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荒木古童

作者 11月21日2022年

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291期。原公众号文章由刘倩编辑,应帆编发。)

在缅因州首府波特兰市西南边的乡村,住着一对音乐人夫妻,丈夫叫汉兹,妻子叫可琳,年纪都在五十左右。他们的后院占地十英亩(六十亩),任科琳栽花、养鸡养鸭。有一天,汉兹在练习吹奏尺八时,雄鸡应声而啼,声调随着尺八的音调上升,一直升到降B调。这件轶事,是我和妻子兰前来拜访汉兹夫妇后得知的。二〇二一年七月,我们从纽约长岛开车六小时,专程来听汉兹吹尺八,讲尺八身世。连雄鸡都对尺八感兴趣,我们自然更感兴趣。

汉兹是个混血儿,父亲是日本人,母亲是爱尔兰后裔。他的全名是荒木半三郎,半三郎的英语发音为汉札布罗(Hanzaburo),美国人大多叫不了,他干脆缩短成汉兹(Hanz),像个欧裔名,容易叫。

汉兹第一次接触乐器是在八岁时。他在严厉的女钢琴老师眼底下,凭着记忆弹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一边弹,一边煞有介事地翻乐谱。老师让他停下,问他弹到乐谱的哪个地方,他答不出来。老师很生气了,转身离去。小汉兹也很无奈啊,不会看五线谱,如今也不会。

汉兹再一次接触乐器是在十七岁时。那时,他随父母搬到东京,想要跟父亲学尺八。父亲递给他一枝尺八,他拿过来就吹,并吹出声音来。尺八难吹,初学者往往花费不少时日才能吹出声音,再花费不少时日才能把声音吹得比较好听。汉兹吹起来毫无困难,而且进步神速。

“你肯定有音乐基础,在学尺八之前学过其他乐器吧?”我很好奇。

“没有。自从钢琴老师离去后,我不再学钢琴,而且什么乐器都不学,也不参加乐队或唱诗班。在学校里,音乐和图画、陶瓷、木工手艺等归为一类,属于艺术课。艺术课只要选其中一项就可以,我从不选音乐。”汉兹解释。

这么多年的荒废,竟然没有埋没汉兹的音乐才能,看来他是有天赋的。至少,他无师自通,正确地以腹部肌肉运用气息吹尺八。只是,当时他并不知道自己如何做对了。他想,气不是从肺部吹出来的吗?跟腹部有什么关系?尺八老师都要教学生如何利用腹部运气,父亲不用教他这个,一开始就教吹曲子。这个能力后来给他带来难题,他开始教学生时,无法解释如何运气。照这样下去,岂不是只能教那些无师自通的人了?

父亲专门为他写下了日式(竖式)的尺八乐谱。这个他看不懂,不过没有关系,调子是早印在他脑子里的《斯卡波罗集市》。他用记忆中的曲子来对照乐谱,父亲用这种方法教他识谱。汉兹跟父亲学尺八,每天六小时,强化训练,四个月后就能在下关市正式上台表演。

汉兹用了四年时间,把家族所传的几十首尺八曲全学会了。其他人也许要用十几年才能学完这些曲子。父亲授予他名号,叫做梅旭,相当于他取得了师范资格,达到了可以教学的水平了。

不过,汉兹不习惯在日本生活。容貌上,他不像日本人。语言上,他在美国时不讲日语,到了东京才在语言学校强化训练了六个月。他能讲日语了,只是多少还是有些口音,老有人当他不懂日语。社交上,他没有朋友。整个社会都被卷入经济狂潮,人们涌向金钱,把传统音乐界撂在一边,任其逐渐老化。他在尺八界没有同龄朋友。

汉兹决定回美国,于一九九二年只身回到他成长的西雅图。那是在一月,几个朋友决定要在三月圣帕特里克节(爱尔兰族裔的重要节日)时搞个聚会,演奏爱尔兰音乐。他在短短的时间内,一口气学了五十首爱尔兰乐曲——他确实有音乐天赋。这次节日活动很成功,几个朋友决定成立一个乐队。汉兹在乐队里主要负责吹爱尔兰短笛(penny whistle),这种乐器和尺八一样是竖吹管乐器,只是比较细,比较短。有了吹尺八的经验,特别是在运气方面,他吹起爱尔兰短笛得心应手。后来他也吹其他竖吹管乐器。此后,汉兹继续吹奏爱尔兰乐曲,并以此谋生。

“你吹奏爱尔兰音乐,和你母亲有关系吧?”我问。

“没有太大关系。我从小听了不少各种风格和族裔的音乐,也听爱尔兰音乐。那次节日活动,完全是偶然的机缘。我个头不高,一米六五,肤色棕黄,看起来不像爱尔兰人,名字也不像爱尔兰人名字,在美国老有人觉得怪怪的。倒是在爱尔兰,人们不看肤色,只听音乐。”

“你为什么不以尺八谋生?”

“我在美国每年有几次机会表演吹奏尺八,但无法以尺八谋生。那时有人来向我学尺八,他们主要是来寻求精神指导。偏偏那时我对于尺八的传统一无所知,父亲没有给我传授尺八的精神内涵。”

尺八在日本兴盛于江户时代,普化宗的虚无僧手持尺八行乞于市。他们不把尺八当成乐器,而是当成修行的法器。这种修行称为吹禅。一些美国学生也对尺八的宗教渊源非常感兴趣,偏偏汉兹无法满足他们的需求。

虽然汉兹无法以尺八谋生,尺八却在他身上扎下了根。他后来也就有机会了解到,自己的家族在尺八史上有着显赫的名声和地位。

 

 

汉兹带我们走进起居室,让我们看墙上挂着的先人照片。曾曾祖父荒木半三郎(与汉兹同名),二世古童,老当益壮;曾祖父荒木真之助,三世古童,英俊魁梧;祖父荒木聚,四世古童,年轻儒雅。

“你父亲呢?”我发现墙上没有他父亲的照片。

“收藏在另一间屋子里。他还在世,照片不能挂在墙上。”

汉兹父亲荒木达也是五世古童,汉兹是六世古童。一个尺八世家,连续不断五代,浓缩在缅因州的一个乡村房子里。

这个尺八世家的开创人荒木半三郎于幕府末期的1823年出生于藩士(从属于诸侯的武士)之家,从小喜欢尺八。当时有个尺八高手,叫做五柳。半三郎每次从五柳的门前经过,都会静静地站在围墙外听尺八,心里充满快乐。半三郎拜五柳为师。

后来,半三郎听说东京浅草有个如风,非常有名。他很想跟如风学尺八,苦于没有机会。有一天,半三郎被邀请到某个地方吹奏一曲。旁边坐着一人,破口大骂:“吹得那么蹩脚,根本就不能说是尺八曲!”半三郎对自己的吹奏感觉满好,不料被人一顿贬低。一打听,那个骂他的人居然是自己平日仰慕的如风。他暗中对自己说:“如风是那样的人吗?骂我这样无名的人,自以为得意,真是无礼的家伙。好吧,我要找个好老师,一定要比如风更厉害!”他家穷,无法拿出礼金拜名师,便进入普化宗的一月寺,当了虚无僧,每天在市中托钵,同时也有机会吹尺八。

大约在二十二岁时,半三郎在托钵的路上遇见一位虚无僧。按规矩,虚无僧相遇时要互吹尺八致意。半三郎吹了一曲后,报出自己的名字,并请教对方的名字,得知是丰田古童。古童的本名是丰田胜五郎,师从山田如童和久松风阳,这两人都是琴古流大师。山田如童师从二世琴古的学生池田一枝,久松风阳师从二世琴古的儿子三世琴古,两人都是琴古流创始人黑沢琴古以下的第四代传人。久松风阳更是在三世以后接掌琴古流。半三郎早就听说古童很有名,路上偶遇,又惊又喜,当下郑重要求古童收他为徒。古童答应了。到了约定的日子,半三郎上门去见古童,古童说在制作尺八,下次来。其后又约了几次,古童每次都有借口,“今天醉了”“今天有事”,总之不能教他。就这样过了两个月,在一个下雨天,半三郎又去见古童。他估计古童老师闲着,要是不教,今后便不去了。这一次,古童微笑着对半三郎说:“你真是个令人佩服的人。我故意不教,是为了测试你的心志。既然测试过了,我会的本曲将全部教给你。”半三郎喜不自胜。从那以后,半三郎跟着古童学了几年,颇有进步。古童老师于一八五一年去世,那时半三郎二十九岁,自认还没有学到老师的全部心要,觉得非常遗憾。

半三郎承袭了古童老师的名号,为二世古童。失去老师后,二世古童自己一个人郁郁寡欢。他认识了一个让他仰慕的弹琴高手,名叫长濑胜雄一。虽说琴和尺八是不同类的乐器,但其深层奥义一样。二世古童在胜雄一指导下,创作了不少尺八外曲。胜雄一去世后,二世古童又一次孤身一人。在一个幽幽的秋日傍晚,一阵清风吹过庭院,他猛然间捕捉到了大自然那凄清的声音,心里豁然开朗——他可以用天然的声音来传递尺八的声音!听了潇潇春雨的声音,他感觉到尺八的宁静,听了飒飒秋风的声音,他感觉到尺八的悲哀。穿过松树的风声,敲打屋顶的雨声,飞鸟拍动翅膀的声音,甚至连市井的喧闹声,世间万物的声音都被他融入尺八声中。他又一次找到了老师,他以天地万物为师。

后来二世古童拜入老师的老师久松风阳门下,在久松风阳去世后与师兄吉田一调先后接掌琴古流。当时江户时代结束,明治时期开始,普化宗被废,虚无僧吹尺八托钵的做法被禁,政府正在考虑连吹尺八一并禁止。荒木古童和吉田一调一道出面向政府说明,尺八是乐器,应当保留下来。他们在尺八面临灭绝的关键时刻,负起复兴尺八、传承琴古流的重任。尺八自此流传下来。

二世古童广收弟子,弟子遍及上层社会,培养了一大批尺八传人。他的弟子包括长子荒木真之助、川濑顺辅、三浦琴童等人。川濑顺辅开创了竹友社,是琴古流下最为旺盛的分支。川濑顺辅的弟子青木铃慕开创了铃慕会。川濑顺辅和三浦琴童传山口四郎,山口四郎开创了竹盟社。荒木真之助的弟子纳富寿童开创了童门会。真之助在尺八吹奏上属于上乘,和川濑顺辅同属当时尺八界的翘楚。二世古童将古童名号传给真之助,是为三世古童。二世古童另取名号,叫做竹翁。竹翁于一九〇八年去世,享年八十五岁。荒木古童一脉为古童会。

现在琴古流的几个主要支派都是二世荒木古童的传人。二世古童被尊为琴古流的中兴之祖。

 

 

汉兹的曾祖父三世古童虽是尺八天才,年寿却不高,只活到五十六岁。古童的名号传给汉兹的祖父荒木聚,是为四世古童。四世古童除了尺八以外,还学习研究雅乐、西洋乐、三弦,多才多艺。只是,他的年寿比三世古童还短,只活了不到四十一岁。传承荒木一脉的重任落到了五岁的儿子荒木达也身上。荒木达也后来承袭了古童名号,是为五世古童。他是汉兹的父亲。

汉兹父亲出生于一九三七年,十岁时开始跟四世古童的弟子吉田锦童学习尺八,后来跟三世古童的弟子木村友斋学习。虽然无法得到父亲的亲身传授,他所学的却是本门的真传,而他本人的天赋很高,所以学得很好。尺八老师对他很和蔼,母亲却非常严厉。四世古童去世时,日本正在世界上多面作战。侵略战争不但给许多国家带来深重灾难,也给日本人民带来无尽的苦难。年幼的荒木达也成长于苦难的年代,还被作为家族继承人培养,从小重负在身。母亲对他管得很严,上学、做作业、练习尺八,不完成便送进庙里学佛。他没有玩耍过,没有朋友,没有快乐的童年。他成长后将为这个尺八世家的传承带来难以预料的变数。

一九六二年,汉兹父亲从东京庆应义塾大学音乐专科毕业的第二年,继承了古童的名号。一九六三年,他到美国留学,一去二十多年。他为什么要出国呢?据他自己说,是因为得了肺结核,不能吹奏了。祖父的一个弟子在洛杉矶,建议他过来,所以来美国尝试新的生活。

“你父亲离开日本真是因为得了肺结核吗?”我问汉兹。

“父亲确实是得过肺病,他以为他不能表演吹奏,只能教课。但是深层的原因是,他从小生活在极大的压力中,那是一段非常艰难而痛苦的回忆,他想逃离,想摆脱。”

汉兹父亲先后在洛杉矶加州大学,西雅图的华盛顿大学,康州的卫斯理安大学等高校的民族音乐学系教学,后来读研,于一九七一年从卫斯理安大学取得硕士学位。父亲和母亲在华盛顿大学认识,结婚。他们生下一对双胞胎儿子和一个女儿(汉兹的哥哥和姐姐)后,于一九七〇年,即他父亲即将取得硕士学位时,在康州生下汉兹。其后,父亲到哥伦比亚大学、普林斯顿大学、斯坦福大学、密歇根大学、以及其他私立和州立大学演奏、指导、演讲。

五世古童来到美国,虽然对自己来说是为了逃避,或者寻找新的生活,却是美国尺八史上值得记载的事件。在他之前,早在一九一八年,有日本尺八吹奏人玉田喜太郞移民到美国,后来成为著名作曲家亨利·考埃尔的尺八教师。考埃尔是个不断创新的开拓者,在音乐史上有十分重要的地位。考埃尔在玉田喜太郞的影响下,谱写了尺八曲《世界箫》。玉田喜太郞之后,五世古童的到来便是另一个重要事件了。此后,开始有美国人到日本学习尺八,并把尺八传回美国,比尺八传回中国早了二三十年。

父亲于一九七五年携全家回日本。年轻的五世古童游学归来,古童会非常欢迎,对他寄予厚望。只是,他的母亲和妻子之间发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汉兹的祖母很反对儿子去美国,洋媳妇让她越看越不顺眼。婆媳之间关系紧张,汉兹的父亲夹在中间,非常苦恼,最后带着全家回到西雅图。他的母亲,那个一心想培养他成为继承人的人,那个最不愿意他离家的人,又一次把他推出了家门,推出了国门!

“你祖母是个怎么样的人?”我问汉兹。

“她待我非常非常好。但我多次听人说,她对我父母很不好,尤其是对我母亲。那时我很小,没有亲眼看见,所以我不清楚。但我能理解他们之间的关系很僵。”

汉兹父亲回美国后,连尺八也一并放弃了。大概有十年的时间,也是汉兹从七岁到十五岁期间,家里听不到尺八声。所以,汉兹开始懂事后,在家中没有受到尺八熏陶。

“他为什么停止吹奏尺八?”

“对于吹奏尺八,他从来没有过美好的记忆。我们全家回到美国后,他决定再也不回日本了。他非常不开心,便停止吹奏尺八。”

汉兹父亲改行当教师,在高中教数学,此外,晚上兼职,在岳父的酒吧当经理和调酒师。当数学教师,工作不稳定,让他非常焦虑。父亲白天黑夜工作,很少和汉兹在一起,他们夫妻也很少在一起露面,汉兹的小朋友们以为他的父母不在一起。

在异国他乡谋生着实不易,何不回归尺八呢?

到了一九八八年,在困境中辗转的汉兹父亲年过五十,又一次携全家回日本。古童会欢迎他回来领导,这是他得到的信息。真正回去后,他发现了东方式表达的多层意思。口头上欢迎他回去的人心里并不欢迎,他会取代别人的领导地位。他确实有负古童会,离开了二十多年,没有为古童会做过贡献。不过,他终究是荒木古童,是荒木世家实实在在的继承人,所以他还是坐上了古童会会长的位子。古童会在东京、九州等地设有分支,是个松散的组织,教师都有自己的正职,业余教尺八。只有五世古童一人是专职教师,在东京、九州等地教尺八。他对于会长的名头和古童名号都不感兴趣,一心扑在尺八吹奏和教学上,仿佛要把失去的时光补回来。

汉兹父亲不负古童的名号,终成顶级尺八大师。一九九八年,第二届国际尺八节在美国科罗拉多州博尔德市举行,是世界尺八史上最大规模的盛会,有来自世界各地数百位尺八吹奏人参加。大会邀请到日本最顶级的五位尺八大师同台吹奏,这是在日本从来没有过的盛事,把尺八节推向高潮。这五位是,山口五郎、横山胜也、山本邦山、荒木古童、青木铃慕。

汉兹父亲一直在日本教尺八,教了二十几年。到了二〇〇五年,他的精神健康出现了问题。汉兹从美国飞到日本,帮他治疗,有了好转。二〇一一年,又出现一次严重的精神崩溃,他只好退休,现住美国科罗拉多州。

 

 

“你和父亲之间的关系如何?”我问汉兹。

“不是很亲密。”

他们父子之间有许多错过。

二〇〇八年十一月,在纪念二世古童逝世一百周年的聚会上,父亲宣布要退休,把古童的名号传给儿子,自己像二世古童一样,另取名号竹翁,为二世竹翁。汉兹承袭了古童名号,或者说是被承袭了古童名号,因为他不知道有这个活动,没有在场。错过了这么重要的场合,汉兹觉得在感情上受到伤害,至今不能释怀。父亲只要事先告诉他,他一定会买一张机票从美国赶到日本。

不过,汉兹知道这就是父亲,只有他才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父亲虽然承袭了古童的名号,却不看重名号,也不喜欢当这个角色。光荣的家族历史,在他心中轻如浮云;况且,家族的传承,在他心中留下过负面的印记。他自从回到日本后,便从早到晚吹尺八,除非是出门。从外面一回到家,他又拿起尺八,一直吹到睡觉时候,常常忘记停下来吃饭。对他来说,吹好尺八,成为尺八高手,至为重要;至于通过尺八取得个人荣耀,发扬光大先人的荣耀,不重要。所以,他只教汉兹吹尺八,并不跟他讲尺八传统、家族历史。

汉兹父亲不知道尺八传统、家族历史吗?他知道的,他把这些知识写进硕士论文。尺八传人都知道,虚无僧把尺八当成修行的法器,父亲也有自己的理解和体悟。他在一次记者采访中讲述他的尺八理念:“我们吹尺八,有一个说法,叫做一音成佛,意思是,一个音便可以抵达觉悟的境地。专注于一个音,忘记一切,心无杂念地吹。不需要技术,专注地吹,发出一个声音,不管是模糊的声音、清晰的声音,或其他声音都可以。在气息上,通过腹部,通过脚底吹上来,如从地球的另一端吸入空气,然后吹出来。不管以任何姿势,站姿、坐姿,或是行走,如果你试着专注于呼吸,你不是会感到平静吗?这就是真正的禅生活。”可是他从没有想到把这样的感悟讲给汉兹听。

汉兹觉得,错过不全出于父亲,他自己也有责任。

他如果回到日本,会是父亲的得力助手。他可以教初级的学生,父亲可以坐在上面指点一二,或者教那些水平已经相当高的学生。这样,他们两人会配合得很好,尺八事业在他们手里会得到更好的发展。

汉兹认为,父亲陷在传统经营的圈子里。根据传统模式,一名尺八教师教一群学生,学生学成后教更多的学生,宗门越来越兴旺;对外与同属于传统音乐界的古筝和三弦演奏人来往,一起演出,圈子里的人互相关照,互相给机会。父亲离开日本二十多年,疏离了圈子,要回到圈子里来不容易。汉兹认为,如果他当时回到父亲身边,他会用现代理念帮他经营,多演出,多录制专辑;演出不局限于日本传统音乐界,而是走出去,到美国去,到林肯中心去。以父亲的吹奏水平和在美国生活了二十几年的经验,还有八九十年代美国的文化氛围,他可以将尺八展现给全新的听众,开辟出一片新天地。

有些错过,是永远的错过。父亲退休了,那意味着永远没有机会让汉兹实现帮父亲开拓尺八事业的愿望。汉兹一直后悔,他非常希望时光能倒流,回到二十一岁从日本回到美国时。那时候他很年轻,一个劲想要掌控自己的人生,家庭不在考虑之内。如果当时他只是到美国度假,过后回到父亲的身边,继续尺八生涯,那该多好!

有些错过,来得及补救。父亲没有传给他的东西,他自己补上。

他得知父亲写了一篇硕士论文,便请求卫斯理安大学给他寄来一份复印件。他从论文中得知,他的祖先二世荒木古童是尺八史上继往开来的人物,得知黑沢琴古开创琴古流的历史,得知尺八从中国传到日本的传说。

“当你收到论文时,有什么感觉?”我问。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已经记不得论文的具体文字,但记得拿到论文复印件时,心情非常激动,这是父亲用文字化成声音向我讲述,父亲用特殊的方式对我讲述。”

汉兹也知道,父亲给他起名半三郎,那是二世古童的本名。父亲给了他一个尺八名号,叫做梅旭。梅旭是汉兹的祖父承袭古童名号前的名号。父亲没有对他讲家族的传承,但在他的名字里埋下线索。

尺八的精神内涵,他也慢慢知道了。年轻时学了很多虚无僧流传下来的尺八曲子,当时觉得只是在吹奏音乐,后来才懂得虚无僧通过这些曲子修行。

“你父亲在解读一音成佛时说过,专注于一个音,忘记一切,心无杂念地吹。你怎么理解?”我问。

“多年来,我拒绝承认尺八与精神性有任何关系,只把它看成音乐,看成艺术。现在我意识到,音乐其实都是与精神性相关联的。吹奏爱尔兰乐器时,闭上眼睛,沉浸其中,难道不是心中一片明净吗?”

听起来有道理。

 

汉兹先是住在西部华盛顿州西雅图市,其后搬到南边俄勒冈州波特兰市,后来搬到东部缅因州波特兰市(同名城市),最近搬到郊区一个小型农庄,和妻子科琳生活在那里。新冠疫情之中,他无法出去表演,有大把时间,每天练习尺八。他有大约十个远程学生,一个在中国,一个在瑞典,其他人在美国各地。他通过视频上课,教授尺八。

此外,他也有时间去思考父子两代人与尺八的情缘。父亲一生坎坷,曾放弃尺八去追求新的生活,但是冥冥之中尺八似乎有一种力量把他拉回。汉兹从小没有受到足够的尺八传统熏陶,年轻时有意抗拒尺八,现在不再抗拒了,任由尺八的力量把他拉回。两代人在曲折迂回的路上殊途同归。父亲年过五十才真正回归尺八,汉兹刚好五十岁,正是时候。是不是真正回归要看行动。他告诉我们,现在每天都吹奏尺八。妻子科琳在一旁说:“这个我可以作证,以前没见汉兹这么起劲吹尺八。”

汉兹拿出一枝尺八,为我和兰吹奏了一首曲子,是传统尺八曲《一二三钵返之调》。

曲子是尺八界熟悉的曲子,这枝尺八却大有来历。

这枝尺八原主是低音吉他手布莱恩·里奇,一个很有名的摇滚乐队的创建人,后来从美国移居澳大利亚,在塔斯马尼亚岛定居。布莱恩吹奏并收藏尺八。布莱恩问汉兹的尺八学生杰夫,是否知道有谁要买尺八。杰夫问是谁制作的,得知是荒木,便转告汉兹。汉兹于是得知,布莱恩从一个收藏家那里得到一枝二世荒木古童八十二岁时制作的尺八。汉兹赶紧买下来。

二〇二〇年六月,汉兹收到了尺八。看着尺八管上刻着“荒木竹翁”“八十二岁”的字样,汉兹难掩兴奋的心情,禁不住在脸书上向朋友们宣布:“今天,我收到了同名先人所制作的尺八。我无法用语言表达,吹奏二世古童的尺八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我从没想过,这样的事在我有生之年会发生。我现在能够拥有一段家族历史,祖先留下的遗物让我与他们有了实质的联系。”

汉兹想起一张三十一年前的照片,年轻的他手里拿着一枝尺八,也是二世古童所制作。父亲经常给他换尺八,他吹过的尺八不少,并不在意哪一枝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现在他才知道问,那枝尺八到哪里去了?也许是被收藏家收藏了,也许还有人用它吹奏。汉兹只希望有人好好用它吹奏,因为那是曾曾祖父制作的尺八啊!

现在,他手里终于有一枝属于自己的,曾曾祖父制作的尺八了!

汉兹用这枝二世古童制作的尺八吹奏了二世古童谱写的尺八曲《月之曲》,脑海里浮现出一轮秋月冉冉升起的图像。曲子在缓缓声中展开,然后曲调转高,然后昂扬铿锵,犹如月亮从地面升上来,越来越高,直到中天,光芒洒向大地。他似乎回到一百多年前,看见曾曾祖父在喧哗的东京城自家的花园里,手里拿着尺八,抬头看着明月。他记得二世古童说过,世间万物的声音都可以融入尺八声中。

低回的倾诉,高亢的挥洒,那旋律穿越了一个多世纪,五代人。那是祖先的呼唤,是后人的回应。

汉兹又吹奏了一曲,这曲叫《铜镜》,是父亲谱写的。父亲在停止吹奏尺八大约十年后,在美国开始谱写这首曲子,原名叫做《反响》。反响,是声音传到某种表面后的折回。父亲利用不断出现的旋律来表达回响,大概是一种对新的表现方式的探索,并无具体的意指。后来,祖母年纪大了,进了老人院,父亲独自住在房子里,对这个曲子做了些修改,改名为《铜镜》。铜镜反射,为视觉所感知,如回响为听觉所感知,本质上都是一种回应。父亲对汉兹说,祖母曾经拥有过一面古董铜镜,她非常珍惜,可惜后来在战争年代丢失了。这个曲子是为了那个铜镜而谱写。父亲一生与尺八那种难言的纠缠,其实是和母子俩的恩怨交织在一起。如今她即将离开人世了,父亲在反思。汉兹不知道父亲在反思什么,只知道与祖母有关。

“你对这个曲子是怎么理解的?”我问。

“我把重复而类似的旋律理解为波纹一般的传播。波纹的传播和反响、反射一样,都是类似的东西重复出现。我吹奏这首曲子时,感受到的是家族的传承,一代一代的传承,上一代到下一代的传承,如水上波纹向远处传去。”汉兹说。

汉兹还吹了一首《云井狮子》,这是父亲正式教他的第一首尺八曲,并和他同台表演过。他以这种方式表达对父亲的感情。他说:“这是父亲教给我的第一首曲子,直到今天我都喜欢。那些了解日本和中国传统文化的人知道,爱往往是间接表达的,比如在母亲所做的饭菜或父亲的教学中。”汉兹在一生中,与父亲并没有太多接触,也没有很密切的关系。只有在十七岁到二十一岁期间和父亲学习尺八时,几乎天天在一起,现在想起来,那时光真美好!父亲在表演后会给他打分,父亲只给他打分,不给其他学生打分。通常的分数是B或者B减。有一次,汉兹觉得自己表演得很棒,指望得个A,但是父亲从来没有给过A。父亲没有直接表扬过他。

“你第一次吹尺八就能吹出声音来,你父亲一定很高兴吧?”我妻子兰插话。

“他脸上像涂了蜡一样,毫无表情。”汉兹说。

汉兹父亲就是这样的个性吧,很多传统的东方人就是这样。不过,父亲从来没有对汉兹表示过不满意。即使没有得到过表扬,汉兹觉得当时是父子之间最融洽的时光。为此,他要把父亲教给他的技艺展现出来,帮父亲在这个世界留下点什么。他告诉我:“父亲是个了不起的音乐家,我想让人们更了解他。”

汉兹把这些用曾曾祖父制作的尺八吹奏的曲子收集起来,制成一个专辑,名为《反响》。他为专辑做了说明:

自第一代荒木半三郎以来,我的家族是一直没有中断过的尺八大师世系。
我的家族目睹了帝国的兴起、变迁、衰落。
我们看到遗产受到珍视和重视,我们看到它被弱化和商品化。
我们移民过,回来过,又移民了。
我们在时光流转中吹奏尺八。
我将是家族中最后一个拥有这个称号的人,所以我开始尽可能记录下经过六代人的经验精炼过的演奏风格,并添加到代代相传的家族音乐宝库中。

汉兹将是最后的荒木古童。他没有子女,荒木家族将断了尺八世系。最后的荒木古童,将要断代的尺八世家,听起来多么沉重!不过,父亲已经对名号不太看重,汉兹自然也没有那么大的压力。他只是希望有一天可以把古童的名号传给一个学生。

“你心中有候选人吗?”我问。

“我有个中国学生,年纪很轻,吹得很棒。我可以把这个称号传给他,不知道他愿不愿意。音乐人的生涯充满了压力,只愿我的学生能好好享受音乐,我会尽力帮助。”

 

原载《上海文学》2022年9月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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