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意大利知名作家伊塔洛·卡尔维诺的《寒冬夜行人》在英国出版,距离这个伟大的作家1985年去世只有4年了。《寒冬夜行人》出版后在英国反应冷落,萨尔曼·拉什迪给《伦敦书评》建议书评时,编辑问:“卡尔维诺是谁?”
《寒冬夜行人》并不是卡尔维诺在英国出版的第一部作品。事实上,自从1950年代他发表第一本书开始,他的主要著作几乎都在英国出版社翻译出版。但一直到拉什迪因《午夜之子》在英国文坛爆红,他给《寒冬夜行人》写书评加持卡尔维诺,英国媒体才开始真正注意到这位伟大的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的遭遇尚且如此,其他的无名的作者在英国受到忽视,那更是理所当然,半个世纪以来的英美文学在本国的阅读市场变成唯一的文学,世界文学是零存在。
1982年加西亚·马尔克斯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卡尔维诺的评论是:“这是一桩丑闻,在给博尔赫斯之前将诺奖给了马尔克斯,就像在父亲之前先给了儿子。”
他说得一点没错,博尔赫斯的书自1960年代开始被翻译进入英美文学界,被广大读者和文学评论界所认可是在20年后,而且是借了马尔克斯获诺奖的东风,属于诺奖的板块效应。徒弟拿奖,把师傅忽略是诺奖文学评委多年常行之不义。
对于用非英语语种写作的文学大师,英美文学界还真是文化沙漠。偶尔因为诺奖,曼奖等几种屈指可数的国际大奖,零星的杰出作家能撬开英语文学市场的大门,但绝大多数美国人对世界文学毫无兴趣,也无处可买。在美国,这是一个多少年来被忽略,出版市场份额极小的冷门,叫“翻译文学”。翻译文学只占到美国年度图书出版的3%。这3%的份额中占主流的还是经典文学,比如《安娜·卡列尼娜》《罪与罚》这种,以及教科书。真正的当代文学类(小说加诗歌)只占0.7%。这个数字来自于罗切斯特大学下属的一家小型文学出版社2007年的统计。
从2007年到现在,尽管美国出版媒体经历了电子书,社交媒体平台等等多方面的阅读冲击和读者兴趣的变化,这个数字依然被出版业界基本认同。这家小型出版社的市场报告博客,取名“百分之三”(Three Percent),现在成为美国翻译文学出版市场的晴雨表。根据“百分之三”的统计,从2008年到2017年这10年间,美国出版的翻译小说和诗歌从2008年的360种,缓慢增长到2017年的587种。
翻译文学在美国读书市场的空缺,早在10年前就被出版商注意到。市场空缺就是商机,甚至电商巨头亚马逊都动了兴趣,亚马逊2010年筹建翻译文学的出版平台“亚马逊文化事业部”(Amazon Crossing,以下简称“亚马逊出版部”)。
亚马逊的AmazonCrossing自创建以来被称为“小池塘里的大鱼”,短短几年内从零开始已经成为业内翘楚,出版量比行业内第二名的出版社多出数倍,译介图书种类超过200部,占这类出版书籍年额度的1/3。
这些图书来自29个国家,创作语言达到19种。贾平凹长篇小说《高兴》的英译本是亚马逊平台出版的第一部当代中国作家的作品,由汉学名家韩斌翻译。2017年北京国际书展期间,亚马逊出版部专门在北京给《高兴》的首发作了新书发布会。亚马逊出版中国市场负责人宣布贾平凹、陈忠实、路内、虹影等当代中国作家的19部作品被列入亚马逊出版计划。靠着它的雄厚的财力,亚马逊招聘到英美汉学界最好的汉语专家来译书,韩斌、葛浩文等汉译大家纷纷加盟。实际上,中文书尤其是中文纯文学作品,并不是亚马逊出版的主要产品,在亚马逊热销的是中国科幻小说。
亚马逊出版对待书的态度,跟它庞大网店中成千上万的商品一样,进货标准基于“算法”——“搜索数据”“消费者网上行为”这两种大数据库。
对它来说,卖书和卖其他商品没有区别,文化和情怀退居其后。翻译文学市场是与亚马逊进军影视业齐头并进的另一支商业策略。
在大数据算法推动下,亚马逊发现类型文学销量最好,于是,成为它的出版重点:犯罪、悬疑和浪漫三大类型小说卖得最火。亚马逊出版最青睐的语种是德语,超过它出版书类的21%,其次是法语和西班牙语。迄今为止,最畅销的《绞刑手之女》出自德语作家,拿纸书和电子书下载总数超过150万册,销量居第二《吹玻璃的人》三部曲也是译自德语作品。中文类型小说,比如周浩晖的《恐怖谷》英译本,亚马逊推出后反应平平。
亚马逊许诺对出版平台“10年投资2000万美元”,财大气粗,这种豪举招来传统出版业的愤怒,电商明明是鸠占鹊巢,入侵文化。这也是为什么在亚马逊流行的“好书”,比如既畅销又触电的《火星人》,在传统媒体的书评版默默无闻,不见一个字的推介。传统媒体对在亚马逊平台的出版物几乎带着一种抵制的态度。另外,除了Amazon Crossing以外,还有一种“自我出版”,让小出版社在它的网上书店挂牌营业,亚马逊对小出版社收取“广告费”。这种收广告费的纯商业做法很被出版界垢病。
“亚马逊出版”凸显了这个电商巨人的文化野心,跟它在影视业的成就比,出版业给原来冷冷清清的翻译文学吹进了一股燥热的大风。它的译者平台因为跟译者的价格合同以及保密合同发生纠纷,一度毁誉参半。但无论如何,多年来的积极经营和雄厚投资让“亚马逊出版事业部”把更多的翻译文学引进美国,这个没有争议。类型文学的市场搞活了,但非畅销书的纯文学的出版却远不是靠“算法”可以搞定的,砸钱和大数据市场调查远远不够,对翻译类的纯文学作品最大的推动,不是来自于亚马逊平台,而是来自众多的小而精的专业出版社,以及改革后的美国国家图书奖。
继2015年曼图书奖增设国际奖,2018年1月“美国国家图书奖”委员会宣布新增加“翻译文学”的奖项。“翻译文学奖”是双奖性质,原作者和翻译者同时被嘉奖,可以说这是继业界外默默无闻的“美国年度翻译奖”之后第二个国家级的翻译奖。“翻译文学奖”入围要求是作品限于“小说”和“非虚构类”,作者和译者都必须在世,译书在美国出版。国家图书奖的这个新设奖项,预示着传统的书评界对翻译文学态度的变化,尤其是对翻译家文学贡献的认可,这在美国文学界真正是破天荒第一次。
“国家图书奖”的前身是“美国文学奖”,旨在表彰本土文学,本土化意味着纯一性,在语言上是单一的英语文学。六十年代中“国家图书奖”试图打破这种英语文学独大的单调,把翻译文学、哲学、心理学、社会学等领域的图书列入评选范围,但这种拓展到1983年就结束,图书奖回归到“美国优先”。
今年新设的翻译文学奖,入围长名单的翻译文学作品,既有纯文学出版百年老店如“企鹅蓝登”“法拉斯特拉斯”(Farrar, Straus and Giroux), “科纳夫”(Knopf),其余的读上去就像专门经营翻译文学的诸出版社名册,比如“新方向”(New Direction), “岛群”(Achipelago),“欧罗巴”(Europa), 再加上没有入围但主攻亚洲女性作者的出版社“倾轴”(Tilted Axis),“双线”(Two Lines)……这些专攻世界纯文学的小出版社,是真正推动美国纯文学市场的引擎。
细看入围图书奖的“外国”作品,《迷航》(Disoriental)来自法国作家, 《爱》(Love)来自挪威作家,《小计谋》(Trick)来自意大利作家,《使者》(Emissary)来自日本,《飞行记》(Flights)出于波兰作家。《飞行记》今年频频获奖,除了入围国家图书奖以外,今年已经获得“曼国际文学奖”,并入选《出版商周刊》2018年度“25本虚构好书”。值得一提的是,同列于25本虚构佳作的,还有一部中国作家的作品,阎连科的《日熄》。
《小计谋》的译者琼帕·拉西里是美国当代著名的印度裔作家,她的短篇小说集获普利策奖,长篇小说曾入围国家图书奖的短名单,小说《同名人》被改编成电影,成为反映印度移民二代生活的佳作。这次拉西里以翻译家的身份再次入围“图书奖”,身体力行了翻译家的文学含金量。如果说这个翻译文学入围名单代表了世界文学在美国读者中的版图,中国当代文学在这里缺失,不免让人失望。
中国文学作品在过去几十年中,一直被中国作协,各级出版社以及民间的各种文艺协进组织(比如各类出版社笔会,大型书展,文化交流峰会等)坚持不断地推广和译介到海外。
近年在“一带一路”的国策下,伴随着经济崛起,这种与世界的交流机会更多,同时中国文学与文化也更多地被世界各国所认同和关注。多年来投入巨大的人力与资金推广中国的文化国际影响,这些英译图书进入美国市场,读者反馈怎么样,翻译作为文化投资的回报率如何,却是一言难尽。
中国作家在海外遇冷的例子数不胜数。最明显的是莫言,即使在得了诺奖后,莫言的英译本在美国读书界和评论界都是反应平平。10年前,《纽约客》曾经有对推介中国当代小说译本的构想,专门找了知名小说家约翰·厄普代克给莫言的书写书评,但厄普代克显然对莫言的小说背景并不了解,读得雾里看花,写的书评当然也就很泛泛。《纽约客》是真正在美国纯文学界和普通读者中都广有影响力的媒体渠道,它推荐中国当代小说的努力,收效甚微,几乎是一个失败的例子。 《纽约客》对中国作家苏童、余华、莫言的评价也非常一般。《三体》译者刘宇昆(Ken Liu)总结中文作品进入西方的困难之处,在于边缘与中心之间的“不平衡”:“中国读者可以更快的速度破解西方小说的含义,但西方读者却很难破解中国作家的作品。”
这种不对等,就是“边缘化”。边缘化既有文化隔膜和交流的原因,也有英美读者对翻译文学普遍的态度问题,不独对中国文学歧视,英美从普通读者到文化精英无差别地漠视别国文学。
“诺顿出版社”的总裁曾回忆自己刚入行时在大出版社作实习生,他偶尔看到出版社的退稿信档案,其中一张是1950年代时给一本意第绪语短篇小说集译本作的审稿评议,信上用粗笔狠狠写着几个字“他妈的谁是I·B·辛格啊?!”可以想象,半个多世纪前写下这简单粗暴的拒稿信时,审稿编辑是多么愤愤不平—---这么小的语种,这么无名小辈的作品,还来浪费我的时间!这个被编辑看不上的“辛格”,就是波兰裔美国犹太作家I· B·辛格,1978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辛格1902年出生,1935年出版第一本小说,同年移民到美国,到1950年代时已经写作了20多年,在纽约也生活了20多年,是纽约东欧犹太流亡群落中知名的第绪语文学运动的开启者和最知名的作家。辛格被美国读者接受,是在他写出一生大部分作品的晚年,美国出版界对他的认同,迟到了30年。
中国文学的破冰之路就更曲折。破冰是从刘欣慈的科幻巨著《三体》开始的。2013年《三体》被纽约一家小出版社Tor购买版权,Tor请了另外一位科幻作家,美籍华人刘宇昆进行翻译。出版后,销量很快超过百万,2015年《三体》获得“雨果奖”,2017年科幻迷的奥巴马总统接受《纽约时报》书评版主编采访时,公开推荐《三体》。《三体》作者和译者的名字同时上了新闻头条。在读书网站Goodread(类似于豆瓣)上,《三体》下的评语达7万多条。到2018年3月,亚马逊影视宣布投资10亿美元,拍摄《三体》连续剧,《三体》堪比中国的“星球大战”IP。
这种现象级的成功,译者刘宇昆功不可没。他在美国出生,母语是英语的华人,他对《三体》的介绍认识,以及翻译心得,成为这本译作通向美国读者最好的桥梁,同时也是《三体》英译本最好的媒体宣传。
《三体》成功后带动了更多的中国科幻作品进入英语世界,韩松,夏笳被英语读者所追捧,中国科幻作品成为中国文学闯世界的先锋队。
全球化大潮下带来文化多元,翻译文学是其中的一部分。2015年以后徐则臣、陈河、盛可以、西川、臧棣等更多中国作品在西方被翻译,祝愿中国作家在世界各地有更多的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