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260期（原公众号文章由刘倩编辑，应帆编发）。
收费公路像叶脉，贯穿新泽西整个州，往北连着纽约，向南连着特拉华和宾州。沿着这条公路越往北小镇越密集——化工厂，制药厂，不断出现在公路的两边。往南去就很荒凉，偶尔出现的小镇都在农田或者野地里，最后一个在特拉华河上的小镇是美国治安最差，杀人案最频繁的“冠军”。我沿着这条公路从北往南开，去取一条小狗。卢克不停地打电话过来，问我到了没有， 打了几次以后他不问了，只说你还在泽西公路上是吧？他开始意识到新泽西的路有多堵。
这只小狗是空降到我生活里的。2018年夏末，北京房山的爱狗协会托北大海外校友会领养流浪狗。他们航空托运过来六只流浪狗，送到纽约地区领养，小狗上飞机前的疫苗体检，机票费用都是北京的爱狗人士捐助的。狗到达前几个月，纽约校友群已经看到狗的玉照，连我在内好几位同学都表示愿意认养。我从来没有养过狗，被排在名单的最末。那年八月我有新书活动，到九月下旬才回美国，爱狗协会的接头人通知我去新泽西校友家取狗。我到的时候，只剩下一只毛色混杂的小狗。这只狗从长相看属于集大成——骨架和耳朵像小柴狗，脸的长度像贵宾犬，毛长和华丽的尾巴像京巴——洗完澡以后，他背上的长毛丝一样滑溜还带着小波浪。
我说这好像不是原来照片上指认的那只，校友说没得选，就它了。这是上飞机前几天救下来的一条，一窝里唯一幸存的一只。妈狗带着一窝奶狗，中午在房山主街一个餐馆外吃打工人的剩饭，被城管发现。城管用末端带铁圈的大棒逮住妈狗，乱棒几下把她打死，众小狗揪住脖子上的毛摁在装水的铁桶里，一分钟就溺死。这只是唯一跑散逃脱的，它钻进小饭馆外的垃圾桶里， 命大。我刚从南京回来，眼前立刻浮现出小街上打狗的情形：南京这时候正是吃小龙虾的季节，小街小巷的饭馆门外堆积如山的龙虾壳，吃过的麻辣调理在敞口的垃圾箱里发出浓烈的气味，装龙虾水产的箱子叠得有一人高……房山的街上应该没有那么多小龙虾，但闹市的情形在国内都相似吧，在堆叠如林的垃圾之间藏一只小狗，那还不容易嘛！它只要飞快地钻进垃圾箱之间黑暗的角落，忍住害怕，不作声。几米之外是自己的兄弟姐妹悲鸣呜咽，在尖叫两声后接连沉默了，最后连那些城管的吆喝声都远了，围观看热闹的人也走散了，等着，等着，天慢慢黑下来……
校友说着这些的时候，眼圈都红了。小狗在她的脚边无知无觉，像猫一样地坐下来，无聊地打量着泽西学区房里大同小异的房子，花园，车库外停的日本车。校友递过来几页A4纸打印的中文写的养狗指南，叮嘱我狗不能吃桌上的饭菜，会拉肚子；也不能吃巧克力和葡萄，会致命……说完，她又让我重复一遍，看看我记得多少。等我合格了，她才郑重交给我一个硬塑料防水文件夹，文件夹中一是狗旅行证书，二是国际通用标准疫苗证书，两个小开本都是硬纸烫金，盖章认证。证书上狗的名字一栏，写着“张克雷”三个字。没想到这狗有这么正式的学名，校友呵呵一笑，说兽医搞错了，小狗本来叫“旺财”，张克雷是房山爱狗协会的司机。
校友准备了毯子，狗玩具和狗粮，看我把证件收好，属于克雷的物件通通装进车的后备箱里，才隆重托孤，将装进笼子的克雷交给我。小狗进了车就觉得事情不对，开始低声呜咽。出发前我跟卢克视频通话，让他看小狗。克雷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那张过度热情的脸，把眼睛转开来。它的眼睛里全是忧惧，看得让人不忍。片刻之后，它有点意识到我可能就是未来主宰它命运的人，凑过来嗅嗅我的裤子和衣角， 又嗅嗅我手的手机，算是跟视频里的小脸打过招呼。这个举动让卢克非常满意，他大笑了一声，把克雷吓了一跳，又躲得很远。
车到公园大道收费站，自动缴费的机器坏了，等过关的车排队排了近两百米长。我回头看看在后车座的他，它把头靠在笼子上，耳朵从笼子的缝里支出一个尖尖，随着音乐声耳朵上的毛微微抖动一下。克雷晕车，笼底汪了好多呕吐物，怪不得它刚才不停地哭呢，原来除了离情还有生理反应。卢克电话又打过来，问狗为什么不叫了？
这功夫克雷听到卢克的声音，转头看我一眼，它大概已经猜到我和打电话的那个声音都属于好人，不会把它剥皮吃掉或者拎起来溺进水桶里。它的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似呆滞的漠然。后来它在我家住了一段时间，我经常开车带它出门，它不再晕车。坐在驾驶副座上，它把头靠近车窗，一动不动，像跟着廉价旅游团走的游客那样望着窗外，无论窗外出现什么风景都引起不了它的好奇。克雷的木讷表情，跟它九个月的年龄不相称。九个月大的狗还算奶狗，属于活泼好动的童年。但克雷不同，它生下来就老了，或者是被房山的那幕吓到。克雷平时最常见的姿态，就是像老人一样“沉默一团”地坐着，这个姿态它可以保持好久，让我想起起沙漠里的仙人掌或者司芬克斯。即便在我们彼此很熟悉之后，它也很少对我亲昵或者撒娇，唯一表现信任的方式就是无声地跟在我身边，然后坐下来，一声不出地看着你。它没有奶狗常见的天真，憨傻，从来没有主动求抱抱，好像天生就是一只没有主人、风餐露宿的流浪狗，对苦难的隐忍，对恶意的机警造就了一只真正完美的流浪狗。
不叫不闹，表情呆滞，只是表象，或者说是策略。我们看不到它，不代表它看不到我们。相反，我们的一举一动它都看在眼里，开房门前自动锁咔哒一声，它听得真真的。无论在家里什么地方，只要门锁一声响，克雷就会身手敏捷地奔过去， 绝对不放过出门的任何机会。克雷喜欢户外远多于室内，在室内它没有安全感，我走到哪里它都跟到哪里。开始一个月，无论卢克用什么狗粮诱惑它，哪怕是它最爱吃的剥了壳的煮鸡蛋，克雷都不从。克雷对孩子的警觉，我需要过很长时间才能理解。如果我走到外面超过五分钟，它就会焦虑地用爪子挠门，跳起来抓门把手，想把门打开。如果我离开的时间更长，它就开始咬鞋子，撕沙发垫子。这是一种“分离焦虑”， 校友听到我投诉以后解释给我听，分离焦虑在流浪狗中特别普遍。“就像你家孩子上幼儿园第一个星期，第一个月。”她补充道。卢克上幼儿园的第一天是半天的课。有分离焦虑的是送孩子上学的爸爸，他站在幼儿园紧闭的大门外好几个小时，侧耳听着里面的声音。到快要接孩子了，曙光在前头，他才欣欣然回家来，过了十分钟就冲出门接孩子。
克雷的焦虑在室外会减少很多。我出门办事，若在院子里，它会看着我远去，小心地跟到大门外，然后颓然地坐下来，像华表上“望君归”的神兽。它到来的那一个月，除了晚上睡觉，大部分时间他都在室外待着。每年九到十月间，纽约这一带的气候叫“印地安之夏”，也就是秋老虎，又热又闷，堪比盛夏。要等到一场大雨过后，天空凉爽透明，“印地安之夏”骤然结束，这时秋天才真正到来。克雷初到的那个月的天气就是印地安之夏。它每天待在室外臭汗淋漓，我开了水笼头给他淋浴，飘扬的水珠里它摇头摆尾，舒服极了。狗有一种奇特的甩水的姿势，像拧毛巾那样，先把浑身肌肉收紧，然后猛地抖动身体，发力时毛发呈水平状，把其中的水份像抛物一样撒出去。如此两次，身上基本上就干了。克雷每次淋浴以后都抖水，心情很靓，我几乎觉得它爱洗澡胜过爱食物，它心里那些凄惨，那些过去的提心吊胆的记忆，似乎都随着水珠里的热量散了出去，暂时离开了它，这是它最快活的时候。
秋天是踢足球的季节。卢克是年级里足球队的主力后卫，每周有三次训练，一次比赛。克雷来到以后，送他去踢球，看球赛，这些活动一定要带上克雷。到了足球场，我把车停好，车门打开，它就一个箭步蹿了出去，头也不回地朝远离人群的地方跑。镇里的足球场原来是一户农民家的田地，田主人去世以后子女不愿继续种地，就把一百多英亩平展的农田捐给镇里。农田压平，撒上草籽，足球场就是这么来的。足球场旁边是一个陡坡，坡上生满野树和野生蓝莓。第一次克雷来足球场，下了车它就往陡坡上跑，以后每次都如此。它不喜欢人群，尤其怕孩子——这点我们猜也跟房山的经历有关系，它和它的狗妈，兄弟姐妹狗，在街上流浪的时候，不知被多少顽童追打嘲弄。克雷跟卢克的关系一直就这么不冷不热的。
克雷天生怕人，见人就躲，它站在陡坡顶远远看卢克踢球。比赛结束时众人散，我们打开车门，克雷会蓬头垢面，毛里挂着好多草刺草果，闪电一样准时从陡坡顶冲下来，第一个窜进车里，从来不会迟到或者迷路， 也不会跑错车跟错了人。这种本事，让别的同学家长叹为观止，若换成美国土生土长的狗，早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你没注意到电线杆子贴了多少寻狗启事吗？”同学家长说。的确是这样，小镇的电线杆上贴的最多的就是寻狗招贴，上面不厌其烦地罗列着所寻的狗的品种，颜色，年龄，性别，再加一张狗的彩色照片。除此之外，还有答谢奖金，主人的电话，宅电， 这些信息边画了好多惊叹号，以及全是大写的英文字母“谢谢”。新的寻狗招贴压在旧的招贴上，经年累月贴在小菜场和图书馆的公告栏里，路灯杆上，其数量远超过寻猫的，出租房的，打理草坪的，卖旧家具的小广告。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克雷也会丢掉，它这么精明的一条小狗，多远都能找到我们，找到家。
往家往东走，开车一小时就是海岸线，那是椭圆形的长岛内湾的一部分。我带克雷去海滩，第一次它小心翼翼地把爪踩在沙滩上，一步一个脚印， 走一步，它回头看一下，好像行走在月球上。它对浪花有点好奇，来来回回地追逐着沙滩上那道齿形的水的花边，好像在跟波浪捉迷藏。很快，克雷就不怕水了，敢走进浅滩的海水里狗刨式游泳。十月的一天晚上，朋友新买了一只电动的皮划艇， 看准了时间在涨潮时到康珀海滩试水。我们带上克雷一起去。到了那里停了车，克雷一下就跑得无影无踪。现在我知道它这个跑得没影的习惯，也不担心， 就跟足球赛的时候一样，等我们要回家了那时他自然会回来。我帮朋友把船从车顶上卸下来，从沙滩上拖进水里，我跟朋友先坐了进去，其他的人在海滩上等着。那晚没有月亮，海面上星星点点发着微弱的光，好像天上星星的反光，也可能是海水的波动，带动水里的什么东西。看久了我才意识到海里漂的海藻会发荧光。
皮划艇沿着弧形的沙滩，在平稳的水里漂动着。涨潮时近岸的海水并不深，也不太冷， 细小的浪温顺得很。朋友突然指着我身后叫我回头看，在一片细碎的磷光里，一只黑色的水怪正尾随在我们的船后，起劲地朝我们游过来，水怪的身后拖出一道扇形的影子，带着闪光的边。最后它靠近了，我看清水怪昂出水面的头，原来就是克雷那尖尖的小三角脸。它镇定地游了一路，根本不怕被海水溺死。我把它从水里拎起来，把胳膊伸直让它先滴水，它顺从地缩着脖子，像一个湿淋淋的布袋。我们拖船的一步步，它都看得清清楚楚，等船起航，它就跳进海里跟了过来。现在上了船他是真累了，趴在我脚边一动不动，直到我们下船回家，它都没有再乱跑一步。
十一月过后，天气就很冷了，气温在晚上会降到摄氏零度。克雷在室外的日子不好过了。我跟校友抱怨克雷不肯回屋的麻烦，她心里起疑， 偷偷从新泽西开车到我这里来察看。察看后发现我家的院子虽然有一段矮矮的石头墙围着，但并不是全封闭，这不符合要求。克雷想跑出去的话，随时可以穿过院子一侧的树林跑到街上，而克雷的确是那么做的。这样的院子违反了收养规定。她把所见汇报给爱狗协会，协会给我两个选择，要么立刻加盖围墙，要么把克雷送到下一个人家。她们还举例说最近一只被收养的流浪狗，因为院墙不封闭，窜到街上被车撞死了。
那时已经是十二月，下了一次雪，天寒地冻，工程队都是季节性的，不可能立刻找人加盖围墙！再说了，树林那段属于湿地，在湿地加盖任何东西都要到镇里报批，报批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校友听完我的话，说那我们就得把张克雷取走，不能让你养。克雷的固执，聪明，给我带来好多惊喜也带来好多限制， 我甚至不能像过去那样随时出门。所以，我狠狠心说好吧， 那就把它给更合适的一家。这个爱犬协会是这么严格，她们若是知道克雷在足球场边的小山上乱跑，夜里在海里游水，早就取消我的领养资格了。
克雷黑黑的三角脸上，一双眼睛深陷，黑黑的，几乎看不到什么表情。我喜欢盯着这双眼睛看，希望能看到他的心里。但每次它都转开头，不让我对视，若我还是盯着它看，它过一会儿会偷偷侧脸瞥我一眼， 侦查一下我是不是还在看它。如果我这个时候还是不依不饶地盯着它看，它反而放松下来，抬头看看我，一双眼睛像老人的一样。决定把它送走的那段时间，我不知道它在我们这种眼神交流中得到多少信息，它知道要离开我，又要去一个新地方了吗？克雷的新家在加州洛杉矶，像那里的好多人家，有一个被木栅栏围起来的小小的后院，完全符合领养规定。洛杉矶跟纽约比完全是热带了，克雷可以整年睡在院子里。
虽然心痛，但为了克雷好，我如期开车把它交还给校友。去新泽西的那一路，跟它出来的时候不同，它不叫了，很老道地坐在前排的副座上，脸贴在窗上静静地看高速公路两边的风景。唯一发声的时候，是看到天上排成一排的大雁，从我们头顶掠过。那个景象它大概也觉得很壮观，汪一声，感叹一下。不像别的狗，克雷不爱追小松鼠也不爱追鸟。它离开以后，不久爱狗协会给它建了一个脸书账号，我们可以随时看到它在洛杉矶生活的视频。但这个账号建了不到一个月，视频就不再更新。据说它是在长滩码头上跳进海里游走的——那天克雷的新主人带着它在码头上跑步，码头上停靠着一艘嘉年华的豪华邮轮，游客纷纷下船，游客中有许多华人，大声地说着普通话，人声鼎沸。这些说普通话的声音是克雷到美国之后很少听到的。我跟它说中文，也说英语，但海外华人双语说话跟国内本土的普通话有明显的差别，不要说耳力灵敏的狗，就是我也听得出来。
估计克雷听到一个它熟悉的声音，到底是什么声音？谁的声音那么让它害怕？没有人知道。在一瞬间它突然像见了鬼一样，用力甩颈，让脖子从带弹性的狗圈中挣脱出来。没有狗圈和狗绳的羁绊，它箭一样地朝远离船的地方逃开去。它的速度太快，主人跟在后面连跑带喊都阻止不了。等主人反应过来，克雷已经头也不回地跑远了 。克雷到底在人群中看到了什么，新主人说不清楚，与过去不同的是，克雷这次再也没有回来。
这只小狗的到来和离开都是那么突然，那么随机，好像生命本身。但我相信它还活着，在西海岸的某一个城市的角落，安静地坐在那里，机警地打量周围的一切，倔强地活下去。
（原载于《世界日报》“小说世界”2021年12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