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人向隅

作者 09月24日2020年

(公众号文图由子姜编辑/编发)

 

十轮霜影转庭梧,此夕羁人独向隅。

未必素娥无怅恨,玉蟾清冷桂花孤。

——(宋)晏殊《中秋月》

 

晏殊留下的诗远不及他的词脍炙人口,这一首《中秋月》更算不上他的名篇,可也宛然是他典型的格调:下笔不着形迹,字语修洁,情致深合委婉。

全诗从写景入手,“十轮霜影转庭梧”,皎洁的月色筛过庭中梧桐树的枝桠,很简单很客观的描述,似乎都没有情绪。不过以“霜影”指代满月,已凸显出了一重凉意;中秋时节,梧桐树必然已不再枝繁叶茂,“庭梧”的意象又带着瘦影婆娑的伶仃。寥寥七字,用明与暗,黑与白,光与影,将氛围渲染出一派水墨的静谧,一派清冷。

画面的重点是月亮。月亮自盘古开天地以来明明只有一个,此刻倒成了“十轮”。有人以为是月色被梧桐枝桠切割之意,恐怕误解了大晏之所指。“霜影”并非一片片洒向地上的、固定的、散碎的月华,却是天上的、移动的、慢慢“转”出来的满月。就像摄影师把相机固定了,每隔数分钟拍一张,最后叠加而成那种糖葫芦串一样的月亮照片:明月自西向东,沿着梧桐树的枝桠逐渐逐渐移动,同样的月亮,不同的画面,一轮一轮又一轮,“转”过的其实都是时间。是一个人伫立在这一派长夜无眠的清冷静谧中,缓缓滑过的时间。

“此夕羁人独向隅”,还是简单的、客观的描述,字里行间依然没有情绪。然而“此夕”分明是佳节良夜,本应属于団圞圆满属于欢声笑语属于火树银花,此人却选择了独自呆在屋子的角落里,默然以对月——只因“羁留”。此处不见得必定是“异乡”,不见得必定在“远方”,总之不是那颗心愿意停留之地,却偏偏只能停留而已。想走又走不了,要去也去不成,一个“羁”字道尽了身不由己的沉重。

月下之人的面目始终模糊,不知是男是女,更不知其年龄身量, “独向隅”的场景十分逼仄。仿佛四壁都萧然,没有声音,除了月色也没有别的光亮,除了自己更没有别人,月色框架出来的场景最后结构出来的是另一个字的象形:“囚”。身被囚,心亦被囚。那么,身在此处,究竟是为谁所羁,又因何而羁?心在彼处,又究竟是为谁所羁,因何而羁?

偏偏又撂下不肯说了。个体的生命经验里,有些感受有些感动有些感喟往往虚渺纷乱,连捕捉都不能,怎么形之于言辞?到头来都如佛家的偈语: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就是错。更何况这个角落里毕竟只有自己,以及,月亮。

皎皎的清辉轮彩,遥遥的碧海青天,其实高处也不胜寒。纵然琼楼玉宇又能怎样,蟾蜍是孤伶伶的一只,桂树是孤伶伶的一棵,如此寂寥,如此清冷。纵然青春不老,肉身不灭又有什么用,嫦娥是应悔偷仙药的了,当年的一念之差,只落得后来如此这般。

“未必素娥无怅恨,玉蟾清冷桂花孤”似乎只是默然对月之际,心念的偶然一转,与已无关,更与情绪无关。可若自己无怅无恨,怎知嫦娥必怨桂孤蟾冷?!——大晏的心事就有这样矜贵的,理性的自持。顾左右而言他的情态,是一团小小的持续燃烧的炭火,那种灼痛绝不至于撕心裂肺,却持续不断,拂了一身还满。

晏殊十四岁以神童入试,赐进士出身,平生身居高位,死封“临淄公”,堪称大富大贵。可他的笔下却很少见金玉锦绣的繁盛,豪情壮语的激烈,有的只是淡淡的天然景色,淡淡的心境。后世回顾北宋文学史,他俨然是一位名家。实际上当其时他是一个大政治家,写诗填词不过是他“遣余兴”的一种方式。在这种方式里,朝廷、官场与地位、身份都隐去,他将自己还原为一个普通人,只忠于自己的心自己的情感。于是他的笔下就脱离了杜甫或韩愈强烈的政治使命感,不受“文以载道”的牵制,呈现出更贴近芸芸众生的,平实的经验,平实的感怀,因而有了更广泛的审美意义。

如他这一团小小的,鲜为人知的《中秋月》,寥寥二十余字,没有声嘶力竭的离思,没有肝肠寸断的别愁,也没有迫不及待的归心。只是举头望明月,微微皱着眉,漫不经心地说,月儿圆了,嫦娥未必如人们猜测的那般喜欢遥天之上,广寒宫之内的清冷岁月——闲闲地摇落一些若有若无、若断还续的怅惘,一点泫然欲滴的秋霜,在欲留难住、欲拂不去的桂花香里。

 

江岚,中国古典文学博士,现居美国纽约州。业余写作,已发表各类文学体裁作品逾两百万字。散文作品刊发于《中华读书报》《人民日报》《南方文学》《青年文学》等报刊杂志,曾获第二届“全球华人散文大赛”二等奖、美国“汉新文学奖”散文类首奖、“五大道文学奖”散文类首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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