁灭性程度已超出预想。他脸色死灰,膝盖颤抖似乎随时可下跪。关键时刻,又是我那杂种儿子化干戈为玉帛。在门口玩耍的昆儿听到吵闹声,跑进来对银儿叫:“阿姨,阿姨,我要玩,我要拍照,你别砸。” 他伸手将银儿拦腰抱住。银儿眼里的泪顿时流了出来,大风这才眼疾手快抢走摄影机。

银儿提出离婚,而且越快越好,无论我们怎么做思想工作,她意志坚定毫不动摇,一分钟不想耽搁。冷漠子多次劝说无效,只得长叹一声:“道不同不相为谋”,结束了两人八个月零八天的夫妻生活。

十三

银儿曾戏说我是她“男闺蜜”,总愿意和我推心置腹讲心里话。她去加拿大前一晚,专门约了我和昆儿。她反复抚摸昆儿身上的旧衣服,眼里闪动怜惜的光说:“昆儿,阿姨一定让你穿最好的衣服,玩最好的玩具,你相信吗?” 昆儿答非所问说:“我要吃草莓蛋糕。” 这孩子总忘不了草莓蛋糕,仇若香最后把他送来时带了一只草莓蛋糕,后来,他再没吃过这类蛋糕。我不是买不起蛋糕,是不想因此唤醒任何与仇若香有关的记忆。

银儿被昆儿的话惹出眼泪,说我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那晚我们还说了很多。她说离开冷漠子是因为他们各有理想。冷漠子的理想是一部电影。她呢,哪有那么多时间和精力,陪他在这条狂放不羁的旅途上颠簸?她血液里有另一种更强烈的愿望,促使她去加拿大,跟随邬总从头干起。凭她吃苦耐劳的劲,不出两年,定能脱离邬总单干,成立自己的公司。

我说过卢银儿不简单,一个柔柔弱弱的女孩,当初有勇气闯入拣破烂行列,光冲这一点,我觉得她内心十分强大,今后必有所作为。可惜,我们不是同道中人,

银儿还说挣钱除改善生活,想用最快速度让专辑登上流行宝座。这些都离不开运作离不开钱。在这个一切向钱看、靠钱说话的时代,只有成功,才是打败那些瞧不起你的人的最好武器。说完这些她有些累了,将头靠在我肩膀上。我们坐在空旷静谧的华盛顿广场,远处的喷泉显出黑郁郁一个轮廓。月亮被云翳遮住,周围的建筑物朦胧而黯淡,银儿的脸也像笼罩一层黑纱。她的目光来回在我和昆儿身上流动,迟疑片刻说:“我知道你喜欢我。你没勇气表白是怕我接受不了昆儿吗?其实······我很喜欢孩子。有时我常想,如果我们在一起,结局是否会有不同?”

我有些愕然,又有些感动。我们之间有很多共同话题:比如记者生涯的甘苦,关于孩子的林林总总等可以谈得很愉快,却并没产生“灵魂共振”之感。我讷讷说了“谢谢”两字,心想也许她觉得我比冷漠子容易控制,才有此感慨?而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恐怕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算了,什么都别说,祝她一路平安吧。

冷漠子知道银儿离去前一晚和我在一起,气得差点又和我打架,逼我交代所有谈话内容。我说,银儿心思太重,把成名发财当作报复的一种途径。她要让以前欺骗过她、嘲笑过她、冷落过她的人见证她成名成家的奇迹之路。这就是她想要的结果。她已被这股魔咒迷住,变得有点亟不可待和奋不顾身呢。

冷漠子听此,彻底放弃原先有的一点留恋说:“现在想来真可笑,当初我说请她做电影主唱,她问:就这?我以为她是太激动后的语塞,谁知她的目标是要成为‘破烂王’,根本没看上我抛的这根橄榄枝。” 大风说:“我也以为她因为主唱才跟你好。毕竟机会难得。你们知道米晓为什么答应给我机会吗?因为我许诺她当我们电影摄影助理。” 我说:“你们许诺这个许诺那个,把爱情搞得像做生意,活该被瞧不起。”

那天,我们三个顾影自怜的光棍汉,守着冷漠子用离婚作代价买来的摄影设备,喝了一晚上酒。现在卢银儿走了,我开始认真考虑编剧这回事。大风给我们各拍一段光棍独白,说:“有了这个,我们可以先做些微电影,送去参加国际大赛。” 冷漠子说:“去你那些沽名钓誉的玩意。” 借三分酒醉,冷漠子终于敞开心扉,讲述了他的电影心结。

冷漠子成长的地方到底有多贫瘠?他无奈地说过这么一句话:“如果那个终日风尘弥漫的昼夜可以叫做日子的话,太阳也是被风尘囚禁的,我从未感觉到它的温暖,直到十二岁那年,她的出现——”

她来自首都北京,是一名普通的电影放映员,每年利用业余时间跟随一支义务放映队给贫困山区放露天电影。冷漠子看的第一部电影是《庐山恋》。记忆深处,宽大的露天银幕已和浩瀚无垠的天空连接一快了。他通过它接触到了外面的世界。原来外面的世界并不全是充满黄沙和泥土的气味,还有很多其他的气味和颜色,很多他穷尽一生都无法想象的变化和色彩。至于白布上这些活动的人是怎么回事?他们会说话会唱歌,和真人一模一样。

电影结束,放映队抬箱子撤银幕时,他偷偷查看,并没看见布里藏活人啊。他们到底是怎么跑到这层白布上的呢?

那晚,在放映电影的黄土地上,他仰望星空,绞尽脑汁想电影奥秘,一个朦胧不成型的渴望也随之在心底萌芽。第二年,放映队又来了,这次放映的是一部阿尔巴尼亚战争片《第八个是铜像》。剧中易普拉辛是阿尔巴尼亚人民反法西斯斗争时期的游击队英雄,在一次战斗中牺牲为纪念他,七个队员为他塑了铜像,扛着“他”——第八个铜像返回家乡。这部电影让他热血沸腾,很长一段时间,他模仿经典对白,挥舞双拳高呼:“消灭法西斯,自由属于人民!” 冷漠子说那时虽然对这句话的含义似是而非,但过瘾极了。

第三年,因为学校有活动,他无法准时赶回家。他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狂奔两个多小时,电影已经散场。他又朝放映队离去的方向狂追两个小时,她从反光镜看到他。她大概也就二十多岁,一头飘逸的长发和白裙子,手里拎一把吉他。这是她放映电影间歇的自娱自乐。她从车上下来,他恍惚以为电影里面的女主人公来了。 她看他追了一脸汗,掏出一块白色丝绸手帕替他擦汗。他们离得那么近,一句未经思索的话就此脱口而出,他说:“我长大了要拍电影,我要请你做我的电影女主角。” 她开心地拍了拍他肩膀说:“好,我等着,男子汉说话可一定要算数哦。” 他用力点头,还和她勾手指。

他开始自学很多电影知识,等着她来讨论。十七岁那年,等待再次落空。有传言放映队去其他山区放映的路上出了车祸;又有传言放映队遭遇泥石流,有人受伤了。他决定去北京找她。

你们恐怕想不到,我北漂时学的第一份工是什么吧?是电影放映。”冷漠子自问自答。

桌上摆满空酒瓶,大风已喝得东倒西歪,嘴里咕哝说:“我就知道银儿像你生命中某个人。果然被我猜中。服了,你小子比我痴情。” 我说:“你把银儿当梦中情人或偶像去爱,这么做对银儿不公平,所以你这场婚姻以泡沫开始也注定只能以泡沫收尾。”

冷漠子摆了摆手说:“不说她了。刚才提到《第八个是铜像》,这部电影忽然给我一个启迪,就是——我们的电影能不能借鉴它的倒叙手法?你们看啊,这部影片的最大特点是倒叙,分别由七位战友易普拉辛回忆组成。我们可不可以也以回忆开始?我,你,大风,还有老毕,我们在西村这些年的追求和梦想,是否可以通过每个人的回忆开始呢?”

冷漠子把话题转到电影构思上,气氛一下活跃起来,大家触类旁通,灵感的火花迸射四溅。这样的气氛又让我想起老毕在西村时的情景。老毕以为,有理想、有志向的君子永远不会成为物质的奴隶。他们有酒有烟有炉火,还有志趣相投的朋友,“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人生到此境界,还有何求?那些名利、富贵、以及种种俗人为之前赴后继的东西,在这团自由自在的精神面前,都是他妈的累赘。

老毕最喜欢在冬天和朋友们围着壁炉把酒言欢。我仍记得他以厌恶的神情说“累赘”时果断卸去最后遮蔽物的动作,大风明显跟我想到一块,捂脸笑道:“快别提老毕这神经病,没他在,西村的确安静不少。”

冷漠子悠悠地加了句:“虽然安静了,但也无趣了。有时还真挺想他的。”

十四

我一直觉得冷漠子对电影不切实际的追求,是一个巨大的“盲目”——它最终会把他拽向“迷途”或“虚无”。 酒醉之夜,一切都不同了。我从一个心不在焉的旁观者,变成积极参与者,自此陷进一段史无前例的癫狂的创作状态。说癫狂,因为这种状态和写小说不同:写小说的我无须受任何限制和干涉,心灵非常安静。写剧本则更像集体创作。通常我写一集冷漠子看一集,然后批得体无完肤,然后我们三个紧急讨论修改方案,我再汇总意见重写。我艰难地适应着,刚开始很痛苦,不过只要一想到笔下的人物,将以影像方式演绎喜怒哀乐,并直接向观众传递我们想要传递的有关婚姻、爱情、事业及人生等种种信念,不免沾沾自喜,以为自己写出来的话将流淌真知灼见。我们就这样被一股梦想的热情席卷着,不知疲倦地写啊写啊,剧本定稿之时,千呼万唤的阮宝导演也来到了西村。

电影,这个以前几乎不敢碰触的梦,如今因为一套价值昂贵的摄影器材,因为冷漠子执着稳定的力量,因为阮宝导演,开始越来越清晰地呈现我们面前。

阮导这次主要来看景并和冷漠子商量筹拍事宜,冷漠子隔三差五去名牌店买鞋子衣服。我说:“好像男主人公穿这西装并不合适吧?他又不是富二代,搞这么多名牌,符合人身份吗?” 冷漠子说:“这是给我七哥买的。”我更困惑了:“你七哥是导演,什么没见过?要你买?” 冷漠子说:“他给我多大面子才答应来导,我无以回报,只能多让他带点国内人稀罕的回去。”

接机前,冷漠子坚持要我和大风也穿西装,我坚决抵制说:“他是你同患难的七哥,随意一点不好吗?” 冷漠子说不能让七哥小瞧我们。隆重总比马虎强,第一印象很重要。记住,你们代表的是“冷风国际影视公司”,不是我冷漠子。他煞有介事咬着舌头尽量使发音清晰,用折扇敲我一记说:“憋着点。” 我说:“别净挑我们刺,你折扇配阿玛尼也太中西结合了吧?” 冷漠子看了看折扇,也笑了。但他怕热,担心机场空调压不住沸腾的热情。再说这把扇子意义非凡,上面有七哥当年练习书法的临摹。一首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率先从气势上将我们压倒,弄得我和大风也紧张忐忑起来。

飞机准时抵达肯尼迪机场,阮导,千呼万唤始出来的阮导,一袭黑色绸布衣裤,脚穿布鞋,略显慵懒地随人流出来了。他——就是阮导?大风在我耳边问。冷漠子已嘴里叫着七哥,激动地迎上前去。我注意到阮导身体往后一退,对冷漠子上下打量,再看我和大风两件齐刷刷黑西装,说:“干嘛呢,整得跟黑手党似的。”说完,又拍下冷漠子领口金光熠熠的领带:“暴发户啊。”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阮导一身平民化装束,再加有关“黑手党”和“暴发户”的调侃,让我们绷紧的神经松弛下来。冷漠子一副受宠若惊又情意绵绵的模样。我们一行从机场出来,冷漠子几次想介绍纽约风土人情,被阮导用手势挡住。

这已是阮导第N次来纽约,早没了新鲜感。纽约塞车严重, 车子经过曼哈顿,各种各样汽车挤一块,到处弥漫着廉价燃料刺鼻的气味。阮导开始不顾旅途劳顿痛批纽约破旧落后的地铁、中国城的脏乱差、曼哈顿的拥挤等等。我虽说在纽约十几年,真正进城的次数屈指可数,况且总避过交通高峰,如今被卡在密密麻麻的车流中间,也跟阮导一块抱怨。

要说美国养了一批白眼狼还真不假,我们这些二十几岁才出国的,大都身在曹营心在汉。故乡吃过再多的苦,到了他乡都成甜蜜回忆。而在他乡所受的挫折呢,却始终耿耿于怀难以忘怀。只要一谈起海外经历,每个人都有一肚子倒不完的黄河水。我和冷漠子属怀才不遇苦大仇深型: 都曾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室一住数年,做废铜生意又受尽白眼和敲诈勒索。记得我们去加拿大卸货,喜欢自带电炉炒个菜什么的,为此没少被旅馆罚款。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全被堵车唤醒,成一吐为快的谈资。阮导听完我们诉苦,脸色漠然,甚至还带一丝讥讽,最后他以半调侃的口吻,称我们“游魂。”

那时我们已坐在一家中餐馆吃晚餐。菜单是冷漠子老早订好的大龙虾海鲜宴。阮导毫无食欲,先叫我们把西服脱了,说别跟我搞那套虚的,我还是你七哥吗?冷漠子蹲下身给七哥换鞋。他把新买的名牌鞋硬给阮导换上说:“这鞋子透气性好,很舒服。我知道你脚底有鸡眼,穿软底鞋舒服,特意给你买的。”

七哥懒洋洋地伸脚换鞋,然后盯着我的眼睛说:“你们这群游魂哪。” 我脸蓦地一热,他虽用了“你们”,但我觉得那句话像专门说给我一个人听的。

这个电影冷漠子十年前跟我沟通时我泼他冷水,电影不是谁想搞就能搞成的。你想纪念一个人或一段情,并不是非得用电影这个方式。写书不更方便吗?他不听,非得做,这下好了吧?连老婆都没了,跟人跑了——”

冷漠子起身纠正说:“没跟人跑,正常离婚。” “正常个屁,别以为我人在国内不知道。” 七哥情急之下爆粗口:“人没了是事实吧?她现在不跟人跑,早晚跟人跑,有区别吗?你就孬种一个。小冷不是我说你,当年但凡听我七哥一声劝,也不会搞得如此狼狈。我有时怀疑你得了臆想症,怀疑当年那个电影放映员也是你杜撰出来的。还什么《第八个是铜像》,别最后把自己搭进去成铜像。”

冷漠子似乎没料他七哥会说这些,脸色有些僵硬,当然也可以把这些当做“不见外”,说明两人还保留着住通铺的情谊。我很快发觉,七哥和冷漠子一样有碎嘴子毛病。两杯酒下肚,再加几个不相干听众,嘴巴像拧开的水笼头,各种爆料哗哗往外倒,冷漠子怎么使眼色都不管用。阮导越说越来劲,最经典的当属北漂时冷漠子被当赌徒抓进派出所,那个场景他描述得绘声绘色,我和大风忍不住大笑,气氛至此达到高潮。冷漠子皮包里准备好的厚厚一大叠剧本,以及我们三人串通好的电影说辞一句没用上。

酒过三巡,阮导终于累了。冷漠子安顿好阮导回来已经凌晨,看他脸色,我知道他老毛病又犯了。早年走南闯北的生活给他身体留下多种慢性疾病,尤其胃病最严重,但他从不吃药,对医生的告诫置之不理。病痛来时,他整个人像被一只恶作剧的手紧紧抓住往下坠。下坠、窒息、钝痛,这些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他当儿戏似的,甚至赋予它们超出疾病以外的想象力。

为迎接这个阮导,胃病犯过好几回,他对我们的劝慰置之不理,眼睛半睁半闭,里面闪烁一丝嘲弄的光,似在与病魔玩捉迷藏:我就不吃药,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这次我坚持要他服药说:“你看阮导比你还大五岁,保养得多好?你别再拿自己命当儿戏似的,等真出问题了,我们的电影怎么办?你以为你七哥会陪你一块玩命?” 这一招果然灵验,只要电影能顺利拍摄,让他做什么都行。我看他乖乖地接过药服下,又忍不住说:“你这个七哥也真哥们啊。” 他并没听出我话里讽刺,流露深情说:“那还用说?我们是过命的关系。不然凭他现在地位,会不计报酬来跟我浪费时间?” 他喝口水反过来安慰我说:“我知道他有些话不入耳,让他发些牢骚吧。中国现在强大了,他们有优越感。而我们这些处在夹缝中的人呢,两边不讨好,也没人知道我们的苦,活该被瞧不起。所以我们这一代人大都要靠梦想支撑,不然心里那点火早灭了,还能熬得过纽约漫长寒冷的冬天?”

冷漠子疲倦地抹了抹额头。怀念当初北漂时和阮宝一起的奋斗岁月,那时也穷,但事情只要你敢想,身边总有一帮人支持。这里呢,做点事太难了,感觉自己像鲁滨逊,被上帝抛到一座孤岛上。还好,他说他到底比鲁滨逊幸运,因为有我和大风做坚强后盾。

天幕上晨曦微露,新的一天又将开始了。那一线耀眼的金色再次给他带去希望, 冲散了他眼里的疲劳和黯淡。他满怀期待地说:“干脆叫我们的电影《志铜道合》吧。明天,不,就今天,等阮导休息好,我们跟他沟通剧本,尽快把拍摄日期确定下来。”

十五

阮导在纽约短短两天行程,除跟我们商讨筹拍事宜,还要应酬来自侨界、使馆等邀请。他忙得根本没时间看剧本,只利用吃饭空隙听我们轮流叙述。那天阮导一再坚持,带我们去一家百年招牌的经典牛排餐馆。阮导一进牛排店,用他话说身上的每块骨骼都在贪婪地呼吸这里冒油的香味。“如果给我一副刀叉,我可以吃遍整座纽约城的牛排。” 等待上菜的过程中,他滔滔不绝介绍这家店在纽约牛排界不可动摇的龙头地位,并连续多年获米其林一星荣誉。我们一问三不知,点菜时被英文菜单晃得头昏眼花。冷漠子暗暗叹息,前期准备过程只知买名牌,忘了他七哥爱吃牛排这癖好。

牛排端上来后,阮导又告诉我们如何判断牛排好吃的秘诀。他熟练地使用刀叉,展示已经一分为二的T骨牛排,指着带血的一边说这是菲力牛排,另一边是纽约客牛排。我们听得大眼瞪小眼。我慌乱中还倒翻一瓶调料,结结巴巴用英语叫服务员清理。 冷漠子开始跟阮导讲述故事情节。阮导边咀嚼菲力牛排边摇头,接连发出几声含混不清的“NO

老弟,我的老弟呀,这么多年过去你怎么还这么不开窍?” 他一拍冷漠子肩膀说:“理想色彩太浓。你们死抱着那点奋斗追梦的东西,这些离国人生活太遥远了,跟他们有关系吗?没有关系,所以也没人Care,懂吗?”

一吃牛排的阮导,竟全盘否定基本定好的故事框架,冷漠子涨红脸嗫嗫嚅嚅提醒他说:“这个剧情我们讨论过,你当时不也说好吗?” 阮导两手一摊说:“对啊,可我们重点讨论的是爱情故事。爱情嘛没有国界,如果你能完整叙述一段异族通婚的异国之恋,再来个类似《爱情故事》的悲剧收尾,还勉强OK。但现在这个剧本,大篇幅写你们几个的西村追梦史,且故事平淡缺乏高潮。这种电影拍出来会有人感兴趣吗?” 冷漠子说:“故事好办,我们重新设计,但主题绝不能变,光写爱情太肤浅,必须——”

接下来两人据理力争,互不相让。阮导的意思很明白:宁缺毋滥,不能让一部烂片毁坏自己声誉。当初想接这部电影,看中的正是它的外国元素。我们这群游魂呢?既然要在别人国土上讨生活,还死抱着“根”不放干什么?来国外这么多年,一张嘴英语说不了几句顺溜的,出门不分东西南北。难得上次餐馆,理个发还只敢问津中国店。他恨铁不成钢地举起刀叉挥舞,要我们首先学会融入,而不是各自为营,故步自封,因为“自生”只能导致“自灭”。

冷漠子反驳说:“你错了,七哥,我们不是自生自灭,是自强自立。” 他这句对答让我和大风暗暗叫好。他还是那个在阮导面前唯唯诺诺、卑躬屈膝的小冷吗?也许是我和大风的眼神鼓励了他,冷漠子脸上闪过一丝骄傲神色,声音不疾不徐说:“是,我们对这个国家的语言和风土人情懂得很少,不能和人随意谈笑,甚至怕张嘴怕跟人打交道。但你看到的这些都只是表面现象,我们不擅长并不是没这个能力,而是志不在此。我相信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都有他的使命——”

阮导打断他说:“又来了,我还是那句话,你呀理想主义色彩太浓烈。这种理想八、九十年代流行,现在什么时代?嗯?你们出国出傻了,跟时代已经完全脱轨。” 冷漠子说:“脱轨?如果指物质层面我赞同,因为我们从没接轨过。但如果是梦想的话,我想只要你敢于追求,它就像每天初升的太阳,永远都是鲜艳明亮的。是的,我就是个理想主义者,只想在有生之年专注做好一件事。所以七哥,我们这群身居海外者,十年前和十年后除脸上多出几条皱纹外,骨子里那点追求的东西不会变。因为我们拒绝一切诱惑。这也是我们唯一可以和时间抗衡的优势。”

冷漠子这些话句句撞击我心扉,我鼻腔酸楚,从来没像现在这样喜欢听他说话。我注意到大风也被感动了,不断点头,嘴里发出一些无意识的感慨或呻吟。

阮导耐心听冷漠子把话说完,盯他数秒钟,像看一个冥顽不灵的呆物,眼里尽是可怜。叹了口气说:“小冷啊,别激动,你呢先放一放你的所谓追求和理想。我们换位思考一下,如果你是观众,你愿意花那钱坐电影院两小时,看这段波澜不惊的海外追梦史吗?我还是那句话,观众需要新鲜刺激的猎奇故事。比如富二代奇遇哈佛才女之类的,记住,票房才是决定一部电影成败的关键。”

冷漠子失望地摇头说:“如果我一味为迎合观众,还是我的作品吗?再如果我愿意降低标准,这个电影早拍出来了。我执意等你来拍,总以为你是最懂我的那个,不会强迫我加不喜欢的情节。” 阮导说:“我当然懂你,正因为此才不希望你把十年的心血打水漂。你看你电影还没出来,老婆已经跟人跑了。老弟啊,给你掏句心窝子话:我们现实一点行不?梦想要执行,生活也要继续。两者兼而有之不好吗?” 冷漠子说:“这两者就像鱼和熊掌,不可能同时兼有。我从没想过靠拍电影赚钱。我是赚了钱来拍这部电影。我的愿望非常简单:完成十二岁时的许诺,拍一部真正属于我和我这几个志同道合朋友间的故事。”

阮导没料冷漠子如此固执己见,他好像被牛排卡住,喉咙艰难地蠕动片刻,艰难地咽下最后一口菲力牛肉。他抹下嘴巴,妥协道:“既然你一意孤行,那我陪你赌一把。但有两点不可动摇:一,女主演必须用我的人选。二,主摄影师必须是美国人,专业搞摄影的,最好有过拍片经历。好吧?这两点是我最低要求。我不能因为兄弟情拍出一部烂片让别人戳我脊梁骨。”

十六

阮导提出的两点最低要求并不难办,也合情合理,却与我们的想法背道而驰。还是因为资金问题。我们原先只想启用业余演员本色出演。女主角已有物色人选,就读纽约大学艺术系的几位中国留学生,在国内有过表演经验,无论外貌气质都和剧中人物相符,而且答应不计报酬出演。摄影师嘛,大风早跃跃欲试了。但我们想省钱的如意算盘被阮导彻底打乱。他要用他的御用女演员,片酬不是一笔小数字。他还要请美国正儿八经有过拍片经验的摄影师。理由很简单,一部冠以纽约“冷风国际影视公司”出品的电影,主创名单不能清一色中国人吧?再说摄影是一部电影的灵魂,所以这个美国摄影师显得至关重要。

一切都是钱,钱,钱。 为筹这笔资金,我们又走上收破烂之路。眼看成功在望,大家都有点急火攻心,哪里有货奔向哪里。短短数月,横跨美国几十个州,江湖的凶险一触即发,其间缺水断粮、车子中途抛锚、因为货源跟人发生争斗等不一而足。好几次回头我都有死里逃生之感,终于,迎来最后一批货,我们来不及喘口气,连夜开车去邬总公司,如果那天没有遇见银儿——

可惜这世界没有如果。银儿依然喜欢穿白裙子,她从邬总公司出来时,身后追逐一条雪白玲珑的小狗。她蹲下身子跟小狗亲热,我们三双沾满尘土的旅游鞋进入她视线。大风率先叫她,然后我叫她。她茫然地在我们三个“鲁滨逊”脸上辨认,接着眼眶红了,用手捂住脸。

冷漠子僵滞片刻,一言不发转身离去。我们对银儿挥了挥手,追上冷漠子,跟他一块坐进车内。冷漠子手里捏着邬总刚签的一张支票,有了这笔钱,我们的电影《志铜道合》便能在西村如期开拍了。

我们小心翼翼地观察冷漠子反应,搜肠刮肚想说些让他开心的话。大风坚持开车。大风开车一向稳妥,我们长途跋涉都放心让他掌握方向盘。离开邬总公司很长一段时间,我才敢悄悄吐口气。我打开窗户,想让外面新鲜的空气冲淡一些紧张气氛,就在那时,一辆黑色轿车从旁边小路斜插上来,速度之快令人瞠目,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两辆车发生剧烈碰撞。

为省钱,我们从不买车保险。也许是冷漠子第一个想到这严峻现实,也许他还没从见到银儿的震荡中回过神,他浑身像点了火,怒气冲冲找司机辩论。隔着玻璃窗,我听他一再用结巴的英语强调对方犯规。“是你错。” 他挥舞手势大声说:“你要负全责。”

大风紧握方向盘,惊慌失措地问我:“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这混蛋是酒驾找死吗?” 我说:“你没事吧?” 我不断追问大风是否OK,就在那时,肇事司机突然一言不发返回车内。大风仍握紧方向盘说:“怎么回事?他认错了吗?” 接着大风叫冷漠子,冷漠子循声回头望我们一眼,打了个模糊的手势。我右脚正准备跨出车门,只听“砰”一记枪响,司机一手射击,另一手握方向盘,枪响车子随即启动。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等我回过神,车子已绝尘而去。我不知哪来一股勇气,拼命追那辆车,拼命想记住车牌号。

风呼啸着从我身边刮过,我在风中奔跑,跌倒了爬起来,再跑。我用手抓胸口,那里一股撕裂的剧痛使我呼吸艰难,好像中枪的人是我。我眼前血红一片,终于,我跌倒后不再挣扎,直僵僵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天空走来一个又一个熟悉的身影:冷漠子、大风、仇若香、昆儿、银儿,老毕,这些以各自方式和我生命发生过交集的人们,带着哀痛凭吊的神情从我眼前一一掠过。最后,定格天幕的是上访者的眼睛。她默默地俯视着我,似乎一点也不吃惊。我一见她情绪崩溃了,我说我要死了吗?明明是他犯规撞了我们。这个世界还有天理吗?我满心伤楚,泪流满面。

我被警察抬上担架前,冷漠子倒在大风怀里,他一手捂住肩膀处中弹的伤口,眼睛也像我一样凝视天幕。我想他看到的肯定是第一次看电影的场景,他还看到了年轻的放映员。他伸出颤抖的手,指着天空说:“想不到我真成了第八个铜像。”

大风以为他必死无疑,抱住他痛哭。冷漠子微微一笑,对着夕阳眯了眯眼,说:“这个情节刺激,是我用生命换来的。我七哥肯定喜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