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03月03日2021年
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188期
(原公众号文章由刘倩编辑,非尔编发。)
       I contain multitudes.    我包含万物。
                                              ——惠特曼
罗丹和小柯之间的小怨念,早在一年前就开始了。但最近的结婚纪念日的确过得不愉快。那一天星期五, 按照小柯早一个月前的预定,他们在泽西城唯一一家高级餐馆———希腊餐厅庆祝纪念日。那天小柯特意提前下班,出门前还洗了澡,把平时穿的T恤卡其裤换成西装, 打上一条上面印满小豹子图案的名牌领带。 罗丹也是长裙款款,深紫色的乔其纱衬得她乌发如云,肤光似雪。夫妻二人施施然坐下,点了菜,点了酒。服务员送上面包篮子和黄油的当儿,小柯拿出一个粉蓝色系着白丝带的盒子,郑重放到妻子面前。罗丹梳了漂亮的发髻,薄施脂粉,低胸的裙子让她容光焕发。不用打开盒子她都知道丈夫给自己选的是什么礼物,那是一条纯银珠子项链,配同款的银耳钉。这个礼物是他们夫妻俩上“踢翻你”(Tiffany奢侈首饰品牌)网站上选的。选的时候小柯还嫌银首饰不够昂贵,特意选了带钻石的豪华提升版。现在实物拿在手里,跟网站上看得的质感完全不同,那白色丝带打出的蝴蝶结,简直像一朵刚刚盛开的丝质的玫瑰花,盒子也是沉甸甸的,握在手里特别舒服称心。
罗丹伸手接了盒子,却发现盒子下面是一张名片,这倒是今晚的小惊奇。名片抬头用花体英文写着“纽约孕育中心”这几个字,名片正中写着名字,艾里克·张, 张双辉,中英文。
罗丹不动声色地动了动玉指,把名片轻轻拨到桌子边上, 也不多问,就当没看见。然后动手打开踢翻你的礼品盒子,取出里面的银链子,就着餐厅的灯光看着上面一粒钻石,小柯脸上陪出更多的笑,等着太太大人发话。
罗丹把项链戴上,把那颗钻石放在心口的位置。接着又慢条斯理取出耳钉,侧脸,戴在自己的耳朵上。戴好后,对着丈夫嫣然一笑,娇声说:“好看吗?” 小柯点头如捣蒜。罗丹慢慢喝一口酒,脸上的笑收了,双目炯炯地对着丈夫,说:“我不需要看医生,我自己能怀孕,两次流产根本不算什么!”
小柯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怎么保证下次不……不再那个呢。”他实在不想说出“流产”这个词,中文和英文,都让他害怕。
罗丹白了他一眼,道:“怎么那么肯定就是我的问题呢?说不定是你的种子不好。”
“男人的那什么有几百亿呢,大概率不会出问题,我也没有那么老, 你别咒我。要是不行多半都是女人不行。“小柯急急地回到,说到最后顿一顿,脸上再次陪笑,说:“小丹你去张医生那里看看呢,查一下,好吗?下下周二,我已经约了。”
罗丹没开口,鼻子里先出一口冷气,“哼!”地一声, “你们男人,种子跟苍蝇和蟑螂一样海量, 成亿计,有什么可以骄傲的!”说完她自己都笑了起来。这时服务员送上一个狭长的盘子,里面排着十几只刚刚烤好的小鱿鱼。小柯巴结地先给罗丹盘子里夹了其中最大的鱿鱼,看到她举起刀叉动手了,自己才夹了一个小鱿鱼到盘子里,他喝一大口白葡萄酒,定定神。那张名片孤零零地摊在桌子的边缘,小柯眼疾手快在服务员收拾桌子准备端下一道海鲜饭之前把名片取回来,小心地放回自己的裤兜里。
苍蝇和蟑螂的说法,来自于去年朋友家派对,谈到时下很流行保存卵子的业务。当时国内一个女明星带头作了卵子保存,引起众女群起效尤。派对上一个生理学博士,给大家解释卵子冻存的高风险,而精子完全不同,精子可以在液氮中保存二十多年,随时解冻都还鲜活。卵子有效时间之低,简直是转瞬即逝。在座男人们听罢立刻起哄,难道我们的种子就这么不值钱,苍蝇和蟑螂一样?
不知道谁接了一句,就是苍蝇蟑螂也不能对男人弃之不用啊!
就是啊,男人们都附和着,哄笑着。
那一段时间罗丹经历第二次流产,心情低落,苍蝇和蟑螂这个比喻真让她开心了好久。但细想想,如果男人身体真是那么皮实,那么耐用的话,流产的原因不就主要归结到女人身上吗?罗丹知道这个逻辑,但是她不信邪。她坚决不肯去看医生,不管小柯怎么哀求。她说我自己有办法。结果两个人就僵着,一顿饭白吃了。
罗丹的办法,是研读畅销美国的科普书《怀孕百科》。这本书详细解释了女人受孕的生理机制,然后制定出一套简单易行的怀孕办法——坚持测量体温,观察体液,在体温刚刚下降, 体液变成清澈的蛋白状,说明一颗成熟的卵子正从卵巢里脱落下来,顺着输卵管缓缓而行走向子宫。这是造人的最佳时机。
她兴致勃勃地对丈夫解释自学所得,过了一会儿,小柯眼神的焦距已经不在她的脸上,他脸上浮现出似笑非笑,又是非常耐心的表情。他的内心独白,不说罗丹也能猜到——又是哪个闺蜜告诉你的偏方是吧?流产以后,小柯对罗丹的态度就是这种迁就,把当作小孩子, 她的话被视作无知的玩笑,想到这里罗丹就很不开心。
小柯真的不想听老婆大讲什么生理学原理,女人怀孕生孩子,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啊, 哪里需要科普。但是不听罗丹的科学原理,好像就不行, 罗丹明显地不高兴, 一晚上都不跟他说话。自从去年夏天罗丹第二次小产,家里气氛就变了,罗丹易怒,说着说着会委屈地哭起来,小柯说话都得小心翼翼,老母鸡都能抱窝这种玩笑是不能再说了。连他跟父母打电话,都得趁着罗丹不在家的时候。否则老母亲那大嗓门,推荐儿媳妇补这个补那个的圣旨, 从电话里传出来,罗丹要是在同一间屋里,她总能听到个大概,听到了她又会不开心。
他老父母是无锡郊县的菜农,大哥接手后开了一家蔬菜供应公司。除了种菜,还包了几十个池塘养淡水草鱼。每年春夏一条鱼能出千万个鱼籽,鱼籽又能孵出上千个鱼苗,都是他从小亲眼见过的。老母鸡能做到,鱼能做到,为什么到了罗丹那里就那么难呢?
流产够坏的了,最可怕的是流产以后家里难堪的气氛,以及需要时时安慰,陪小心的老婆。一想起这些,小柯心里的恐慌感像夏天的乌云,先是一小块,很快起风了,天上的云越聚越多,转眼就是乌云密布。罗丹比他大一岁,过了十一月生日就三十一了。年龄像一颗定时炸弹,三十一这个数字是他们两个人都不想道破又时时刻刻想到的。连每周给父母打电话,父母那边都吞吞吐吐,想问也不敢多问,说来说去都是鱼籽,鱼苗,你们要是在无锡就好了,丹丹做月子鲜鱼有的是,鱼汤特别下奶,说到这里老母亲突然打住话,在沉默片刻以后,老爸爸接过电话,转到别的话题上。老爸爸老实巴交,说来说去都是“那个那个”,半天说不清楚,小柯知道他想问什么, 但小柯自己对“那个”也没有答案。
小柯想到这里就特别烦躁,虽然他的头脑知道罗丹是流产的那一个人,但他的身体不听使唤, 他的身体对罗丹的哭哭啼啼充满了怨念——他要强迫罗丹,要狠狠地把她丢在床上,地板上,甚至压在厨房的餐桌上, 厕所湿漉漉冰冷的瓷砖地上……他想要的就是暴力,要把在身体里横冲直撞的无名火发出来,打击在罗丹的身体上。那具苗条细弱,白皙柔软的胴体,多么无用,不成事的器官!他要狠狠地厮打,压榨,咬噬,把这美丽破坏掉,把她变成一个残破的普通的黄脸婆,油腻,肥胖,不读书也没时间读书,生好多个孩子。这个念头这大半年里经常浮现,把他自己都吓住了。他偶尔发现,自己不是人,而是一头野兽,比如豹子。小柯作为好丈夫的责任,就是把这头身体里的豹子管理好,不让它逃出来现行。要是真把罗丹吓跑,他也完了。
小柯在淋浴的热汽腾腾中,摸着自己的身体,像安慰一只气喘吁吁的野兽,突然他想出一个办法, 绝对可以增进夫妻感情,说服罗丹去看医生。
洗漱完,换上睡衣,坐在床头,拿耳温计给自己测了体温。罗丹把体温的数字填进挂历上那一天的空格里,空格上方已经有另外一个数字,那是早上测的体温数字。填完之后, 她数数挂历上的那些数字,在脑海中复习一遍书上说的体温曲线波动的内容。然后把笔和挂历扔进床头柜下的抽屉里。夜柜上放着一本翻旧的《怀孕百科》,封面是一个肥胖粉嫩的金发碧眼的娃娃的大头像。罗丹想了想把书也扔进抽屉里。连这本书的封面都曾让小柯不爽,“要是我们的孩子也长这样……”他一边说鬼脸。罗丹说这是红遍美国的畅销书,原书的封面就是这样,怎么啦?
卧室边的浴室里传来小柯淋浴的水声。罗丹把自己这边的台灯拧熄了,像一条鱼一样往下一滑就钻进了被子里。罗丹闭上眼睛,脑中飞快地计算着上个月体温曲线对应的时间,今晚不是好日子。她翻过身去,侧身背对着小柯那一侧的床。
隔壁传来嘭的一声,那是开香槟时打开瓶盖酒里的气压将软木塞冲出酒瓶的声音,接着是一阵女人的笑声,伴着拉丁骚萨(Salsa)音乐。夜还年轻,又开香槟,又跳舞,隔壁那对今晚肯定又要大干一场。想到这里,她心里更加埋怨小柯,是他坚持要住到这里来的。
这间两卧室的公寓,在毛特街上, 街往东走到头就是通勤车站。毛特街是泽西城又脏又破的旧区,公寓的基础设施跟泽西城西边那些崭新高层公寓不能比,新建的楼不仅干净,炉子冰箱洗衣机都是新的,还附带健身房和托儿所。且每一套公寓都带落地窗,墙壁隔音好。旧城的房子就没有这么豪华了,但因为靠通勤汽车站近,好多去纽约上班的人都喜欢住这里, 可以走到汽车站。租金并不便宜,搬进来之前,他们自己掏钱修好了厨房里的排风系统,更换了淋浴的莲蓬头,然后拿账单给房东看,房东指着租房广告下的一行字,“公寓装修费用需租户自己负责。”那意思就别想减免房租了。
罗丹不喜欢这里,“你又不去纽约上班,就在泽西做码农,住得离纽约近不近与你何干啊?”
小柯像赌气一样,说他就喜欢住得离纽约近,喜欢这里的人气和上班族的格调。格调这个词,小柯用了英文character, 罗丹听完还要想一想才明白他在说什么。
过一会儿小柯说:“我也想跳到纽约大银行中后台做。我干嘛就得待在新泽西这些婆妈小公司呢?”小柯是公司学历最高的,正牌的硕士。那些印度同事,比他年轻了六七岁,都是本科甚至社区大学毕业,连他的小老板,都是本科毕业。小柯暗中觉得这些人挣的薪水不会比他低。
眼前的小柯一副壮志未酬的样子,严肃的表情里带一点忧伤,一点纯洁的憧憬,罗丹不忍心再打击他了。小柯在国内念英文系的本科,大学毕业后跟朋友开广告公司攒了钱移民到纽约。他找不到工作,于是申请城市大学商学院读信息系统管理,MIS硕士学位,人生从头开始。城市大学,在美国号称是“穷人的哈佛”,这是唯一录取他的商学院。从微积分学起,小柯比同一年入学的中国同学多补了整整一年的课,找工作也多花了近一年的时间。那时候他在学校边的犹太人熟食店里打夜工,晚上回到家,头发里尽是番茄酱和丸子鸡汤的味道。这些吃过的苦,罗丹很心疼丈夫,家里的事几乎都随着他。但怀孕以后,尤其是流产后,家里他们俩的地位变了,小柯明显地事事迁就她。小柯的样子总让人想到忍辱负重这个词。
窗外的高架桥上,通勤大巴隆隆地开过去。引擎在那狭窄的专用坡道上吃力地加速,减速,拐弯,发出巨大的响声,音波震动着公寓的窗户和地板。巴士前部大灯的光柱,像探照灯一样扫过窗帘。罗丹把头往枕头深处埋得更深,尽量用蓬松的枕头消解音波。那是最晚一班通勤大巴,十点一刻,过去之后,高架桥通向荷兰隧道进城的那一路就安静下来。
他们搬进来的时候,以为噪音来自于高架路,特意配了厚布窗帘。等他们的耳朵习惯了,一个月以后,隔壁搬来新邻居,那个动静比通勤车大多了。
不是每天有,但一周至少有一两次,多则三四次。
西班牙裔女人的老烟嗓子,“来啊来啊,干死我吧。“声音嘶哑,说夹着英文的西班牙语。那声音不像是做爱,更像是暴力抽打,痛苦和无奈中带着事先张扬的快感,动物一样炫耀着。
小柯皱起眉头,说:“这声音!什么人哪?这么不文明。”
来啊来啊,干死我吧!你个狗娘养的……
罗丹不懂西班牙语,这隔壁戏她只能听一个响儿,但并不难猜出这生命的呼喊到底喊了些什么。先是理直气壮的女声,接着男声加入,两个人争先恐后地呐喊着,像吵架一样。罗丹相信整个楼都听到了。但奇怪并没有人上门去敲门抗议,楼道里静悄悄的。管理员老托马,他怎么也不出来管管呢!平时炒一个蛋炒饭,烟雾警报声响过五秒,就可以听到走廊里老托马气急败坏的脚步声,整个毛特街公寓都好像吓着了,躲在自家的门后面大气不敢出,静等着危险过去。第二天早上在电梯里见到邻居,大家都像做了亏心事那样,避免着对方的目光,盯着自己的脚尖,摆出扑克牌脸。
第一次听到隔壁响声时,小柯还是兴奋了一下的,他也要!他悄悄对着罗丹的耳朵说,咱们也热烈地来一下好吧,罗丹翻翻眼睛,说这算什么?!大喊大叫搞得邻里皆知,这俩是粗胚吧,只有野兽才会像隔壁那样。于是小柯把自己想象成豹子,狼,老虎,甚至是海陆两栖的超大型鳄鱼,但主要是豹子。最后这只豹子咬罗丹的耳垂时咬得重了一点,罗丹疼得叫了一声,随即气恼地用力把他推开,小柯再也不能做什么了。他生气地光着脚跑到阳台上,想看看隔壁到底是怎么回事。但隔壁静悄悄的,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小柯在阳台上站了一会儿,偷偷抽了一支烟,然后回到卧室里,说睡觉吧,明天还得上班呢。
不知道别人,罗丹和小柯尤其尴尬。他们自己风平浪静,完全是按部就班的夫妻生活,无论是频繁度还是激烈程度,跟生命的呐喊比起来简直弱爆了。小柯也想搞得声音大一点,对抗一下。但他实在没有什么可以喊出来的,结婚六年了,床上生活平淡无奇,没有任何创造性。更何况现在两人都惦记着怀孕,严格按照《怀孕百科》规定的时间表来进行,每天早晚两次测体温,作记录,科学规划。他每次看到老婆测体温,就想嘲笑她几句,说她久病成医,你中文系毕业的才女,现在已经成生理卫生知识的专家啦!什么时候你去考个执照呢?
久病成医这句,说了一次,罗丹哭了一整天,对他爱理不理一个星期,小柯绝对不敢再说了。
隔壁莺歌燕舞的派对声,没过多久就会低下去。罗丹知道的,他们从来不在夜里派对。喝香槟,放音乐跳舞,都是生命呐喊的先声。罗丹有时心里蛮羡慕隔壁的,住同样的公寓,人家过得多么有滋有味啊,为什么她和小柯却总是身负人生重任的样子呢?要读书,要找工作,要生孩子……
小柯这时已经垂着头,坐在床头,用一个瘦瘦的背影对着罗丹,他穿着旧T恤,背都有点驼了。
小柯沉默着,过了很久,他推推假装睡着的罗丹,说:“哎!你想不想我们周末去城里,住两晚酒店,改善一下?我昨天收到一张酒店的推销苦胖(Coupon优惠券),买一送一。你要愿意,我明天就去订酒店,下周末,好不好啊?”
罗丹点头再点头,自从上次她流产,两个人都没有心思出门。小柯躺下来,熄了灯,紧紧抱住罗丹。他的热情中带着对自己的歉意和怜惜, 也带着身体里那个野兽的力量。他的头发里是好闻的薰衣草洗头液的香气,罗丹把身体动了一下,跟丈夫贴紧一点,除了按照《百科》上开列的科学时间造人,他们已经好久都没有这样热情洋溢地抱在一起了。小柯的身体在洗完热水澡后,像一个温暖美好的热水袋,在充满冷气的卧室里抱着很舒服,这拥抱有点绝境中恋人的浪漫。
隔壁传来熟悉的声音,“来吧来吧,干吧, 来吧,不要等明天!”
听到明天,小柯忽然泄了气,放开罗丹的身体。罗丹说怎么了?小柯回答睡吧,明天早上公司有例会,我不能迟到。我一定得好好睡一觉,不然英文都说不过那帮印度孙子。罗丹失望又理解,小柯部门的印度同事很凶,让他压力蛮大的,小柯已经主动考过两个编程执照了,就为了摆平这些气势汹汹的竞争者。
罗丹刚刚被抱得热血沸腾,浮想联翩,忽然小柯就丢下自己睡觉了,不久还打起很响的呼噜,她晾在一边睡不着。罗丹很沮丧,他们最近的关系总是这么疙里疙瘩。“年过三十”,罗丹想到这句就要眼泪汪汪,真是结婚太久,彼此兴趣缺乏啦?罗丹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隔壁已经安静下来了,罗丹想起身走到阳台上,不远处是哈德逊河,河对岸就是曼哈顿中城,要不是为了怀孕,她一定会偷偷抽一根烟,再抽一根烟,然后把烟蒂随意丢到楼下。虽然她知道乱丢垃圾是不好的,但她真想撒一点野……
小柯不是罗丹最想嫁的人,但却是她的追求者当中最持久的一个。罗丹不喜欢小柯蔫蔫的性格,老实是老实, 但是不够激动人心。她甚至幻想着自己有一天会跟以前的男友相遇,发生一夜情。但嫁了以后,尤其是移民来美国以后,她的人生似乎永远跟丈夫绑在了一起, 从来没有发生任何浪漫的偶遇,更不要说一夜情了。小柯赚钱,她持家,申请信用卡都是小柯是主卡,她的是副卡。小柯说你可以出门读一个学位,然后工作, 我们又不是交不起学费。但罗丹又下不了决心。不是她成绩不好,恰恰相反,她是学霸。她读书,小柯订了一份《华尔街日报》从来不读,下了班回到家不是吃饭, 就是追剧。她读那张报纸, 每天读。被知识和英文武装起来以后,罗丹对丈夫的工作有点看不上。但叫她去申请学校——去到国内的母校开成绩单,请人写推荐信,准备GRE考试,她又嫌麻烦。晚上睡不着的时候,罗丹心里就是这么千回百转,想自己的人生,想不出什么结果,最后也就慢慢睡着了。
生孩子是两人的共同目标,这是没有错的。
小柯定的买一送一的酒店附近就是 “抹马”(MoMA), 也就是现代艺术博物馆,这个地方是罗丹非常喜欢的。他们把简单的行李放进房间,就进了博物馆。博物馆里的讲解员是一个高大的拉丁西班牙裔, 穿着白色的夏装,脖子上缠一条彩色大丝巾。她一开口,罗丹和小柯睁大眼睛对视了一下,这不就是那个“干死我吧”的烟嗓子吗?原来她在这里上班!讲解员现在说英文,小柯恨不得跟她说你换成西班牙语试试。
在小柯的印象中,烟嗓子应该是一个丰腴大骨架的拉丁女人,眼前这个女人身材苗条,但脸已经不年轻了,窄窄的瘦脸上颧骨高突,抹了厚厚的脂粉,但看得出皮肤不好,露在外面的两条胳膊上晒成赤棕色,布满了太阳斑。她叫罗西雅,干死我吧正式有了名字,小柯对罗丹挤挤眼,罗丹抿着嘴偷笑,罗丹今天心情很靓,第一次戴着那条结婚纪念日买的银链子,银耳环,穿着白底印着蓝绿色热带大叶子的亚麻布连衣裙,又潇洒又妩媚,小柯又心动了,不无得意地想,出门住酒店这招还是管用的。
罗西雅带他们一行人去看一个新展,“战争与人”, 小柯还没有来得及阻止,罗丹已经拉着他跟着大队人马沿着“抹马”宽阔的旋转楼梯往二楼走。小柯只能亦步亦趋地跟在美丽的太太后面,他对现代艺术兴趣不大,主要是欣赏罗丹的身影。
二楼灯光黑暗,除了墙上的一幅幅大幅照片被顶灯照亮,其余的空间都在混沌的暗中, 那些发亮的照片,好像是一扇一扇的窗口。展厅中挂的照片都是黑白照,都跟战争有关:列队而行,双目呆滞的战俘;躲在战壕里抽烟的卫生兵,旁边是被炸掉一半身体的步兵;闷罐子火车里下来的密密麻麻的犹太人, 扶老携幼……
罗丹紧紧拉着小柯的手,他们站在队伍的最后,她很关注罗西雅的讲解,脖子伸得很长地听着,表情像一个小学生。小柯对那些不是凄苦就是惨烈的照片无感,唯一引起他注意的是其中一张,照片拍摄于1943年东乌克兰的犹太小村子,严冬,一群男女老少,十四五个人,脱得精赤条条,正面对着镜头。其中一个黑发盘在头上的女子,瓜子脸,眉目乍一看跟罗丹有点像。她身材纤细,匀称,这点也像罗丹,赤裸的躯体呈现奶油一样的白色。她右手五指分开,盖住自己两腿之间的私处,另一只手和站在她旁边的男人的手紧紧拉着,那个姿势,要不是旁边架着枪的纳粹以及四周严冬的旷野,她站在那里的样子像波提切利的《维纳斯的诞生》,旁边那个应该是她的丈夫,一个年龄跟她差不多的年轻男子,他害羞一样地低着头,头顶心浓密的黑发上压着一片小小的黑色颅顶帽。照片下有一行字说明,这些人被德军用枪从家里驱赶出来,在零下十几度的严冬,在旷野里脱光衣服,然后德军架起机枪,把他们全部射杀。
如果半夜被纳粹军砸开门,用枪指着头,他和罗丹从泽西城公寓的舒适的大床上踉跄地起来,被驱赶着走到哈德逊河边的空地上,他们会有力气走完人生最后一程吗?强迫脱了衣服,赤身裸体,面对冲锋队的机枪,他和罗丹是不是也能这么手拉着手这么笔直地站着呢?小柯心里飘过一丝的怀疑,他甚至有点羡慕照片中那对夫妻。
太压抑了,小柯不想再看,他决定退出二楼这个厅,去看看别的艺术品。罗丹这时正听得津津有味,当然不肯退出,她松开小柯的手, 在他耳边嘀咕:“亲爱的,你下楼喝一杯,到花园等我,我一会儿就来找你。”这时他们的队伍已经往下一个展厅走,罗丹加快脚步赶上他们,丢下小柯在原地。
小柯有点失望,但想想自己对现代艺术以及所有的艺术都没有那么大兴趣。来“抹马”,本来就是为了投老婆的喜好,她一直喜欢博物馆啊画展啊这些文艺的东西。既然来了,就让她尽兴吧,没有什么不好的。想到这里,他从原路出了展厅往一楼走。来过“抹马”多次,对这里的布局基本熟悉。小柯在正门旁边的小餐厅买了啤酒,举着塑料杯装的啤酒往露天花园走,那里一般会有座位,实在找不到座位,还可以坐在鱼池边的草地上。
花园里人很多,尤其是鱼池边,围满了人。小柯好不容易挤过去,才发现鱼池是空的,不仅里面养的锦鲤一条都没有了,连池里的水都被抽空,鱼池变成一个地上的窟窿,一股呛鼻的漂白粉的气味,从窟窿里散出来,飘在这些围观者的头顶上。为了防止人失足跌进去,池上像创可贴一样横七竖八拉了几条黄色的塑料带,塑料带上印着黑色的字:Keep Out, 请勿进入!
小柯这才注意到花园里气氛不太对,那些衣冠楚楚的人都面色凝重,窃窃私语,指指点点,旁边几个老太太脱了太阳镜,在抹眼泪, 鼻尖红红的,看来已经哭了一会儿了。小柯不明就里,左问问右听听,很快就大概知道出了什么事——前天傍晚,闭馆前保安发现锁园子的自动报警装置失常,下楼去找控制中心的工程师。就在那几分钟里,有人偷偷溜进园里,往金鱼池投了强漂白剂,把锦鲤都毒死了。保安从控制中心出来,没有再进花园查看,直接锁门,上警报走人。到第二天清早才看见池里漂满了死鱼。那些锦鲤已经养了近二十年,最大的身长近一米, 横漂在水面发出难闻的恶臭。漂白剂把锦鲤身上的五彩鳞片染成棕不棕灰不灰,大鱼死前想必疼痛翻滚,有的撞折尾巴,有的撞破头,有的互咬互噬,死相凄惨恐怖。养鱼的几个园丁到场后抱头痛哭……“抹马”的管理员这才明白前一晚的报警装置失常原来是调虎离山之计,为的是造成清场后不立刻锁门这个疏漏,这是多么阴毒!策划得多么周密啊!
这么处心积虑杀几条鱼,为什么啊?
小柯平时不关心曼哈顿新闻。现在面对空空的鱼池,听旁边衣冠楚楚的老人讲事件的由来,也吓了一跳。“抹马”花园外就是西五十六街,这时车流喧嚣,街对过的名品店的霓虹灯已经亮起来了,在夏天的傍晚光彩流离,橘色,粉红,乳白色,深紫色照在小花园的上空,仿佛在流光溢彩的夜色中锦鲤们还会摇着尾巴,动一动背上有力的鳍,翩然而至。
小柯鼻子发酸。整池鱼被毒杀,这是他第二次看到。他去省城念高中时,父母的蔬菜生意还刚刚起步,鱼塘也只有一个,他们家是方圆百里内唯一一家养鱼的农户。父母从来没有养过草鱼,没想到运气很好,初春撒下鱼苗,一天天长势喜人,就等到入冬前大丰收,抽干水塘,捕鱼上市。善良的母亲准备村里左邻右舍每家送一条大鱼,大家都沾沾喜气,高兴一下。
秋末,一夜之后,死鱼漂满整个池塘。有人在夜里往池塘里投毒杀光所有的鱼。
小柯猛地起身,装啤酒的透明塑料杯子滚落在地上,啤酒洒了一地。他没有像从前那样去捡塑料杯子扔进垃圾桶里。周围那些曼哈顿衣冠楚楚的文艺事儿妈们注意力都在花园中心的窟窿上,没有人看到小柯神色异样, 也没有人指责他乱丢垃圾。
小柯觉得身体里有股力量在冲撞着,好像那个野兽要冲破躯体跑出来,他必须去找罗丹。他眼前都是无锡乡下的鱼塘里漂满了死鱼,耳边是妈妈在电话里大哭,他那时都没有掉过眼泪。现在泪水不停地涌进他的眼睛,他几乎看不清前面的路……霓虹灯里哭泣的鱼,手拉手的赤身裸体的人……这些被人搞死被人戕害的万物万灵,现在仿佛都悬在“抹马”的顶上, 看着小柯。世界正在完蛋,但小柯特别想有一个孩子。他要好好跟罗丹谈谈,不再畏畏缩缩。这个孩子会比他和罗丹都好,这个孩子就像一个小豹子那样,充满了活力。
小柯走到楼梯前,罗丹正慌慌张张地疾步走下来,她看到小柯脸上一副决绝的表情,好像刚刚吃了什么不健康的食物, 正在找洗手间。罗丹一把抓住丈夫,说,“ 哎小柯,你脸色不好,为什么不接电话?!你到哪里去了,我到处在找你!”说着她已经紧紧拉住他的手,往博物馆的大门外走。
那天晚上,小柯和罗丹在酒店里终于睡着了。一只豹子,从小柯和罗丹两人的身体里跳出来,静悄悄地坐在电视前的小沙发上。像往常一样,为了不吵醒屋里睡觉的人,它把电视开到静音,长尾巴顺势把卧室的门关上。豹子喜欢看电影,悬疑片,警匪片,或者那些二三流的色情片当看到画面中男女交配的场景,枪战后假的血像喷泉一样滮出来,豹子乐得胡须打颤, 尾巴拍在地板上蓬蓬直响。如果有啤酒和盐水煮花生,就更好了。豹子打开酒店的小酒吧冰箱,开始吃里面的零食。
看完电视,它伸一个懒腰,然后走到阳台上,等着曙色破晓。金紫色的光线冲破远方黑暗的那一刻,它鼻翼颤动,闻到空气中一丝野蛮的气味,带着哈德逊河边湿地的腐臭,从高速公路的隔离带的草木飘过,它激动得浑身发抖,隔着阳台上的栏杆朝楼下长长地撒了一泡尿。然后它就满意地回去睡觉了,留下桌上的空啤酒罐和零食的包装纸不管。
                                                                                                         
(原载于《新民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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