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鹅之歌

作者 08月01日2021年
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212期,原公众号文章由胡刚刚编辑/编发。)
1

眼前一团浑浊,影像模糊,遮了一层轻纱般的迷蒙。似真似幻,如梦非梦,意识如一缕轻烟在旷野里轻飘飘的浮动,沉在一种不真实的虚无状态中。耳边却隐隐有乐声传来,优美、舒缓、缠绵。那是舒伯特小夜曲的旋律。“我的歌声穿过深夜,向你轻轻飞去。”歌声轻扬而飘渺,忽隐忽现。那是舒拉的声音,世上最美妙的嗓音。那是他的舒拉,月下的未名湖畔,舒拉第一次为他唱了这首舒伯特的小夜曲。

舒拉,他张口大喊。喉咙处一阵尖锐的刺痛,火烧火燎地。

他闭上嘴巴,忍住疼痛,伸出双手,试图抓住身边的舒拉,他想在明月清辉下起舞。

胸口怎么这么痛,全身被捆绑的感觉,最要命的是夜为什么如此黑?他记得未名湖畔总有一盏微弱的路灯,照亮回宿舍的林间小径。此刻即使他睁大眼睛,眼前依旧迷离昏暗。记忆里他还从未见过如此黑暗的夜色。

“停电了?”他问。

没有人回答。

“停电了?”他提高了声音再问。

还是没有人回答。

“停电了?” 他恼火极了,大声喊了起来。嗓子眼又是一阵刀割般的尖锐的痛。

“没有。”耳边传来蚊子般细小的低吟。

咦, 怎么回事? 他费力地抬起手,使劲揉揉眼睛,眼前依旧灰蒙蒙一团,犹如浓重的眼屎堵住了眼睛,像儿时。五岁前,母亲健在的时日,他总是撒娇地让母亲为他洗净糊了满眼的眼屎。此刻他想起身去洗眼睛,可是身子如灌了鉛般的沉重,一动便疼。挣扎了几次后,他安静下来。反复不停地追问是不是停电了。

“你忘了你生病了?”声音似乎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个极其熟悉又极其陌生的声音。

梦境隐去,意识渐渐清晰。他想起来了,这不是二十岁时的未名湖边,这是在美国东部女儿的家里。而且他是一个病人。他记得昨天晚上他头疼、胳膊疼、腿疼、全身都疼,疼的死去活来的,几近昏迷。到了凌晨,他吃了两颗泰诺,疼痛终于缓解了一些,便靠在床头迷糊了一阵子。醒来后,天光大亮,从房间出来,抓着扶手,一步一挪地走下楼梯。他把一楼客厅的百叶窗打开,东方刚刚升起一轮太阳,照在后院的草坪和草地尽头的一片湖上。晨阳在灰绿色的水面上划出一道闪着金光的亮线,草尖沾满了晶莹的露珠,在阳光下熠熠闪亮。靠近窗台的地方长出一团粉色的野花,粉嫩嫩地煞是好看。这种粉色的细碎野花每年的这个时节准时开在后院的边边角角,他知道春天临近了。

话说美国人的药还真管用,两颗泰诺就缓减了全身的疼痛。只怪自己怎么没有早点吃药,白白折腾了大半宿。他甩甩手臂,准备吃过降压药就出去散步。这是他每天的例行程序。他转过身,看见丝丝缕缕的光线照在一楼起居室的樱桃木茶几上,上面浮着一层轻尘,雾蒙蒙的。药呢?摊开双手,空空如也。心里暗怪自己真是老糊涂了,忘记了把早上要吃的降压药和降血糖的药拿下来。还得再上楼取一趟,他甩了一下头自言自语。当他步到楼梯口的霎那间,痛感再一次海潮般地袭来,他跌坐在楼梯口的地毯上,最要命的是突然间似乎被人掐住了脖子,喘不上气来的憋闷。他开始大声呼叫。然后,看见女儿女婿从楼上冲下来,再然后也看见妻子从二楼踱了下来。他记得女婿打了911,记得女儿急得流泪的眼睛,记得进来几个穿着蓝色救护服的人,记得自己被抬上担架。然后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现在天色漆黑,估计已经是晚上了。难道说自己人事不省整整一个白天?

模糊的遮了轻纱般的视线里,隐约可见妻子的身影。

“麻烦你叫一下丫头帮我用水洗洗眼睛。”他有些羞怯地低语,理不直气不壮。

她说:“好的。”他知道此时她的脸距离他一定很近,因为他可以感到她口中呼出的热气。这么多年了,他们第一次靠的这么近,甚至可以感到彼此的呼吸和心跳。一呼一吸间,一种久违的、既陌生又熟悉的味道唤醒了沉睡已久的过往。形同陌路这么多年以后,他居然还记得她的味道,他结缡几近半个世纪的妻子。

他和妻子结婚的那一年,他已经三十二岁了。那是七十年代初期,就是开始复辟的那段时期。狂热的疾风暴雨扫过后,国家大形势渐趋舒缓。老百姓经历了眼见他起朱楼,眼见他宴宾客,又眼见他楼塌了的扑朔迷离,亦渐渐地恢复到谈婚论嫁生儿育女的周而复始里。那一年,刚好他也被摘掉戴了好些年的右派帽子。顿觉头上轻省许多,可以左右晃晃前后看看了。亲戚朋友也都开始为他的终身大事操起了心。经人介绍认识了妻子,妻子根正苗红,工农干部家庭出身,彼时是全省纺织行业的标兵,据说纺纱的速度全省第一无人能及。最初他是不情愿的,姑娘人很朴实,长相也过得去。就是说话粗声大嗓门,一惊一乍的,有点让他受不了。据说这是纺纱女工的职业病,因为音量必须高过轰隆隆的纺纱机的缘故,久而久之就养成了一出口说话都像在喊口号,或者说类似于吵架。介绍人是他大学一个教研室的老牌右派,至今还戴着帽子。私底下对他说:“你,一个畏罪而自绝于人民的国民党上校的儿子,一个出生于剥削阶级家庭的臭知识分子,还是刚刚摘帽的右派。你想想看,所谓的五类分子里除了坏分子这一项,你占了几类?而人家姑娘呢,父亲是部队转业的保卫干部,贫下中农出生,全省标兵。人家都不嫌弃你。你还挑拣什么?”

是啊,还挑剔什么,还想找什么样的呢?他也问自己。可以弹奏肖邦的《雨滴》,演唱舒伯特《天鹅之歌》的舒拉吗?他知道断然不是的。最起码乔治桑还陪伴疾病中的肖邦在地中海马尔岛的漏屋里度过一段艰难时光。可舒拉呢,自己被作为右派批斗,文革中挂着高帽四处游街的羞辱里,舒拉又在哪里?自从大学期间被戴上右派帽子,舒拉迫于父命就与他断绝了关系。据说大学一毕业舒拉就遵从父命嫁给一个部队的团长了。他辗转听到舒拉结婚的消息时,文革的火焰烧得正旺,彼时父亲终于不堪忍受红卫兵小将们连轴转似的批斗,从三楼的阳台上跳了下来,没有死成却摔成重伤,又延误了医治时间,变成残废,最后被送到乡下老家。继母被困城里接替父亲继续接受批斗。父亲孤身一人住进久未住人四面透风的祖屋,在寒冷和孤独中离世。彼时他右派的帽子上又莫名其妙地加上了许多只帽子,压得他头重脚轻,晃荡在生与死的边缘。无数个更深人静的夜晚,他依旧哼唱着小夜曲,站在幽静的小树林里,等待着爱人。树梢依旧在耳语,而他等来的不是甜蜜的爱情,而是爱人结婚的消息。死亡了的爱情,犹如另一顶帽子戴在头上。他记得他曾经恨恨地自嘲,帽子够多,再多一顶又何妨?

三十三岁的那年,他终于结婚了。一年后,女儿出生。天使般的女儿为他的生活带来了希望。

“闺女,帮你爸爸洗洗眼睛。”他听见妻子对女儿说。奇了怪了,一向粗喉咙大嗓门的妻子为何变得如此斯文,说话轻声细语的。

他没有听见女儿说话,但是眼睛部位一丝凉凉的感觉,他知道那是女儿用水洗他的眼睛。“丫头,爸爸的眼屎很多吧?”他问。“不多,爸爸。比我小时候少多了。”女儿的声音出奇地低,象细小的蚊子。他笑了,是的,女儿小时候极易上火,一上火,便布满眼屎。经常是一大早醒来就哭着喊,爸爸我眼睛瞎了,什么也看不见了。他便用清水把眼屎洗净。如今,女儿也开始为他洗眼屎了。看来,他真的是老了。确实,他老了,女儿出生的时候,他差不多三十五岁了。如今女儿已经四十五岁了。他已是八十岁的耄耋老人了。

“爸爸,你可以睁开眼睛了。”女儿说。

他睁开眼睛,依旧灰蒙蒙一团,迷雾一般。“闺女,你到底给我洗干净了没有啊?怎么还看不清呀?你们怎么不开灯,是停电了吗?”他有些失态,口气不免僵硬了一些。

女儿没有说话,妻子也没有说话。

周围死一般的寂静。

他睁大眼睛,眼屎依旧,这个女儿,真是靠不住,连个眼屎也洗不干净。他再次揉揉眼睛,越发模糊。隐约可见影子在晃动,估计是女儿和妻子。“没洗干净。”他提高音量对着女儿吼到。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朝妻子吼叫。在女儿两岁的时候,他和妻子就分居了。真是老了,喊了一句,体力便透支。他累极了,眼睛一闭,慢慢又沉入梦乡。耳边依旧响起熟悉的旋律,树梢在耳语,树梢在耳语。。。只是不再是舒拉的声音,而是那个老旧的留声机里传来的。哦,对了,留声机,我的留声机。他喃喃自语。

 

2

从有记忆以来,留声机就一直放在家里客厅的一张紫檀木桌子上。桌子上铺着一块绛红色的天鹅绒布。浅棕色的木匣子,匣子的后面伸出一个张开的巨大的喇叭,是铜质的,发着亮晶晶的光泽。匣子的旁边有一个可以摇动的把手。记得他第一次去摇那个摇把,就被父亲喝斥一番。那似乎是父亲第一次骂他,那时母亲还健在,把他抱在怀里告诉他不要乱动留声机,很贵重的东西。那是他第一次知道那个带着摇把和喇叭的木匣子叫做留声机。以后他就不再随便动留声机的摇把了。只是好奇地站着,仔仔细细地看着留声机,琢磨那些好听的声音是怎么传出来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喜欢上了那些美妙的旋律。应该是在他不到十岁吧,父亲请了一个家庭老师教他弹钢琴,那时母亲早已去世。

大概读中学时,一个周末他回家,照例去听音乐。他打开紫檀木桌子下的一个小柜子找唱片,无意中发现一个用红色天鹅绒布包裹着的唱片,那是他第一次听到《天鹅之歌》,那旋律,那歌声,仿佛从天边飘来的一粒种子落进心田,瓷瓷实实地扎下了根。特别是那首小夜曲,听过一次从此便如醉如痴。不记得过了多久,应该是秋天,天已经有些冷意了,银杏树上的叶子黄的透亮,天上的大雁成群结队地往南飞去。当他回到家急不可耐地再一次听这张唱片时,父亲正好回家,面色随即大变,生气地一下子关了唱机。后来还是姑姑悄悄告诉他他的母亲生前最爱听《天鹅之歌》。母亲去世后奶奶总唠叨这首曲子不吉利,因为母亲有段时间曾经天天听。“怎么可能第二胎还会难产而死。”他记得奶奶总是重复这句话。母亲去世时还不到三十岁。不过后来父亲再未阻拦过他听这首曲子,他也尽量选择父亲不在家时才听。自从知道《天鹅之歌》曾经是母亲的最爱之后,他恍然大悟了自己为何对这张唱片一听钟情且情有独钟,便愈发喜欢了。彼时,他年少,并未将《天鹅之歌》与爱情联系起来,而仅仅是把它当作与生母之间的感情联系,似乎要在每一个乐谱,每一句歌词里寻找母亲留下的痕迹和味道。

十八岁那年,他轻松考入北京大学地质地理学系。那时父亲早已弃武从文,在省城一所中学当了校长。说起父亲的从军,其实是一个意外。父亲早年毕业于北洋大学,专学机械制造。最开始在阎锡山晋绥军的兵工厂任职工程师,后来担任过教官。父亲大学毕业后没有留在天津而是回了故乡山西,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因为爷爷。爷爷早年曾留学日本,后来一直在晋绥军的兵工厂任职,据说曾经一度做到了总工程师的位置。恋乡爱乡的爷爷竭力鼓动父亲回晋报效故土。爷爷一直是文职人员,据说他拒绝军衔。全面抗战爆发后,不知为何父亲稀里糊涂地就当了一个团长,官职上校。率领部队驻扎陕西。对于这段经历,父亲一直讳莫如深。亦从未对他和弟妹们提起过,这是一个秘密,被父亲带进了坟墓。也成了他和父亲以及他们一家在历届运动中的一枚不定时炸弹。父亲的部队驻扎在陕西郊区,他五岁左右时,母亲在一次难产中死亡。不久父亲便续了弦。之后弟弟妹妹相继出生。继母带着弟妹们随军跟着父亲住在乡下军营。他则住在姑姑家,在西安城里开始读书。抗战结束后,父亲不再担任团长一职,而继续改任教官。四九年后,父亲担任中学校长,一直到文革爆发。

北大读书期间,他认识了外文系的一个女孩舒拉。舒拉来自哈尔滨。其父母年轻时曾留学苏联,一度隶属于共产国际。特别崇拜和喜欢苏联,便给她起了一个具有俄罗斯风情的名字-舒拉。舒拉活泼热情,能歌善舞。他们一见钟情。在学校的新年联欢会上,舒拉用中俄双语演唱的俄罗斯歌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风靡全校。他则喜欢西洋乐曲,特别喜欢舒伯特的《天鹅之歌》,尤其是其中的那首著名的小夜曲,应该来自于母亲的血脉相承。

月下的夜色,淡如轻烟。未名湖的水波温柔地荡漾,空气中弥漫甜腻腻的味道。舒拉拉着他的手,眼神迷离,笑容甜蜜,轻启朱唇,歌声悠扬。

  向你轻轻飞去

       我的歌声穿过深夜

       向你轻轻飞去

  在这幽静的小树林里

  爱人我等待你

  皎洁月光照耀大地

  树梢在耳语

  树梢在耳语

  没有人来打扰我们
是的,那夜,未名湖边安静极了。湖边山坡上的树梢在风中耳语,没有人来打扰他们。

舒拉用那银铃般的声音,感动他充满温柔和爱情的心。

  来吧亲爱的

  愿你倾听我的歌声

  带来幸福爱情
那时,他年轻,以为爱情就如歌中吟唱的那样,风清、月明、美好、甜蜜。

留声机,留声机。他呐呐自语。

“爸,您想听小夜曲吗?我给您放。”耳边传来女儿的声音。

他再一次从梦境中清醒。其实他并不清楚刚才究竟是梦境,还是回忆?抑或只是潜意识里的半梦半醒。

他摇了摇头,意思是不必了。

没过多久,音乐声起。浑厚的女中音,不过不是舒拉,是关牧村的声音。那是女儿用手机播放的。女儿从小就是贴心的小棉袄,三、四岁的时候,一看见他坐着发呆,就爬到他的腿上,用小手抠她的鼻子,直到他笑出声为止。后来他买了一只砖头式的小录音机,想方设法找到一盘《天鹅之歌》的磁带,小家伙不知怎么观察到他喜欢这盘带子,小手一按,乐曲行云流水般地淌出来。他抱着年幼的女儿,女儿乖巧地坐在怀里,安静极了。那时他其实早已淡忘了舒拉和舒拉的爱情,舒拉变成他年轻岁月里的一个符号,或者是一段美好的有些凄凉的青春往事。当他抱着女儿沉醉在天鹅之歌的旋律中时,思绪总是飘回有母亲的遥远年代。他总是在想,五岁前,大概母亲也曾这样抱着他无数次地听过这首曲子。否则他怎可能在十几年后的青春年少时会对它一听钟情,终身不悔。可惜这些往事他已经不太记得了。

音乐轻轻地流淌,此时,他已完全从迷离梦境中回到现实世界。看来女儿对于《天鹅之歌》的钟爱,或许也是来自于母亲的一脉相承。他想。

他闭着眼睛沉醉在音乐的魅力里。心情平静。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视线依旧被眼屎堵着,模糊不清。

“闺女,再帮爸爸洗洗眼屎。刚才没洗干净。”他说。其实心里有一点火大,但是尽量保持语调平静。

女儿没有说话。周围再一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怎么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好。”他口气生硬,明显的责备。要知道他视女儿如掌上明珠,自小到大没有说过一句重话。这是破天荒第一次。

沉默,长久的沉默。空气也似乎凝固成一面密不透风的墙。

“我自己去洗。”他赌气。挣扎地起身,未果,颓然倒在床上。

“爸,你生病了。记得吗?”女儿问。

“记得呀。难道现在还在医院?”他摸摸床和被子,确定还在医院病房。

“早上住进来,现在天都黑了。头也没有早上疼了。我们出院回家吧。”他担心天价的住院费。不想给女儿女婿增加负担。更何况知识分子的自尊他也不愿意成为人们口中白吃福利的寄生虫。

“爸,您血压高,先别激动,听我慢慢说。”女儿的声音轻飘飘的,听起来却又异常凝重,似乎一字一字间均隐含着重量。

“那我到底有没有感染新冠病毒?”女儿说了一大通,越说他越糊涂。

“刚住院那会儿是阳性,现在已经阴性了。”女儿回答。

他咳嗽了一声,终于松了一口气。那就是说没事儿了。这个节骨眼上,新冠二字堪比辛德勒名单般恐怖,尤其对于他这个八十岁的老人,无异于一张死亡判决书。

“那么,明天天一亮我们就出院回家。”他说。

“爸,我们现在就回家。”女儿回答。

“现在吗?不等天亮了?”他四下里看了一圈,黑黢黢的。还是没有来电。

“现在是上午。”女儿冷不丁说了一句。

“怎么回事,那我怎么什么也看不清,模模糊糊的。”他惊诧极了。记得生病前他每天追踪新闻,新冠患者必须三次检测阴性才可以出院,他这早上住院,中午就出院,一会儿阳性一会儿阴性,绕来绕去的,怎么越绕越糊涂了呢?

 

3

迎春花开了,玉兰树开花了,樱花树也开花了,春天到了!一日清晨,他听见妻子自言自语。他也盯着后院看,只看见一片亮光,还有影影绰绰的树影,深深浅浅的花丛。他心里一惊,自顾自地走到后院,瞪大眼睛,从近视眼镜换上各种度数的老花眼镜,凑近勉强可以看见黄色的迎春花细碎的花朵,玉兰树上一团一团,颜色却看不清楚,但是他知道是粉红色的。两株樱花树一定开满白色的小花,风一吹,飘飘然地落下来。他暗自奇怪,记得看急诊那天清晨,戴着眼镜还能看见草尖上晶莹的露珠呢。或许是原有的白内障严重了,本来计划今年夏天要做手术的,不知到时候诊所会不会重开?前天刚听女儿说牙医诊所也关闭了,女婿牙疼的半边脸都肿了起来,也不敢看急诊,担心感染新冠,只胡乱地吃了国内带来的消炎药。再过两个月,他也该去医院检查各项血液指标了。估计到了夏季,疫情就会缓解。记得那年闹萨斯的时候,过了五月,就渐渐消停了。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转眼间就过了五月。进入六月后,气温越来越暖和,可是疫情却越发严重了。与此同时,他的视力也越来越差,尤其到了阴雨天,只可以看见迷雾般的一团模糊景象。有一天,下楼梯时,最后一个台阶没有看清楚,摔了一跤,脚肿了几个星期,好在没有伤到筋骨。

为了减少由于视力问题带来上下楼的安全问题,他从二楼的睡房搬到了一楼的书房。所谓书房其实盥洗间、衣帽间均齐备,倒也方便,省了上下楼梯的麻烦。书房后墙上有一扇不大不小的玻璃窗,正好看向后花园的露台。侧墙还有一扇小门通往露台。以前他总是喜欢坐在露台的摇椅上,看书、赏花。他在沿着露台的边缘种植了蔷薇、玫瑰和日本枫树。天气暖和的时候,他会松土、施肥、剪去败枝残花。现在,视力急剧变坏几近失明,阳光充足时,还可以摸索着在家里后院走走。阴天时,就越发看不清了。自从上次住院回家后,书也无法读了,只能在手机上听书听音乐,或者打开电视听新闻。

自从疫情告急,州政府下令居家隔离。女儿女婿在家工作,外孙也从大学回家上了网课。正在读高中的外孙女也开始在家。一大家子祖孙三代六口人,整天熙熙攘攘的,厨房里更是你来我往。吃饭时热热闹闹,倒也欢喜,减轻了他不能外出散步溜达的寂寞。捎带着也缓解了他和妻子单独相处时的尴尬。唉,想到妻子,他的心里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怎么说呢?自从女儿两岁那年的大年初二,他随妻子回娘家吃饭。席间不知因为什么事情拌起了嘴,妻子的娘家人明显拉偏架,尤其是行伍出身的老岳父声音洪亮地教训他,妻子那纺织女工本就高音量的大嗓门越发高亢,笨嘴拙舌的他一气之下抬手打了妻子一个嘴巴。结果招来当初二十出头混不吝的小舅子的一顿狠揍。从那天开始,他和妻子分居。女儿小时候,他们在一起吃饭,女儿读了大学离开家后,他们各过各的,互不干扰。一晃已经四十多年了。

女儿家的客厅有一个质量上乘的 boss 音响,音质纯正。疫情前,女儿女婿上班,孙子在外读大学,孙女天天上学。就他和妻子在家。比他小八岁的妻子精力旺盛,在社区结交了一些来美探亲的老人,前几年经常在一起打麻将。最近两年参加了当地一间华人教会组织的什么长辈小组,隔三岔五地被人接去参加活动。大部分的时间,他独自在家,读书、听音乐、侍弄花草,倒也乐得清静。他出国时特意买了几盘各种版本的《天鹅之歌》的CD,独自在家时他便重复播放。探亲出国那年,他特意将母亲留下的唱片带了出来,这张带着母亲温度和味道的唱片和家里的老式留声机在文革抄家中不翼而飞。文革结束之后,他一直在寻找它们的下落,他对母亲的记忆肤浅淡薄,唯有这张唱片。自从从姑姑口里得知这是母亲生前最爱的音乐,他就把这张唱片当成了母亲的化身,极为珍视。很多年后,几经辗转找回了这张唱片,而留声机却石沉大海。有人劝他留声机早已退出了历史舞台,干嘛千辛万苦的找它呢,音质效果与音响无法相提并论。那时已经进入二十一世纪了。他在心里冷笑一声,说得轻巧,房子被没收了,红木家具被抢走了,父亲跳楼自杀了,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被瓜分了。这些都算了,反正他那时年轻,对这些东西记忆不深。可留声机和唱片呢,断乎不是物质的东西,它们具有精神层面的意义。特别是唱片,是他与母亲之间唯一的链接和念想。女儿家的音响没有播放唱片的功能,他把《天鹅之歌》的唱片用一块红色丝绒包起来,再放进一个盒子里。时不时地拿出来看看。想来,从他第一次听到这首乐曲已经过去了六十多年,从十几岁的少年小子,到如今的耄耋老者。悠悠岁月,他的青春、爱情、事业、婚姻,都与这首曲子拖不了干系。可以说《天鹅之歌》见证了他六十几年的经历。有血、有泪、有爱、也有恨。

窗外的雨,滴答滴答地下着,单调乏味。天气有点冷,他没有去露台,也没有听《天鹅之歌》。只是静静地坐在靠窗的摇椅上,听屋外的雨声。

雨声滴答,与他的心跳几乎完全合拍。他靠在椅背上,在单调的雨滴声里,渐渐进入似睡非睡的梦寐状态。从去年冬天开始,他就常常犯迷糊,有时醒来,竟不知身在何地、何时。刚吃过午饭就不记得午饭吃了什么,用医生的话说这是大脑萎缩引起的老年痴呆的早期迹象。女儿担心了,几乎每天都要问他很多问题,据说不停地想问题会延缓痴呆的速度。而他呢,有时甚至会非常享受这种时而糊涂时而清醒的状态。因为糊涂着,他便忘了所有生命里的苦难和不痛快,而是愉快地回到五岁前母亲在世的日子,或者刚入北大时的那段青春活泼的岁月,未名湖,小树林,山间小径,月夜琴声,舒拉深情地唱着,我的歌声穿过深夜,向你轻轻飞去。而他的梦境般的糊涂静好总是在妻子的大嗓门里清醒过来,便会懊悔不迭。看到妻子,就会回到现实,真实的生命状态和生活轨迹里。右派、批斗,父亲的惨死,家庭的变故,一股脑赤裸裸地呈现眼前。

而现在,他却看不清妻子了。到了后半年,视力愈发恶化,不得已,女儿带他冒险看了一次眼科医生。白内障愈发严重,主要是糖尿病并发症而导致视力急剧下降,二者归于一,产生的严重后果就是他几近失明的视力。那天回到家后,外孙用英文骂了一句,紧接着又说了一句“都是新冠惹的祸。”是啊,如果不是新冠肆虐,就不会延误白内障手术,也不会延误最佳治疗时机。女婿安慰他说,2020年能够活着,就是最大的福气。这么说来,他还算是有福的了。

他住的书房就在厨房的旁边,他听见孙子从楼上跑进厨房,听见饮水机流水的声音。自从半失明之后,他的听力似乎比之前好了许多,也或许是因为视力减弱反而凸显出听觉能力。思绪随着摇椅微微摇晃,前尘往事,今世纠缠,过往八十年的岁月在胡思乱想中悄然而逝。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有人走进厨房,开冰箱、打开水龙头洗菜,他知道那是妻子。应该到了午饭时间了。自从十五年前女儿为他们申请了亲属移民,他和妻子多年后再一次相携出门,远路风尘地去国离乡。那会儿他六十五岁,刚退休,腿脚利索,健步如飞,身体也很强壮。而比他小八岁的妻子却因退化性关节炎,行走不便。记得在机场乘坐滚梯时,看见摇晃不稳的妻子,他上前搀扶,被妻子一把推开。十五年后,八十岁的自己已然老化,而七十出头的妻子自从做了换膝手术后便行走自如了。刚出国那阵儿,外孙外孙女还小,他和妻子帮着女儿照顾两个孩子,一日三餐自然是妻子张罗了。后来孩子们渐渐长大,开始读书。整个白天就只剩下他和妻子,一切恢复如初,午饭他和妻子各做各的各吃各的。直至晚上才和女儿一家一起吃饭。庚子年初春疫情开始泛滥后,妻子也不能出去聚会了,反而每日里与他碰面的机会倒多了起来。而且碍于女儿女婿和外孙们的情面,他们一日两餐都出现在一张餐桌上。尤其是他生病出院之后,妻子对他的态度较之前友善了很多。他留心观察过,如果他无意中对女儿说起从前吃过的某道菜很是好吃,那么第二天的餐桌上一定会有这道菜。

兹拉一声,从厨房传来葱姜炝进油锅的声响。紧接着是铁铲与铁锅相互撞击摩擦的声音,大刀阔斧,那是妻子的风格。然后听见女儿走进厨房问:“妈,今儿个吃什么?”“鱼香肉丝,过油肉,西红柿炒鸡蛋,手擀面。”“妈,你做的过油肉一点也不输晋阳饭店。”丫头说得对,晋阳饭店的过油肉在老家首屈一指,而妻子的过油肉也确实更胜一筹。厨房飘来的香味惹得他的哈喇子流到了手指间。真没出息,他暗骂自己一句。唉!她也老了,最近厨艺退化严重,做的菜总是淡而无味,估计忘了放盐和调料。“闺女,你说你爸怎么就不记得他住院那三个星期发生的事情呢?”妻子压低嗓门问道。“老年痴呆症就是这样,一阵子清醒,一阵子糊涂。”女儿叹了一口气。“没想到一个那么傲慢聪明的人也会得痴呆病,变得埋汰起来。唉!”妻子也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什么,那次生病居然住了三个星期的医院?更居然的是自己竟然什么也不记得。因为新冠病人在治愈之前是不允许家人探望的,孤身一人沦陷于医院,究竟发生过什么无人知晓。他看过老年痴呆患者的新闻报道,一个昔日的教授在养老院里被护工虐待的视频曾经疯传网络。太恐怖了!他一直觉得自己只是记性衰退,偶尔迷惑一下而已。没想到会如此严重。是不是有一天也会全然迷失,犹如行尸走肉?

 

4

十月中旬,他过了八十岁生日。生日那天,妻子和女儿合力做了一桌子菜。“姥爷,已经很咸了,你还加酱油?”外孙女无意中的一句话,让他惊觉自己失去了味觉,并不是妻子忘了放盐和调料。他默默地放下手里的酱油瓶,把一口嫩酥酥的过油肉递进嘴里,舌尖寡淡无味,心里却五味杂陈。食之无味,何为生趣?罢也罢也!他心里无言地哀叹。外孙说:“据说失去味觉是新冠患者的后遗症之一。但是慢慢会恢复的,姥爷加油!”是的,假以时日舌尖上所有味道都会回来的。他的心里又陡然升起了希望。“都是新冠惹的祸。”女儿愤愤地埋怨。“得了新冠还能痊愈就是大英雄,况且还是一位八十岁的老英雄。”女婿安慰他。他挺了挺胸膛,英雄般地昂起了头。叮咚一声,微信上收到昔日学生的祝寿词:“八十古来寿,百岁耳目聪。闯过庚子年,一番新天地”。彼时他特别的清醒,随即回复一首打油诗自嘲:“八十染新冠,又添一顶帽。耳聪目不明,闻香品美味。”他在餐桌上把这首打油诗大声念了出来,豪气冲天。

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何况他这个耄耋老人。如果说渐趋衰落的体力,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困扰,失去味觉食之无味的苦恼,他还可以泰然视之。那么,越来越弱几近失明的视力,不能独自出门散步的禁锢,带给他的几乎是毁灭性的的悲哀和绝望。特别是有一天,他一不小心踢倒了厨房地上的垃圾桶,就在妻子和女儿忙着收拾残局擦洗地板的时候,他默默退到客厅,一转身又碰倒了一只花架和花架上的一盆君子兰,更要命的是花盆里刚刚浇满了水,于是水混合着泥土,残碎的瓷片,撒了一地。这次惊扰了全家。妻子和女儿奋战厨房,女婿和外孙清理客厅。虽然没有一个人责备他一句,甚至女婿还幽默地说:“这盆君子兰养了好多年,我一直想换盆新的。正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歪打正着,好事儿!”全家人哈哈大笑地附和。唯有他,却怎么也笑不出来,默默地走进厨房边的小屋,轻轻掩上房门。呆呆地站着,看着后院模糊不清的景色,听着秋风掠过窗子,南归大雁们相互召唤的叽喳声,巨大而浓重的悲观情绪,海潮般地席卷而来,冲撞的他摇摇欲坠似地沉沦,再沉沦。他似乎又回到了五岁前,偎在母亲怀里的岁月,安稳踏实,心安理得,不必为做错事情而难过懊悔。

生日过后一个星期的一天清晨,醒来后他异常的清醒。自我感觉又可以走上讲台为学生们上课。他本来是想到后院走走的。结果又下起了雨,雨声滴答,他想象着后院那颗巨大的银杏树上的叶子正一片一片地往下落,便平添几分凄清几许伤感。

吃早餐时,他烦躁地念叨了一句:“明年疫情缓解之后,也不知爸爸的视力还能不能看到枫叶。”往年的生日之后的几个星期,是美国东北部枫叶正浓的季节,女儿都会带他们去赏枫叶。今年肯定是不行的了。

女儿没有吭声,女婿说周末肯定不行,人会很多。我们可以选择周一或者周二去,躲开人群。外孙热烈响应,外孙女不置可否,妻子大声附和。

周一那天,风和日丽,阳光正好。空气里弥漫青草的味道,外孙子的大学正好没有网课,女儿女婿休假一天,开车去离家最近的大熊山州立公园赏秋。女婿开车,女儿坐在前排。他、妻子和外孙坐在后座,一路上听到他们四人的惊呼赞叹,可想而知是沿途的枫叶美不胜收。他记得往年视力好的时候,他也是如此惊叹的。此时他睁大双眼,用力看着车窗外,红色的、黄色的,云雾般的一团又一团,深深浅浅地从眼前滑过。昔日的美景,层次分明、色彩艳丽的枫叶如今模糊成了一团一团的迷雾阴影。他的心里瞬间涌上了浓烈的悲观情绪,本来自从女儿女婿决定出去赏秋时,他还是兴奋的,毕竟在家憋了那么久,又大病一场,实在需要出去透透气的。但是他什么也没有说,不想扫了家人的兴致。

路上车辆并不多,一路畅行。公园里也鲜少游人。空气冷粼粼的清爽,微风吹来,清肠润肺似地舒畅。这个时节草地上的露水应该还未散尽,一定在阳光下晶莹地发亮。下车后,坐进轮椅,外孙推着,慢慢地沿着湖边步道观赏湖光山色。虽然模糊,但是他还是能感觉到斑斓色彩的视觉冲击。满山枫叶,倒影重叠,湖水的颜色也变得深浓起来。视力减弱后,他的想象力空前地发达起来,从前记忆里稀疏平常的景色在他超常的想象里反而变得异常美丽而绚烂起来。他苦笑了一下,这是因祸得福吗?

“看,湖边有一群天鹅。”女婿说到。于是一大家子人离开步道,往湖边走去。

阳光晃了眼,他什么也看不见,原先模糊一团的山峰倒影也被炽烈的阳光照射的只剩下一团白雾。外孙把轮椅停在一棵枫树下,白雾消失,山色湖影重现。朦朦胧胧中,他在湖边看到了一团一团白色的影子,想必就是天鹅了。奇怪,往年每次来大熊山从来未曾看见过天鹅的。或许是那时并未留意过?

“姥姥,你帮我Hold 一下姥爷的轮椅,我要去找个角度 take some pictures.”美国出生长大的外孙中文不灵光,总是在中文里夹杂一些英文单词。他的心里咯噔一下,担心妻子拒绝。没有想到妻子说好,便走进了他。他估计妻子不想在外孙面前露出破绽。唉!他的心里叹了一声,沦落至此,难不成是上天的惩罚?他和妻子一世冷漠,形同陌路,但却终究相守,并未分开。最初是为了女儿,后来是因为面子,他们这代人把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为了面子,他们维持了家庭的完整,这个所谓的完整也捆绑了他们一生。就是现在,他们的女儿女婿其实也未必完全明白他和妻子之间真实的关系。

“这个是疣鼻天鹅。”身后传来妻子的声音。

啊!疣鼻天鹅,他知道的。传说中的疣鼻天鹅一生都不会发声,只在临死前会唱出一首动听的歌曲,这就是所谓的“天鹅之歌”。他一生钟爱的音乐《天鹅之歌》也是舒伯特死后后人才为其命名的。

这就是宿命吗? 难道上天让他在此听一次真实的天鹅之歌吗?难道自己的天鹅之歌也即将唱响吗?

悲哀和无奈的情绪海潮般地席来,瞬间便淹没了他。浑浊的眼泪盈满眼眶,视线越发模糊昏暗,他索性闭上双眼,不再看这再也看不清的景色和人影。

很奇怪,只要他一闭上眼睛,便会进入另一个世界,安静而平和。隐隐的,似有若无的,舒缓的《天鹅之歌》的旋律时隐时现,他沉醉于这个奇特的世界里,时光停滞,思绪开始漫无边际地飘。

一声凄厉的叫声传来,周围一片喧哗。是天鹅的叫声吗?第一次听到吔!好像不吉利呀!众说纷纭,仿佛每个人都躁动起来。

唯有他置若罔闻,记忆再一次回到五岁之前的日子,他坐在生母的怀里,生母的面貌依旧是一团模糊的影子。老式的留声机里,飘着天鹅之歌的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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