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岚(康州)
母亲去世后,无尽里的那群猫让我很头疼。
无尽里位于南京城南,是一条长不足400米的小街,在水西门,三山街和七家湾围起的回民老区里,接邻红土桥。无尽里有几栋上世纪九十年代建的国营厂的宿舍楼,我爸妈的家就是宿舍楼中的一套两居室,他们在那里住了30多年。
喂猫是我妈独居后开始的。我爸去世后,她到美国跟我们住了两年,实在不习惯,决定回南京住。独住影响健康,养宠物是一个办法,养猫最省事。
猫的数量很快从一只变成几只,加上邻居晚上偷偷地把不想留的小猫仔扔进我们家的院子里,后院在一年之后吃饭时间就固定吸引了20多只猫。每次我对她抱怨,或者转达邻居的抱怨,她都辩解说真正养的猫只有两只,大咪和二咪,其他的是流浪猫,前来吃白食的,并不属于她。她每天定时喂猫,早晚各一次。
猫粮来自邮购, 网购不发达时,她托一个原来的学生在超市买了送到家里来,这样过了几年,直到这学生患乳腺癌去世。之后,中国开始出现网购,我帮她设了网银,又设了淘宝账户,她可以在iPad 上淘宝购物。账户的昵称是“无尽里的猫王”,像是朋克摇滚乐队的名字,她是第一代淘宝网的黑钻客户。热心的快递哥代替我这个远在美国的女儿尽了搬运的义务,帮她把成箱的猫粮搬到屋里靠近后门的位置。每年春节前,母亲会给相熟的几个快递员准备一百块红包。
就这样,母亲变成一个勤勤恳恳喂野猫的独居老人。我每年一次回中国探亲,在无尽里遇到山子,他会干笑一下,谅解地说:“老人嘛,寂寞,不怕花钱,买那么多猫粮喂野猫……”说这话时,他的眼睛看着别处,表情不尴不尬的。
山子与我同岁,是家里的独子,他考大学落榜后复读一年,考上南京审计学院。 毕业后,他顶替父母在二钢厂上班,做到厂长秘书。后来,二钢厂倒闭,他凭着厂秘的职位分到一笔钱,买了商品房。他父亲过世后,离婚后的他搬回来跟他妈妈住。
母亲去世后的几天,我住在无尽里,办善后事宜。我在街上叫了收破烂的来,把家里的破锅破碗、 缺了腿的椅子、旧被褥、棉花胎都搬走,再叫清洁工来打扫。做这些的时候,有时在不经意间会听到母亲哼歌的声音。我一开始以为是耳鸣,后来发现不是。甚至山子也说老听到我们家里传来收音机的音乐节目,放的还都是些老歌,其实家里早就不用收音机了。
母亲在家一直有哼歌的习惯, 尤其是她独居的那些年。她准备猫粮、打扫院子时会唱个小曲儿,唱着唱着有时会声音很大,神叨叨地。过去,我们每周两次定时通电话,基本都是她说,我在听,说的都是猫事。她会说,小黑今天很开心,小白好像感冒撑不了几天了,老黄还是喜欢欺负小猫,它自己的独眼都快瞎啦……我会问:“去年冬天你不是说小白已经挂了?变成猫干尸了吗?” 她道:“叫小白的有好几只猫呢,猫干尸每个月都有,我不记得你指的是哪一只。”
不是每一只猫都有名字,大部分野猫极其胆小,吃饭时尽量不靠近人。流浪在外,加上没有做过节育手术,母猫不停地生养,先天病残的小猫比比皆是。院子的墙角边有五六盆天竺花和月季,母亲打扫时会在花盆下翻出猫的干尸,僵硬得已经像一块皮革,猫的眼珠已被蚂蚁吃掉,只剩下空空眼眶。野猫的寿命短,只有两三年,生与死飞快地在这些野猫身上轮回。
这些没名字尚且活着的野猫,会在吃饭时间瞬间布满我们家那个小小的院子。它们低头围着装猫粮的塑料面盆,个头大的老猫知道绕过娇弱的小猫,不会把食物一抢而光,总是留一些下来,留给等在后面的小猫。整个小院子猫头点动,像是铺了一张飞毯,黑白猫的图案像形状简单的地图,狸花猫的棕灰色条纹是带花的草地。母亲过世后,我在无尽里第一次独自喂猫,这些会叫会动,臭烘烘的小东西不停地用头蹭着我的腿,我手里已经打开的猫罐头发出马肉和鱼粉的腥味儿。真是腻歪,我赶快放下罐头,猫们一拥而上,甘之如饴,争抢但还算有序。
我不可能永远留在这里喂猫,葬礼后在南京只能住几天时间,就必须回美国。山子劝我不要再喂猫,你越喂,它们就越多,猫仔生得越勤。把野猫赶走,关键是中断食物来源!这个简版的马尔萨斯人口论听着很有道理。 我决定不再喂猫。到了晚上,饥饿的猫彻夜在门外抓挠,不屈不挠地哀叫,那声音鬼哭狼嚎一样。我彻夜未眠,第二天一大早决定去超市买猫粮,至少和平度过在南京的几天。
最近的超市在七家湾,路上经过李桥牛肉锅贴。这时,店里早点档已开始,一个店伙计在门口切菜,旁边敞口大盆里是肉红色点着葱花的牛肉馅,另一个伙计在生炉子,一阵白烟和黄烟过后,随着炉子的对流效应,火势顺着炉膛往上走,浓烟在店门口的空地上散开,白烟中带出牛肉锅贴出炉的香味。我犹豫着是不是先吃早饭,买一碗牛肉馄炖加一两半锅贴。
我朝店里走,这时,白烟里走出一个老太太,是我妈的模样,准确地说是我妈10年前的样子,瘦瘦小小,背微微哈着,穿着从美国买的宝蓝色的摇粒绒外套。她手里提着一客锅贴外卖,装在极薄的塑料袋里,挂在手腕下面。 她冲我安静地笑笑,点了点头,无声地走过我的身边,朝无尽里的方向走去。
我目送她离开,也许这就是一个长得像我妈的老太太,在无尽里这一带,这样的老太太好多。她的走路姿势很特别,带着慢性腰椎病患者典型的一肩高一肩低的样子,我盯着那背影看,确信这老太太就是早10年前的老妈,连她手里的锅贴外卖,我都知道是带给老爸的,因为他起得晚。
她认出面前的中年人是她唯一的孩子吗?此时,我饥肠辘辘,一夜未眠后面黄肌瘦,因缺觉眼袋青黑。我坐进店里,里面只有一两个顾客,我把小票交给服务员以后,过了一会儿,一碗牛肉馄炖和锅贴就端上来。海碗装的馄炖漂在牛肉清汤里,满满一碗,汤上密集地撒着葱花和芫荽叶子, 我用塑料勺子兜起一个馄炖,凑近嘴边吹了吹,倒进嘴里,热汤热饭让我的大脑清醒了一点,刚才那个老人真的是我妈吗?如果是,她怎么可能不认我?
在无尽里,人们仿佛可以永远活下去。
我的计划是尽量利用这几天,处理旧物,然后决定是否把两居室卖掉。跟我商量卖房的人,除了山子就是我中学好友许静。这两人都反对我卖房子, 理由是这套两居室应该留着,有升值潜力。
许静说:“你又不住在这里,你远在大洋彼岸,隔几年回来一次收收出租房的钞票,又有什么不好?”
我被她问得哑口无言,其实,我恨不得马上就走。在无尽里的几天,我不分昼夜地看到长相跟母亲类似、走路一肩膀高一肩膀低的老太太,听到哼歌的声音、猫叫,夜里邻居家传出的呕心沥血的咳嗽声……魂归土,魂真的归入土了吗?还是她归入水流、土地、空气中,不停地再循环回来?
回到美国后很久,我都没有再跟许静说过话,我们不停地在微信电话里错过,留下有一搭没一搭的语音留言。这几个月的只字片语中,她从来没有提到过“猫”,我觉得很奇怪。有一天,跟她约定视频通话,两人都没有爽约,我们终于在手机屏幕的方寸之间面对面。
“我叫阿沙去无尽里的房子里看过,没有问题的,你放心。”阿沙是许静手下的房产中介。
“猫呢?没有人喂, 那么多只, 怎么办……”
视频上,许静伸手把手机摆正了,道:“阿沙真的每隔段时间去你家,但他从来没有看到过猫。他的车后备箱一直留了一包猫粮,还是你在南京时买的那一包……”
“阿沙都是什么时候去的呢?会不会正巧他去的时候猫不在呢?”
“中午时去过,傍晚时也去过,都是猫吃饭的时间啊。”说到这里,她的脸上现出一丝笑意,“猫吃饭”是我们小时候玩过的动作游戏,比划摇头和洗脸的动作。
“要是我回去,猫就会回来吧。”
许静摇头说:“真的没有那么多猫啊!小叶你还不相信吗?没有一只!阿姨走的时候近90岁了,一个七老八十的老人,怎么可能坚持喂那么多年猫呢?没有食物来源,那些野猫不也就散了嘛!”许静道。
“好吧,好吧,谢啦!等我12月圣诞假期的时候回南京看吧。小静,你还好吧?12月时需要我带货尽管说哈,我除了换洗衣服没有什么大行李,你知道的。”
这次通话并没有让我安心,那些旧房中不再出现的猫变成我的梦魇,在夜里随着母亲的灵魂一起来到我的梦里。半夜我会突然醒来,听着北风吹过屋顶,想像南京即将到来的冬夜,我歉疚得想哭,毫无办法……那些孱弱的、因饥饿和生病走路歪歪倒倒的小猫,像植物大战僵尸游戏里的饿鬼,一波又一波地坚定地朝我走过来……
有时,我会从睡梦中猛然惊醒,发现独自睡在主卧的床上。自从50岁以后,老公打鼾的问题越来越严重,不得不跟我分床睡。为了减少打鼾他甚至换了可以升降的新床垫, 但还是不能解决问题,我失眠越来越严重。母亲如果在的话,她肯定会说我娇生惯养,打呼又有什么关系? 你爸爸打呼一辈子不都活到80岁啦?我们也没有分床睡啊!
她比我勇敢。她会毫不犹豫地把太多出生的小猫溺毙,这是春夏猫仔繁殖的高峰期减少野猫数量唯一的办法。母亲找来一大一小两只水桶。大的那只水桶里加了大半桶水,丢进猫仔,把小水桶桶底向下扣进大桶里。母亲骨骼粗大的手用力按着小桶,往下压,水桶下传出细弱的猫叫,几秒钟就没有声音了。如果我正好在家,她会一边用力按住水桶,一边侧头向我微笑,那个姿势跟她包饺子前揉面团一样, 上身微微前倾,让身体重心压在手上。
跟许静视频后过了两天,她给我发了留言:“小叶,我仔细问了阿沙。他说开始的几星期去无尽里,那里的确不少野猫。没有你说的那么多, 十只不到,没有二三十只。后来他再去就越来越少,每次两三只。对的,就是这个数,他可以保证。”
我听罢很开心。猫的数量越来越少,这绝对是个进步。可见这些小东西没有食物来源也就散了, 马尔萨斯理论起作用啦。
过了一会儿,她用语音回复我说:“天气开始冷了, 南京这个秋天寒气足,又是风又是雨,在外面过夜的野猫寿命短,不会活到年底。”我听完更满意了,但不好意思说自己喜出望外。
那些野猫让我烦不胜烦, 我恨不得有办法立刻把这些东西赶尽杀绝。为了把野猫赶走,我甚至请山子拿汽枪打猫。若打死几只,其它的猫看到同伴死得很难看,也就不敢来了。这个办法最后是否实施,不得而知,我每次给山子留言问他,他都含糊其辞,用南京白话说 “不烦神!不烦神!”
12月底回到无尽里,阿沙已按照我说的,把剩下的家具都处理掉了,只留下一张小床、一张小桌、一把椅子。墙壁也按我的要求重新粉刷,旧的布窗帘都换成新的实木百叶窗,旧房的气味少了很多。除去了家具,两居室看着空荡荡的,比原先敞亮,像流行的极简主义的室内布置。我一抬头,发现客厅墙上的旧挂钟还在,钟盘上落满了灰,秒针一动不动。
我去取这只停摆的旧钟,伸手刚触到它,它突然当当地响起来,响了好多下,过后又无声无息,秒针打摆子一样抖着, 过了一会儿彻底停顿。外面开始下雨了。
南京冬雨极寒冷,屋里没有暖气,工房的墙壁薄得像纸,小街上人声车声听得一清二楚。我冻得不行,打开父母卧室里的衣柜想在里面找一件厚的冬衣,衣柜的门随着我手轻轻一拉脱落下来。衣柜里空空荡荡,母亲去世以后,她的衣物完好的基本都送人,破旧的都烧掉,现在衣柜里只挂了一件羊皮袄,外面罩着一件呢子中山装,那是父亲留下来的,中山装是全毛的料子,父亲非常爱惜,只舍得在重大场合穿,结果一生都没有穿过几回。羊皮袄是女式中装, 也是母亲少有的几件值钱衣服。
我取了羊皮袄穿上, 外面又加了中山装,毛呢料子和羊皮的重量, 瞬间压在我的身上。是我钙流失、身高缩了?还是母亲年轻时比老年时高很多?羊皮袄穿在我身上大小正合适,这两件几十年的旧衣服居然还很挡寒,我的后背像被人抱住一样慢慢热了起来。羊皮袄和中山装里发出樟脑丸气味, 夹杂着旧纸张的霉味。我低头看衣橱的底部, 果然那里还堆着十几本旧挂历, 那是父亲退休后收集的中国各省博物馆的挂历,铜版纸,印刷精美,可以当文物画册欣赏。我双手托起掉下来的木门,把它照原样安装回去。
通向院子的那道铁门传出微弱的声音,有点像小婴儿,仔细听是猫叫声。我走过去拉开铁门,院子里除了几盆枯死的月季和天竺花什么都没有。洋灰地上放的几只装猫粮的塑料盆空空如也,盆底积了肮脏的雨水。院子的顶棚是绿色的玻璃钢,雨下得很大,楼上阳台的排水道汩汩流下雨水,打在顶棚上,发出轰轰的响声。离上次我回来奔丧已又过了半年,院子的地上很干净,看不到猫粪猫毛,猫的气味也散了。我站在那里松了一口气。
过了一会儿,院墙上很快窜上几只小小的影子,先是一两只,接着越来越多,差不多十只的样子。它们在墙头站定,竖起耳朵, 试探着喵呀喵呀地叫。站了一会,确定周围并无危险,野猫们姿势敏捷地跳下墙,慢慢朝我走过来。野猫们在离我半米的地方站定,默默地仰脸望着我。黑暗中,它们的瘦脸上眼睛显得又圆又大,瞳仁晶莹发亮,仿佛过去的幸福岁月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