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行

作者 02月03日2020年

蔡维忠(纽约)

开车沿着平坦的15号高速公路向东北方向一路奔驰,前面忽然险峻起来,我变得小心翼翼,放慢了速度。车从两块巨大的石头中间钻进去,再钻出来,人也就从内华达州进入犹他州的地界。一进一出,像是被时间机器的巨大力量吞进去,再吐出来,就穿梭到了几亿年前,科罗拉多高原随着地球板块碰撞,正冉冉上升之时。

高原广袤浩瀚,覆盖了犹他、科罗拉多、新墨西哥、亚利桑那四州。我让车一直在高原上驰骋,直到来到了布莱斯峡谷的崖岸边。据说布莱斯峡谷虽有峡谷之名,却因中间没有一条主轴般的河流,专家们并不把它称为峡谷。想象是几个峡谷连成一片,我干脆叫它大峡谷了。站在崖岸边,放眼望去,大峡谷一望无际,远处对面的崖岸宛若连上了蓝天白云。

眼前这片大峡谷叫做环形剧场,放眼两侧180°视角,可以将大峡谷的远近高低,尽收眼底。而这剧场中千奇百怪的造型,简直可以任我演绎剧情了。

演员当然是无数红色砂岩峰柱,它们形状各异,远远近近,耸立在大峡谷中,像战士们一样,这片整齐排列成了一个班,那片前后几列组成一个连,最大那片显然是个军团。还有那个身材高大,挺拔屹立的,应该是将军。而那些星罗棋布的,是侦探,是前哨。放眼望去,这边一师,那边一军,齐整的红装,昂首挺胸,威武雄壮,枕戈待发。只是它们服装一样,令我难分敌友。

当我把眼光投向左边,剧情显然发生了变化。崖岸上的峰柱庄严肃穆,顶上散发着的威严的光芒,照得那些好斗的战士们都收敛起来,低眉俯首。是啊,陷入酣战之中,似有不共戴天之仇的双方,常常共受某种外来力量统辖,接受共同的命运。这种力量可能是造化,是时间,是共同的朋友,或是共同的敌人,操纵于无形之中,不留任何商量或抗拒的余地。

我把眼光从远处收回,投向近处的大峡谷底,那里峰柱的根部竟有蚂蚁般的东西在移动,细看才发现那是我的同类——有人已经下到了谷底,正在峰柱的缝隙间徘徊呢。我意识到,原来那里是可以走下去的。于是,沿着弯弯曲曲的崎岖小道,我向谷底走去。

到了谷底,走近峰柱,我这只蚂蚁要来见识一下巨人的阵势了。抬头仰望,峰柱的峰顶仿佛与天齐高,一片红色,围着一片光亮。我试图仔细辨认着峰顶与天空的分界,而那么高的地方显然不适合久看,一片强光把我的视线逼回。我只得收回目光,平视峰壁,细看那每一根峰柱表面的粗犷凌厉。然后,我看见了它们的伤痕累累。

最早的科罗拉多高原原本是由坚硬厚实的外壳地层覆盖的。几百万年前,外壳被水穿透,沙岩失去了保护,开始层层剥离,渐渐陷落,从而形成了这摄人魂魄的大峡谷。峡谷里的峰柱再怎么高大,和崖岸比,已然是低矮了不少,那是因着几百万年的水流涤荡,矮化而成的。而每根峰柱上处处可见的条条道道和凹凸不平,则是水将它不断剥落的结果。

峰柱顶天立地,大峡谷壮阔无比,场面震撼人心。所谓震撼,无非是承受了太多。所谓壮阔,无非是沦陷得太深。所谓顶天立地,无非是经历了太久的蚀肤挫骨。而所谓神功鬼斧,则是天地间最柔软的水。给予时间,水能改变一切,不留任何商量或抗拒的余地。

我在大峡谷底部找到一条小河,不久前水刚流过。水干涸了,河道却轮廓分明,一直延伸到眼睛看不到的地方。我能想象到,它只是一条小支流,最终会延伸到大峡谷深处的某个河道。小河的河床上都是石块,它们都是从峰柱上剥落下来的。水一直在重塑着峰柱和大峡谷。明年春天雪化时,水还会再来,大峡谷还会下陷,峰柱还会转型。每一年,大峡谷都将呈现一种类似以往但又不同以往的壮观。

 

我把车停在高耸的红色砂岩峭壁前,徒步穿过两面峭壁之间的窄缝,眼前豁然开朗,出现许多奇岩异石。沿着这些奇岩异石之间的土路往前走,来到一道弧形拱门前。所谓拱门,就是一面巨大石墙被打通后,留下上面的拱背横跨两边。此处拱门叫做风光拱门,在拱门国家公园里。

以拱门命名的国家公园里自然有许多拱门,每个拱门都可谓是一道风光。其中一道拱门独得“风光拱门”的称号,是因为小路曾经从它下面穿过,往前走可以看到更多的拱门,领略更多的风光。拱门是大自然打开的视窗,让人见识巨石后面的万千气象。

横跨在风光拱门上面的拱背石条又长又窄,似乎还有裂缝,随时都可能坍塌。而游人们似乎就是要来体验这种潜在的危险的吧。

据说在1991年,拱门下的游人听到了头顶上发出了一阵爆裂的声响,赶紧逃离,之后就有重达180吨的石块从拱背上脱落,散落在拱门之下。拱背却没断,只是变窄变薄了。落下来的石块切断了小路,也切断了前面的风光。由于安全的考虑,担心更多的石块落下——其后确实又有两次石块落下——通过风光拱门的小路再也没有开通,甚是遗憾。时间俨然像一个魔术师,在它高兴的时候打开了一个窗口,不高兴的时候又关上了,不同的人,碰见不同状态的窗口,也许这就叫做机遇。

在几十公里外的峡谷地国家公园,沿着另一条土路,我来到了梅萨拱门前。这个拱门上面横着的拱背是块沉重粗大的石条。顺着拱门的门洞往前望,哇,多么辽阔的大峡谷啊!

看大峡谷中,近处奇峰突起,兀壁横坦,远处苍茫一片,连绵不绝。走近门洞往下望,忽然有种人在天上的感觉,忽然间就明白了那种“上出重霄,下临无地”的感觉。峡谷地国家公园的规模冠犹他州五个国家公园之首,却也正由于过于阔大,脚力难到,眼力难及,反而被游人冷落了。虽然我的脚力确实无法达到它的许多角落,看不到那许多无限风光,但即使只看到梅萨拱门背后的风光,我就很知足了。

拱门的成因,主要在于石壁下部被某种连绵不断的力量成年累月侵蚀而摧毁。石壁摧毁之时即是拱门形成之时,没有摧毁也就没有形成。造化的运作真是残酷,奇美的风光却是在摧残中诞生——这是怎样的一个悖论!

摧毁与形成同时发生,两者互相依赖,这原是宇宙运行的恒理——物质守恒,能量守恒。如果没有失败者,哪来胜利者?如果没有生命牺牲,哪来食物养育生命的成长?从另一个角度看,成功孕育着失败,生长孕育着毁灭,社会开发孕育着环境破坏。即使人类文明的巨大发展,也孕育着巨大的危机。谁能保证,没有毁灭于灾荒或瘟疫的人类,最终不会毁灭于先进的技术?

高原上许多这样的拱门,可以说每个都是在打开一个视窗,让人们探看背后的风光——前面是更多的拱门,下面有辽阔的峡谷,上面则是深邃的云天。

每个拱门都有其开始之时,也有其结束之时,正如横在每个拱门上面的拱背最终也会坍塌。在我们的时代之前,无数的拱门已经坍塌;在我们的时代之后,我见过的拱门也将坍塌。如今的拱门曾形成于部分坍塌的过去,又将毁灭于彻底坍塌的将来。在这开始与终结之间,正是时间这个魔法师表演的一段视窗,将拱门呈现于世人面前,让世人得以窥探石墙后面的奥秘。

我们来世上走一趟,生命有始有终,在始与终之间,只是短暂的时间的视窗;在拱门下仰观片刻,有来有去,在来与去之间,更是微乎其微的时间的视窗。我利用时间和空间的视窗,看到了云天,看到了大峡谷,看到了少为人知的异样风光。

拱门是留不住我的足迹的,正如雪泥留不住鸿爪,但在我的心中,却一定会留下拱门和从拱门获得的视野。曾经有属于过我的,那就够了,不计多么短暂,不计多么微乎其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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