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人老严

作者 06月20日2023年

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323期。原2023/05/15公众号文章由胡刚刚编辑/编发。)

 

1   

岁末,大学放了寒假。一个实验室共事的老严说要在圣诞节晚上请客,下午早点来,一起包饺子。而且特别强调不需要做什么菜,带张嘴就行。确实也是,实验室里的留学生大多都是单身汉,即使结了婚的,也基本是两地分居。你想,几个单身汉合租一套公寓,又脏又乱,臭气熏天,简单糊口而已,还能指望做出什么像样的菜品?

我其实不能算单身汉,是结了婚的。但也跟单身汉差不了多少,因为老婆还在国内。老婆两年内一共申请了七次签证,都被签证官以移民倾向拒签了。说来也是特别倒霉,多次被据的记录,老婆估计已经上了移民局的黑名单。最近的一次就是几天前,原以为圣诞节前签证官会格外开恩,而且我还特意写了一封情真意切渴望夫妻团聚的信,希望签证官顾念人伦人道,结果还是被拒签了。

这几天心里正烦着呢,不知道如何打发掉漫长孤寂的假期。所以一听说老严要请客,正中下怀。圣诞节那天中午两包康师傅方便面就着一袋涪陵榨菜凑合了一顿。下午正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生闷气,闻到了从楼下厨房飘上来的香味,把装满方便面的肚子诱惑得叽里咕噜叫起来。便从卧室出来下楼准备出去。一下楼就看见与我同租一套公寓的老李和他寒假期间来探亲的老婆王雪梅,挤在狭小的厨房里炖红烧肉。随便打了一声招呼,就出来走到附近的小公园,溜达着打发时间。约莫着时候差不多了,顺路在商店关门前买了一瓶法国红酒步行去了老严家。老严家也在同一片公寓区,最靠里的一排。公寓外墙是红色的砖墙,看起来很新颖,却是有些年头了。我和老李合租一套,各住一间卧房,共用卫生间、客厅、厨房。一进屋子扑面而来一股单身汉味道,用老李老婆王雪梅的话来说。

而老严就不同了。与他合住的是一个年轻女人,年龄同我差不多,三十岁的年纪。一直不知道她的名字,因为老严一直都是以她来称呼她的。所以我们私下里也一直称呼她为老严的那个她。

我曾经拜访过老严的公寓。记得第一次看见她时,老严是这样向我介绍的,“她,是我国内朋友的女儿。她父亲以前与我一同做生意的。她父亲托我照顾她。”

记得那次老严带我参观他的公寓,特意走到二楼。“我住这间,她住那间。”老严用手指给我看。

我草草扫了一眼。两间卧室里各有一张床,老严的床是一张皇后双人床,她的床则是一张折叠式行军床。后来在实验室又断断续续地听老严絮叨,说他负责她的日常费用,她帮他做饭、收拾家务。他不负朋友托付,想给她在这里找一个有合法身份的男人结婚。

后来在留学生的圈子里也传说老严要给她找男朋友的闲话,大家话里话外的意思也是搞不懂老严的路数。两个人既然过的好好的,为什么非要把她嫁给别人。大多数人实在理解不了一个男人把自己的女人介绍给别的男人而不吃醋。也有人猜测老严此番举动只是为了堵住别人的嘴,显示他与她之间的清白坦荡,并不是真想给她找对象。其实这也大可不必,彼时校园里的留学生们的私生活乱的一塌糊涂,未婚同居,临时夫妻,比比皆是,大家半斤八两,谁还在乎别人说什么,谁又真的在乎别人卧室里的那点私事。只是茶余饭后闲聊胡扯借以打发异国孤独的生活罢了!

那天,给我开门的就是老严的她。我和老严的公寓距离不算远,步行顶多五分钟。晚饭后和周末经常在公寓附近的小公园里,碰见她和老严一起散步,或者去附近的菜市场买菜。见面总是要打声招呼的,所以也算是熟人了。她看见是我,笑容满面地打着招呼,欢迎我进去。老严随之也出来了,我把酒递给老严。老严客气地说,“说好的,只带一张嘴就行,干嘛还带酒!”我说,“酒知年味嘛,过节了,热闹热闹。”

屋里,老李和他老婆王雪梅已经先我而到。老李自从两天前王雪梅从西部飞过来过圣诞,一改往日的邋遢懒散,每天把自己洗的香喷喷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红光满面哼着小曲,整天与王雪梅占着厨房,不是煮鸡汤、就是炖排骨。这不,今天带来的就是王雪梅亲手烹制的湖南红烧肉。我走进屋里时,老张、小王几个单身汉们正与老李两口子包饺子。

我们一群人围着餐桌包饺子之际,她一个人一直在厨房忙着。

小王似乎是第一次来,我看见他心不在焉一边包着软塌塌歪七扭八的饺子,一边环视屋内,眼神意味深长满含探究。这小子年纪轻轻的,心思还挺阴暗。我心里暗自嘀咕,估计这小子此时满脑子都是旖旎春色。

小王的那点鬼心思我都看出来了,哪里可以逃掉老辣的老严。老严特意招呼,“小王,他们都参观过我的公寓。走,我带你上去看看。”老严带着小王上楼去了,估计又是老一套,介绍一遍他和她谁住哪个房间之类的事情。据实验室里的人讲,老严不厌其烦地向每一个造访他公寓的留学生和访问学者们重复着一个相同的内容。与此同时,老严也坚持不懈地把她介绍给认识不认识的本系和外系的未婚中国人,但是没有一个男人相信老严说的,自然也没有一个男人愿意接受老严的好心。年过而立依旧未婚的老单身老张有一次向我抱怨,最初老严是想把她介绍给他的,被老张婉言谢绝了。“我又不是收破烂的。”我仍然记得半年前老张不屑地对我说此番话时的轻蔑表情。彼时我们这些三十岁左右的一群真单身和假单身,荷尔蒙旺盛无处发泄,对老严和她的猜测便成了了茶余饭后的谈资,总之老严和她的故事在中国留学生圈子传的沸沸扬扬的。

其实老严也不能算是太老,时年五十二岁,但是在我们的眼里就是父辈级别的长者。大家对老严也并不感兴趣,感兴趣的是她。有一次老严无意间透露他儿子已经二十六岁,和他老婆仍然在北京。娘俩同仇敌忾拒不理睬老严,寄回去的钱照收不误,可常年没有一封书信寄来,就是过年过节也没有片言只语,尤其是儿子,很令老严伤心。老严抱怨有时他给国内打电话,老婆拒不接听,儿子也只是一个劲地追问老严为什么不告而别,准备什么时候回国等等。据说老严经常暗自神伤,有时实在憋不住了就对实验室里的人唠叨几句,埋怨老婆儿子不理解他的苦心和难处。为此我们私下里猜测老严的老婆和儿子一定是知道老严在这里的这个她的。自己在这里找一个小蜜,还怎么让老婆理解他的难处?大家七嘴八舌地在背后议论老严。

2

傍晚时分,飘起了小雪,屋里的灯光也亮了起来。大家边包饺子边聊天,大概又过了一个多小时,饺子已经下锅,菜肴均已上桌,不大的长条餐桌挤了满满十个人。老严端起酒杯招呼大家干杯。那时她还在厨房煮饺子,众人都谦让着等她上桌。她则一再客气着,你们先吃,我边做边尝已经吃饱了。在大家一连声的客套和礼让里,她很坚持地不坐下来,并不时地用眼角瞟着老严。最初老严客气地解释,我们先吃,她一般都在厨房吃。后来老严看见大家实在不好意思动筷子,便改了口,对她说今天过节,一起坐下来吃吧。吃完饭再收拾厨房。

她看了老严一眼,才在一张最小的凳子上坐了下来,一幅拘谨不安的神态。我以前一直相信老严和她住在一个房子,孤男寡女的,共用一间洗手间,一起吃饭一起采购一起生活,朝夕相处,鬼才相信老严的话。老严和她肯定应该有那种关系的。恐怕这也是其他人的想法。但是刚才老严和她的对话以及行为举止相处方式,更主要的是我捕捉到的俩人对视的眼神,又不太像一般有亲密关系的男女。那种有些生分的距离感摧毁了我原有的既定结论。但那种眼神不仅是一个女人对父亲朋友的尊敬,和一个男人对朋友女儿的照顾。怎么说呢,那个眼神很复杂、很奇特,也很怪异。蕴含的内容太多,情绪太飘渺,有晚辈对长辈的尊敬,下级对上级的畏惧,雇员对雇主的客套,保姆与主人的疏离,还有一丝调侃的熟悉、心照不宣的意会,总之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暧昧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我觉得老严和她的关系是一种我从未见过,从未有过的完全不熟悉的男女关系。这种关系界定不清,边界模糊,色彩紊乱,扑朔迷离。

平日里我、老李、老张三个人接触最多,老张是真单身,我和老李是假单身。那年开春后老李的老婆王雪梅为了和老李团聚,从西部的学校转学成功到了我们学校。为了生活方便,老李搬离了学生公寓,自己租了一套一室一厅的公寓,与王雪梅另筑爱巢过自己的小日子去了。每日里春风得意,面色红润,哼着五音不全的歌声,穿梭在实验室大楼里。

三十二岁的老张也盯上了一个刚来大学读硕士的小师妹,极尽殷勤照顾,终于俘获美人心,短短三个月便双宿双飞了。与此同时我老婆的第八次签证在三月第三天再次被据。我便越发情绪低落,心灰意冷几近谷底。那段时间老严经常找我一起聊天。我很感激老严,估计他是看我一个假单身汉形单影只孤苦寂寞的,心生同情才屈尊与我聊天。因为我们毕竟相差二十几岁,在我的意识里,老严俨然就是一个小老头。尽管他穿着年轻人的夹克衫牛仔裤,依然健步如飞,谈笑风生。但是面部的皱纹,鬓角的银霜,眼里的沧桑,却是怎么也掩饰不了的。我想,到了老严的年龄应该是没有寂寞的,所谓知天命就是把一切都看淡了看轻了,无所畏惧了吧!

老李搬走后,老赖住了进来。学校放了春假,一日午后,老赖情侣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旁若无人地相拥看电视。我不便留在宿舍,便去了实验室准备写一篇新论文。下午四点多钟老严走进了我的实验室。“写论文呢?”老严问。

“是啊!本来不想来的,可最近老赖的女朋友来了,怪别扭的。就躲出来了。你怎么也来了,大雪天的。”我奇怪老严为何不在家呆着。

“她最近找了一个男朋友,小伙子刚才过来了。两个人也不出去,一直躲在家里嘀嘀咕咕的。”老严说。

“哦!”我很吃惊。

“小伙子是越南华侨,开一间外卖店,也有公民身份,一结婚后就可以申请移民。我也算是对得起她了。”老严说话时面无表情,看不出是高兴还是生气,但肯定是有一些怨气的,否则还怎么扯到对得起对不起的话题上呢?

至此,我比较倾向老严和她应该是没有亲密关系的,否则怎么可能把她拱手让给别的男人,看着她和别的男人亲热甚至结婚。那段时间,我对老严佩服得五体投地。孤男寡女同处一室朝夕相处,老严竟然可以坐怀不乱,始终保持君子风度,真是人间奇葩,另类男人,真正一个现代版柳下惠。转而又坏坏地想,或许五十二岁的老严根本就没有了男人的欲望和需求,想乱也乱不起来吧!老严絮絮叨叨地讲述着她和她的男朋友的事情,我却天马行空恶毒地猜测着老严的性能力。过后都觉得自己特别萎缩特别下流特别不地道。

“我对她说,如果合适就赶紧结婚。”老严的口气里满满的急于扔掉烫手山芋的迫切。

“对啊!据说婚姻移民最容易,而且处理速度极快。”我附和道。

“说的是,老催着我给她申请移民,我可没那本事。好不容易给他找了这个,谈了也有几个月了吧,又拖着不结婚。还占着一间屋子。唉!谁知道她怎么想的。”老严居然叹了一口气。

“她结婚后,你想换公寓吗?”我以为老严想换一间一室一厅的公寓,租金会便宜不少。

“那倒没有。我想申请我老婆和儿子来。可是他们一直不肯来。”老严又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这回是我好奇。不过,总算搞明白了老严的意图,是想赶紧让她结婚搬出去,自己好一家三口团聚。

“我哪里知道?那孩子,不听话,都不肯理我。给他们寄钱,就只管收着。如果我不打电话联系他们,从来也想不到我的。”老严突然间变得很伤感,眼睛里似乎弥漫着一层薄薄的水雾。

我还没有孩子,实在理解不了老严的感情,只能哼哼哈哈地应酬着。老严也不管我是否听懂理解,是否愿意听,只管一直絮叨。

最后变成了一个人的自言自语:“他这样,全怨他妈,对我如仇人。其实我的钱将来还不都是他的?老问我为什么离开什么时候回去,我如果能回去为什么不回去?”我忽然听到老严说了这么一句话。

我扭头看着老严,脱口就问:“你为什么不能回去?”

老严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表情,迅即又消失恢复常态。“你还要继续写论文吗?那我先回去了。估计他们应该出去了。”老严岔开话题,边说边往门口走去。

看着老严离去的背影,我心里嘀咕了一声,真是一个怪人。我们私下里都把老严和她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八卦,打趣解闷,也一直猜测评判老严和她的关系。几乎无一例外地认为老严绝对和她有着男女关系,怎么可能如他所言那么清白干净。学校里的留学生但凡单身的,只要是同租公寓的,几乎无一免俗地走上了同居之路。就连有配偶仍在国内的,也有很多人选择了暂时性的同居。在那些人里,我自认还算洁身自好,始终没有背叛过老婆。我知道那是因为与我合租公寓的始终都是男人。如果让我和一个女人同处一室好几年,还一起买菜,一起吃饭,一起上街,几乎一起做任何一件事情,我可不敢保证在每一个夜幕降落以后的深夜,能够做到既不动心又不动手的。我又不是君子,住着我的房间,吃着我的饭,花着我的钱,我还能以礼相待,相敬如宾。我可不是什么柳下惠,搞不好会在一个月黑风高,寒风刺骨,灯光昏暗的夜晚,悄悄溜进她的房间。我想她肯定也不会拒绝。要不然就不会有那么多的女留学生抛弃了国内的丈夫,和这里的同居者鸳鸯戏水起来。所以,老严在我的心里就成了道德楷模,人间奇才。由此我对老严格外地尊重起来。

没过多久又有闲言碎语传来。老严出国前是某省一家制药厂的技术副厂长,与加拿大的一家制药公司有业务往来,后来出国访问时就“跳机”了。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跳机”一词,仔细追问才知道原来老严属于短期出国访问,结果一落地加拿大,就与制药厂和家里人断绝了一切联系,消声匿迹了。

当初“跳机”时就带着她,她那时是老严在制药厂的秘书。这么说老严和她在一起已经十年了,也就是说她在刚满二十岁的时候就与四十出头的老严一起出国一起生活了,根本不是老严所说的受朋友所托照顾刚出国的她。如果传言是真实的,我倒是非常理解老严老婆和儿子的做法了。作为一个丈夫和父亲带着二十岁的女秘书一起出国访问说得过去,可预谋好一起“跳机”,一起人间蒸发,又一起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整整十年,也就难怪老婆儿子的怨气了。看来低调温和有些絮叨的老严背后隐藏着很多不为人知的故事

3

日子慢慢地过去,积攒了整整一冬的冰雪开始融化,露出了斑驳泛青的绿草。渐渐地,大片的草地露出来,细密的、绒绒的青草被雪水浇灌得鲜嫩明亮。很奇怪,这里的草地即使在冬天也不会枯黄,被厚厚的积雪长久捂盖之后,一旦重见天日,即刻绿意盎然,似乎层层叠叠的积雪是一床厚实温暖的鸭绒被,把寒冷与冰雪挡在外面,保护着绿色的草地。冰雪消融后化成水,在积雪旁,低洼处,流淌成细细的溪流。空气里弥漫湿润香甜的味道,清清凉凉沁入肺腑。气温缓慢地回升,心情也一扫冬天的郁闷,清爽了起来。

一个周日午后,我步行去附近的一家越南人超市买菜,在小路拐弯处碰见了老严和她,正好买菜回来。俩人各自拎着两大袋子菜蔬鱼肉有说有笑地走着。看见他们的一霎那,一个念头闪过脑海。除了年龄上的差异看起来有些违和以外,言谈举止如同老夫妻,随意放松,相扶相持,融洽和美。

我是越来越看不懂老严了。有时甚至想老严可能进入了更年期。据说男人也是有更年期的。情绪忽高忽低,忽上忽下,捉摸不定。你看,今天的老严春风拂面,满脸泛光,意气飞扬,与几个星期前和我在实验室里聊天时的垂头丧气消极负面截然相反。老严不是说她找了一个男朋友准备结婚吗?这大周末的怎么不来与她约会啊?我看着老严和她离去的背影,心里暗自琢磨。

又过了些时日,大概是五月中旬,我老婆第九次签证终于成功。获得签证的第二天我就找了一家台湾人开的旅行社买好机票,快递寄给老婆。接下来的日子里,我的心情大好,走路都带着风,马上就要结束假单身的生活了,想起来就想笑、想跳、想唱。

那段时间,好像老严也没有来实验室找我聊天。我沉浸在与老婆即将重逢的喜悦里,做着久别胜新婚的美梦,其它一切统统抛掷脑后。我看上了一个独立的一室一厅公寓,距离学校很远,但是比现在的公寓舒适方便而且私密性强,租金还便宜一百加元。你想,老婆来了,和另一个单身汉老赖共用浴池马桶卫生间,成何体统?而且老赖的女朋友隔三岔五地来访过夜,公寓房间的墙壁又不隔音,夜深人静之时,经常能听到老赖房间的动静。我可不想我和老婆的动静也被老赖听了去。宁肯每天多走点路,也要有属于我和老婆的私密空间,权当锻炼身体好了。

六月中旬,是大学城最好的季节,鲜花绽放,温暖清爽。老婆终于来了,久别重逢,自是一番恩爱且不表。我搬离了原来住的学生公寓,住到了比较偏远的地方。

我们搬家那天,老严和她都来帮忙,我老婆也算是同老严和她认识了。回家后我老婆说,“老严的老婆比老严年轻不老少呀!”

“你怎么知道是他老婆?”我把老严的故事讲给了老婆听。最后说:“老严和她的关系很奇特。”

我老婆斩钉截铁地说:“有什么奇特的,国内这种事情多了去了。厂长和小蜜,多一目了然呀!”

“那既然已经在一起十年了,老严又口口声声不会回去,与老婆的婚姻名存实亡,为什么不干脆离婚,与她结婚,为她申请移民。却一直说要把老婆和儿子接来,要把她嫁出去?”这也是我一直想不通的地方。不过想不通归想不通,无关自己,也就是胡乱议论两句罢了。况且我一直怀疑老严为她找丈夫只是为了自证清白而放的烟雾弹。

那年暑假,我和老婆自己开车从加拿大北部一路向南,逛了多伦多、波士顿、纽约、华盛顿、一直抵达佛罗里达州的白色沙滩。两个星期后返回大学城。

一天下午,老严走进我的实验室,向我打听配偶签证事宜。说他想申请老婆和儿子来加团聚。

“夫人想通了,愿意出国了? ”我问。

“唉!还没有。我想先把材料准备好。”老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少年夫妻老来伴,现在年纪大了,互相有个照应才好。”老严又叹了一口气。

“为何不直接申请移民?”我知道老严早就是公民身份,申请配偶是分分钟的事情。

老严默默地看了我一眼说:“我担心办理了移民,他们又不来,作废了以后会更麻烦。”

“哦,原来这样。”我认识的每个留学生都在担心移民被据,只有老严在担忧申请会成功。真是瘦猪哼哼,肥猪也哼哼,一个娇情,一个怕宰,各有哼哼的缘由。

后来再碰见老严时,我就不时地问问夫人的签证怎么样啊准备什么时候过来诸如此类的问题,老严总是回答已经把签证材料寄给他们了,他们迟迟不去办理,材料过期了,这已是第四次准备材料了等等。那段时间,老严的情绪很糟糕,絮絮叨叨,面现愁容,唉声叹气的。留学生们私下议论老严,说她已经同那个越南华侨结婚了,老严给了她一笔钱算是嫁妆。具体多少钱没有人知道,只是猜测应该是一笔相当可观的数目。后来有人在学校附近的外卖店里看见她在接单,招呼客人。还有人说外卖店的小老板比老严年轻多了,看着顶多三十出头。是七十年代的越南难民,海上飘荡了几个月偷渡来的。据说小老板对她很好,捧在手掌心里的,很快为她办理了移民身份。老李在实验室里说去外卖店时见过她,也不是原来低眉垂眼的小媳妇模样,完全是一幅养尊处优气定神闲的老板娘气派了。

又过了大概半年左右,是我和老婆的结婚纪念日,我私下里想庆祝一番。本来打算请老婆去餐馆搓一顿,但穷学生一个,除了手头紧哪里都松。没有钱去餐馆吃饭,只好自己解决。所以那天下午从学校出来后,径自去了那家外卖店,计划买份老婆最爱的烧鸭,然后回家炒俩青菜,还特意买了一瓶红酒。当我走进外卖店时,迎面看见了她,她含笑打招呼,帮我把烧鸭包好后,又客气地送我出门。我看见她高耸的肚子,步履有些缓慢,但是笑容满面,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细碎牙齿,一副知足快乐的小女人模样。第二天在实验室里碰见老严后,我告诉他昨天在外卖店看见了她,大着肚子。老严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低声嘟喃了一句:“把她安顿好了,我也就放心了。”

两年多后,我获得了博士学位,在多伦多找到一份工作。临离开时,与实验室里的几个哥们聚了一次。老李老婆王雪梅依旧做了湖南红烧肉,我老婆也做了酱鸭和几盘下酒的凉菜,几家人七拼八凑了十几个菜肴,就在我那间小公寓里吃喝起来。

老严也来了,依旧是一个人。似乎老了许多,精神颓废萎靡不振的。席间多喝了几杯,借着酒劲把自己的老婆儿子数落了一顿。说他舍不得花钱,就为了他们娘俩省着。一直独身一人,洁身自好什么的。结果老婆死活不肯来加团聚。儿子也在北京结婚了,孙子也有了,可是连张孙子的照片也不肯寄来。老严喝得眼睛通红,说得唾沫飞溅。

自从老严的那个她结婚后,我是眼瞅着老严的午餐质量直线下降,从原先的荤素搭配有汤有菜到现在的三明治方便面。五十几岁的老严俨然过着单身汉的生活,我开始同情老严,觉得他老婆确实不顾念夫妻情分。大家也纷纷劝老严既然夫人不想出来,那你就回去看看。这几年国内发展突飞猛进,养老也挺好的。劝到这里,老严的滔滔不绝骤然卡壳,什么也不说了,什么抱怨也没有了,只顾低头猛喝酒。我总觉得老严自己不想回家,就盼着老婆来探亲。老严为什么不想回家,左思右想也不得其解。只是觉得老严是一个怪人,思维行为都透着不合常理的怪异。

那年六月份,我举家南迁,在五大湖畔定居下来。

4

过了十几年后,我也已经不惑了好几年,正在大踏步地向着知天命的门槛迈近。有一年夏季,我工作的公司正好与原来读书的大学有一个新项目合作研讨会,于是便重返大学城。

故地重游,睹物思情。想起了当年曾经一起合租过公寓,一起拼过酒,打过牌的老朋友们,只是岁月荏苒早已各奔东西了。只有原先读书时的华教授还在,一起吃了个午饭。打听一番原先朋友们的近况,有些人还与华教授偶有联系,有些却一别而去再无消息。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十几年的岁月,早已把当年意气风发的年轻小伙子们熬成了直奔知天命的中年人。聊着聊着,便聊起了老严,华教授说老严在几年前就不在他那里工作了。是啊,我都四十好几了,老严长我二十岁,也是六十好几的人了。听华教授的意思老严的老婆和儿子最终也没有来加拿大与他团聚。老严也一直没有回去过,几年前在郊区买了一套一层楼的别墅,一个人独自过活着。

华教授那里没有老严的电话,只有老严的住处地址。我决定去看看老严,叙叙旧。四十岁以后,我这个自诩潇洒不羁笑傲江湖的人变得特别容易怀旧。

第二天上午,我开车到了老严的社区。

摁响门铃后,等了半天,也没有人来开门。足足等了十分钟,终于确定吃了闭门羹。在我要返回车里之际,东面的邻居开门出来,恰巧是一个同胞老太太。“你找老严啊?”

“是啊!你知道他去了哪里吗?”我问。

“估计不是看孙子就是看儿子去了。”邻居回答。

“哦,老严的儿子来了?孙子也来了!”我为老严高兴。晚年的老严终于夫妻团聚,儿孙一堂了。看来华教授的信息不准。

“老严的儿子是在这里出生的,孙子来了有两年了吧!”邻居的一句话把我说的愣在地上。什么情况,难不成老严又再婚了,老来得子?

估计邻居看出了我的迷惑,便说:“哦,是这样的。老严搬到这里大概四、五年了吧。孤寡老人实在不容易,太孤单了。两年前,孙子移民过来读高中,总算是有了个说话的人。只是没有想到孙子长到十几岁才第一次见到爷爷,感情本就寡淡,又正值青春反叛期,祖孙两代多有摩擦冲突,老严本以为孙子来了可以享受天伦之乐的,不成想却闹了个鸡飞狗跳四邻不安。现在孙子住校了。老严隔三岔五地去看看。”

“他儿子在哪里呢?”状况不清,我只能模糊发问。

“听说是老严很多年以前的相好生的。一直没有听老严说起过,去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老严就凭空多了这么个儿子。具体情况老严不愿意多说,我们也就没有仔细打听。”邻居的神态极其神秘。

哦!原来如此!老严的相好,那就应该是她了。也就是说那年我在外卖店看见她时,她肚子里的孩子就是老严的儿子。

逝去的时光模糊了旧人旧物,老严在我眼里愈发扑朔迷离起来,真一个怪人。既然知道她已怀孕,为何还要让她嫁人?既然不想承认这个儿子,那为什么十几年后又要相认?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如果没有当初,现在岂不也是和她一家三口或许四口其乐融融地生活在一起,又何来孤苦伶仃?唯一的解释就是老严当初并不知道她已怀孕,或者说并不确信肚子里的孩子就是他的。不对呀,按照时间推算,她怀孕之时已经与那个越南华侨谈了几个月的恋爱了,怎么可能是老严的孩子?难道说在她结婚前,老严一直与她保持着亲密关系……我不愿继续深想下去了。

邻居邀请我进屋等老严,说老严很快就会回来的。老严一定会非常高兴,因为平日里总抱怨没有朋友,没有家人,也没有人来看他,一个人实在太孤独了。邻居絮絮叨叨地说着老严,我却突然间失去了与老严见面的兴趣,便以赶飞机为由拒绝了邻居的好意挽留。匆匆上车,匆匆离开,生怕与此时回家的老严迎面相遇。

于10/30-10/31/2019连载于《侨报》文学时代版,2020年第一期《华文月刊》,收录于竹心短篇小说集《阳光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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