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天才歧路》《繁尘过后》创作谈(扬州大学文学讲座稿之二 )

                                       王  琰

 

常常有评论家问我写了这么多部长篇,有没有最满意的?其实,作为一个写作者来说,当时写完都觉得这一部最好,时间一长,又发觉很多不足,这里面牵扯的因素除小说自身原因外,还有包括出版审核等方面的限制。《天才歧路》原稿25万字,杂志首发15万字的精简版,签的出版稿也是用精简版,编辑说现在超过20万以上的小说读者都嫌长,不好卖了。尽管后来这部小说获得了评论界的一些好评,包括入围“路遥文学奖”等,我心里仍是遗憾和纠结的,总觉它不完整,没有让真正喜欢它的读者和评论家看到完整的《天才歧路》。

那接下来我就重点介绍一下我的两部长篇《天才歧路》和《繁尘过后》。这两部也不能说是最满意的,只能说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作品,对我有着特殊的意义。

先谈《天才歧路》,很多朋友都很好奇,到底是什么触发了我塑造许游这个天才诗人的创作灵感?

记得海明威曾经说过这么一段话,他说其实一个人最大的满足不是对他的名誉、地位、权势和爱情等等的满足,而是对他自己的满足。海明威的这句话也可以这么理解:“到你自己那里去!” 因为你在尘世间所做的一切努力,所追求的哲学、宗教信仰等等,最终其实都是为了帮助你达成你自己,满足你自己。

小说主人公许游生于六十年代中期,那个特定的年代给了他特定的命运,使他对孤零和绝望拥有切肤之痛的同时,也使他长时间地陷入了对时间和记忆的反思。他与生俱来对诗歌的感悟可以称之为天赋,也可以说是命运使然。然,有天才的诗人似乎注定时乖命蹇,注定得忍受同时代人的冷漠。从东方到西方,许游。次在现实生活中碰壁,体验着东西方现代文明给他造成的孤独感、隔阂感、以及失落感。

许游在他的青少年时期,可以做到“饮酒赋诗,只为满足自己的志趣”,婚后则身不由己,一步步卷入世俗洪流的漩涡。当他囊中羞涩无法为女儿买一份冰激凌时,曾发出要让自己这棵中国的“芦苇”变成英吉利“干草”。当奶奶许氏中风住院,为药费几经挣扎后,他最终妥协签约“鹊桥仙”。

许游一夜成名了,然失去的远远超过得到的。他这才醒悟:谁若想恢复文学不容亵渎的神圣性,得到缪斯女神的青睐,他首先必须做一个纯洁的人。

在构思这部小说的过程中,我脑海反复出现的是《西西弗的神话》里那个滚石上山的西西弗。西西弗明知道劳而无功,仍然周而复始地劳作。人们眼中的苦役,对他来说却是满足自己的方式。同样道理,许游对缪斯女神的追随,他所经历的一切挫折、厄运,也都是他通向自我、并最终达成自我的必经之路。

这是有关《天才歧路》的一些创作谈,那接下来我再跟大家谈谈的最新出版的长篇《繁尘过后》, 20198月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相信每位作家都会有一本书,是命中注定要写的,这书也肯定与其家族和个人的成长史有关。《繁尘过后》对我来说,就是这样一本命中注定要写的书。

这本书想写了二十年,因为小说上篇《天上人间》里常娥和黎月明的原型是我父母,他们真实的人生经历小说还要曲折动人。也许是父母经历了太多的苦难,我的成长很平淡,平淡得有些苍白。唯一缺陷是我两岁时父亲去世,那时我没什么记忆,之后不久我被外婆接到乡下。先说一下我外婆,她没进过一天学校,但记忆力过人,爱听说书和评弹,听完即能把整个戏本绘声绘色地讲述出来,她也由此成了我们那一带远近闻名的讲故事高手。小说里何荷喜欢说书这一特点就来自我外婆。我九岁以前,可以说每天晚上都是在故事声中睡着的。外婆的故事也成了开启我想象大门的第一把钥匙。

九岁那年我和姐姐被母亲接到城里,我们母女三人住在运河边上一间十多平米的白房子里,小说第二部常娥母女居住的“北沿河街” 写的就是我记忆中的那条街:“这里是城市的死角地带,毗邻化肥厂、机械厂、啤酒厂和洋丁厂。居民大部分是来自这四家工厂的职工和家属,外加一些小商小贩。这里空气混浊,从工厂排出的废气污气还有毒气,无一例外汇聚上空。街上永远氤氲一条烟状的雾霾。”

在这条街上我生活了整整八年。我不止一次在我的小说中描写过这条街, 《天才歧路》里许游和他奶奶在青城第一个落脚点也是在这条街上。记忆中,晚上七点钟定时响起的晚间新闻声、 运河上来回船只的摇橹声、远处火车的鸣笛声、裁缝夫妇踩缝纫机的声音、还有我母亲哼唱的曲儿等等,都成了回荡在我灵魂深处的一种永久的抹不去的声音。

写这部小说前,我做了一个梦,梦中,我站在一间陌生的亭子里,外面下着瓢泼大雨。我影影绰绰看到雨中伫立着一位男人,他手里捧一叠稿子,对我微笑着,杨起了手中的稿件。我张开口想叫,却不知道叫什么,然后,梦醒了。

我反复回忆梦中男人的身行和特征,以及那叠稿件,我想是我父亲看我来了。父亲曾是一名剧团编剧,在文革中因病去世,那年二十九岁。母亲告诉我说父亲写得一手好文章,是剧团的拼命三郎,为了写好剧本《焦裕禄》, 他抱病工作,他说:“我写焦裕禄,如果没有焦裕禄的精神,怎么塑造好这个人物?” 父亲除热爱写作,还会拉二胡,书法也好。这么一个年轻的、风华正茂的生命,却在二十九岁那年匆匆离去了。我想,他肯定是不甘心的。也许老天也觉得把他带走太早,为了弥补,便阴差阳错,指派由我来完成他没能完成的梦想。而我,十八岁以前却从没想过要写作。

母亲的床底下有两只饼干盒子,里面收藏了很多年轻时的剧照。在那个物质和精神双重贫乏的年代,这些剧照给我黯淡的童年乃至青少年生活,带去了很多遐想和迷恋。我痴迷越剧,小学三年级就能把《红楼梦》里林黛玉的葬花词从头到尾唱得一字不漏。可惜嗓子先天条件不好,虽唱得凄凄切切,到底差强人意,当时有县、市级别的剧团要我去,我却只盯着上海越剧院。现在回头看,正是这好高骛远的目标救了我。其实,我当时对越剧的痴迷,多少是有点冲那层闪耀的光环而去。说到底,我和母亲不一样: 母亲心灵本身充满音乐和唱词,离开它们,生命会变得苍白。我呢,当我把全身心的热情转移到了文学上之后,才真正理解了母亲对她专业的热爱和奉献。

小说写完时,我母亲还健在,我们像以往一样出门散步,我依然喜欢重复听她讲剧团里的那些事和人。不可避免的,又讲到了父亲临终的场景,泪水模糊了我们的双眼。我再次想起那个梦,父亲手中捧的稿件,尔今正在被我手中的这支拙笔填写着。似乎,我这二十多年写作的磨练,都是在为这本书作准备,在为我父亲母亲那一代人的存在寻找一种语言—— 一种能把他们属于生、属于死、属于凛然不可侵犯的那种追求和信仰写出来的语言。

所以这又是一本写给我父亲母亲的书,对我而言有着特殊的重要意义。虽然我不熟悉剧团生活,也没有为写这本书专门去体验类似生活,但因为父母是剧团中人,从小耳濡目染,剧中那些人物似乎也活在我心里很多年了。小说进展比我预期的要顺利很多,写完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沉浸在一种“大功告成”的喜悦中。当然,冷静过后又会有遗憾,这已成为惯性,只能安慰自己,最好的那个在下一部呢——这,我想也是激励小说家们不断挑战自己的最大动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