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181期
(原公众号文章由唐简编辑/编发)
在公司的一次聚会上,我聊起小时候大陆与金门互打宣传炮的情景。当我讲到尖叫的炮声传来时那种令人提心吊胆的感觉时,坐在身边的伊扎克•戈德伯格博士深有同感地说:“我知道那是什么滋味。”戈德伯格博士是公司的首席执行官。他公私极为分明,平时只讲公司的事,从不涉及他自己的家庭私事。当他说对炮声的感觉时,我觉得他只是在无意中回想起童年时战火纷飞的以色列,没有指望他会进一步披露任何细节。也许是因为对炮声的共同回忆让他有所触动吧,他忽然出乎意料地讲出了一段家族的故事。这段故事扑朔迷离,凭借一块五十多年前的金表和一张七十多年前的照片作为线索,将一段不堪回首的人类历史重现出来。
伊扎克出生于以色列海法市,时间大概在1948年,以色列建国后不久。他父母于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不久后从欧洲移居以色列,身无分文,只能和另一家庭合住一个位于贫民区的单卧室小公寓,食物由政府配给。后来家庭经济逐渐改善,但他父亲依然勤俭持家,从不乱花钱。不过,1961年他十三岁时,父亲破例花大钱买了一块金表,并骄傲地对伊扎克说:“我百岁以后,这块表就留给你。”显然,金表要成为他们家唯一的传家宝了。
1995年,父亲去世,伊扎克从美国回以色列奔丧时,母亲把那块金表交给了他。金表放在购买时带来的表盒里,说明书也在里边。他在翻动说明书时,发现了一张照片,上面有两个年轻漂亮的女人。这张照片令他无比惊讶,也无比迷惑。他拿去问母亲,母亲也大吃一惊,但是她说不出那两个女人是谁,或者是不愿说。问了其他人,也没有人知道她们是谁。他觉得照片是父亲特意留给他的,其意义非同小可。只是出于对母亲的尊敬,他把照片收藏起来,到2008年母亲去世前都不再追问。
据伊扎克回忆,父亲阿耶于1909年诞生在一个富裕的犹太家庭,在波兰东南部的克拉希尼克镇长大。该镇当时犹太人口众多,有五千人,占其总人口的一半。1939年纳粹德国入侵波兰,犹太人的厄运从此开始。阿耶被抓进劳动营,为德军建造飞机做苦力。许多犹太人在劳动营中因为超负荷、超强度的工作量而劳累死亡。阿耶声称自己是木匠,属于有技术有价值的劳力,因而得以生存几年。1944年劳动营关闭,他和其他犹太劳工被赶往迈丹尼克灭绝营。灭绝营是二战期间纳粹德国集体屠杀人的地方,被带到这里的人大多不会活过二十四小时。在行走途中一个拐弯的地方,他跳进沟里,躲过一劫。其后与波兰抵抗运动的人员一起在森林中躲了数月,直到战争结束。战后,他回到家乡克拉希尼克寻找亲人。家乡的亲人无一幸存。他的祖父母、父母、七个兄弟姐妹,都被杀害了。只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妹妹在战前迁到了巴勒斯坦,还活在世上。看着空荡荡的家乡,战前的五千犹太人所剩无几,他只能离开,前往德国。1947年,在德国的难民营里,阿耶与伊扎克的母亲结婚。婚后不久,他们迁往刚成立的以色列国,并生下一男一女。阿耶先是当兵,后来自己做批发生意,生活慢慢纳入正轨。
在伊扎克眼里,阿耶很爱妻子和孩子;他非常勤劳,每天早上两点半就起床,走到海港旁边的批发市场做事。他的特点是沉默寡言,对大屠杀的事更是绝口不提。尽管如此,有几件事给年幼的伊扎克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有一次,阿耶在发高烧神智不清时,唱出了犹太诗人戈比尔的诗句:“起火了,兄弟们,起火了!我们的小镇在燃烧啊……”。这是诗人为纪念发生于1936年波兰农民反犹太暴动而作的诗。此外,他很喜欢对儿子讲述他在黑夜里冒着炮火建桥的事。那座桥对他来说,不单是跨越了一条河,而是连接起了难以忘却的过去和充满希望的现在。还有,他退休后重新操起木匠活,用橄榄树木雕刻鸟。他为什么喜欢雕刻鸟呢?因为鸟有翅膀!阿耶有他的表达方式,用以传达某种意味。
当然,还有这张照片!伊扎克强烈觉得他手里握着的照片非常神圣。犹太传统中有一说法,叫做神圣中的神圣,指的是犹太民族的精神归宿——耶路撒冷神庙。伊扎克觉得照片也是神圣中的神圣,它直接来自父亲的灵魂深处。只不过,他还不知道它的真正含义。
母亲去世后,伊扎克对照片中的人物重新探索起来。他把询问的范围扩大到一些远房亲戚中的幸存者,但他们对照片也是一无所知。这时,正好位于耶路撒冷的亚德瓦伸纪念馆(犹太人大屠杀纪念馆)的关于幸存者和受害者的资料在网上开放,他决定进去看看。他找到父亲亲笔填写的一张受害者卡片,还有另一个人填写的这个受害者资料。这个受害者的名字叫做卡雅•侯兹伯格•戈德伯格,女性,已婚,原居波兰克拉希尼克镇。这些资料含有非常丰富的信息。根据西方传统,前面的卡雅是名,最后的戈德伯格是夫姓。中间的侯兹伯格也是个姓,以伯格结尾的应当是犹太姓。所以,这位已婚女性的居住地是伊扎克父亲的家乡,嫁入戈德伯格家,娘家姓为侯兹伯格。伊扎克的表叔就姓侯兹伯格,现居纽约市,他们几十年前见过面。伊扎克决定向他询问一下。
伊扎克带着全家人,包括太太、儿女、孙辈,来拜访久未见面的表叔杰克•侯兹伯格。这当然不是寻常的亲戚往来,而是激动人心的会面。杰克指着照片中右边那位女子,老泪纵横:“她是我姐姐!”原来,杰克的姐姐卡雅是阿耶的表妹和第一任妻子,二战中被德军杀害于灭绝营,她和阿耶生的两个女儿也死于非命。
阿耶为什么不愿意亲口透露这段往事呢?也许他觉得不该破坏第二任妻子心中的安宁,也许他不愿意给逐渐恢复正常的生活涂上暗淡的色彩,也许他经历的劫难太过巨大,以至于轻轻提及便会在他从未愈合的心灵上划下无法承受的创伤。虽然他在生前不肯透露这段往事,但也不愿让它永远消失。于是,他以一种很特殊的方式,沉默的方式,在他去世十七年后,向后代揭示。
有位犹太祭司曾经说过,最响的呼喊,响得能穿透天堂大门的呼喊,响得能让上帝听见的呼喊,是沉默。
我无法知道阿耶的沉默是不是响彻天堂,但在人间,它是巨响。我被巨响震撼得久久不能言语。
稍稍缓过神来以后,我像伊扎克一样打开亚德瓦伸纪念馆的网站。这一次上网和以往上网时随意敲打键盘的轻闲心情不同,我满脸肃穆凝重,屏住气息,每一键都不敢敲得太重。我输进受害人的名字:卡雅•侯兹伯格•戈德伯格,从数字库里调出一组关于她的信息:生于1920年,死于1942年,死于波兰迈丹尼克。迈丹尼克这个让人恐怖的地名,这个纳粹德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建立的灭绝营,离克拉希尼克镇不远。从它在1941年10月1日建立到1944年7月22日被苏联红军解放将近三年中,约有七万九千人在此地遇难,其中有五万九千波兰犹太人。阿耶在被押往迈丹尼克灭绝营的途中逃跑,捡回了一条命。其他人则没有那么幸运,包括他的妻子卡雅和孩子。
我看过阿耶留下来的照片后,卡雅的身影一直浮现在我的眼前,挥之不去。一个年仅二十二岁、风华正茂的女性,一个美丽的女性,被强行送进毒气室,转眼便结束了生命。她的罪过仅仅是她生来是个犹太人!她原本有个好丈夫,有两个女儿,有个美好的家庭。最小的女儿刚出生不久,就被抱着躲藏起来。孩子太小,张嘴就哭,不懂得纳粹士兵就在附近搜查。慌乱中她的小嘴被堵住,呼吸道也被意外堵住,因窒息而夭折。她太小,还没来得及到教堂去取个名字,就离开了这个世界!失去了女儿的母亲没有机会痛哭一顿,把女儿草草埋葬以后,继续逃避躲藏。她终于没有逃出纳粹的魔掌,被抓进了迈丹尼克灭绝营,被送进了毒气室。她七岁的大女儿卡娃也被送进了灭绝营,送进了毒气室。三个生命,就这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戈德伯格是个常见的犹太姓。我忍不住想知道是不是还有其他姓戈德伯格的犹太人也被害。于是,我向受害者数字库输进一个姓:戈德伯格。结果让我大吃一惊,数字库显示出二十页,每页列五十个姓戈德伯格的人名。每个人都有出生和死亡的时间地点,还有简单的家庭情况。也就是说,这个数字库里记录的一千个姓戈德伯格的人,都在大屠杀中被杀害了。这个发现使我忍不住想知道这个网站到底存有多少受害者的名字。一查发现,一千个人,相比纪念馆的网站所有受害者的总数,又显得太少了。在这个纪念馆的网站上,有名有姓的受害者加起来共有四百万!还有两百万二战中被屠杀的犹太人,至今没有搜集到任何他们的信息。六百万人被屠杀,这个数占当时欧洲犹太人总数的三分之二。简单的数字告诉世人,这个民族承受了何等的劫难!
犹太民族是个历史悠久的民族,对世界宗教文化影响深远。犹太教派生出了两个世界最大的宗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其影响覆盖世界人口三分之一,比中华文明所覆盖的人口还多。犹太民族又是个历经劫难的民族,长期没有自己的国家,散落于欧洲各国,被驱逐、迫害、屠杀。最近的一次是在二战时期,由于纳粹德国及其同盟国几乎占领了整个欧洲,灭绝犹太民族的计划得以在大范围内实施,使这个民族遭受前所未有的摧毁性打击。
能延续到现在的古民族都有许多苦难的历史,中华民族也不能例外,这是不幸。但是,能延续下来的古民族比其他民族幸运,因为历史上许多民族都消失了。能延续到现在,必有其内部极其强大的内聚力。犹太民族的内聚力,在经历了二战摧毁性打击后,变得更加顽强。亚德瓦伸纪念馆以坚韧不拔的民族意志,收集了四百万份受害者的资料,便是一例。
如果说亚德瓦伸纪念馆代表集体意志,那么,每个家庭和家族则有它自己的凝聚力。戈德伯格家族的凝聚力从名字上就能体现出来。戈德伯格家族以受害的祖先的名字为后代取名。伊扎克取名于在二战中受害的祖父,伊扎克的妹妹取名于在二战中受害的外曾祖母。最近,伊扎克的女儿为刚出生不久的女儿取名为卡雅,为的是纪念这位受害的曾祖母辈人物。仅三个名字,就把一个家族前后七代人连结在一起。卡雅在希伯来语中意为生命。生命以顽强的方式一代一代地延续下去。
伊扎克给表叔杰克打了个电话,告诉他女儿给外孙女取名卡雅的事。电话的另一端传来了老人的抽泣声。
(原发于2013年12月9日《侨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