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222期。原公众号文章由陆蔚青编辑,凌岚编发。)
西方有木焉,名曰射干,茎长四寸,生于高山之上,而临百仞之渊,木茎非能长也,所立者然也。
—荀子《劝学篇》
射干(Belamcanda chinensis),这种看上去绝不能算粗壮的植物,有个如此阳刚的大名,如侠客,仗剑天涯,横刀立马,睥睨俗世。我已不记得最初是怎么得到它们的,只记得当时只有十几粒种子而已。我妹子来美国探亲那年秋天,和我一起种下,如今长成好大一片了。
人们习惯将梅、兰、竹、菊并称“花中四君子”,可竹子一开花便死,其宁折不弯的品性只能算“植物”君子,并不适合与其他三种植物以“花”之名同类项合并。单说“花中君子”呢,多指兰草。因为先有孔夫子高高站在儒家传统的源头,曰:“芝兰生于幽谷,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为困穷而改节”,为幽谷芝兰刷上了一层安贫乐道,恬于进趣的道德表征意义。后来又有屈原徘徊楚江边吟唱:“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绿叶兮素枝,芳菲菲兮袭予”;“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孔夫子确立的意象被进一步人格化。
实际上先秦文学里的“兰”或“秋兰”、“芝兰”没有实质分别,都是泛指,通称一切花、叶都有香味的植物,有的是小灌木,有的是草,比如泽兰、藿香、蕙、薜荔、芷、辛夷、丁香……等等,用于熏蒸、沐浴或辟邪,不是观赏植物。大约到了唐代后期,生长在山野溪谷之间,悬崖峭壁之上,花型美丽的草本“佩兰”被发现,这才开始人工栽种,“兰草”的概念也从此固化,特指佩兰。晚唐时期兰草的培植技术已从宫廷流入民间,到宋代抵达一个栽种的鼎盛期。及至明、清,人工栽培技术已经很成熟,供观赏的兰草品种很多,荆楚及闽中一带都各有名品,兰草成为常见的大众观赏花卉。同时也承续了象征中国传统士人风骨、人品的文化意义,在众芳国中的正统地位日渐稳固,历代诗、书、词、画中,“色清、气清、神清、韵清”的兰草形象比比皆是。
今人将后来传入的热带观赏植物蝴蝶兰与兰草混为一谈,其实大谬不然。兰草之为“君子”,与这种植物的形态特征有关,更与生长习性有关。蝴蝶兰乃寄生草本植物,连严格意义上的“根”都没有,怎敢妄称“君子”?!当然,与兰草相似的植物也不是没有,正如人中君子不止一个,花中君子必然也不能只有一个。战国时期的荀子在他的《劝学篇》中就记着:“西方有木焉,名曰射干,茎长四寸,生于高山之上,而临百仞之渊,木茎非能长也,所立者然也。”用射干比喻君子应自强自重,待人接物都平和稳重,亲君子远小人:“故君子居必择乡,游必就士,所以防邪辟而近中正也。”
射干之所以也能为圣人称道,因其“生于高山之上,而临百仞之渊,”不与众草为伍,不与众芳同列,遗世而独立,且生命力顽强;它的剑形叶片沿着株茎一直向上,嵌迭互生,不枝不蔓,萧疏又执拗;到了花期,叶片中间抽出的茎梗又细又高,身姿修长洁净;花朵聚生在每个分枝顶上,六出花瓣或橙色或深红,散布斑点,单朵的花儿绝不会让人惊艳。构成又一个处江湖之远,幽怀独抱,坚守本真,不受世俗侵扰或污染的散淡君子形象。与兰草的象喻异曲同工,都是儒家审美观念和精神风范的投射。只是射干到底输给兰草一段香,到观赏植物的层面便落了下风。没那么多人世世代代热捧,也就没有那么多七七八八的人工培植品种,传到今天,国内也还是只有橙色花与深红花两种。
不见于诗,也不见于画,射干这种中国原生种的鸢尾科植物,千百年来最显赫的声名在药典中。北宋中期,杰出的天文学家、药物学家苏颂曾主持编纂《本草图经》二十卷,载有千余常用单方,附药用植物图九百多幅,是中国现存最早的版刻本草图谱。书中记载:“射干之形,茎梗疏长,正如射人长竿之状,得名由此尔。而陶氏以‘夜’音为疑,盖古字音多通呼,若汉官仆射,主射事,而亦音“夜”,非有别义也。”他说,“射干”这个名称因其茎梗疏长如长竿状而得来,正确读音为yè gàn,如同汉代职官名“仆射”读pú yè一样。
射干的根状茎为常用中药,又名乌扇、黄远、乌翣。每年春、秋季采挖,除去泥土,剪去茎苗及细根,晒至半干,燎净毛须,再晒干即可入药。苏颂提到“陶氏以‘夜’音为疑”,指的是南北朝道士陶弘景。陶氏曾系统整理过《神农本草经》,留下一本《本草经集注》,书中说明射干“即是乌翣根”,花开黄色,当时已有“庭台多种之”,“亦治毒肿”,在方剂里多被写成“夜干”。射干味苦、性寒、微毒,入肺、肝经,具有清热解毒、散结消炎、消肿止痛、止咳化痰的功效。孙真人《千金方》中的“乌翣膏”治喉痹咽痛,以射干为主药。医圣张仲景的《金匮要略》中有“射干麻黄汤”,也是治疗咳嗽、喘息憋闷等病症的经典方剂,至今常用。
射干因此成为历代药园的常植百草之一,品种虽古老,但人们对它并不陌生。到清代陈梦雷、蒋廷锡等人编纂《钦定古今图书集成博物汇编草木典》,在射干条目之下引晋人葛洪《抱朴子》的一段记载,这种植物益发神奇到令人感觉不可思议:
“千岁之射干,其下根如坐人,长七寸,刻之有血。以其血涂足下,可以步行水上不没;以涂人鼻以入水,水为之开,可以止住渊底也;以涂身则隐形,欲见则拭之。”
葛洪笔下这“千年射干”,简直法力无边。普通人一旦得到它的汁液,立刻可以水上漂,水底行,涂在身上还可以隐形不见,读来简直要让我放下书来,立刻吐血三升——千年以后,纵使我园中的射干犹在,且成了精,我这个人已不知灰飞烟灭多少回了!怎么能有机会验证此说是否灵验?
文化之悠久,最突出的表现之一,就是让世间万物都在传说里拥有岁月累积的灵性。花草树木,飞禽走兽,山川河岳,莫不如此;东方文化,西方文化,也都不能例外。当代日本园艺家培植出新款射干数种,花色更多,花型更大更丰满,外观上的确更好看。但失落了古老的线索牵连,总觉得那种美丽难免空洞,而且也将射干庸俗化了,没有了清雅秀气的君子格调。所以我还是比较偏爱古老的中国原生种。
前院的花床被我分成两半,左边种鸢尾,右边种射干,中间是二十几株芍药。德国原种的鸢尾花开在早春,花型花色都比射干醒目得多,却不具备射干的各项功效,药行里的人们都说,“真品射干,伪品鸢尾”,足见皮相好的并不一定就是最优秀的。鸢尾之后到芍药,然后要沉寂两三周,等到夏末其他花事都到尾声,射干才盛开。
射干的单朵花儿虽不出奇,盛花期里这么一大丛还是很显眼的。最好玩的是,花谢之后,宿存的花瓣不像别的花儿那样一瓣一瓣凋零,或一朵朵坠落,而是将原先舒展绽放的花瓣合起来,再拧成麻花的模样。造化之妙,总让人不断惊叹,何况夏末开花的植物在此地的气候条件下真少见,左邻右居的花痴们因此不免要来讨要种子。
射干花谢之后,茎梗上挂满一荷包一荷包的种子,成熟后是纯黑色。这些黑籽儿最好随收随播,若是留下来过了冬,种皮硬化了,来年的发芽率就很低。于是我每年秋天收下来,总是立即各处分送,好让朋友们能及时播种。即便如此,我自己院子里的射干也还是越长越多。除了前院原有的一大片,后院里也长成了一大片。今年秋天收下来的种子,是不是还要继续播下去呢,为了自己千年之后,成为水上漂的老妖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