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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到这套公寓,不费吹灰之力。香港这个城市,我太熟悉了,何况这个地址早已印在我脑子里。
我摁下门铃。门很快打开,她穿家常的一件深蓝棉布裙,一张圆脸并非能让人一见惊艳的轮廓——这张脸,也是早印在我脑子里的。
“是罗玳吧,我是周瑞芝。”我先开了口。和颜悦色,运用着独自一个人在温哥华家中的镜子前演练过千百次的动作和表情。
她和我从未照过面,却熟悉我的名字。这名字像一支离弦利箭,直刺她的眉心,让她浑身都紧张起来——正如我独自在镜子前千百次的想象。
她低下头,默默领我到小客厅里坐下。她自己也坐下,在我对面烧水泡茶,烫杯温壶,不敢正眼看我。半晌,才低声问:“你来,不会是顺便路过。”
我不是泼妇,干脆再送给她一颗定心丸:“你跟着翰生也有3年多了吧?我要存心为难你,不会等到今天。”
她的脸一下涨得通红。3年多前,傅翰生返回香港重开傅家的酒店,她的室内设计工作室投标成功,承接下了装修工程。他们两人由此相识。
“你们的事,我老早就知道了,唉!”我这一声叹息,是真的无奈。“这么多年来,你并不是第一个。”
我自己呢,算不算第一个?20多年前,傅翰生不过是家父公司里新进的一名普通员工。起初,他不大肯搭理我,嫌我娇纵跋扈。可他的实习期刚过,他那住在九龙城寨的寡母就得了重病。傅翰生一个只会死命念书的呆子,再心高气傲也不得不依靠我家出钱出力。等他的老母亲捡回一条命,他自然要娶我进门。
是我先看上他的,他这一辈子只能属于我。连他那寡母都说,他这一辈子欠我的太多,理当什么都听我的。
他本来也一向循规蹈矩,后来我要移民去加拿大,他万分不情愿,也还是将酒店转让给朋友,跟我一起到温哥华。
我喝口茶,放下杯子:“我和他做了20多年的夫妻,练得最拿手的一套本领,就是装聋作哑。”
她很忐忑很不安,头垂得更低了。
我继续说:“你是念过书的人,不像外面那些狐狸精,烟视媚行,动不动挑唆男人停妻再娶。翰生遇上你,是他的福气,也可以算是我的幸运。”
我深吸了一口气。尽管为这一天我练习过无数次,但真正与这个女人面对面,还要很用力才能努力维持脸上的表情。
翰生从来没有喜欢过温哥华。他抱怨挣钱机会少,自己还没老就已被迫退休,渐渐就开始不安分。尤其是有了“微信”这样该死的东西之后。他和过去的老同学、老同事一天到晚讨论香港时事、经济动态、政治前景,越发地身在曹营心在汉。偏偏接手酒店的朋友不善于经营,力邀他回香港,他正好顺水推舟,回来了。
然后,这个叫“罗玳”的女人和她的照片,就落在了我的手上。
罗玳倒茶的手抖了一下,仍旧忐忑地低着头:“傅太太,我……”
我挥挥手打断她。我并不需要听她忏悔或者解释,只需要她听我说:“男人哪,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见一个爱一个,爱一个扔一个!翰生遇见你以后算是安稳了这几年,我还以为……唉!谁知道……唉!”
我故意吞吞吐吐,她果然关心,皱起眉头问:“怎么呢?”
“你不知道?他另外有人了。一个西班牙女孩子,才20岁出头,又无知又没教养,嚣张得很……你真的不知道?!”
“难怪——”她轻轻咬住了下唇。“他最近来得少。”
“总说最近特别忙吧?哼!”我冷笑。坐正身子,开始进入正题。“那种女孩子,眼睛里只认得钱,不把他整死不会罢手的。所以,你要救他!只有你能救他,叫他离开那个女孩子!”
“我?”她难以置信地瞪着我。“我算什么?!”
“我说不动他的啊,又不能和他撕破脸!”我按住她簌簌发抖的手:“他心里是有你的,你尽管放心和他闹!再说了,你反正已经失宠,还怕什么?只要你答应照我说的去做,我不会亏待你。”
我递给她一张支票。
她没有推辞。接过去仔仔细细地看,然后抬起头,居然对我笑了一下:“我的确应该为自己打算一二,是不是?”
我笑了。做人情妇,结局并无太多选择余地,她自己早该明白的。她若赢了,西班牙小妞出局;她若输了,她自己出局;她们若两败俱伤,我便大获全胜——这张支票必然要值回那个价码的,我站起来,起身告辞。
2
一年多之后,我正在家里收拾傅翰生离开之后留下的一片狼藉,门铃响了。
是罗玳。头发还是挽在脑后,穿着白色条纹衬衫、牛仔裤,站在我面前。
她竟然出现在温哥华!我很意外,却并不妨碍我厌恶地盯着她,厉声说:“这房子是我的!你来干什么?!”
不管她从哪里来,我从来没喜欢过眼前这张脸,现在不用掩饰了。
“我来,把这个还给你,”这回她先开口,心平气和。手上递过来一张支票,我开给她的那张支票。
我们上次见面之后,她并没有和翰生吵闹,只是悄悄走掉了。没想到这一走,竟然真的摄去了傅翰生的三魂七魄。他立刻和那个西班牙小妞一刀两断,紧接着翻天覆地去找她。找到了,为了求她回头,接下来就坚持要和我离婚。房子、车子、银行存款、公司股份,他都可以给我,只是要离婚。
罗玳,到最后,她才是赢家。我一把抢过支票,撕成粉碎:“不过,你将要得到的,也不过是我从前的日子。”
“不会。因为我比较懒,又不及你一半聪明,我懒得绞尽脑汁去破译他的各种账户密码。”她淡淡一笑,转身走了。
我这才意识到,上次去见她之前,我对着镜子独自演练了千百遍,却忘了计算这整件事的关键,终于导致一败涂地。而那个关键,叫做“爱情”。
爱情,那最不讲道德的至高道德,最缺乏逻辑的最强逻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