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洗

作者 02月08日2018年

受 洗
■文/凌岚

 

每次妈妈拿出那个从沃尔玛买来的家庭理发盒,小欧的心情就像等待行刑的囚犯。她会笑
眯眯地在他脖子上系好浴巾,说:“几分钟就好。”
小欧坐在凳子上,微微欠着腰,就着妈妈的高度,他已经长到一米七六,但一坐到理发
的凳子上就好像退回到十几年前的婴儿时代。她凑近的脸额上的前刘海被剪得参差不齐,
前刘海下的皮肤粗糙暗淡,眼角布着鱼尾纹。小欧欲哭无泪———几分钟后他脸部所有的
缺点将更突出,青春痘更醒目,眼睛更小,眼皮更重。
今天来查经班前又是这种“几分钟就好”的刑罚。小欧戴着棒球帽,顺从地跟在妈妈身
后走,他们一前一后走在“希望”教会的走廊里,来参加复活节前的受洗课。

走廊里除了衣架没有别的。墙上贴着护墙板,陈旧的橡木黄中带着黑纹路,粗糙得像砂
纸,好像经过许多双手百般触摸。小欧每次看到心里都会一沉,他不喜欢橡木的东西,对
橡木的厌恶从他家吃饭的桌子开始。那时父亲还没有去亚洲,全家吃饭时父母争吵,小欧
就低下头盯着桌面看,全神贯注,这样就听不到大人越来越高的声音。没有铺桌布的橡木
桌面上,焦黄色的黑纹特别明显,像结痂的伤疤,又像洗不掉的脏,密密麻麻。
走廊的尽头是上课的小会议室。里面没有橡木护墙板,一面墙是三片大落地玻璃窗,对
着教堂后面的停车场。虽然没有什么风景,但小欧喜欢窗前的几棵茂盛的樱花树。光线透
过树叶洒进小屋里,连阴影都是柔和的。
受洗在复活节,4月17号。开始上受洗班在3月初。那年是暖冬,教会院子里的花都开了
,窗外的八重樱满树的花密密匝匝地压在树上,把落地窗户外的停车场完全挡住。上课时
不时会听到玻璃窗上“咚”的一声,那是树杈之间飞行的笨重的大黄蜂撞在窗玻璃上。
受洗班上小欧有一个固定的位子,正对着落地窗的沙发椅。他喜欢看到蜜蜂笨手笨脚撞
在窗玻璃上,“叮”的一下,牧师有次停下来,正好看到,他说蜜蜂想进来听道呢。接着
又是“叮”的一声,蜜蜂接二连三地撞到窗户上。这情形,让小欧想起有记忆以来的第一
个梦:房子外有什么东西,在拼命地想进到房间里来。他自己则是躲在窗户后面,可以感
觉到墙或者窗另一面隐隐传来的狂风,地面的震动,灰尘扬起,玻璃杯里的水在共振作用
下泛起涟漪。空气里飘来食肉动物口腔的腥臭,冲锋队卡车引擎排气的柴油味儿……他被
追逐,奔逃,跌倒,最后惊醒……
现在他再次记起这个梦。窗外春光无限,鸟语花香,窗户这边厢他读“一粒麦子如果不
落在地里死去,它仍然是一粒;如果死了,就结出很多籽粒来。” 这是他第三次来上受洗
课。
欧妈妈是华人教会的执事。人生来有罪,小欧想起自己的三宗“罪”就脸红,但有时,
他心里还蛮喜欢那些“罪”的:甜食、女生和Xbox游戏机。
小欧问:不能进天堂,那灵魂是不是直接就下地狱呢?
答:不是所有人都会下地狱。
问:不下地狱的灵魂去了哪里呢?
答:哪里都不去,就静止在那里。
问:就那么不动,随风飘着?
答:被困住,困在大空虚里……
妈妈的话没有说完,小欧知道她想说什么。比如说小欧远在北京的爸爸,结局会是那些
随风飘逝的叶子,不着不落,没有归属。自从父亲外派亚洲新兴市场,然后飞快地找了一
个女朋友,跟母亲离婚,家里谈到任何可能发生的灾难,悲催的主角基本都是父亲。
小欧走进会议室,发现原来“属于”他的沙发,已经坐着一个女生,是比他高一年级的
莉莉·安·萨默斯(Lily Ann Summers), 夏天的百合。好看的欧亚混血的脸,惺忪无辜,
像鹿或者羊。可惜永远浓妆,浣熊一样的黑眼圈,在长及腰的黑发中忽隐忽现。带洞的T
恤,几乎开到胸口的深V领,短得不能再短,紧得不能再紧的牛仔布热裤。在东普林镇公
立学校的漂亮女孩中,她不算倾国倾城,但她很乖,不咄咄逼人。
面对莉莉安,小欧忽然想起今天自己新理的头发,他一阵心痛,羞愧得恨不得自残。随
即看到莉莉安夸张的浣熊眼,天热有点糊了的口红,小欧放松下来。谁也不要嫌弃谁,在
主的眼里没有人是完美的。
姚牧师叫她自我介绍,让她做课前祷告。
没想到莉莉安站起来,像上课作报告那样离开自己的位子,轻手轻脚站到房间中间,她
逆光在落地窗前,是一个朦胧苗条的身材轮廓。窗外累累的樱花倒是看得真切。只见她扬
起脸,闭着眼睛,朱唇轻启,那样子好像一朵花等着蝴蝶停在花瓣上。 她说:主啊,请带
领我们走出黑暗的山谷,保守我们,让我们领会你的话语……
小欧盯着莉莉安祷告的样子,收不回自己的眼光,他听到自己的心跳,不远处的铁路上

通勤火车到站了又离开,一声汽笛。
那节课他努力想把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圣经上,字里行间,他看到的却是一朵朵樱花在
微风中摇曳的样子。结束时大家起立,唱《倾心吐意》:
我能想到 最美的事
就是在那金色荣耀的黎明
站在蓝色的玻璃海上
终日向你诉说 我爱你
小欧今天唱得格外深情。课结束,教会妈妈们聚在门外,像一群和善的母鸡,在一片“
感谢主”的赞叹里领出自己的孩子。他听到妈妈用浓重的台湾国语对莉莉安说,以后到我
家来玩噢。人群散了,夏天的百合已经不见踪影。小欧怪妈妈过分热情把人家吓跑了,他
泄气地坐回自家的本田车。
“你想请莉莉安来玩吗?play–date。”妈妈一边开车一边问他。天色阴下来,稀落几颗
雨滴打在车窗上,小欧妈妈打开车前窗的雨刷。
“妈,playdate是给小毛头的。”
“反正她愿意来玩呢,莉莉安到你们学校多久了?好像没什么朋友耶。”小欧妈妈漫不
经心地说。
“我们不是一个年级。”小欧回答。

过了一个星期,星期六中午,莉莉安果然来了。小欧暗自佩服妈妈能张罗。莉莉安像脱
了画皮,换成素颜,涂了好多防晒霜,香水味儿浓得像祛蚊剂。深V没有了,利落的紧身
长袖运动衣,七分裤,青柠绿色加白色,长发扎了马尾巴,拖在白色的头盔后面。她是骑
车来的。小欧跟在她后面,看着她白色的骑车裤在膝盖以下赤裸的纤细的小腿,左脚踝上
一个小小的刺青,是一朵红玫瑰。小欧很兴奋,立刻决定带她去“水禽保护区”。那里有
150多英亩的湿地,一条印第安语里叫“高地”的河——扫哥塔克河,流过整个林子,也流
过整个东普林小镇,西普林镇,西港,诺瓦克,斯坦福。扫哥塔克河和它大大小小的支流
,是康州这一县的地母,所有的湿地,地下水,地上水都来自于它。这里方圆百里之内家
家户户挖井取水,在扫哥塔克河地下水域上挖一个20英尺深的洞,水就流出来了。水跟这
世界上其他最宝贵的东西一样,是免费的。
小欧浑然不觉。他骑车跟在莉莉安后面往湿地走,一边欣赏着莉莉安细细的背影上扎成
一束的长发。河泽边是高高低低的灌木长草。湿地连着一片园子,原来是一个阔人的君子
农场。阔人过世后家人嫌打理麻烦,还要年年贴上高昂的地税,不如送给镇里充公作公园
。园子多年荒芜,草长莺飞,无人管理的苹果树和梨树兀自开花结果。有几个木框围起来
的苗圃,曾经种植各种草本香料的,现在遍布杂草,仅剩下一两丛幸存的罗勒、迷迭香和
百日香,其余是疯长的三叶草,蒲公英和兔耳叶子。田地边缘的石墙已经倒塌,变成几堆
石头,旁边有几棵多年生的芍药茂盛生长,抽出暗红色的新枝新叶。苗圃旁边是几笼白色
和黄色的木箱子,那是废弃的养蜂箱。
园子里有一条用锯木屑铺出的小路,蜿蜒从果树旁一直通向河边。秋天时满地落叶,路
很滑。湿地里有冷雾飘过,树和石头朝北处长着翠绿的青苔。偶尔出太阳,地上会冒出奇
形怪状的蘑菇。春天丰水季,小路上就可以听到前方隆隆的水声。湿地里抽出的根茎植物
,阔叶散发出妖冶的香气,桦树和小白杨上不时跳动一只啄木鸟,红色的冠羽在灰褐色的
树皮上特别醒目。
小欧走在这里就像走进熟悉的音乐。除了这,他能把莉莉安带到哪去呢?小欧暗自后悔
第一次就把莉莉安带到这个秘密花园来,应该把她带到星巴克或者电影院。一只白色的鹭
鸶从他们头顶飞过,留下飞速移动的影子。
很快他们来到河边。河水是棕色的,水不深,但是流得很急。河边的树很密,几乎把路
挡住,不能前行。他们只好把自行车放倒在路边,往树林里钻。莉莉安兴致很高,没有停
下来的意思。走着走着,树木变得稀疏,眼前开阔起来,几棵参天的长青柏树,树之间草
木不生,围成一块空地, 地上的松针间露出岩石。莉莉安有些惊讶。“铁杉丛”小欧说,指
着空地和周围的几棵树:“铁杉的根系含微量砷,有毒,所以铁杉生长的地方别的树都不
能生长。”
“河水呢?也有毒?”莉莉安问。
“河水没有毒,河水棕色是因为被铁杉树皮染的,铁杉树皮是天然的皮革鞣化剂,可以
卖钱。”莉莉安感兴趣,小欧很得意。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童子军露营训练。”
莉莉安在那块空地上走着,她注意到地上一条黄白色的树枝,把它捡起来,凑到眼前仔
细看,突然她明白了,像抓着烧红的铁那样,呀一声丢开,满脸惊恐,她吓得不由自主抓

着小欧的手臂。
“那不是什么树枝,是鹿的枯骨。”
小欧猛被莉莉安抓住,也吓了一跳,随即看清是什么,顺势握住莉莉安的手。但这时莉
莉安把手抽了回去,她被别的东西吸引,朝一堆石头走了过去。
莉莉安看到离她不远的乱石间有一个小小的头骨,她走过去,捡起来,头骨只有她的手
掌大小,尖尖的吻骨抵着她的掌心。这骨头已经有些日子了,枯骨上长了薄薄的青苔,“
这么轻?”她把头骨掂在手里,莉莉安已经不太害怕了。
小欧说,“这是小鹿的头骨。”
“怎么死的?”
“被土狼吃掉的。”
莉莉安听到“被吃掉”,打了个激灵。小欧说:土狼不是狼,不吃人的。
莉莉安放下骨头,沉默地走下去,在这安静的草木世界下,进行着这么激烈残忍的生存
竞争。小欧还在回味刚才那几秒钟的触摸,莉莉安的纤手,柔软细腻,那几秒钟的抚摸似
乎烙印在小欧的皮肤上,几秒钟是不够的,远远不够。
走到水边,她忽然开始脱鞋子,又把袜子脱下,露出白皙秀气的脚。
“你要干什么?”小欧惊慌失措地看着她赤裸的脚,他的脸腾地红了。河水在这里被一
块巨石挡住,水坝一样,巨石下的河水形成一个水潭,水还是棕色,清澈见底,映出水面
上的一切。
“我要到河里走走,我热了。”莉莉安镇静地回答。一边往水里走,她脚踝上的玫瑰
花刺青像眼睛一样地闪现,衬出她白皙的皮肤,这朵花随后没进河水里。小欧觉得自己的
脸越来越热。他能下河吗?他总不能脱下裤子吧?
小欧决定爬到大石上坐下来。
“你干嘛不一起下水呢?水很干净。”莉莉安背对着他,自顾自地在玩水。河边的白杨
树在她细瘦的背上撒下枝叶婆娑的影子,一阵风吹来,树影和水光一起飘忽不定。一对野
鸭子扑楞楞从她头顶飞过,树林深处的猫头鹰叫着,who who who, who would you cook
for。
小欧克制自己尽量往别处看,他抬头看看蓝天,看树林和河水,最后他的目光回到莉莉
安身上。河水把她的运动衣更紧地包裹在身上,衣服下的内衣几乎纤毫毕现。
不远处是一座废弃的石桥,长满青苔,石墩上被人用喷漆喷出火红的字:PARADISE(
天堂), 旁边是一颗五角星。如在梦里——小欧看见自己脱下所有衣服走进水里,扫哥塔克
河水清澈湍急,轻轻撞击他的身体后飞速地离开。他俯身潜入河底,水波亲密地裹挟着他
,推搡着他往莉莉安的方向漂。一队加拿大野鹅惊叫着从水面掠过,宽阔有力的翅膀在空
气中击打出一阵风。小欧想,我什么也不做,我就想看看莉莉安脚踝上的红玫瑰刺青……
阳光眩目,小欧在紧张和满足感中快乐得想哭。
忽然,手像被烟头烫到,狠狠蛰了一下,他啊地尖叫一声,疼得差点从石头上摔下来。
一只黄蜂伏在他右手的食指上。小欧的手像被火点着了,太疼了,他忍不住要哭。他拼命
甩手,想把那该死的黄蜂从手上弄掉,也想把眼泪压下去。那黄蜂像烧尽的烟蒂,跌落在
他脚边的石头上,薄薄的翅膀扑腾两下,死了。他的手背已经肿起来了。
莉莉安终于上岸,周身滴着水,连发梢都是湿的。她提着鞋子爬到大石上,在小欧身边
坐下。
小欧伸手摸了摸她潮湿的膝盖,莉莉安吃惊地盯着那只又红又肿的手背,他只好又把手
缩回来,解释刚被黄蜂蛰到。莉莉安一脸惊恐,她立刻穿上袜子和鞋,仔细系紧鞋带,说
我们赶快离开吧,我对蜂毒过敏。
小欧跟在莉莉安后面,过桥,穿过树林,穿过果园,往家走。小欧发现自己永远跟在女
人后面,一步之遥。
家里他妈妈正在厨房里忙晚饭,刚刚烘焙好的布朗尼出炉端在饭桌上,巧克力和香草的
香味飘满屋子。小欧晚饭吃了好多,特别饿。他沉默着,拼命吃饭,努力避开莉莉安和妈
妈的目光。他的另一个自我留在树林里,留在水边。他的罪,他的喜欢,是他所有的一切
,犹如有毒的铁杉丛,寸草不生,没有圣洁可言。
当天晚上,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一只大黄蜂,在夜里飞回到水禽公园的铁杉丛。
铁杉丛还是空无一人,寸草不生。不远处桥墩上喷漆的红字,熠熠闪光,飞着,飞着,他
“叮”地一声撞在玻璃上,接着小欧醒了。窗外第一线晨光把窗帘一角照亮,在那一瞬间
他忽然记起过去的事,想起这些年来他对父亲的思念,小欧再次沉沉睡去。
复活节那天一共十个人受洗,老少都穿着教会准备好的宽大的长白袍。排成单行队走过
教会的院子,一个一个走到受洗池子前。白袍子让每一个人看起来没有区别。莉莉安站在
他前面,素颜,头发扎起来,露出白腻的后颈。

之前一天下了雨,地上落着粉红色的樱花花瓣,树叶完全展开,夏天就要来了。小欧的
头发已经长得整齐,不再是囚犯式。白袍下小欧只穿了短裤,上面打赤膊,他看到站在前
面穿同样白袍的莉莉安。小欧忽然很兴奋,要不是准备受洗,他真想左脚向前一步,将身
体重心移到右腿上,左腿伸直,右膝微屈,弓一样拉紧腰部的肌肉,转身,双手举起一根
想象中的棒球棒,举过右耳,侧身,摆出一个击球的姿势给莉莉安看。他是镇上少年棒球
队的主力击球手,棒球季节即将开始。
教堂通向后院受洗池的门口一阵响动。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莉莉安,莉莉安”,随后
一个扎小辫,穿Polo针织外套的中年白人冲进来,直奔受洗的这队人,莉莉安叫了一声
,“爹地”。原来这就是她姓里的萨默斯,莉莉安的父亲。
萨默斯寻声走到女儿跟前,一手挎着她的肩膀,一手拉着她的右臂,催促她走:“行啦
行啦,赶紧离开,立刻走。”
莉莉安想挣脱,“我不想走,我要!”
“不行,等你到18岁成年,信什么都可以,现在不行,现在你得听我的!”他说英文的
声音又快又重,不容置疑。莉莉安转头朝小欧求救,然后踉跄一步,跟着爹地离开了。
小欧从白日梦里醒来。莉莉安回头哀求的眼神象滚烫的烙铁一样,他象被吸铁石吸着,
不由自主地跟着他们父女俩。他忽然明白这可能是最后一次看到莉莉安了,但是他什么都
做不了,眼见着这对父女大步流星走出门,消失了。院子里有一种慑人的安静,没有一个
人说话,小欧站在院子中间,不知怎么办才好。
小欧低头看着自己白袍下赤裸的双脚,43码的大脚,他脑海里想:“我也离开?这会儿
走还能赶上他们?”这时他眼角的余光,已经看到妈妈的身影急匆匆从教堂门赶来。
姚牧师在叫他的名字,轮到他了。(刊出于作协会刊第一期 2017年9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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