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吹过休斯顿

1.

三十七岁的那个冬天,我离婚了。原因很俗套,因为我的丈夫简清出轨了。

我的感情世界瞬间坍塌。经历了最初的震撼、背叛的痛苦之后,随即便陷入一种纠结之中。不停地重复地问自己,是选择原谅,还是结束婚姻?

一个周日,飘着淡雪的清晨。我从昏睡中醒来,坐在沙发上穿袜子。

简清从外面走进来,将一纸离婚协议书放在我前面的茶几上。

我们离婚吧!这是我起草的协议。你看看,如果哪里不合理,可以改。简清的声音沙哑低沉。

离婚协议清清楚楚,所有的财产对半分配,谁都不吃亏也不占便宜。

你的数学真好!这句话,我在中学时就曾对简清说过。以后的二十年里,又重复过无数次。此时脱口冒了出来,虽不合时宜,却也是肺腑之言。如果说十分钟前,我对简清还有着剪不断理越乱的情感纠结。那么此时,面对白纸黑字上,罗列着一笔一笔的财产和精确的计算公式。我的心被狠狠一击,破了,被撕裂成千万个碎片后又被高高扬起,最后扔进空洞的黑暗里,咚地一声,剧烈的痛感瞬间排山倒海袭来,几乎将我淹没,似乎又陡然消失。因为在海浪滔天的痛苦里,我看清了一个事实。当一个男人和女人,能将彼此间的感情用精确的数字和公式区分开来的时候,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

我沉默、但是毅然地拿起简清递到手里的笔,果断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简清紧张地、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签字,然后如释重负地吁出一口气。小雅,对不起。我是独子,我爸妈一直希望我能为他们生个孙子。

我看着他冷笑了一下,什么也没有说。

简清的表情略显尴尬,眼睛看向别处,嘴角往上扬了一下,想笑却没有笑出来。不自然地拿起其中一份离婚协议,那我先走了。明天去办手续吧!

看着简清离去的背影,我幽幽地说了一句,其实不要孩子是我们俩人一起做的决定。

简清停下脚步,背影微微抖动了一下,却没有回头。然后,快步离开。

从中学到大学,我们都是同窗。大学一毕业,我们就结婚了。那年,简清二十二岁,我二十一岁。我们曾经爱的惊天动地轰轰烈烈。樱花树下,相拥相约,此生要做丁克族,视对方为唯一。二十二岁生日前夕,我意外怀孕后,我们手拉手一起去医院做了流产。

再然后我和简清一路相伴,读了硕士、又读博士。而立之年,简清作为特殊人才,受聘成为北京一所专科医院最年轻的教授级主任医生。我则被分配到一家医学院工作,三年后也被学校聘为副教授。为了顺利地晋升教授,我整日间泡在实验室里。期间发表了大量医学论文,有几篇甚至发表在了欧美一流的医学杂志上。终于在三十五岁的那一年,如愿以偿地被聘为教授。

一个家,两个博士、两个教授。那段日子,我春风得意、踌躇满志。然而就在最顺风顺水、最幸福快乐、最得意忘形的时候,我那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比翼齐飞的丈夫却出轨了。他与他美丽的女助手夏小繁有了私情。

我曾经傻傻地问过简清,不是说好的不要孩子、不要电灯泡,要做丁克族。要过永远浪漫、毫无牵挂的二人世界吗?怎么突然就变挂了呢?你的誓言呢?你的承诺呢?

简清只是简单真诚、却又残忍无比地告诉我,计划永远追不上变化,世界上没有什么是可以永垂不朽的。他现在后悔了,马上要四十岁了,开始想做父亲了。

名如其人,简清离婚的理由如同他的名字一样简单清晰。

心灰意冷之际,我不愿留在伤心之地,想出国散散心。于是便开始与美国的一些医学中心联系。半年后,被位于美国南方石油重镇休斯顿,世界顶尖的安德森癌症研究中心邀请做两年的访问学者。

临近出国时,父母专程来北京为我送行。母亲除了大包小包为我准备的东西外,还特意带了一个小包裹。说是同城的一位阿姨托我带去美国,她的女儿咪咪也在休斯顿,特别喜欢我们当地的一种点心。为此母亲还埋怨这位阿姨,说你女儿爱吃就让我女儿带,沉甸甸的也实在好意思。不过母亲最后又说,你孤身一人出门在外,不容易。有个老乡相互照应也好。况且听说咪咪在美国已经扎下了根。

2.

抵达休斯顿之后,才发现美国的南方一马平川空旷辽阔,没有车,寸步难行。于是便电话联系了咪咪。

周六午后,咪咪走进我的公寓。一身裁剪合身的藏蓝色套装,烘托出匀称的体型和修长的双腿,干练的职业女性形象。肤色偏黑,颧骨高耸,眼神冷峻。说话很快没有停顿,一张口别人很难插进话去。

谢啦谢啦,实在不好意思了。欢迎来我家串门。我可以做各种美食。只是这种点心实在做不了,尝试过很多次,总做不出老家的那个味道来。所以我妈每次来都给我带,也经常托别人捎。咪咪端着那盒点心,如获至宝。还拿到鼻尖闻了闻。

我说,没有关系。每个人的口味不一样。我就一点也不喜欢这种点心,有股特殊的味道。

咪咪说,我就偏喜欢这股味道。

初看上去时咪咪不苟言笑,表情严肃,似乎不易亲近。其实不然,她快人快语活泼幽默。与之聊天也很快乐,她的口才颇具喜剧天分,经常不时地蹦出几句家乡话来。比如真彪呀!我们一见如故、有相见恨晚的惊喜。更神奇的是我们的生日居然同月同日,只是她比我大了十岁,

于是我们惊呼,以后生日可以一起庆祝。那天,也是我经历婚变后的第一次放声大笑。咪咪还告诉我,她与丈夫林如海是大学同学,有两个女儿,一个高中,一个初中。咪咪说起林如海来,满脸溢出了幸福,连眼角的鱼尾纹都透着盈盈笑意。我发现她一旦笑起来,很甜很美。

与咪咪见面之后不久,就是我们俩的生日。难为她还记得,邀请我周六去他们家一起庆生。因为我没有汽车,所以周六中午,咪咪委派她的丈夫林如海,开车来安德森医学中心接我,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林如海。电话联系后,我站在医学中心的大楼前等候。

周末的安德森街,冷冷清清。逆光中,从远处缓缓开过来一辆银灰色的奔驰轿车。我认得这辆车,上次咪咪到我公寓取点心时就是开的它。我便招了招手,车子开到我跟前。我看清了里面的男人,对着我微笑,客气地说,是小雅吧?我是林如海,请上车吧!

林如海,儒雅书生气质,肤色白净。笑容颇具感染力,有一见如故的亲切和随和,很容易产生亲近感和信任感。而且非常的细心,我坐上车后,一再嘱咐要系好安全带,然后开车上了高速公路。一路上我们都在聊天,气氛融洽。林如海成熟稳重,带有浓重的江南口音,轻声细语,就如一池温暖的西湖水,悠悠然地从口中流出来,与咪咪的快人快语是两个极端。

我从小就有晕车的毛病,在高速上还好,当汽车下了十号高速公路,拐进斐然路后。一会儿红灯、一会儿又是停车路标,一停一顿的,晕车毛病就犯了。我忍着一阵一阵翻涌上来的恶心,竭尽全力不让自己呕吐。

林如海立刻放慢了速度。关切地问,你晕车是吧?对不起,我开的太猛了。

然后他便开的缓慢而匀速,如同控制准确的运行程序。以至于每一次停车、启动,根本感觉不到车身的轻微晃动。而且还把我旁边的车窗打开一半,低声说,吹吹风感觉会好一点。

南方的秋天仍然艳阳当空,窗外的风凉爽清澈。被清风一吹,我立刻感觉好了许多。咪咪真的好有福气啊!林如海是一个细致体贴的男人。难怪咪咪一说起他就见牙不见眼的。

3.

周六的午后,休斯顿西郊的斐然路上,鲜少车辆行人,安静的犹如世外桃源。

马路两旁种满了橡树,树枝粗壮,有些年月了。叶子茂密、树冠如云,犹如一顶绿色的天然凉棚。阳光透过橡树叶子在水泥地上洒下斑驳细碎的光影。往远处看,马路发着亮光,犹如一条蜿蜒小河上,闪烁着粼粼波光。汽车向南一路驶去,街道两旁的老橡树们迅速地从眼前闪过退后。

大约十五分钟以后,汽车向右一拐停在两扇巨大的铁门前。林如海按了一下车里的遥控器,大铁门徐徐向里打开,车子平稳地滑进去。

一进铁门,正对着一个片湖。湖水清亮,中央有一束喷泉,溅起白色的水花。明媚的阳光照耀着湖面,湖水上折叠着深蓝色的细微涟漪。湖水的四周环绕着修剪整齐、起伏不平的绿色草坪。一条蜿蜒曲折的人行小道穿插在绿色的草坪间,忽隐忽现,宛如一叶独行的灰色帆船航行在绿海之上。湖水的远处依稀可见一片树林,树林深处掩映着一栋一栋的独立别墅。

林如海指着远方说,那个房子就是我们家。

汽车绕着湖边开了大约五分钟。林如海说,到了。

我抬头一看,两层楼的别墅,耸立在草坪的尽处。别墅的外墙是深褐色的水泥砌就,正门四周用深灰色的石头装饰。棕红色的窗框,暗红色的房顶,气派而豪华。

林如海把车开上了宽敞的、铺有红色砖块的车道,又慢慢地驶进了车库。

我从车里钻出来。车库很大,可以并行停放三辆汽车。除了刚刚停下来的奔驰轿车外,还停着一辆BMWX5的轿车,和一辆凌志SUV450

林如海说,不知道你晕车,如果开这辆SUV,就不会晕车。

我就这破毛病,坐驴车正合适,保证不晕。

说完我们俩就都笑了。

等我随着林如海,从车库通往房子的门走进去时,一眼就看见咪咪已经在厨房里忙乎了。

我赶紧洗手说,需要我做什么?

咪咪指着餐台上的一摞子餐具说,你帮我把这些餐具摆放好。

那是一整套漂亮精致的青花瓷餐具。我遵照咪咪的吩咐,把餐具一溜摆放在一张长形餐桌上。又把一个一个的高脚酒杯,一字排列在厨房靠墙一角的台面上。台面上已经放了好几瓶不同牌子的葡萄酒。

厨房台面是光滑的大理石。黄褐色的底子上随意洒着一些忽明忽暗的深深浅浅的同色花纹。我说,这台面真漂亮。咪咪说,这是最贵的一种大理石。

我把餐具和酒杯放好后。咪咪又说,再把这些小吃放到盘子里。客人来了后可以一边喝酒、一边品尝餐前食物。于是我又把一些春卷啊、炸糕啊、各样坚果放在不同盘子里。装小吃的餐具也是精致素雅的青花瓷碟子。

你们家真漂亮。看看这些餐具就不一般,都是成套的。我由衷赞叹。

什么呀!刚出国都是这感受,慢慢就习惯了。咪咪轻描淡写。

我帮咪咪在厨房里安顿好后,咪咪解下围裙说,我带你参观一下我们家。

于是我也解下围裙、洗干净手,随咪咪参观起来。

先从厨房开始吧!咪咪说。

厨房很大,宽敞而明亮。巨大的弧型状中心岛上放着一只椭圆形的青花瓷花瓶,里面插着一打黄色玫瑰花。厨房的两面墙壁上是上、下两排橱柜。橱柜是樱桃色纯木的,庄重古典。不绣钢冰箱、烤箱、微波炉、洗碗机,都擦拭的亮闪闪的。

厨房旁边通往后院门口的地方,放着一个长型的樱桃木餐桌,餐桌旁放着六把椅子。我看着空空的餐桌疑惑起来。咦?刚才不是把那套青花瓷餐具放在这里了吗?怎么不见了?我纳闷极了,自言自语。

咪咪说,这是早餐桌,我们平时就在这里吃饭。你刚才放餐具的地方是正式餐厅。喏,在那里!咪咪用手指着厨房的另一边。那里很少使用,缝年过节请客时才会用。

我顺着咪咪手指一看,终于恍然大悟。原来厨房的两头各连着一个餐厅。两张餐桌都是樱桃木,只是一大一小。

厨房是开放式的。与客厅的相连处没有门和墙壁,只有四根包着深灰色石头的圆形柱子,把厨房和客厅分隔开来。

客厅的通顶墙壁刷成浅浅的黄褐色。正对着厨房的墙壁上是一个壁炉。壁炉上方的大半面墙壁,用深灰色的石头装饰,中间挂着一幅巨大的中国山水画。

咪咪说,这是咱们省的书画协会会长、著名画家的画,具有收藏价值。

客厅呈正方形,地面空阔,棕色的木地板,光洁清亮。立着一个黑色的三脚架钢琴,一套深褐色的转角真皮沙发,皮质细腻厚实。咪咪说,这是意大利的真皮沙发。

客厅右侧的整整一面墙壁,从上至下装着玻璃窗。明明亮亮的,后院的景色一览无余。后院有一个长方形的游泳池。游泳池里的水是蓝色的,清澈干净,滚动着微微涟漪。在午后的阳光下,水光闪烁,如同将开未开的一壶水。

咪咪问,你会游泳吗?现在天气稍微凉了一些,到了明年夏天来家里游泳。

我说,好的。不过我只会狗刨。

咪咪大笑起来,比我强。我连狗刨也不会。

后院两侧的院墙是用木篱笆围起来的,正后面的围墙则是铁栅栏。铁栅栏外面便是种满橡树、松树、玉兰树的小树林。树林的远方是一片巨大的湖。你们刚才就是从那里进来的,咪咪用手指着远方的那片湖,解释说。

穿过客厅,咪咪带我走进旁边的一间屋子。这是主卧,咪咪说。

真大呀!我不由得喊了出来。

方方正正的国王床,床上铺着深褐色的被子。床头的正上方挂着林如海和咪咪的巨幅结婚照。年轻时的咪咪和林如海,身着白色婚纱和黑色西装,风华正茂。

床的两旁各放着一只床头柜。柜子上有一张林如海和咪咪的合影。照片上的咪咪小鸟依人般地依偎在林如海的怀里,含娇带羞。林如海的右手臂紧紧搂着咪咪,脸上挂着淡定满足的笑意。床尾外放着一张榻,上面零乱地堆放着一些衣物。我一眼就看见了一件粉紫色开口很低的性感睡衣。

卧室里也有一整面墙壁都是玻璃窗。正好可以看到院子里游泳池旁边的一处花圃。里面种满黄色的玫瑰和红色的蔷薇,正自开放着。靠窗的地方,有两张宽大的单人布面沙发。深褐底色配有暗红色的花纹。中间是一张深褐色的方木桌。咪咪指着沙发说,这里是我和如海休息聊天的地方。顺便可以欣赏院子里的花。

正在这时,林如海走了进来。他对咪咪说,饭店预定的菜肴已经订好了,五点半可以去取。正好看见我们站在窗尾塌边,不好意思地对咪咪说,多乱呀!你也不收拾一下。边说边把塌上的几件衣服,还有咪咪的那件粉紫色睡衣收拾起来,塞进了旁边柜子的抽屉里。

咪咪笑着说,小雅又不是外人,我们是一个小城里来的,就象是姐妹一样的。

林如海出去后,咪咪又带我走进了主卧卫生间。卫生间比我租住的那间公寓还要大。地上铺着浅灰色的长方型状瓷砖,一尘不染。斜对着门口的角落里放着一只白色的三角型按摩浴缸。浴缸另一边的墙壁上面嵌着一块覆盖整面墙壁的镜子。好浪漫呀!泡澡照镜子。镜子两端敞开着,没有门。我诧异地问,这里面是什么?

咪咪说,这是洗淋浴的地方。然后就从一边的开口处走了进去。我也跟着走了进去。里面亮堂堂的,有两个喷头,还有一个大理石台面砌成的长条凳子。

咪咪指着椅子说,这里可以坐着休息。

临近院子的外侧墙壁上是一块一人高的有着暗花立体图案的雾状玻璃窗。阳光可以穿过玻璃窗洒进来,但是从外边看不到里面。咪咪说。

在我一路的惊叹声里,咪咪带着我从主卧出来。又参观了一楼的起居室、书房。

最后顺着转角楼梯上了二楼。二楼的空间更大。蜿蜒曲回的走廊,转来转去,转的我头发晕。二楼共有四间卧室,三间洗漱间。另外还有游戏室、影剧室。两个女儿各占了一间卧室,还有两间卧室是客房。

今天如果太晚了,你就住客房。你以后就把这里当家了。咪咪一边走一边说。

参观完整栋房子,我和咪咪又返回到厨房,做一些聚会前的最后准备工作。

就在我帮着咪咪在厨房里一边忙乱,一边聊天之际,林如海走进来几次。询问咪咪,还需要做什么呀?或者这个要不要这样做啦?诸如此类的问题。

我就对咪咪说,你们家林如海脾气真好。

咪咪说,就是就是,脾气好是真的,脾气倔也不是假的。一条道走到黑的主儿。

我说,哪里会?浙江的男子是全中国最温和的男人了。

咪咪说,什么呀!他的祖籍是湖南。湖南骡子,你肯定听说过吧。林如海就是典型的骡子脾气。外表温柔随和,生起气来那是要撩橛子的,发起火来吓死俩人。

我对咪咪说,真心羡慕你。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体贴入微的丈夫。哪里象我!说什么因为没有孩子要离婚,出轨就出轨,不忠就不忠吧!还非要寻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粉饰自己的背叛,纯粹小人一个。

咪咪劝我说,别回去了!想办法留下来。你这个年龄的离婚女人国内是很难找的。你马上四十岁了,在国内就是豆腐渣、老妈妈的年龄,同龄的男人不会找你这个年龄的。如果找老的,你肯定又不愿意。可是在美国就不同了,东方女人显年轻,而且美国人更在意志同道合年龄相仿志趣相投的。

我说,我已经不相信什么爱情了,纯粹是骗人的鬼把戏。你是不知道男人的冷酷无情斤斤计较,分配财产一点也不含糊不吃亏的。说实话看到简清的那副嘴脸,从心眼里小瞧他。

咪咪说,也别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好男人也是有的,比如我们家林如海。虽然脾气倔了一些,但是为人正派忠厚老实,根本就不会正眼看一下别的女人的。况且你的致命错误就是让简清掌握了经济大权。

4.

午后的阳光渐渐地从厨房的墙壁上褪去,慢慢滑到了大理石台面上。夕阳把花瓶里的黄色玫瑰花照耀的透亮发光。

客人们陆陆续续地到了。

我注意到咪咪特意换了一身银灰色的重磅真丝套裙。脖子上还系了一条艳红色的丝巾。作为点缀,那条丝巾显得累赘,应该更为小巧精致些的。而且颜色也过去浓烈了,跳色。如果换成一条淡黄色或淡紫色的小丝巾,会起到画龙点睛之效。一开始,我想提醒咪咪的。只是后来人多杂乱,就忘记了。

林如海特意为咪咪订制了大蛋糕,而且居然把我的名字也写了上去。那一天,我和咪咪一起吹灭了生日蜡烛,一起许了愿。

我很感动!来到异乡后的第一个生日,也是离婚后的第一个生日。居然过得如此热闹温馨。几乎所有的来客都是成双配对的。看得出来他们彼此熟络,是经常一起聚会的老朋友。

只有一个年轻女人是单身。于是我们两个便自然而然地凑在一起聊天。

她叫果果,今年刚好三十岁。是林如海远方亲戚的一个朋友的妹妹,同我差不多时间到达美国。果果是旅游(B1)签证,在美只能停留183天。现在已经过去了一半,也就是说再过三个月,果果必须返回中国。

果果说,她想留下来。准备转换成学生签证。正在由林如海介绍的移民律师办理签证事宜。也不知能否办得下来?

我说,其实回国也挺好的。我就没有打算留在美国,两年的研究课题结束后立刻打道回府。

果果说,那是因为你在国内有很好的工作和职位。我回去一点好处都没有。

酒足饭饱、吃过生日蛋糕之后,众人起哄让咪咪表演芭蕾舞。我才知道咪咪在读大学前曾经学习过几年的芭蕾。记得那天咪咪特意换上了紧身的银色芭蕾跳舞服,手里舞动着那条红艳艳的丝巾,表演了《红色娘子军》中的一个片段,动作干净利落、柔韧有力。咪咪跳完舞,换回那身银色的真丝套裙,又把那条红色丝巾系在了脖子上。

在咪咪跳舞之际,林如海一直笑眯眯地看着咪咪,左一张右一张地拍照。

我对旁边的果果说,一起过了这么多年,仍然如此,他们真幸福!

果果叹了一口气说,人世间不公平的事情太多了!有人拥有一切,有人一无所有。

那一天的聚会一直持续到午夜才结束。

咪咪说,今天太晚了,小雅就住下吧!明天让如海送你回去。

那晚,我住在了咪咪家二楼的客房。客房很舒适。乳白色的家具沙发一应俱全,有独立的卫生间和衣帽间。标准的皇后床,旁边有一只床头柜。上面放着一盏白色的台灯,浅粉色灯罩。我在上床之前,关掉了大灯,拧开那盏台灯,一片慵懒的柔和光线,立刻洒满了整个房间。

床软硬适中,被子也很柔软。与被子同色系的淡紫色窗帘之外是宁静的夜空。郊区的夜晚好安静。而我居住的公寓一直到午夜,都是乱哄哄的。楼道里似乎永远都有人走动说话,窗户外面的停车场永远都有汽车在启动轰鸣,而隔壁的房间里永远有人在吵架看电视。

果果说得对,就冲这安静的夜,和宽敞的住宅,也应该留在美国奋斗啊! 我心里想。

5.

日子不急不须从夏走进秋。整个秋天,我都在忙碌中度过。

为了在两年内尽可能多地发表学术论文,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实验室里度过,每天与一群小老鼠们相伴。咪咪和林如海的生意也很忙碌。我和咪咪只是偶尔通个电话,更多时候是微信联系。每次联系时,咪咪总是劝我想办法留下来。还为我出谋划策,争取在安德森医学中心找一个医生同行。

然而我与简清二十年的感情,还有最后的背叛与决裂,那种伤害痛入骨髓天崩地裂,怎么可能说忘记就忘记?又何以承受另一段感情?所以还是决定课题一结束就回国。国内毕竟有父母、有亲人,有熟悉的生活环境和不错的事业发展。

那一年的感恩节和圣诞节,我都受邀在咪咪家度过。每一次,都是林如海开车来接我。而且每次都开着那辆SUV,理由是担心我晕车。那两次聚会,果果没有出现,估计也是忙吧。

圣诞节过去后的一个月,就是中国春节了。大年除夕下午,林如海又奉咪咪之命来接我去过年。当我上车后,林如海说咪咪让他顺道买一些新鲜的韭菜,年除夕的饺子要包韭菜三鲜馅的。林如海开车一直沿着百利大道往西走,怎曾想路上堵得水泄不通。车子在马路上如蚁爬行了很久,才终于拐进了惠康商场前面的停车场,车子转了三圈也未能找到停车位。

最后我灵机一动说,我进去照着咪咪的清单买韭菜和其它食品,你就在停车场绕圈子等我出来。

于是我快速下了车,冲进惠康。按照清单拿好所有的食品后,就跑去结账。结果收银处也是大排长龙。我在焦急中排队、等候。仰起脖子、睁大眼睛盯着收银员的手,计算着她的速度。

突然听见林如海慢悠悠地说,不用着急。

我一回头看见他站在我身边。便问,车呢?

林如海说,终于找到了一个停车位。不用急,看你急的汗都出来了,反正车也停好了,慢慢等吧!还递给了我一张面巾纸说,擦擦汗吧。

我一想,也是,光急也没用。于是便放松了心情,用面巾纸擦了擦额头的汗。

没有想到前面排队的一个女人,转过头来说,你老公好体贴!要是我老公只会抱怨我,怎么回事现在才买好菜?

我一听慌忙解释说,你误会了!我们只是朋友。话未说完脸就先红了。很尴尬地偷偷瞟了一眼林如海,发现他依旧泰然自若地微笑着。

那年的除夕夜,我们一起看春晚包饺子。咪咪只请了我一个人,说这是家宴。我很感动,咪咪把我当作了家人。咪咪的大女儿已经被德州农工大录取,在秋季就要去读大学了。二女儿也即将在秋季升入高中。

包饺子时,咪咪抱怨,小雅,你知道吗?如海的父母非常重男轻女,如海是独子。我婆婆一直对我这个儿媳不满,话里话外总是指责我不会生儿子。

林如海马上说,你管我妈说什么呢!我觉得两个女儿就挺好的,现在又不是农业社会,需要有儿子种地不成?

我说,咪咪,你看你们家林如海多好!哪里象简清那样,为了生孩子离婚的。

一说完,心里骤然一惊,原来自己一直耿耿于怀简清所谓的离婚理由。其实从来没有彻底放下这段纠缠二十年的旧情。

对呀!你不提,我都忘了。你马上也要四十岁了,得赶紧找个人结婚。在四十岁之前,一定要把生孩子的事情办妥了。不然可能就没有机会做母亲了。

我说,我是不再相信感情的了。

在我和咪咪开始闲聊感情时,林如海识趣地离开了。

我和咪咪聊了很久。那晚,我再一次地留宿在咪咪家的客房。第二天一早,林如海又开车把我送到了安德森医学中心。

6.

万紫千红,南方的春天到了!

三月里的一天,我随同老板马修教授飞往纽约参加纽约大学医学院举办的一个学术会议。第二天居然飘起了细碎的雪花,寒意依旧,空气里有一种清冽干爽的香甜味道,沁入心扉。我住在第一大道上的一间小旅馆。第一大道并不宽敞,车多人乱繁忙拥挤。马路两旁高低不平颜色各异的建筑鳞次栉比紧密地挤靠在一起,陈旧而零乱。

会议结束以后,我从会议厅出来。天色尚早,空气清凉,就决定步行去第五大道逛逛,顺便找一家中餐馆解决晚餐。

黄昏的纽约街头,车水马龙,人流涌动。我沿着32街一直往西走。在快要走到第五大道时,发现了一家羊肉烩面馆。那时天色逐渐黯淡下来,华灯初上,我也饿了,便信步走进这家餐馆,点了一碗羊肉烩面。

吃完烩面后走出餐馆,我就转向了,随意往右一拐就上了一条大道。走了两条街后,才发现是麦迪孙大道。正自疑惑第五大道在哪里呢。四下里张望,对面正好是一家豪华旅馆,门口站着两个高大的非裔美国人穿着制服迎接客人。我开启手机导航,准备往第五大道走去。视线收回之际,突然看见林如海从那间旅馆走了出来。

我正准备上前去打招呼,紧接着就看见里面走出了果果。只见果果快跑几步追上了林如海,又用手自然地拉紧了林如海的胳膊。两个人态度熟捻、表情自然,边说边笑朝第五大道的方向走去。

此情此景,我不知是否应该上去打招呼?便下意识地躲进旁边的一家商店,生怕被林如海和果果看见。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两人的言谈举止太过亲密。怎么咪咪没有随行吗?我躲在商店的玻璃窗后面,看着俩人的背影在暮色低垂的夜晚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灯红酒绿的第五大道拐弯处。

我从商店出来。站在麦德逊大道的人行道上,瞪着川流不息的人群,发了一会儿呆。心里有些发堵,决定不再去第五大道了,直接往东返回旅馆。我不知道这究竟算不算是一种异常状况?莫非咪咪也来了,只是没有出来。而林如海只是与果果出来办事?但是两个人的动作又稍嫌暧昧了一些。

左思右想后,还是拨通了咪咪的手机。随意地聊了一些家常。

后来我试探性地说,昨天下午到了纽约,参加在纽约大学的一个会议。后天返回休斯顿。明天中午会议就结束了。下午去第五大道购物,有什么需要买的吗?

咪咪说,是嘛!巧了,如海今天也去了纽约。不麻烦你了。我已经交代过他了。

我说,真的呀!你怎么不一起来呢?

咪咪说,我还要照顾两个女儿!况且我和如海总得有一个人照管公司的事情。

我又东拉西扯地聊了一些别的。最后随口问了一句,第一次在你们家生日聚会时,有个叫果果的。她当时说,签证马上到期,三个月就必须回去了。这几次在你们家都没有看到她,估计是回国了吧?

咪咪说,哪里呀!果果想留下来。我听如海说后来帮她找律师转成了学生签证,已经在休斯顿社区大学读书了。她在国内又没有读过大学,现在只能先在社区大学读。三十岁了,还读什么大学?哦,对了,果果现在也在纽约,如海说她在那里有些关系,帮我们联系一些生意。

哦?是吗? 那太好了,果果终于如愿以偿了。上次她还跟我说不想回国呢!我说。

7.

休斯顿的春天,雨水充沛,在一场接一场,似乎从未停止过的大雨滂沱中过去了。

花开花谢,转眼就到了夏季。

一天上午,我正坐在实验室里,聚精会神地观察着那些被用药后的小白鼠,并不时地记录着着它们细微反应和变化的数据。咚地一声,是咪咪的微信,说这个周六是他们家林如海的五十岁生日聚会,邀请我届时参加。还是由林如海来公寓接我。

到了周六下午,林如海如约前来接我。

那天,林如海看起来有些异样,话很少,一幅若有所思、心不在焉的样子。一如既往地客气淡定,温和的微笑,只是眼神看起来飘忽、游离。偶尔随意地问我一些研究课题的进展情况。大多时候他沉默着,专心致志地开着车。

我扭过头看他一眼,发现林如海鼻梁高挺,颧骨微耸,很有立体感,没有中年男子通常有的双下巴,面部皮肤依旧紧实,看上去比五十岁要年轻一些。端详着林如海的侧面,不由的浮现出几个月前,纽约黄昏的街头一幕。心里琢磨着,眼前的这个男人与果果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

我想起了简清,也是有正派长相、正直性格、和正统思想的男人,如同眼前的林如海,是众人眼中的好男人。可就那么不堪地与夏小繁有了私情,背叛了婚姻,还有了孩子。人心真的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色洞穴。永远猜不透里面究竟隐藏着什么?也看不清人心到底有多深多远?

正自胡思乱想中。忽然林如海扭过头来看着我说,你怎么了?

我一下子从沉思中醒过来。脸发烧,估计红到了脖子。便掩饰地说,我在看马路那边,好像新开了一家咖啡馆。

哦!是吗? 我倒没有注意到,你喜欢喝咖啡呀? 什么时候请你喝咖啡。林如海也转过脸去扫了一眼马路对面。

我说,哪里!我不喜欢喝咖啡,只是喜欢闻咖啡。

那你和我们家咪咪一样。她也是喜欢闻咖啡。喜欢咖啡的香味,却极少去喝一口。林如海神态自如。

这才是夫妻才是相知吧!即使最微小的一件事情、一句话,也能立刻想起来的那个人,就一定是真情挚爱了。如此说来,咪咪一定就是林如海心目中的最爱了。

那天的马路出奇地顺畅,一点也没有堵车。很快地,我们就到了咪咪家。

咪咪的家里依旧一尘不染、富丽堂皇。红色的、紫色的、黄色的、花色的、蓝色的、白色的蝴蝶兰,装点着各个角落。

咪咪说,我们家今年大事连连,如海五十大寿,大囡即将上大学,二囡升高中,所以要好好庆祝一番。

记得第一次到他们家参加生日聚会时,林如海跑前跑后、张罗忙碌、来来回回收拾房间,热情周到地招呼客人。可是这一次,我发现林如海自始至终是沉默的、甚至可以说是呆滞的。有好几次咪咪同他说话,指挥他干什么事情,他半天都没有反应,只是木然地站着,仿佛对周围的热闹欢笑置若罔闻。

咪咪还自嘲地开玩笑,我们家如海呀,特意表现出一个五十岁男人的精神状态和风貌来。萎靡不振、漫不经心的是不是很文艺、很深沉、也很颓废啊?咪咪故意拉长的语调,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如果仔细观察,林如海的微笑其实牵强苦涩、无精打采,有种疲于应付的厌倦和无奈,甚至夹杂着些无能为力的悲凉。与往常的温和沉静、开朗轻松的表现大相径庭,判若两人。

先行到达的客人乱哄哄地,三五成群各自聊天吃喝。大部分人我仍然不认识、不熟悉。便有些百无聊赖地找了个角落独自坐着。

后来果果也来了,我走上去和她打招呼。三个多月不见,果果似乎胖了许多。全身上下鼓鼓囊囊的臃肿,象一团发酵的面。休斯顿闷热的六月天里,竟然穿着一条长裤,松松垮垮地套在腿上。上身套着一件肥大的T恤衫,眼睛浮肿,整个人看上去蔫蔫地、懒懒的。三个多月前,我在纽约的麦迪逊大道,偶遇她和林如海。两人相携在街头散步的情景,历历在目。那时的果果穿着长筒靴子,紧身羊绒大衣,虽说相貌普通,但是看起来年轻有活力。仅仅三个月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

我问她,是否学习很有压力?

是啊!我基础本来就差,再加上英文不好,学起来很吃力,最近没有胃口,睡眠也差。

我心里嘀咕,吃的不好睡得不香,还胖了那么多?

咪咪也过来打招呼,果果,感觉怎么样啊?

果果淡淡地斜了咪咪一眼。闲闲地说,不怎么样。言谈举止间似有一种埋怨、藐视的神情。

你李叔让我们照顾你,我们也忙的很。再加上今年大囡要上大学,二囡要升高中。今天客人多,照顾不周请见谅。你自己随意啊!小雅,你帮我好好招待果果。咪咪说罢就去招呼其他客人去了。

咪咪刚一离开,林如海就晃了过来。递给我和果果一人一杯苹果汁。看着我说,你们随意,可以先去吃一点炸春卷,人还没到齐。晚餐过一会儿才开始。临走时又随口说了一句,别总是站着,找个椅子去坐一会儿,别累着了。

8.

后来客人都到齐了,就开始吃饭。吃完饭就到了点蜡烛、许愿、吃蛋糕的时间了。咪咪把大蛋糕端到了客厅的茶几上。插上五根大蜡烛,又用自动打火机把蜡烛点燃。

在咪咪点蜡烛的时候,突然发现她的脖子上还是系着那条红艳艳的丝巾。去年生日聚会时,她穿着银灰色的真丝套裙,配这条大红丝巾虽略显臃肿,颜色搭配还勉强说得过去。可是今天,已经穿着一条铁锈红的连衣裙了,又系上这条大红色的丝巾,看起来就很闹很乱,可谓画蛇添足的败笔。便脱口说,咪咪怎么搞的?那么讲究的一个人,为什么却总是佩戴这么一条又土气又老旧的红色丝巾?

旁边的果果鼻子里哼了一声。轻蔑地说,越老越喜欢红色。以为穿上红色就年轻了!

我反驳果果,红色如果搭配好,适用于任何年龄。如果咪咪今天系一条金色的小丝巾,那就堪称完美。

我的话音刚落,灯就灭了。

屋子里黯淡一片。只有五支蜡烛的光,一闪一跳。

大家齐声唱起了生日快乐歌。微弱的烛光里,林如海的一边站着咪咪,另一边站着两个女儿。

唱完歌,林如海依旧木然站着。脸上被烛光划出了几道忽明忽暗的影子。

咪咪推了他一下说,楞着干什么?赶紧许个愿吹蜡烛。

林如海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低下了头。大家都站着、笑着、等着林如海许愿。

烛光摇曳。客厅的地下倒映着一条又一条或长或短的阴影,重叠在一起。大约过了足足一分多钟,林如海一直低着头。客厅里变得非常安静,甚至能够听见蜡烛燃烧的声音。

咪咪看了一眼林如海,又轻轻地推了他一下。他才陡然抬起头来,莫名其妙地看着咪咪。咪咪含笑示意地对着蜡烛努了一下嘴。

林如海如梦初醒般地抿了一下嘴角,弯下腰吹灭了蜡烛。

蜡烛一灭,灯就亮了。

咪咪一边切蛋糕一边开玩笑地对大家说,我们家如海,这个五十岁的心愿许得可够长的。说罢就开始切蛋糕。两个女儿一边一个簇拥着林如海,分别在父亲的脸颊上亲了一下。

这时一个人起哄说,咪咪,亲一下如海吧,这是最好的生日礼物呀!

林如海不自然地扭捏了一下,眼神往我站着的方向飘了一眼说,老夫老妻的干什么呢!

大家就又开始起哄。

咪咪大方地说,这有什么嘛,不就是亲一下嘛!说罢就踮起脚在林如海的脸颊亲了一下。

林如海在咪咪的脸凑上来的时候,有意无意地往旁边躲闪了一下。尴尬地笑着说,干什么呢?也不怕笑话。

就在咪咪凑上去亲林如海之际,站在我旁边的果果,恨声说了一句,一个生不出儿子的老女人。风骚什么呢!

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异地扭过头看了一眼果果。

果果的眼睛里喷射着嫉妒和恨意。全然没有在意我诧异的眼神。

陡然间,我意识到这个女人一定是爱上林如海了吧?不然不会这么赤裸裸地表达醋意。估计林如海今天的反常肯定与果果有关。他是在烦恼吗?烦恼这个没有文化学历、没有一技之长,却想在美国求得生存权利的女人的追求吗?我是否需要瞅个合适机会,提醒一下咪咪一定要提防这个女人。

我再次想起了简清,当初是否也是被夏小繁的热情追求,搞得丢盔卸甲全面缴械的呢?不对,不一样。夏小繁是简清一手带出来的博士和助手。几年的师生情谊朝夕相处,而且夏小繁年轻美丽才华横溢,当然要比我这个即将四十岁的女人有魅力多了。可是果果不一样,她除了有着年轻的躯体以外,一无是处。外貌、思想、才学,再再都不能与咪咪相提并论。林如海不至于如此低级庸俗吧!

客人们仍然在高谈阔论着。生意、发财、工作、儿女,以及国家大事世界风云,任何一个话题只要一被提及,立刻就会引来车轮滚滚的宏伟辩论。

林如海一直若有所思地沉默着,甚至于脸上不时地浮起不耐烦的表情。

众人的起哄声中,咪咪再一次舞着红丝巾跳起芭蕾。林如海没有如往常一样为咪咪照相,而是郁郁寡欢地独自坐在一个角落里。

临近午夜时分,聚会终于结束了。

客人们陆陆续续地离开。咪咪站在门外寒暄客套送别客人。

林如海走过来说,小雅,你今天还是在家里住一晚吧!明早我送你回医院。果果有些累,我先送她回公寓。未等我说话就率先离开。果果随即跟在后头走了出去。

一会儿后,咪咪问我,小雅,如海哪里去了?

我说,送果果了。

果果不是和老王家住的很近,每次都是搭老王的顺风车嘛!今天干嘛多此一举呢?咪咪低声嘟喃。

是呀,我看你们家林如海今天情绪也不是太好,你们没有什么事吧?我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能有什么事?可能是伤感这么快就五十岁了吧? 咪咪不以为然。

那个果果也是的,为什么非要人送呢?我没有忍住,终于还是把心里的疑惑说了出来。

小雅,你今天怎么了?你是不是担心林如海和果果之间有什么事吧? 我告诉你,放心吧,如海怎么会看上她,她根本就不是如海的菜。你不要被简清一个人骗了,就认为全天下的男人都会见异思迁的啦!咪咪的口气生硬。

一看如此,我把满心的话都咽到了肚子里,闭上了嘴。

我帮着咪咪在厨房里收拾残局。咪咪阴沉着脸,一言不发。我也默默地收拾着,心里直后悔自己的嘴真欠,多管闲事惹是非。直到我上楼前,咪咪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之前我已经在咪咪家留宿过几次,静寂的郊区夜晚,总是带给我一夜安眠。

但是那一晚,我却睡得很不安稳,几乎整夜失眠。一直责怪自己真是白活了将近四十年,好像一个事儿妈一样在挑拨人家的夫妻关系。甚至怀疑自己,真的如秘密所言因为简清的背叛和绝情,变态了?看哪个男人都有出轨的可能?

9.

整个夏季我都在忙碌。研究课题已经进行了一年,收获颇丰。我最终还是决定按期回国。那段时间里,我和咪咪偶尔打过几个电话,也只是匆匆几句就挂断了。咪咪情绪低落,反常地话少。最近太忙了,公司家里事情一大堆。咱俩过生日再聚时,详细聊吧。

那年的秋天,休斯顿比往常要冷一些。连着下了几场豪雨,气温急剧下降。满天愁云惨雾,天空灰蒙蒙的,看不见一丝亮光。我的实验也到了紧要关头。除了吃饭睡觉,余下的时间泡在实验室里。如果能够再获得一些关键性的数据,那么我的研究课题将会有突破性的进展。

忙忙碌碌中,微信上已经是满屏的感恩节祝福了。我才惊觉生日早过了。怎么咪咪没有联系我?估计也是很忙吧!以至于把我们一起庆生的约定都忘了。有时又莫名其妙地担忧,是不是对林如海的猜疑,终究还是伤害了自己和咪咪的感情?于是我给咪咪发了私信,问候了几句家常话。但是咪咪没有回复。

感恩节到了,咪咪一直也没有与我联系。我又发了私信,祝贺咪咪和林如海全家感恩节快乐!但是还是没有咪咪的回复。我终于确定自己把咪咪得罪了。所谓的交浅言深,就是指着我吧!不然的话,她怎么可能突然就中断了联系。

感恩节那天,安德森研究中心的实验室都放假了。整栋大楼里,鸦雀无声。只有我一个人在实验室里折腾那些小老鼠们。想起去年在咪咪家度过出国后的第一个感恩节,今年却独自一人,心里不免有些伤感。其实我对过节一向无所谓的。转念又安慰自己。

到了晚上8点,正准备离开实验室回公寓。突然手机响了起来。一看是咪咪的。我抓起手机,高兴地嚷嚷,咪咪,是你呀!正想你呢!

电话里寂静着,没有声音。我疑惑地看了一眼屏幕,没错,是咪咪呀!怎么没声音呢?

咪咪,是你吗? 说话呀!我对着电话说。

又沉寂了片刻。电话里传来林如海沙哑的声音,小雅,是我,林如海。

哦,林如海呀! 我还以为是咪咪呢!今天线路好像有问题,不是很清楚。我一边说一边纳闷着,怎么林如海用咪咪的手机给我打电话,咪咪怎么了?

小雅,是这么一回事,咪咪她自杀了。林如海停顿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说。

什么?我大声喊着。一惊一急,就把手机掉在了地上。于是我赶紧弯腰抓起电话,一叠声地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小雅,你别急,已经抢救过来了,现在就在离你不远的赫尔曼医院。

我按着林如海提供的地址,飞速赶到了医院。又一口气冲到了病房门口。一眼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咪咪。左手腕上缠着厚厚的白色纱布,右手腕上扎着输液针。咪咪的脸色蜡黄,神情悲哀而绝望。双眼紧闭,静静地躺着。白色的床单,白色的被子,苍白的灯光,苍白的脸色,咪咪躺在一片纯粹的白色之中。唯一有色彩的,就是脖子上,依然系着那条红艳艳的丝巾。在一片苍白中,如血一样刺眼。

林如海半靠半仰地坐在床边的躺椅上,眼睛大睁着,直直地瞪着天花板。

我放慢脚步轻轻地走进去。

林如海的眼神从天花板移到了我的身上。少气无力地说,是小雅呀,你来了。

我低声问,怎么回事?

林如海无声地叹了一口气,缓缓站了起来。咪咪打了镇静剂睡着了,我们出去说吧。

于是我和林如海一前一后走出了病房。

林如海站在门口,面对着咪咪的病床说,就在这里说吧。医生说咪咪的情绪很不稳定,随时都会二次自杀。

到底怎么了? 好好的怎么会突然自杀?我问。

唉!都怨我。这事怎么说呢?你和咪咪是老乡,她一直把你当娘家人的。这事我都不知道怎么同咪咪的父母讲。还是麻烦你跟她的父母说一下情况吧!林如海语无伦次。

我云里雾里不明就里。你让我说什么呀?说咪咪无端自杀?凡事都有个前因后果的。即使是忧郁症,也不会一得病就自杀的。

唉!怎么说呢?你知道,咪咪肯定对你说过,我是独子,几代都是单传。可是我和咪咪,只有大囡和二囡两个女儿。我妈一直希望我们能够有一个儿子的。我妈快八十岁了,可是咪咪已经四十八岁了,这这这。。。。林如海的眼目低垂,呢喃道。

就因为这个自杀呀?至于吗?况且现代医学发达,如果真想生,四十八岁也是有希望的。我直觉林如海的理由牵强附会。

也是也不是。怎么说呢?唉!林如海又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这么跟你说吧,就是那个什么,我想离婚,咪咪不同意,就想不开了。林如海憋了半天,终于吐出了原委。

什么?你想离婚?就是为了生儿子?我的声音陡然提高了音量。什么狗屁理由,同简清当初的离婚理由一样荒谬无耻。

其实这么多年我过的并不容易。咪咪很强势,我们的公司一开始就是咪咪先办起来的。后来规模大了,我又正好失业,找不到工作才参与了进来。所以咪咪总是认为,她在公司有绝对的决定权和领导权。作为男人,我也是有自尊心的。林如海显然在避重就轻。

我怎么看你们俩珠联璧合,琴瑟和鸣。挺好的呀!我的心里为咪咪悲哀。

看着眼前的林如海,突然与当初的简清重叠了起来。男人啊,总是在为自己的背叛和出轨,寻找着冠冕堂皇的借口和理由。我看着林如海等待着他的解释。突然他快步走进了病房,我一看是咪咪醒了。也随即跟着走进去。

咪咪看见我后,眼泪无声地流下来。我上去握住她的手,心疼地看着她。

这时林如海说,小雅,你陪陪咪咪。我出去买点水果去。然后就走出了病房。并顺手关上了门。

10.

林如海离开后,咪咪的眼泪更加凶猛地流淌。我拿着一盒纸巾一直在为她擦拭着。

咪咪哭了一会儿后,哽咽着说,小雅你知道吗? 林如海出轨了。就是那个果果,而且怀孕了,据说还是怀着儿子。他要同我离婚。林如海五十岁生日聚会时,记得你提醒过我的,我还责备了你。没想到却是真的。我真傻呀,引狼入室啊!怎么也没有想到林如海的档次那么低,居然会看上果果,没有长相没有文化没有能力没有学历没有工作。林如海居然会为了她同我离婚。而且离婚条件竟然非常苛刻,要与我平分公司和家里所有财产。我不同意,我要死给他看,让他一辈子不得安宁。

咪咪,不要这么极端,谁离开谁都能够活下去的。世上没有谁是必须的。你有公司有大囡二囡。你看我,一无所有,还不是也走过来了。我抱着咪咪安慰着她。

我不甘心,就是不甘心呀!我从十八岁读大学的第一场舞会上,认识了当时二十岁的林如海。从此他就追求我。我今年已经四十八岁了。三十年的患难与共风雨同舟,竟然顶不上一个认识才一年多的女人。而且那个女人除了年轻再再都不如我啊!林如海疯了,连两个女儿也不要了,居然想带着一半的家产同那个女人结婚。我绝对不能让他们得逞。咪咪哭着、骂着、控诉着。

等她哭够了,也骂累了。我抱着她说,不管怎么,你要答应我,千万不要再做傻事!为了大囡二囡,为了你的父母,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没有过不去的坎。

那天晚上,林如海回家去了。我留在医院陪伴咪咪。

第二天是黑色星期五。一大早,林如海就提着做好的早饭来到了病房。

咪咪没有搭理她,正自僵持着,门外走进了大囡二囡。大囡可以开车了,她带着妹妹一起来医院看妈妈。姐妹俩直奔咪咪病床前,拥抱着她。

两个女儿从林如海的身边走过,没有看一眼她们的父亲。林如海放下早餐尴尬地冲我笑笑,就走了出去。

我看着林如海离去的背影,微驼的背,弯曲的腰,后脑勺上头发稀薄,可以清楚地看见一块白晃晃的头皮。那一瞬间,我竟然对林如海产生了那么一丝丝的同情。被妻子唾骂,被女儿们轻视,作为一个男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他是否觉得很失败很难堪也很悲哀。偷情的刺激和短暂的愉悦,带来众叛亲离的后果,恐怕也是他所始料不及的吧!

也就在那一个瞬间,我突然间原谅了我的前夫简清。不再恨他了。他也有他的难处和痛楚吧!他是否也曾为自己的行为失去过心里的平安。或许日后也摆脱不了良心的谴责!毕竟我们每一个日后的果都源自今天的因,谁也逃脱不掉。

就在林如海快要步出病房时,电话响了起来,他一边往外走一边接听电话。

对方的声音很大,咆哮般地怒吼着。但是却听不清讲什么。只听林如海对着电话,委曲求全地解释着。她还在医院里,刚刚脱离危险期。你要我怎么办?临生产不是还有一个多月吗?不知对方在电话里讲了什么。只听林如海也对着电话咆哮起来,你就知道钱钱钱,你是要我这个人还是要我的钱?说罢就狠命地掐断电话,冲了出去。

你听,你们听听,这一定是那个女人逼着你们爸爸离婚呢。而且还要分咱们家的财产,真是不要脸。我要立刻同律师打电话,立遗嘱,也让林如海立遗嘱,全部财产留给大囡二囡。那个不要脸的下三烂女人,休想拿走咱们家的一分一厘。咪咪愤怒地喊叫着。因为激动,一丝红晕爬上了苍白的脸颊,与她脖子上系着的那条红丝巾一样,红的怪异而刺眼。

过了两天,咪咪出院了。那天降温,寒风凛冽。

林如海开着那辆SUV,脸色青灰,瘦了,皮肤松弛、憔悴,整张脸垮下来。一件衬衣皱皱巴巴地贴在身上,这么冷的天居然忘记穿外套。

咪咪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嘴巴紧闭,面色阴沉。我陪着咪咪坐在后面,林如海一个人在前面开车。一路上三个人都沉默着没有说过一句话。

当我再一次走进咪咪家的豪宅时,已经全然没有了昔日的温馨欢笑,死气沉沉、冷冷清清。厨房台面上的青花瓷花瓶里的黄色玫瑰花,早已枯萎凋谢。花枝和花瓣烂成一团泥,黏糊在瓶口,污秽不堪。曾经鲜艳欲滴的蝴蝶兰,也在干枯萎缩中死去。

原本清亮、一尘不染的木地板上,蒙了一层厚厚的灰尘,走上去,一步一个脚印。茶几和桌子上堆积着久未整理的、一榻榻的信件、一堆堆的广告。

我陪着咪咪走进主卧。你先歇会儿,我帮你打扫一下。

曾经温馨写意的主卧,此时,床上、榻上,到处堆放着山丘一般的衣物。我随手把床上的衣物推到一边,咪咪,你先躺下。然后咪咪就象面团一般柔柔软软地躺了下去。

我看见咪咪的脖子上,仍然系着那条红色的丝巾。你把丝巾解下来吧。勒着脖子,多不舒服啊!

咪咪听话地把丝巾从脖子上解了下来。我拿过来一看上面还有一些血迹。咪咪,我帮你洗洗这条丝巾,太脏了。

怎料咪咪一把抢过去,眼睛没有看我,却盯着我身后的墙壁说,不要洗,就这样!我要留着这些血迹。说罢就用手紧紧地攥着那块丝巾,再也不松手了。

我无奈地摇摇头,准备收拾房间。一回头发现林如海就站在我的背后,眼睛紧紧盯着咪咪,一缕受伤和疼痛的表情把他的脸部扭曲得变了型。我突然意识到,刚才那些话,咪咪不是对着我身后的墙壁,而是对着林如海说的。

咪咪目光复杂、爱恨交织。狠狠地与林如海对视了几十秒。然后抓着丝巾,紧紧闭上了眼睛。

林如海木然站了一会儿后,返身走出了卧室。他的腰更弯了,背也更陀了,地中海的后脑勺发着惨白的亮光。从后面看真的变成了一个垂暮老人。

扫了一眼凌乱的卧室,又看着躺在床上缩成一团的咪咪。一年半前第一次参观这里时的场景依然清晰如昨。豪华、整洁、干净、温馨、浪漫的房间,活泼、开朗、自信、幸福的女主人,还有踌躇满志、温柔随和的男主人。

仅仅一年多的光阴,天上地下乾坤逆转就变成了此番景况。

我陪了咪咪几天,林如海一直都没有回家住过。只是每天回来一次,买回一些蔬菜和日用品,因为我没有车采购不方便。林如海一再对我表示感谢,能在这个时候帮助他照顾咪咪。但是关于果果和离婚却只字未提,我也没有追问。

过了几天,大囡放寒假回家了。于是我就返回了公寓。临离开前,我抱着咪咪说,答应我,千万不要再做傻事!咪咪哭着答应了我。

11.

仅仅过了一个星期。傍晚时分,天色已经擦黑。我正准备下班。

大囡给我打来电话。哭着说,小雅阿姨,我爸爸昨天出了大车祸。送到医院抢救了一天,今天早上过世了。

放下电话,我和住在凯地镇的同事爱丽丝一起乘班车到达凯地。爱丽丝开上停在那里的车,把我送到咪咪家。

当我再次看到咪咪时,发现咪咪异常的沉默冷静,没有眼泪也没有悲伤,眼神里流露出一种决绝和刚强。咪咪什么也没有同我说,也很少同任何人说话。她只是默默地、却井然有序地安排着林如海的葬礼。咪咪的能力超强,刚刚出院不久,身体仍然虚弱,但是按部就班地安排着家中的大事小事。

我心疼地劝她,咪咪,别累着了。不要一个人硬撑着。

咪咪苦涩地笑了笑,小雅,我没有想到他会走在我前面。我本来赌气要死在他前面,让他一辈子不得好过。可是造化弄人,需要我来为他操办丧事。

几天以后,葬礼安排在了百利大道上的一家殡仪馆。

葬礼上,一身黑衣黑裙的咪咪,脖子上仍然系着那条红艳艳的丝巾,看上去很怪异。而且仔细端详,丝巾上仍然存留着斑斑血迹。

葬礼上的未亡人,胸前却装饰着一个红艳艳的蝴蝶结丝巾。来客中有人开始窃窃私语。猜测着这条丝巾的意味和来历。

咪咪对于众人诧异的眼神,无动于衷泰然自若。她很坚强,瘦弱的身躯扶风弱柳摇摇晃晃,但是,目光坚定,腰肢挺拔,背部笔直。

在亲属致辞时,她讲述了与林如海的故事。

十八岁时的一见钟情,西子湖畔的热恋年华,二十一岁时的良缘婚姻。一直相依相伴走过三十年的人生旅程。咪咪的思维清晰、逻辑严谨、口才极好。不用讲稿、信口而说,没有哽咽与停顿。反倒是参加葬礼的亲友们哭成了一团。

最后咪咪说,我知道你们中有很多人疑惑,如海的葬礼上,我为什么却系着这条大红的丝巾。因为这是三十年前的平安夜,在西子湖畔的浙大校园,如海送给我的第一份礼物。是如海一个月没有吃肉菜省下来的钱买的。从十八岁的那个平安夜开始,所有重大的日子和特别的时刻,我都会系上这条红丝巾。而且自始至终,我都没有洗过它。因为这条丝巾,见证着我和如海当年的誓言和承诺,以及过去三十年的风雨同舟和患难与共。

咪咪说完后,神情肃穆腰板笔直地走了下去。

最后是向林如海的遗体告别。我实在不忍目睹咪咪强自伪装的坚强和理智。匆匆退场,走出了殡仪馆大门。

蓝天很干净,没有一丝云,空气中浮动着黏稠的沉闷气息,火热的太阳高悬在蓝天之上。停车场不大,四周种满了冬青树,远处有几棵橡树。彼时很安静,只有一个穿裙子的女人往这里走来。

午后的太阳晒得晃眼睛,我看不清对方的脸,以为她是要到殡仪馆去的。结果她走到我跟前就停了下来。原来是果果。我肯定很不屑地瞥了她一眼,怎么你也来参加葬礼啊?

咪咪不让我参加如海的葬礼,也不让我见如海最后一面。我知道你们都骂我是第三者,拆散别人家庭。可我也是没有办法啊!我在国内没有读过大学也没有正式工作,年过三十成了剩女。好不容易出国转成学生签证,可我根本就不是读书的料。几门考试都不及格,学生身份难保。唯一的出路就是结婚办绿卡。

我没有说话,结婚办绿卡没有错。可是你不该勾引有妇之夫,摧毁一个原本幸福的家庭。

果果看我没有搭理她。又接着说,我知道你们都同情咪咪。可是你知道吗,咪咪以自杀威胁逼着如海到律师那里写下遗嘱,所有的遗产全部留给大囡二囡。我马上就要生了,没有钱没有身份,英文又不通。再生了孩子,日子可怎么过呀?

如海半年前买了一套房子,手头的私房钱不够,只能先付了百分之三十,说先这么将就着,等他离婚以后就有钱了。房产证上只有如海的名字。咪咪说,按照法律她才是房子的主人,要把我赶出去。如海只给我留下一万块钱的现金,很快就会花完的。要我说呀,如海就是让咪咪逼死的。咪咪割腕自杀后,如海吃不好睡不好。咪咪还教唆两个女儿与如海对着干,如海很伤心。那天,他们去律师那里办理遗嘱。如海肯定是心里难过我和儿子得不到他的任何财产,以至于心不在焉才开车上了高速的逆行道。

果果语无伦次、絮絮叨叨、泣不成声地数算着自己的难处,眼泪啪啦啪啦珍珠般地往下掉。

看着悲伤无助的果果,想着她目前的处境,我对眼前的这个女人怎么也恨不起来了。但是安慰的话也很难说出口,因为我根本就不知道应该如何安慰她帮助她。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太不容易太艰难了。可是每一步也都是自己走的,自己选择的。人生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境地,又能怨谁呢?

人们陆续从殡仪馆里面走出来。估计葬礼结束了,我得赶紧回去陪咪咪。说完便逃也似地离开了果果。

咪咪依旧很平静。平静地与来客们话别,平静地嘱咐着大囡一些什么,又平静地帮二囡捋了捋额前蓬乱的头发。还平静地为我找了一个距离我住处不远的朋友顺路捎我回去。

最后我和咪咪在殡仪馆的停车场告别。我拥抱着她,为了孩子们,坚强地活着!你答应过我的。

咪咪看了我一眼,居然笑了一下。在休斯顿十二月的阳光下,她憔悴的脸上泛出了满足而安详的神情,映衬着胸前那条带着血迹的红色丝巾。

我会的,咪咪说。然后又笑了一下,凄美而坚强。

12.

林如海葬礼后一个星期,就是圣诞节。原本准备在平安夜的那天下午,搭同事爱丽丝的车去咪咪家。可是我的老板马修教授邀请我去他们家度过平安夜。于是我微信与咪咪联系,答应过两天去看她。

咪咪回复说,好的,你要保重!

圣诞节过后的第三天,我接到大囡的电话,小雅阿姨,我妈妈自杀了。

当我赶到咪咪家的时候,见到咪咪留给两个女儿的一封信,信中列了长长的单子,钱在哪里?如何使用?卖房子的经纪人,律师的电话和名字等等。从这个详细而有条不紊的单子上,可以看出咪咪走的很从容很淡定,也很决然很果断,因为她似乎把身后的每一件事情都安排妥当。

她终于还是走了。我不知道咪咪在最后的时刻是怎么想的,有过怎样的挣扎和痛苦。但是我愿意相信他们曾经真诚无悔地相爱过,虽然也刻骨铭心地伤害过怨恨过。但是没有爱哪里来的恨,因为爱才会产生恨吧!没有爱恨情仇的一世纠缠,又怎能有最后毅然决然的生死相随?

咪咪的自杀方式我没有问大囡。后来听说是跳楼的,而且胸前系着那条从未洗过的红色丝巾。咪咪的葬礼我也没有去参加。我没有勇气也不愿意看见她支离破碎的冰冷躯体,宁愿在意念中相信她仍然完整仍然活着。在世界的某一处地方,咪咪踩着旋律,舞者红艳艳的丝巾,灿烂而开心地笑着。

半年后,我的研究课题圆满结束了。在我临回国的前一个周日,同事爱丽丝带我去十号公路西边的一家奥特莱特中心购物。车子行驶中,我犹豫了一会儿后终于对爱丽丝说,能否带我再去那个房子绕一圈?

爱丽丝爽快地答应了。当汽车七拐八拐再一次停在咪咪家的房子前时,我一眼看见了立在草坪前卖房子的牌子。

草坪好久没有修剪过了,蒿草丛生,被来来往往的行人踩过后,枯萎零乱,一地碎末。

房子的门敞开着,人们进进出出。我下了车,问一个刚从房子里走出来的人,怎么回事?

那个人告诉我,这个房子正在出售,很便宜。今天是open house,可以随便进去看看。而且所有的家具都包括在房价里面,那些可都是高档家具。那人特别强调。

我站在通往家门的便道上,往里看了一眼。家具上覆盖着巨幅白布,被风吹得剧烈地抖动,就象忍受哭泣的肩膀。人们掀开白布单,评头论足。走来走去,没有人脱掉鞋,曾经被咪咪擦拭着光滑明亮的高级木地板上灰蒙蒙的,上面印着斑驳凌乱的各式鞋印。

我站在那里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没有走进去,而是返回了车里。对爱丽丝说,走吧!

后记

离开休斯顿、离开安德森医疗中心,已经过去了五年。

我一直没有再婚。依然一个人生活在北京,在那所医学院里讲课做研究。在一些学术会议上,曾经与简清和夏小繁多次碰面。再见旧人,早已云淡风轻,了无怨恨。海风吹过休斯顿以后,我终究明白所有的恩怨情仇与生命相比,都轻如浮云微不足道。

(首载于《世界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