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324期。原公众号文章由舒怡然编辑/编发。)
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唐)陈陶《陇西行》四首其二
时隔二十八年,我又一次来到她脚下,“挥手的女孩(the Waving Girl)”,这座二十英尺高的青铜雕像,已经被移动过了。
萨瓦纳港(Savannah Harbor)的冬天,今年出奇地冷。老街还在,只是沿河岸扩建出了一条新步道,钢筋水泥加红砖,整洁宽阔,老街与河面的距离被拉开了很多,整体的旅游环境更加齐备了。新步道上,隔几百米就有一座雕塑,都出自现当代名家之手,“挥手的女孩”被移到新步道的最南端,没有我印象里的那么显眼了。
二十八年前,我第一次到萨瓦纳,是从南边的希尔顿海德岛(Hilton Head Island)乘轮船过来的。一进入港区,第一眼便看见她。“挥手的女孩”身穿长裙,短发齐肩,脚上是一双厚帆布鞋,脚边放着一盏小油灯,身边跟着牧羊犬。她的双手高高举起一块布,迎风挥舞。面向大海,她的裙裾飞扬,短发飞扬,手中那块布更高地飞扬。
那时没有新步道,一下船,就踏上了老街。十八世纪的青砖路面上,大小商铺和酒吧、餐馆一溜儿排开,后面是美国南北战争时期最壮观的港口防御工事之一,“普拉斯基堡基地(Fort Pulaski)”的残垣断壁。
不少商铺的主人世居此地,如那年我遇见的,“村舍精品屋”的Reynold先生。
“挥手的女孩名叫弗罗伦丝·马特斯(Florence Martus),”他告诉我,一手指着“普拉斯基堡”那一片宽达七英尺有余,苔痕遍布的实心砖墙。“这个基地最初在1812年的英美战争中兴建,为保护南方沿海的美国领土免受英国皇家海军的围攻。后来持续扩建,历时十八年,用掉了两千五百万块特制的六角形砖头。你看看这些砖墙!是不是感觉固若金汤?——哦,对了,有一部分砖头是从你们纽约运来的!——可是在1862年的南北战争中,北方士兵还是用线膛炮摧毁了它!”
“普拉斯基堡”遗迹的几个防御洞口,摆放着两尊线膛炮,当年的新式武器。某次到西点军校开会,我曾经听陆军教官们讲解过南北战争中军事武器的演变,但隔行如隔山,没留下多少印象。而且——这段开场白与“挥手的女孩”有关系吗?
“南北战争结束之后,老马特斯被指派到萨瓦纳,帮助重建普拉斯基堡。他们一家人因此搬到了这里。1847年,普拉斯基堡的重建完成,老马特斯成为一名灯塔看守人,后来,这份工作被传给了他的儿子们,弗罗伦丝的两个哥哥。”
“到萨瓦纳之前,老马特斯是干什么的?”我问。
Reynold先生摇头,说不知道,没人知道。“我们只知道弗罗伦丝1869年出生。1887年,她在港口送她的爱人离开,参加美国海军。当时,她应该是附近某一家餐馆的女招待。”
1887年,弗罗伦丝十九岁,豆蔻梢头二月初,大好的年纪。从此,她开始等待,等待她的爱人归来。为了让他一回家便能看见自己,她每天站在入海口处,白天挥舞着身上的围裙,或白手绢——后来又有人说,是厨房用的洗碗布;夜里举一盏油灯。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风雨无阻,她站在那里,把自己站成一座活灯塔。
南北战争结束后,美国联邦政府鼓励移民。1864年,国会通过移民法。到1900年,各国移民总人口高达1300万。萨瓦纳作为美国的南方大港,每天进港的世界各国船只数以百计。所有人望向新大陆的第一眼,视线里就是她娇小的身影,以及她手中挥舞的那块布,或那盏闪亮的油灯。人们把她叫做“挥手的女孩”,不知道她的姓名,只知道她的等待。过尽千帆皆不是,她的相思之苦,不在高楼独自凭栏处。她苦得如此坦荡而直白,苦出一种当众舞动的浪漫,随千帆的往来漂向四方。
其实,当时周围的人们都相信,她的爱人永不能再回来了。在她的爱人服役期间,1889年,美国发动了第一次海洋扩张的对外战争,美西之战(Spanish-American War)。美军虽以绝对优势取得此役的胜利,但海陆两系美军士兵总计死亡约五千人,绝大多数并非战死,而是病死的。人们认为她的爱人是这五千分之一。
可她拒绝接受这种说法。她固执地站在那里,乌丝变白发,红颜到颓龄,衣带渐宽终不悔。
想起晚唐诗人陈陶的《陇西行》四首其二:“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一字一泪,悲惨之甚,刻骨伤心。“五千貂锦”乃精锐之师,结果竟然尽丧胡尘。征人战死,亲友固然悲伤,但即便哭倒了长城,也好歹获知了其人的下落。陈陶笔下的征人,早已变成无定河边一堆枯骨,而他远在家乡的爱人,依然期待着与他相逢。灾难已经降临,不幸已经显明,可身受这些灾难与不幸的女人懵然不察,还在痴痴等待,还不肯放下满怀热切美好的盼望。
穿越一千多年的历史与时空,美国南方小镇上的弗罗伦丝·马特斯,为陈陶这几行诗句做出了活生生的注解,以孤独守望四十四年不变,终身不嫁的姿势。
在语言或文化的差异之外,人类的情感总是类似的,共通的。因为无论肤色或种族,人心的结构一样,质地也一样。感慨之余,我记住了这座雕像和弗罗伦丝的故事,记住了萨瓦纳港。
所以,二十八年后重来,尽管天气很冷,我还是坚持要去看一看“挥手的女孩”。
酒店离老街区很近,“村舍精品屋”还是老样子。店里摆满各式各样的老器物:一整套纯银餐具,几枚孔雀石、绿松石或蓝宝石镶嵌的戒指胸针,核桃木的妆镜台,法兰西的“Haviland”瓷器……仿佛我上一次进来,不过是昨天的事,而年纪与我相仿的Reynold先生却已离世一年多了。
见我怅然无语,Reynold太太反过来安慰我说,他感染“Covid-19”后诱发严重心脏病,选择不接受急救,平静地息劳归主,是一个天主教徒的福分。听我提起“挥手的女孩”,她又叹气:“两年前市议会提出要挪动那个雕像,他很气愤,我们都很气愤,联名递交了请愿书!可是没有用!公开听证会也是走过场,根本没用!Richard Kessler的权力太大了。”
Richard Kessler是当地最大的房地产开发商。沿河新步道的开发建设项目就由他领头实施,此人也是市议会中五位议员的主要支持者。唉。小民们的细胳膊即便团结起来,也还是拧不过钱势加权势的大腿,于是“挥手的女孩”只能离开原地了。
其实,他们口中的,即我二十八年前看到的“原地”,并不是这座雕像真正的“原地”。1972年,“挥手的女孩”在一个海滨公园里落成,出自美国著名青铜雕塑家费利克斯·韦尔登(Felix De Weldon)之手。据说,在费利克斯最初的设计稿中,女孩赤着一双脚,披散着长发,颇有几分野性,与当地人记忆中的弗罗伦丝并不相符。而费利克斯当时已经完成了阿灵顿国家公墓中的“美国海军陆战队战争纪念雕像”,举世知名,他的设计稿岂能被轻易改动?结果萨瓦纳民众凑钱出高价,迫使著名雕塑家收敛起自己的创作激情,还给了弗罗伦丝一个朴素平凡的,邻家女孩的形象。到八十年代,原海滨公园的土地被某液化气公司购置,禁止闲杂人等进入,导致这座雕像与公众隔绝。
“1943年,弗罗伦丝去世的时候,我们并没有意识到,她的故事已经传遍了世界。”乔治亚州历史学会的资深历史学家Stan Deaton先生说。“从1887年到1931年,她向每一艘进入萨瓦纳港的船只挥手,很多乘客和水手都见过她。她向他们致意,迎接他们到来。漂泊的人们看到她,就放心了,因为这意味着过去所有的困顿和疲累都可以放下,一切都会好起来。”
正如Deaton先生的介绍,弗罗伦丝的故事里“有很多柔软的东西,那些像羽毛一样柔软的东西”,驱使人们从世界各地来到这里,想要探寻更多关于她的事。当地政府看到了发展旅游业的另一个大卖点,“挥手的女孩”雕像被移出原址,放在了萨瓦纳河边。弗罗伦丝被定格的青春,以及她挥舞围裙的姿势,为萨瓦纳赢得“南方女主人之城(The Hostess City of the South)”的雅号,这座雕像成为美国南方热情好客的精神象征。
可是,她的爱人到底下落如何?还有,尽管她本人终身未婚,她还有两个哥哥,老马特斯家族怎么会没有后人?Stan Deaton先生在我的追问里赧然,有些局促地回答:“她那个爱人……也有人说是出去经商,在外面变了心就不回来了。她的生平资料很少,我们所知道的,并不比你已经知道的多……她可能是世界近代航运史上最有名的美国标志之一,而这座城市里的人并不了解她。”
我无语。她有名有姓有生卒年月日,却既无显赫家世背景,也无钱势,更无权势,她原是这座城市里的一粒尘埃。随着青春年华的逝去,她必然在某一天里接受了现实,那个她所等待的人再也不会回来的残酷现实,而她迎接进港船只的姿势已成为习惯。到后来,当她白发苍苍,还依然保持着这种习惯,会不会被周围的人们当成茶余饭后的笑谈?她迎风挥舞的姿势,会不会被认为只是一个绝望女人精神失常的表现?
在这个她生平从未离开过的小城里,她的生以及她的死,都悄无声息。Deaton先生又说:“现在她终于得到她应该得到的注意力了。”是吗?因为她把自己的生命挥舞成传奇,为这座城市带来若干旅游业收入?我笑笑,没有接话。
往回走的路上,又想,不论在哪一个朝代,不论在什么地方,寻常人的寻常生活图景,注定寂静无声,不会被看见,没有成为传说的机会。我们没有华丽包装,生活不是剧本,我们所有的不过是被命运一次又一次拉拽到极致之后,磨砺出来的韧性。弗罗伦丝也和我们一样,某种程度上,她还不如我们。她终其一生,都未得到过为一个男人生儿育女的机会,不曾拥有过一个普通女人正常的生活。只因她曾经无数次挥舞过围裙,举起过油灯,向千千万万陌生人传递过那一点暖意,便让千千万万人记住了她生命的姿势。
关心他人的安危冷暖,就像在关心自己一样,“挥手的女孩”原本苍白空洞的人生跟随萨瓦纳河水奔流入海,汇入历史的波澜壮阔。
人类并不是在生存的所有层面上,都只需要足以叱咤风云的大英雄。弗罗伦丝被定格在雕塑里的生命力,其实就是普通人的生命力。我们看着她的时候,她也在看着我们,不管我们是否了解她生平的所有细节。
发表在《香港文学》202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