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302期。原公众号文章由一楠编辑,非尔编发。)
老赵初到洋槐村是八月末, 秋季开学前一星期。洋槐村是联排公寓,在大学城安娜堡,属于密西根大学,是大学租给带家属的研究生,访问学者和青年教师的宿舍。公寓呈长条形,两层楼高,每家独门独户,每两家的门口共用一个小花园。
像大部分美国校园,密西根大学也是到处绿树成荫。洋槐村那几排公寓之间种满大树。不仔细看那些树跟美国北方的林荫树没有区别——枫树,橡树,海棠,以及高得像梧桐树,春天开白花的布兰福特梨树。等到第二年四月,老赵才注意到原来洋槐村不是白叫的,门前大树开花了,一嘟噜一嘟噜雪白的穗状花,从明亮的绿叶子间挂下来——这不就是他大学时宿舍前的洋槐嘛。槐花的香气实在是太熟悉了,让他很懵,到美国五年,忽然遇到开花的槐树,瞬间起了故园之思。在北京,槐花的香气是春天进入夏天的信号,怎么美国也有而且一模一样呢?
老赵问邻居文柘,文柘说洋槐本来就是北美洲原产的树种啊,传到中国它是地道的入侵物种。有说是1897年巨野教案以后德国人占了胶州湾,在青岛首先种植洋槐, 由此在中国传播开来。文柘是国内中文系毕业,在密大东亚系作访问学者。老赵听文柘说起洋槐的东进历史,神乎其神,将信将疑。他到美国五年了,从来没有注意美国有洋槐。要不是这次闻到熟悉的槐花香,这些棵开白花的树他会继续熟视无睹。老赵问波士顿有洋槐吗?文柘说当然有啊,肯定有,她没有去过波士顿,密西根州是她到美国的第一站。
文柘的植物知识给老赵很深的印象,但他想,文科生对花啊草啊有了解,也不奇怪吧。老赵一向对文科生看不太起。文柘本科念的是中文系, 硕士念的是中国文化与艺术。中文系对念物理化学的老赵来说,等于是什么都没有学——这是老赵的心里话。《围城》有名言:“理科学生瞧不起文科学生,外国语文系学生瞧不起中国文学系学生,中国文学系学生瞧不起哲学系学生,哲学系学生瞧不起社会学系学生,社会学系学生瞧不起教育系学生,教育系学生没有谁可以给他们瞧不起了,只能瞧不起本系的先生。” 老赵没有读过钱老的《围城》,从民国就开始在中国学子中流传的学科尊卑排序,他并不熟悉。老赵的优越感来自于自己,从小学到大学一直是学校里数理化学霸。科学对他犹如宗教,是世界观,是上层建筑也是经济基础。他大学在北京的名校念的,大四时考了留美研究生的项目,而且考了很高的分数,按他的说法是那一年的前三名。其实他并不确定到底考了多少名,“名列前茅”是系里对他的溢美之词。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万元户在中国很长时间都是富人的代名词。留美项目的助学金,比他在化工厂作工程师的父母工资合在一起高多了,这不是经济基础是什么?
他和文柘都住在洋槐村,两个门挨着,共用一个小花圃。之前的那两家住户, 一家是是化学系的助理教授,一家是工程系的访问学者。化学系的那家住了好几年,买了独栋房子才搬离这里。访问学者过了冬天就回法国了。这个花圃, 在老赵搬入时呈现的样子,主要出自化学系教授之手。那里有几球冬青,修剪成规则的圆柱形和方形,像化学实验用的烧杯烧瓶,地上铺了锯木屑,一根杂草都没有,整饬得好像实验前的工作台。“工作台”风格很符合老赵的审美,他准备继续维持下去,春夏拔拔草,浇浇水,什么都不变。
隔壁的法国人搬走,开春时住进一个新邻居,也是访问学者,东亚系的。她搬来的那周老赵正好在外州开会。待他回来,发现门前的花圃风景已经大变,原来的几何图形的冬青居然都给刨了,铺得整整齐齐的锯木屑被推开,露出下面的土。土里种了几棵小木桩一样的东西。老赵看不懂新种的是什么,他心里火很大。
待看到那个隔壁进出的年轻女人,老赵的怒气消了一半,他不会对女人发火, 这个礼貌还是有的。新邻居穿着粉蓝色的羊毛开衫,牛仔裤,长条身材,平胸,腰很细。一头黑发扎成马尾巴,拖在细细的背上,低着头专心刨土,伺弄那几棵新种的树苗。老赵没有读过卞之琳的名诗, “你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他看她种树,这两个人中不知道谁的乐子更多,唯一的遗憾是看不清她的脸。最后他下楼来,主动跟新邻居打一个招呼是礼貌吧。
这就是文柘,东亚系的访问学者兼初级汉语班的讲师。文柘五官并没有太突出,眼睛不大,嘴唇也并不丰满,长相最多算得上是清秀,老赵看了稍微有点失望。老赵跟她打招呼时,自我介绍,然后请问尊姓大名。她放下刨土的锄头铁铲,抹抹脸上的汗,双颊绯红,像水蜜桃一样的好气色, 对老赵友好地笑笑。老赵问种的是什么,文柘说是著名的大卫·奥斯丁玫瑰品种,是系主任太太送的, 他们是玫瑰迷,就好这个。她指指近前的一株说这是奥塞罗,开中等红色的花。旁边架子边的是什罗普郡少年,粉色,另外一株叫夏莉法阿斯马, 粉色大花。
老赵说,看着都差不多啊,哈哈哈。然后他问起文柘的课程安排,愿不愿一起吃个午饭。
文柘爽快地答应了,问后天行吗?老赵愣了一下,说后天当然可以啦,他本来想提议下星期的,没想到文柘提的却是“后天”,他们就约了在学校主街的雕像前见面。
后天行吗?老赵回到家里,耳边还回荡着这句话。多少年以后,他都会想起来,那时他才意识到文柘是在主动追他。他对文柘的第一印象很好,不像他记忆中中文系的人那么疙瘩。大学时他们宿舍跟师范大学的中文系搞过友好宿舍,周末时邀请那个宿舍的女生来跳舞。管接,管送,搭上请吃晚饭的钱,结果一对都没有谈成。六个女生中的两个,反而跟物理系的研究生搭上,不久就在校园里成双成对地散步,把他们宿舍的哥几个气坏了!老赵对文科女生的反感从那时开始的。
但现在由不得老赵挑剔了,现在是九十年代的中间年,香港还没回归祖国,克林顿还没在白宫与实习生幽会呢。这个时间点上的中国留学生男女比例相当不平衡,女生极少。
第一次约会,老赵本来想去“老成都”,这是他最喜欢的安娜堡的餐馆。住进洋槐村后几乎每周他都要从老成都点一次外卖,解解馋。那天中午文柘穿着黑色的皮夹克,里面是墨绿底细花的衬衫,下着牛仔裤,黑色细高跟鞋,脸上化着精致的妆,比第一次见面时漂亮很多,她问他喜欢不喜欢吃意大利菜。老赵愣住了,说好啊,去哪里呢?文柘立刻说我刚刚跟系里同事吃过贝拉潮,很好吃,我带你去。
老赵以为吃一碗番酱意粉就算了,没想到文柘很会点,老道地点了海鲜炒意粉,腌小八爪鱼沙拉,提拉米苏,各要了一杯白葡萄酒。点完文柘有点不好意思,说要不把提拉米苏省了吧,老赵说我爱吃那个点心,不能省。
互相介绍以后,四目相对,不知说什么。老赵想起一个好话题,你是硕士毕业来留学的,你的论文作的是什么题目?这是他在找教职时被问得最多的一个问题,对方听完都会认真解释半天。
山水诗与文人精神。文柘说,说完她微微一笑。
老赵听了, 脑子有点懵。他没想到文柘的答复这么简单,球又回到他手里。老赵结结巴巴地问山水诗就是写山水的诗吗?文柘说不完全是——山水澄明,万象世界,山水是中国古代文人精神的栖居之所。山水不是对自然的单纯模仿,而是在心性与物象之间建立相互契合的关系,寄托超越日常世界的精神追求。山水以形媚道,是古人畅神的境界。
唱神?老赵终于抓住一个他听得懂的词,忍不住重复了一遍。
舒畅的畅, 神之所畅,孰有先焉?文柘继续说文言——东晋时的大文学家孙绰说过:“振辔于朝市,则充屈之心生,闲步于林野,则辽落之志兴。……屡借山水,以化其郁结。”东晋时期寺院道观遍布山林之中,所谓“别有洞天”,山水诗和山水画开始成为一种新的文化现象。
文柘一说起来就刹不住,背起古文来摇头晃脑, 最后注意到老赵的眼神已经不在自己脸上,就突然打住,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老赵只抓住唱神,熟油……最后一句的别有洞天他听懂了,点点头,说所以山水诗是中国文化的精髓所在,赶紧吃饭,乘热吃,嗯好吃啊!
文柘的论文老赵虽然不懂,这些天书一样的话中至少他可以八九不离十地猜到文柘的年龄。这时午饭来了,这下好了,老赵开心地打开面前的餐巾布,说今天我请客哈,你想吃什么千万不要客气。文柘谢了他,用叉子拨了一下面前的蔬菜沙拉,说我这个讲师的工资,一个月才一千美金,房租就交了一半。老赵说自己的工资是她的五倍,还有各种津贴,说到钱老赵就很得意。
文柘胃口很好,一边说一边吃。都没看到她怎么大吃,她面前那盘海鲜炒意粉已经空了一半。老赵吃意粉时,如果在家一个人吃,就用筷子, 就跟吃打卤面一样。现在餐馆里,只能用叉子卷着往嘴里送。老赵特别担心叉子上那一嘟噜的橘色的东西掉到衣服上,吃得很紧张。文柘不知道是在哪里学来的优雅姿势,左手使勺, 右手用叉,勺顶着叉绕起意粉,才往嘴里送。老赵不知不觉停下刀叉,盯着文柘看。把文柘看得很不好意思。她也停了下来,对老赵笑了一下,然后说:
我刚刚说到哪里啦?哦身份问题,是啊是啊!我拿的是交流学者的J1签证,转眼一年就到期了。
老赵说你不是刚刚来嘛。
文柘摇头说不是“刚刚”,我是去年夏天来的,先住在朋友家里,等交流学者的公寓空出来才搬进来。现在到美国已经大半年了。
老赵问签证到期怎么办呢?
文柘说总有办法吧,也许拿我写的论文,再作一个什么交流项目。系主任是研究日本古代文学的,古代日本文学里汉诗是主流,汉诗里山水诗又占了大半,也许我的论文能跟他的领域能有一些瓜葛。老赵还是听不懂,拿化学系的事例作对比给文柘出主意,文柘嗯嗯地应着,她说实在不行,我就回北京,也没什么, 出一趟国,也算见识过美国著名大学的东亚系。说完她喝一口咖啡,又加了一句,我还挺想念北京的。说这些的时候,文柘有种我行我素的豪放不羁, 好像美国没有什么可留恋的。
老赵不能理解,他一直觉得对理工男出国是最好的出路,文科生最好的出路是嫁一个理科生跟出来。但他理解文柘对国内的思念,有时他会突然特别想吃家乡的一个什么蔬菜,比如春天的芦蒿,或者马兰头,想到不吃不行的地步,恨不得立刻坐飞机回国。在波士顿读书的时候,他喜欢坐地铁到城南,在越南人或者孟加拉国人开的小杂货铺里转,看着那些叫不出名字的蔬菜和香料,安慰自己的乡愁。好像那些小岛一样的地方,跟他自己的孤岛一样的身心,是可以互通的,店里彼此语言都不通的老人和他是可以共情的。他说不出个什么道理,但他喜欢城里那些非白人的非美国的小角落,破破的唐人街, 台山厨子开的食店……刚到美国的时候他可不是这样,那时去唐人街他觉得憋屈和尴尬,自己一个名牌大学的博士,怎么跟这些英文都说不了几句的偷渡客混一起啦?
在美国生活超过三年,老赵发现“他们”和他是一起的,在美国这个地方,只要你不是白人,都被叫做少数民族,黄皮肤的被称为亚裔。老赵跟文柘说起这些心路变化,文柘说过去的尴尬属于文化身份焦虑,老赵还是听不懂,他说“我现在已经不焦虑了”,文柘说我有点烦唐人街,我来的时间太短了,理解不了这些唐人街的东西。老赵说那些就是旅游热点啊,然后他又说了许多,老赵发现现在他已经算是一个老华侨了。
点心上来,她自作主张给两人又叫了一杯咖啡, “你也来一杯咖啡吧,否则下午容易犯困。”老赵也就遵命说好。
结果这杯咖啡让老赵凌晨三点都还醒着。他不习惯喝那么浓的意式咖啡,那么一小杯,还那么贵。醒着的时候,老赵反复想起文柘的样子,越想她的脸在他脑海里就越清晰,越清晰也就越可爱,美丽——文柘的单眼皮,扁平的鼻梁,圆圆的苹果脸,她抿着嘴咀嚼的优雅吃相,食不言的教养,谈到身份问题时她眉头微锁,目光灼灼……这些细节在老赵脑海里过电影, 每过一遍,他对她的好感就增加一分。咖啡让他失眠,这种复习也让他失眠,老赵觉得自己很快会爱上了这个邻居。
之前他看过一个法国摄影家的作品,“放大拍摄”,把世间的细小之物经由相机放大百倍以后拍成照片,印成照片再次放大——微尘,花粉,纤维,皮肤上的痦子,毛孔,血红蛋白……经过这种摄影处理后变成照片,无论原物是什么东西,无不显示出有序整饬的美,有序又带来存在的道理。对文柘的印象也是这样一个过程,细节被放大,看上去很美。求之不得,辗转反侧。想了大半宿,老赵觉得这次他可“得”, 这让他很开心。
老赵不是没有谈过恋爱,都是跟系里的师妹。其中最亲近的一次,是他读博时作普通化学课的助教,班上一个日本女生, 理智子,用带着浓重日文口音的英语跟他搭讪,主动追求他。老赵简直受宠若惊,无以为报,拼命帮女生补习化学课,帮她改实验报告,甚至把他知道的部分大考的考题都透露出来,还给她解释正确答案。化学楼一楼的房间一部分是实验室,另一部分是教室,有些教室跟实验室有门相通,那个门清洁工经常忘记锁。如果实验室没有人的话,就不会有人注意到旁边的房间里有动静。老赵——那时是小赵,带着那个小个子的东洋妹晚上就在这种黑了灯的空教室里约会。他的第一次,就发生在阶梯教室最后一排的座位上。理智子如果晚上约会穿裙子来,那就是要去阶梯教室的信号。冬天下大雪的时候也不例外,她穿着女校风的暗色格子尼超短裙,下面是过膝的长筒袜,只有大腿那块的皮肤被冻的通红。老赵身体火热,突然被一双冰冷的腿夹住,那种冷与热的激荡刺激,几乎让他惊得想尖叫。老赵从小的教养就是老实本份,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这次恋爱真正是小和尚下山了,开眼界了。
理智子以A+的化学成绩毕业,考上了一所藤校的著名化学系的研究生。老赵心性高,给妹子发电邮不回就再也不主动啰嗦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就这么断了。过两年在年会上见到过一次,妹子热情地邀请他同去吃饭,老赵也是不尴不尬地不愿意搭理她。等年会过去,老赵还是忍不住悄悄打听过这个妹子的消息,希望可以再次以开会的名义偶遇。结果她那年毕业,正在准备回日本,进一家大企业的研究所,她是已经订婚还是准备回去结婚,反正是这么一个情况,老赵初听到心都要碎了。那所藤校化学系的中国同学八卦得津津有味,说她攀上帝国化工的富二代,说她社交一流,学业二流…..都没注意到老赵脸色越来越难看。老赵心里痛,八卦听不清楚,想听,又不愿意多问。与他同一年出来的留学生,这时大部分都已经有了稳定的恋爱关系,或者已经回国娶了美女,以太太身份办到美国来。老赵却一直单着。了解他的,说老赵曾经沧海, 不了解的,说他太蔫。
现在这个文柘,圆脸,单眼皮,说话语速快,行动果敢,有理智子的影子。临别时老赵跟文柘握了一下手,文柘的手指有力,并不是他想象中的文科生的手那么绵软无力,这双手让老赵刮目相看。仿佛是互补心理,他自己安静不多话,却喜欢强大的女人,这是他后来才意识到的。
他不想像上次那样作冤大头,他的爱是有底线的——一早上起来他对自己说。老赵发现自己神清气爽,并没有失眠而萎靡不振。他甚至有出门跑步的冲动,觉得最近自己长胖了,需要减掉几磅。他一边洗漱, 一边忍不住浮想联翩下一次约会文柘应该到什么地方,结果刮胡子的时候把下巴上剌出一道很深血口子,鲜血淋漓。他捂着脸到处找创可贴,从浴室翻到厨房,一边找一边想不行就敲文柘的门问她要创可贴吧。他下巴上的血从手指缝里滴到地板上,好像作案现场,最后终于在厨房的抽屉里翻到一片。老赵举起那片救命的小膏药,往脸上糊的时候,差点笑出声来,文柘如果看到这一幕,肯定以为这是苦肉计!
文柘的办公室在学校的西南角上,跟化学楼背道而驰。若是没有约定,开会和院系活动都很难偶遇。这也是为什么和文柘吃午饭后两个星期,在校园里并没有见到她。周末在家门口,有遇到,那几次文柘都是行色匆匆地往外走,一叠声地说老赵你好啊!我下周约你吃饭哈!我现在已经迟到啦,不能再聊啦!回头见!哦你帮我的玫瑰浇浇水吧,你看看,都开始抽新枝了,马上就要打骨朵了……
结果老赵真开始给花圃里的树桩子浇水了。浇水这个任务很容易完成,老赵家前门有一根前任住户留下来的橡皮水管,既然器具都有了,动一动指头又有什么难呢?这是他的逻辑。一边浇水,一边琢磨着文柘到底在做什么,忙成这样?
文柘说的下周吃饭,她没有爽约。但时间不在周末,而在星期一的晚上。文柘说她在餐馆打工,在酒吧做女招待,在洗衣店叠衣服……她想多挣点美金。万一一年就回国了,她怎么也得多带点钱回去。“我身体健康,干嘛不打工呢?”
你怎么去这些地方的呢?你又没有车?
我骑车去。文柘毫不犹豫地回答。
老赵难以想象,安娜堡的公路可以说是荒无人烟,晚上连路灯都没有,车都开得飞快。文柘居然在路上骑车,跟汽车抢道。
不是抢道,车都让着我。文柘笑着说。她的脸已经晒得很黑,皮肤黑里透红。一双眼睛很亮,老赵盯着她看,觉得她比刚来的时候还要好看。密西根州属于高纬度地区,夏天傍晚落日晚,他们吃饭的时候已经晚上八点了,落日后金色的余晖从朝西的窗户里透过来,照在文柘的圆脸上,老赵的目光聚焦在她身上。
冬天怎么办?下大雪你也骑车?
冬天再说啊,说不定到那时我到哪里弄一辆小破车开开呢。我出国的时候跟家里借了钱,得攒些钱还他们。
这次吃饭,吃的是文柘从中餐馆带来的青椒牛,一个柠檬鸡,一个西红柿紫菜汤,加一个她做的炒饭。饭后的点心是老赵从超市里买的冰淇淋。老赵环顾四周,发现她这套公寓里的家具似曾相识——餐桌,沙发,柜子,台灯,像旅店标准间里的东西。连浴室里的浴帘,地上防滑的橘色小地毯,好像都是统一布置的。忽然他明白了,这是给访问学者用的带家具的公寓。而他那套房间里的家具,是别人送他或者他自己买的。
只有花圃里那些大卫·奥斯丁玫瑰花,属于文柘。
饭后他们一起走到院子里看玫瑰的长势。也许是老赵殷勤浇灌的缘故,每一棵树桩在高度上都至少长了两尺,每一棵蹿出三四条长枝, 向四周伸展着。长枝上密布着新生的叶子,紫红色的新芽,也布满了长长短短的木刺,像牙齿,老赵说这玫瑰的枝条可以当武器了。文柘说再过两周就应该能结花苞,含苞欲放了。
晚风吹来,洋槐花落下,飘到他们的头上,衣服上,也飘到玫瑰花上。老赵又想念起他念本科的母校的春天——华北地区的杨树,柳树,白桦树,沙尘过后的新绿。文柘捡起一朵飘到衣服上的槐花,说美国人大概不知道这花可以吃的,生吃,或者拌进面里蒸了吃。
老赵很好奇,你那么辛苦地打工,为什么花钱种这个?他没有问,他有点不好意思问这么俗的问题。老赵从来没有种过玫瑰,他发现自己蛮喜欢在花圃里流连的,虽然那些枝枝条条上还没开花呢。除了浇水,文柘准备了给玫瑰的肥料,还有一罐喷药, 是灭菌灭蚜虫的。另外一个罐子里是防鹿啃的臭剂。这三样东西放在花园的墙角里,等于给老赵布置了任务。老赵像读实验仪器说明书那样仔细地看了农药和化肥的成分。他小时候种向日葵,死不了,仙人掌,文竹吊兰,葱和蒜,都不需要这些操作,晒晒太阳,浇点淘米水,这些东西就长得很壮。小时候化工厂大院里邻居有养月季花的,种在花盆里。月季这个说法似乎是中国独有,在这里它叫玫瑰,而且是奥斯丁玫瑰。
夜幕四合,暮春的风很柔和,不远处野鸟偶尔叫一声,邻居家的厨房的窗户里飘出各种炒菜的香味, 老赵很想伸手去抱一下文柘的肩膀。要是理智子在身边,这个丫头肯定会主动来抱他的腰。想到这里他挺伤感,理智子真要是藤校同学说的那样,现在应该已经一入豪门深似海,说不定已经有了孩子了。那一次疯狂的恋爱,还是挺美好的,虽然有被利用的嫌疑。利用这个词让老赵心里再次痛了一下,搂一下文柘的念头烟消云散了,他对文柘告辞,明天一早有课,我回去准备准备。
有一天,去超市Kroger 的路上,老赵还真看到文柘骑着车在奋力前行。路边驰过的车速很快,那些车看到骑车的人都朝左挪一挪,避得远远的。文柘弓着薄薄的身体使劲地蹬车,风把她的夹克和头发朝一个方向吹。骑在自行车上的她,好像疾风里的一棵草,但她就是不倒。路的另一边是玉米地,在她身后快速地闪动着高而密的青翠的玉米杆子。老赵想叫她,但又怕这一叫会惊到她。前面一个十字路口就是Kroger,旁边有中餐馆,有干洗店,老赵以为她在那里打工。结果老赵到了,发现文柘已经转上另外一个方向,朝更远的地方走了。
玫瑰花开的时候,洋槐花已经落得没影儿了,树上挂着一条一条褐色的槐豆荚。那是六月初,大学学年结束,各系的派对和聚会不断。东亚系系主任家有个正式的大派对,文柘把老赵也叫上同去, 特意嘱咐要穿正式点。文柘那天准备了旗袍,老赵也把西装找出来,还把白衬衫熨了两件。他有职业习惯,重要的场合比如大实验,大派对,从器材到行头都有备份。他穿得跟新郎官一样,站在文柘门外等她。那些玫瑰开得姹紫嫣红,老赵深深吸一口气,要把那些香味化到身体里, 他感觉自己要醉了。他一再叮嘱自己,这回一定要像英美的绅士那样先给文柘开汽车门,不能让她自己开门。
门打开,文柘穿着月白色暗花的旗袍,旗袍掐腰做工衬着她的腰更细,身材更好看。她的头发梳了发髻盘在头顶上,脚上蹬着细高跟鞋。她手里拿着一把厨房里用的大剪刀,笑着对老赵说,你先进来坐啊,别在门外站着,茶我都泡好了,我马上就好。说着妖娆地走到玫瑰花前,咔嚓咔嚓几剪子,把玫瑰花剪了下来,捧在胸前像胜利女神那样走回屋里。文柘把花放在餐桌上,将事先准备好的玻璃彩纸彩带飞快把花包扎成花束。然后说可以啦,咱们走吧。
你这是干什么?对花下毒手,我们好不容易种出来的玫瑰!老赵质问,脸色很难看,他声音不高,努力让自己的口气缓和一些,但是他太心疼那些花了, 文柘剪花的动作太快,他都阻止不了。“我不去了!”他最后说。
文柘看着他,又看看手里的大花束,屋里没有开空调,热空气里玫瑰散发出浓烈的香味,香到好像花的灵魂飘在那种美丽的气息里。文柘拉了他一下,说走吧,玫瑰还会再开的,剪一剪没有坏处。说完走到老赵身边,伸手抱了他一下。老赵忽然意识到,刚才他用了“我们”这个词,这让他心里好过一点。他们出了门, 文柘走在前面,老赵乖乖地跟在她后面,他不知自己是恨她,还是爱她,或者两种感情兼有之,但他还是挺想跟文柘成双结对去派对的。老赵的心思起起伏伏,他沉默地掏出车钥匙,打开车门,然后按了一下门上的键, 车门锁哗地一下自动解了。随即文柘自己拉开车门,把花放在后车座上,然后坐到前面的副坐上。文柘看了一眼老赵,忍俊不禁,说一会儿你会看到更多的玫瑰。车开出去,老赵忽然想起来自己又忘记先给文柘开门。
到东亚系系主任家,老赵才发现这是一个玫瑰园, 屋前屋后,种满了玫瑰。那些玫瑰大部分都还没有开。系主任太太是日本人,接过文柘递过来的花时,眼睛都睁圆了,对着花束凑近了深吸一口气,“柘啊!你太厉害啦!玫瑰这么早就开了!” 文柘得意地点头,说我的朋友帮我的。她的英文不利落,系主任太太的英文也不灵,带着浓重的东洋风,但文柘还是跟她都聊得像知己。女人都是天生的外交家,老赵真是佩服死了。他拿了一瓶啤酒,在院子里转圈子,看看花,过一会儿再回头侦查一下文柘。
很快系主任就出现了,这是一个矮胖子,头圆,脸也圆,一双大眼睛,头发很少,头皮很亮,满脸红光,像一个奶粉广告里走出来的健康宝宝成年了。他站在两个女人中间,左看看,右看看,然后张开双臂搂住了这两人,“你们都是我的玫瑰花!”老赵站在不远处,正在听一个教中国当代文学的教授聊五四运动,忽然听到系主任这么说,心里很惊了一下。他又怕自己听错了,等到他听完五四运动再转过去,玫瑰三人组已经散了。文柘在和系里一个博士生在聊天,博士生很规矩,对文柘叫文老师,称老赵“赵教授”。
美国人开派对喜欢把屋里灯光调得很暗,为了增加情调,再点了一些蜡烛,烛光在四下照出飘动的影子, 加上入夜后的凉风吹来玫瑰的香味儿,搞“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这一套。老赵心里慢慢安静下来,他看着文柘身材挺拔,衣裳楚楚地站在那里跟别人说话,心里不禁有点得意。派对是自助餐形式,菜是找餐馆外包的,餐馆还送来了倒酒递菜收盘子的服务员。主人下厨做了两种点心,玫瑰凉糕和抹了玫瑰酱的芝士乳酪蛋糕。不用说,玫瑰酱也是系主任家出品。系主任取了一块芝士蛋糕,倒了一勺玫瑰酱,吃一口,然后大声说好。他太太就站在旁边,系主任兴奋地亲了她一下。接着把手里那盘蛋糕,递给站得很近的文柘,说你尝尝吧。文柘毫不犹豫地就举起那个系主任吃过的小勺,挖了蛋糕一角送进嘴里,抿嘴细嚼,一边微笑点头。老赵揉揉自己的眼睛,自己是不是喝高了看错了,文柘和健康宝宝真的合用同一把小勺吗?待他走近文柘身边,发现文柘已经吃完那盘蛋糕,手里什么都没拿。
这个细节虽然不确定,但老赵相信自己亲眼目睹,感觉像吞了一个苍蝇,他对文柘心里生厌。派对结束后,文柘坐回他的车里,他们都沉默着,各想心事。老赵以为文柘会兴奋得眉飞色舞,说个不停,所以下决心要冷她一下,她坐进来他也不吭一声。没想到,文柘只是淡淡地打了一个招呼,就不再说话。
来的时候她妆容一新,眉飞色舞,像冒泡的香槟。现在却是意兴阑珊。她那件旗袍也好像旧了,下摆看上去皱巴巴的,似乎还有污迹, 看着特别廉价像餐馆的服务员。老赵车开到半途, 文柘突然说你能停一下吗,我想到外面站一站透口气,我有点晕车。老赵把车停在校园里的湖边。文柘站到车外,面向湖,背对着车。湖边的草里一片蛙鸣,湖上漆黑一团。夜的清凉的空气里带着野花和青草的香气,静谧的空旷的湖边让老赵平静下来,心里的怨恨散了一点,没准他真是看错了呢,灯光那么暗……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偶尔路上来一辆车,疾驰着,车灯像探照灯一样扫过他们俩,等车行远,一切又在黑暗里。
野地里的黑暗一望无尽,有种与世隔绝,天老地荒的感觉。实在是人迹罕至,那么热闹的大学城,晚上出了校园就完全荒凉。站在那里,好像世界上就剩下他们俩。老赵看不清文柘脸上的表情,但他隐约觉得文柘很伤心,跟她在派对上春风拂面,八面玲珑的样子判若两人。想到在派对上的情形,老赵又生气,不想搭理她,任凭文柘孤独地站在那里,就要晾她,惩罚她——那个健康宝宝矮胖子系主任得了他种的玫瑰,还跟文柘共用一把勺子吃点心, 凭什么?
他们一路沉默回到家,下车前文柘忽然说,访问学者签证续不成了,系里又招了新的访问学者来教初级汉语课。老赵沉默地点点头,没有安慰她一句。如果文柘求他,他会答应的,老赵想,他喜欢她。但文柘偏偏就不开这个口。她看老赵不置可否,赌气地说了句晚安,自己开门下车离开。老赵坐在车里注视着她的背影,心里升起一丝怜惜,这怜惜盖过这一晚上的别扭和怨恨。
文柘八月底离开安娜堡回北京,那时他们之间已经恢复了友谊,他送她去机场, 并答应继续给玫瑰花浇水和剪枝。她说得没错,玫瑰重复开满了一个夏天,每一次剪枝都让它们更强壮,加上施肥,简直见风长,整个洋槐村在七八月里飘着玫瑰的香气。九月底奥赛罗还结了新的花苞。经过这大半年,那几丛玫瑰非常茁壮, 长长的枝条呈弯形向四周伸展着,超过他的头顶。一直到下第一场雪,玫瑰才完全谢了。按照文柘嘱咐的,九月后老赵没有给花摘头,花谢了枝头结出圆圆的果子。天气变冷,青色的果子转成橘红色,扁圆,像小型的苹果也像石榴。老赵把果子摘下来,忍不住尝了一个—果子带着玫瑰的香味儿,果肉又硬又涩,到底不是苹果。文柘来信说,这东西叫rosehip, 玫瑰果,它有养颜美容的功效,泡茶喝可以预防感冒……老赵心想,你知道的还真多。
十月底下了第一场大雪,雪后老赵把干枯的玫瑰剪短,裹上粗麻布,根部堆上厚厚的锯木屑, 这是文柘交代的花木入冬前的准备。做完这些,他安心了,回到公寓里,找出文柘发来的电子邮件,开始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