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300期。原公众号文章由刘倩编辑,胡刚刚编发。)
王陌秋从小外号“小巫婆”,神神叨叨,疑神疑鬼。
她皮肤煞白,精瘦,脖子颀长,脸小,五官分开看都很一般,鼻子不高,嘴巴太小,眉毛太细太长,下巴尖尖。但是那眉眼鼻子口放到一起,就是个天生的美人儿胚子,尤其那双眼,上下长睫毛一开一合,仿佛眼里流着一条隐秘的河,打小儿就不像她那个年纪的眼神。当那条河向外倾泻而来,有时波涛汹涌,有时暗流涌动,有时又溪水潺潺。
无论走到哪儿,只要遇到算命的,陌秋一准儿要卜上一卦。
1998年,陌秋24岁,本命年。五月份拿到了去美国留学的签证,八月中旬出国前,她遇到一个自称河南某地观里的道士。那道士撸着下巴底稀疏而花白的山羊胡,翻起白眼,慢吞阴沉地说:“无量天尊,贫道有礼了。你体内有莫名邪气,故命不可改,十年中天涯海角,难逃一劫,必受离别之苦;思而不能得,念而不能为,魂魄飘而不定,不停地在路上找寻;找什么?你自己也百思不得。怪哉,怪哉!”听罢,陌秋顺手推了那道士一把,说:“你诅咒我吗?”定了定神,陌秋也把眼翻上天去,然后直视道士,双眼射出如波涛巨浪汹涌而来的眼神,吓得道士慌张躲避。陌秋说:“我才不信你的邪!”嘴上说不信,但道士的话让陌秋心里嘀咕了十年。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以为我麻木了,我以为我忘记了,那生活中跌入深渊的时刻,那一切分崩离析的瞬间,我以为我生命的鲜活在那时已画上了休止符。遗忘,是防止内心继续滴血的唯一方式,唯此我才有继续活下去的理由;但是几周前接到的上海电话,再一次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14年前的一幕幕重新在我眼前上演,就像一根又一根钢针,再次刺向我内心最柔软的地方。我迫不及待地踏上了回中国的行程,而上一次回中国,还是2008年,那是我到美国的第十个年头。
那年春节,广州火车站集结了四十万人流,都是要回家过年的人。当时正值全球金融危机,许多人即使留在南方也没有工作,所以那一年春运回家的人特别多。我带着四岁的儿子点点,还有来美国探亲的父母,跟随刚刚失了业的老公明孝,一起经夏威夷度假后飞香港,途经广州,打算逛逛花市,再回北京的父母家过春节。
那时离河南某观道士说的我的“十年劫”已是最后一年。在夏威夷遇到了三十年不遇的地震,三天没水没电,凌晨四点多,当酒店房间里的吊灯和床像筛子一样摇摆时,我有一瞬间突然想起来那个“十年劫”。
“这就是了?”我心里问自己。
地震那天早晨,全家不想再待在酒店,于是去海边消磨时光。天边黑压压的云一层接一层地向海面涌着,地表刮起黄沙扑面,海水一浪一浪地后退,露出水面的各种鱼和叫不上名字的生物,全在沙滩上乱扑腾。叮嘱爸妈看好点点,我和明孝出去到附近杂货店买东西。可是排了很长的队,快排到时,杂货店关门,水和吃食全卖光了。
我们只好去檀香山岛上唯一的那家国际食品城,想买有汤汤水水的东西,给老小们先填饱肚子。平时卖8美元一碗的汤面,那天要卖20美元,不找钱,说没钱找。
“没钱找?那为什么不卖10美元?这不是趁人之危发灾难财吗?” 我气得结结巴巴地问。
“买不买?我还不卖你了呢!下一个!” 窗口里那个卖东西的瘦男人, 颧骨高高的,白面,鹰钩鼻子,那模样让我不知为什么一下子就想起了那个道士,那个为我下了十年劫咒的人。
站在我身后的明孝赶紧上前,把脑袋压低,几乎伸进了窗口里,头点得像个瞌睡虫,说着讨好的话,终于买了五碗汤面。
明孝是上海人,个头有一米八,人长得端庄,白白净净的书生模样,不但会读书,还深谙人情世故,但是可能因为他出身太优越,让他缺乏了一点对不同阶层的同情心,比如当我们走在纽约街头看到无家可归乞讨的人时,我总会拿出一美元递到他们的手上,明孝却总是不屑一顾地嘲笑我幼稚,说那些人因为不是酗酒就是吸毒才会沦落街头,说我的钱不过是会助长他们继续不良的生活方式。明孝的父母一直生活在欧洲,做了多年的外交官,退休后就定居维也纳了。从小跟着书香门第的爷爷奶奶长大,明孝身上有一种骨子里的贵气与优越感,这种气质很吸引女性。我们是在教会为留学生办的感恩节晚餐派对上认识的。不知为什么,那天他主动坐在了我身边的位子,还说他在校园里见过我。“你身上有一股仙气儿,尤其你的眼神,让人过目不忘。”这是明孝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他脸红了,我当时以为那是诚实的表现。我们聊得开心,忘记了屋里还有别的人。当晚他说开车送我回学生宿舍,但结果我们去了他的学生公寓,单间。面对这样一个从天而降的完美男人,哪个孤单的女孩可以抵御诱惑呢?年轻人的生理饥渴让我们只想当下,不想明天,我们上了床。他的床技显得非常娴熟,让我狐疑,内心升起了戒备。一周过后,我以为明孝会主动联系我,但是他毫无动静。两周过去了,我实在憋不住,主动给明孝打了电话。
我们开始了第一次的约会。
几年后,我们结婚生子,一切按部就班,直到2008年金融风暴,明孝才从香港出差回来,他工作的金融公司就人间蒸发了。他说想再回香港试试,那时只有中国机会多,他执意要一月份回国。我心里犯疑:“他又要回国去会她吗?”临行前几天,我偷偷溜进明孝的书房,翻看他的私人信件。我与明孝谈恋爱时就开始找机会翻看他的私人信件,因为我的第六感官告诉我,他一定有什么天大的秘密瞒着我。我们亲热的时候,我觉得他的身体在我这里,可心却是游离的,总是在最关键的一刻突然犹豫起来,动作缓慢下来,所以我从来没有享受过淋漓尽致的销魂感觉。
“你的一句‘我想你’让我下面顿时……你知道,我一直是崇拜你的,包括你那方面的能力……”这是一封新近的上海来信,署名XM。应该是“晓敏”的缩写,我想。我全身抖个不停,羞辱和气愤让我几乎窒息。如果不是因为我心里一直对明孝有潜在的戒心,真不知道我们的婚姻该如何走下去。
我装作没事人一样,答应了明孝一起回中国。不过,我心里恶狠狠地想:这次我一定要挖出那个一直横在我们中间的女人,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
内心胡思乱想的时候,我听到后面的人嚷到:“你们也太自私了吧?一个人买这么多,还让不让别人活了?老板,不卖他们!我出双倍的价钱!”
“这时候了,有的吃就不错了!天要塌了,地要陷了,还要钱有什么用?”另一个声音也在冲我嚷嚷。那是个长发女人, 不停地用两只手从脑门前到脑袋后挠着头皮,可能是突然地震停水,她来不及淋浴?她的头发里有沙子在闪闪发亮,在我眼里,那就是虱子在爬、在跳。
晚上八点,我与明孝买到水和一些方便面,还有各种小吃,前后脚回到海边,不见老人与孩子,我们气急败坏地返回住处。那时酒店已恢复供水供电,一对老人都在房间里睡了,只有点点一个人四脚朝天倒在沙发上,把电视机的遥控玩得溜溜的,不停地在换台看电视。
“妈妈妈妈,我没看光屁股节目!真的,我发誓。”可能是见我一脸愠怒,点点一骨碌从沙发上跳下来,抱着我的腿,讨好地说。
“睡觉去!睡不着就做数学题!今天的Kumon(日本人发明的课外补习,有数学和英文)作业还没完成!”明孝一心的无名火正无处发泄,此时他拉过儿子重重地在屁股上打了一巴掌。点点不哭,举起手也打了爸爸一巴掌,大声用英文说:“爸爸,你太坏了!你对我太坏了!”他小脸憋得由白转粉又转红,一双像女孩子一样弯弯的柳叶眉那时向脑门拧巴着,这倒逗得我和明孝忍不住笑了。点点却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我听出点点的意思是在说姥姥和姥爷打他,爸爸也打他,说大人就会欺负小孩子。这哭声惊动了我父母,他们从卧室出来,坐到沙发上,开始数落点点这一天的不是:“……我们在沙滩上只是打了一个盹儿的功夫,点点就不见了!吓得我们老胳膊老腿在沙滩上来来回回跑,一通好找。原来他跟着几个大孩子去十几米外的沙滩去了,说是去看什么鲨鱼。还是别的大孩子家长告诉我们的……”姥爷捂着胸口说:“我要是得了心脏病,肯定就是点点气的!”
“啊?这里有鲨鱼?我们可不能再去游泳了!”我惊叫。
“鲨鱼不打紧,点点不听话,万一丢了,我们可负不起这个责任!以后你们去哪里,点点你们要自己带着。”姥姥说。
“就是啊,我们回来好几个小时了,就关在房间里。点点要是丢了,我们都不要活了!回来圈在酒店里,让地震砸死也比孩子丢了强,要死也死一块儿。”姥爷补充道。
“什么大不了的事啊,要死要活的?就那么小的一个沙滩!”看到明孝的脸色已经很难看,知道他不好说什么,我就替他把话说了。
我的父母退休前都是工厂工人,他们一直觉得白养了我这个女儿,每当有邻居或者他们的老工友赞我有出息时,妈妈甚至曾经当着我的面就说:“读书好有什么用?上大学跑得那么远,毕业没几年又漂洋过海了,什么也指望不上。”他们担心小我五岁的弟弟也会远走高飞,所以早早让弟弟上了一个高中技校,学习厨艺,毕业后拿了几级厨师证,在北京的酒吧与饭店到处打零工,后来又去私人会所掌勺,钱也不少挣,还自由。在父母眼里,“皮球儿”(我弟弟的小名)比我孝顺,他们来美国住了快一年了,我本来希望他们也像别人家的父母一样办个绿卡,但是父母说除非我弟弟也能来,否则他们在北京守着儿子挺好。明孝对我父母客客气气的,儿子点点与他们也不亲,还是粘着我更多。
终于熬到地震后的第三天,我们坐飞机离开了夏威夷,几小时后顺利抵达香港。
点点可能是觉得跟我们在一起不自由,我们总是告诉他这个不能干那个不可以,他一路在外边只要有机会就去拉着陌生人的手,还瞪直了小眼神向我们示威,仿佛在说:“哼!没有你们我会更开心!”
在香港迪士尼乐园的旅游团里,点点就拉着那个30来岁男导游的手,贴在他腿边,好像与我们不认识一样。所有人都说这个小男孩太逗了,放着他爸爸妈妈姥姥姥爷不跟,就喜欢跟着陌生人走。大家都轮流逗点点,拉他的手,问:“你太可爱了,跟我们回家吧?”点点冲谁都重重地点头,含笑。
香港玩了一周后,我们转道广州,我弟弟和弟媳妇在那里等我们会合。
他们小两口倒会享受,自从爸妈到美国去,快一年了,他们结了婚,也不在乎什么婚礼,两个人出来周游中国,炫耀说30个省市快走遍了,如果不是等我们,他们才不会等着春节与回乡的民工们坐一趟车,挤着受罪。看着弟弟奔30岁的人了还是一脸婴儿肥的幼稚,还有他媳妇阿香那细眉细眼勾画得像瓷人儿一样的笑脸,我私下对明孝说:“我弟弟哪里是阿香的对手?看她那样子就让我想起王熙凤的样子。还是个农村姑娘,我妈说阿香家里父母生了前三个都是儿子,她爸就想要个女儿,生了她这个老四,因为超生,长到六岁都上不了户口。结果这个宝贝女儿早早就一个人离开乡下闯北京了,别小瞧了她。”
“你就是缺乏对任何人的信任感。我就看阿香挺好。”明孝答。
我心想:还不是你让我没有安全感?这么多年,你的前女友到底是谁?你有什么秘密不可告人的?为什么闭口不谈?丢了饭碗,被炒鱿鱼,本该留在美国找工作,为什么执意要这当口回国?
去广州是我的主意。本来可以从香港直飞北京。广州是我读大学的地方,我想全家逛逛春节花市,再转转我的母校。那天,我们在中山大学里转了又转,校园到处都挺乱的。过去常去看落日的后门渔港也不见了,许多广州人穿过中山大学前门和校区,到后门去坐公共汽车,中大俨然成了一个公共的公园和过道,路上到处是些被人们随手扔掉的垃圾。
“姐,这就是你一直吹嘘的‘中国最美大学校园’吗?我怎么闻着到处是馊饭的味道?” 我弟弟鼓着一张气球脸笑话我。
懒得搭理弟弟的取笑,我心里盘算着已经过了大年初四,比预期多住了一周,买不到飞机票,他说朋友建议我们坐火车先去上海,再转道回北京。我们坚持至少要有两张卧铺票,让二老带着点点,我们四个大人坐硬座没关系,一夜也就到了。
在宾馆里又等了两天,明孝的朋友托人给我们买到两张到上海的卧铺票,一大早电话打过来,说快来,有票了,要快,否则来不及了,人到了才能出票!
弟弟跟着明孝一起出门搭车走了,我与阿香忙着收拾行李,带老人和儿子,以最快的速度冲出酒店。行李太多,只能放到座位上,于是我带着二老还有所有的行李上了一辆出租车,催司机快走,目标广州火车站。
阿香带着点点等后面的出租车。
这一家人也不想想,留下点点跟着我一个人,一起去那么拥挤的火车站!
我帮忙带点点,还不是为了讨好他爹妈和姐姐?点点喜欢和陌生人亲热,一到广州就粘上了我,小嘴甜得也实在讨喜,说我长得比他妈好看,说他爸妈一个天天追着他做数学题,另一个嫌他有点烦。点点晚上爬到我床上,赖着不走,让我陪他一起看电视动画片,我只得把老公赶去睡沙发。
虽然从小不爱读书,可长得好看,村里人总说我细皮嫩肉,眉眼喜庆,人勤快,肯定是有福气的人。初中没毕业,我去北京的餐馆里做服务员,学会察言观色,混得还算不错。我从小讨厌数学,可爱看书,《红楼梦》是我的枕边书,所以如果我不说,没人知道我是乡下人。追求我的人里不少有钱人,但我只相中了主厨皮球儿。他本分,有做菜手艺,相信嫁给他会过上好日子。他被我哄得服服帖帖的,可他爹妈嫌弃我是农村人,怕认上一堆穷亲戚。还好他们去美国探亲一年,我就鼓动皮球儿把结婚证扯了,生米煮成熟饭。
那些天,我早早晚晚陪着点点,主要是为了他姐。皮球儿跟我透了底,“搞定我姐,你就能搞定我们全家。我姐会施魔法。”
晚上,点点拉着我看动画片,笑得前仰后合,根本不愿搭理他爹妈,姐夫说他们带出来的数学题,自从夏威夷地震之后,点点就没再碰过。陌秋说她到美国后又读书又打工,边工作边带孩子,很累,她感谢我帮着看孩子,她自己难得轻松一下。我挽着秋姐姐的胳膊,一有机会就帮她按摩肩膀和脖子,最后从后面抱着她,凑到她耳边说:“秋姐姐,你夜里有空与明孝哥亲热享受吧,点点交给我,你就一万个放心好了。”那几天,我听到秋姐姐总是在公婆跟前夸我贤惠,总算看到了婆婆的一点笑脸。
皮球儿、公婆和我,后来回忆了无数次那天发生的事件,我也一直做噩梦。我们都很后悔。
那天到了火车站,他们一家人碰头,姐夫就问点点呢?他们才想起有什么不对头。
“阿香带着点点,我们的车行李太多,一辆车坐不下,我也不能让二老自己拉着我们全家的行李啊!”秋姐姐为自己辩护的声音越来越小。
“糟了!糟了!”姐夫顿足捶胸,气急败坏地说:“你们怎么可以把点点一个人交给阿香?一个没带过小孩的女孩子?!”
皮球儿胀着脸,护着他姐说:“可是姐夫,你不也忙着讨好你的朋友吗?不错,那个女人是给我们搞定了卧铺票,但你也没必要丢下全家人去陪她同车呀?你把我赶到车前排司机边,你们在后排还牵过手,我在后视镜里都看到了!那个女人是你什么人啊?我这几天一直盯着你,一有机会就去男厕所,给什么人打电话,我是为了监督你,才追着你进了你朋友来接你的那辆车。现在你怪我姐?点点不也是你儿子吗?”皮球说自己的声音越来越高,差点动手打姐夫。
姐夫吩咐二老看住行李,抓住秋姐姐的胳膊,扒开人群,边走边问火车站的公安局在哪里?
到了警局,里面挤满了人,没有看到我和点点,姐夫松了一口气。当时我已经找到了公婆和皮球,马上打电话给姐夫,他们自然地认为点点也与我们在一起了,姐夫没等皮球说完话,只说:“太好了!你们千万别动!我们马上回去找你们!”接着他就挂了电话,拉着秋姐姐, 一步一挪地往回走。人太多,他们挤了十几分钟才挪回来。皮球一直打姐夫的电话,可他就是不接。我趴在皮球身上哭,但是皮球一个劲儿地甩开我抱着他的胳膊,还一直往后退,不想让我趴在他的肩头。皮球的另一只手也在抹眼泪。秋姐姐通灵,她一看好像立马全明白了,只见她腿一歪,人就瘫在了地上。
姐夫疯了一样地冲过来,抓着我的肩膀猛摇,不停地问:“点点呢!点点呢?”他另一只手抓住秋姐姐的手腕,好像一把钳子,已经嵌进了秋姐姐的肉里,我也感到他抓住我肩膀的地方火辣辣地疼。
“点点没了!点点丢了!”我哭着告诉他们:“那人抱走点点,点点完全不反抗,我有什么办法呀?我一直跟着追点点和那对骗人的男女,我想夺回孩子,但是旁边的人问点点认不认识那对骗子,点点使劲儿点头,还抱着那个人的脖子,围观的人推搡我,还有人骂我,说我是骗子,说是我要拐卖别人家的孩子!”我只好回来到处找皮球儿,想拉他一起去找孩子。但是皮球儿说不能走,要等姐姐姐夫回来一起去找。
“你们俩一个比一个糊涂!等来等去,人家早就带着点点消失了!侬脑子瓦特啦?”姐夫一着急,上海话也带出来了。我觉得皮球儿的那张气球脸随时就要爆炸了,他冲着姐夫嚷:“你他妈的才瓦特了!刚才你在出租车里就跟那个女人你侬我侬地说了一路鸟语,我是替我姐看着你才追着上了你们的车!”
听着两个男人吵架,我哭得瘫软在地上。秋姐姐好像缓过神来,连拉带推地叫我们赶紧再回火车站公安局。说是走,实在是挪,因为人太多了。皮球儿在前面大声喊着开道:“孩子丢了,找孩子,让开,让开,让我们过去!”就像破抹布被撕开了一道口子,人们让出一条缝儿,跟在后面,我觉得像是被泥浆绊住了,腿又沉又重,迈不开步子。
终于到了公安局门口,一个长相英俊的年轻警察把我们几人引到一间挤满人的屋里,问怎么回事。我一五一十地讲了事情的经过。
我坐出租车抵达广州火车站,下了车就往里走,当时人太多,我就抱着点点,没走几步,我累了,抱不动了,我就把点点放地上,拉着他的手。才走没几步,刚进候车大厅,我突然觉得手滑了一下,点点就不见了。转身到处看,旁边都是人,没有孩子。我扒开人群,往不同的方向看去,然后看到好像是一个男人正在硬生生地把点点塞给身边一个女的,女的好像怕点点掉地上摔了,只能接住了孩子。男的就拉着女的往火车站外面走。
我拼命扒开人流,边跑边喊:“点点,点点!”周围的人望过来,女的停下脚步,任男的怎么拉也不走了。男人双手抱起点点就走,还回头骂那个女人:
“你个贱货,找了野男人还想抢我的孩子,你看差点被人贩子抱走了!”
男人指着我说:“你就是人贩子!谁证明这是你的孩子?”
刚才抱孩子的女人说:“哎,我怎么跟你成了两口子了?我都不认识你!你不是说让我帮忙抱一下你的孩子,这样你可以打电话,因为你跟你的老母亲走失了吗?我只是帮你……”
不等女人说完,男子啪啪地两个耳光打在女人脸上,说:“你个臭婆娘!你跟我吵架,把我妈气跑了!你还不让我好好找我妈?你赶紧抱好孩子,去我家的车上,等孩子安全了,我还得去找我妈。你看这么多人,我妈还不知道找不找得到!”
我扑上去拉着点点说:“你叫我呀!你告诉他们你叫点点,你叫我呀,我是你小舅妈呀!你告诉他们,你是我的,你根本不认识他们!”
这时男人把点点放到地上,大力挥手给了点点一个耳光,眼露凶光,说:“你这个小混蛋!让你瞎跑,奶奶也被你跑丢了!”
点点还没反应过来,他本来并不觉得陌生人是危险的,这时点点只剩下了哭。孩子就这样眼睁睁地在在我面前丢了。那男人抱着点点上了路边的一辆白色面包车,女人也被车上下来的司机连推带拽地拉上了车。我还看到车里探出一个老女人的脸,皮肤黑黑的,皱皱的,眼睛里露出混沌的光。
“那不是你妈吗?你怎么说你妈丢了,你们一窝骗子!点点!点点!” 我边跑边喊,但是两条腿怎么跑得过四轮车子呢?
姐夫说得对,那么一大家子人,怎么能把丢孩子的责任都推给我一个人?
那次回国之行,我的确是内心藏了天大的秘密。我不得不去,否则会一辈子良心不安。可是以儿子被绑架丢失为代价,这可能是我的报应吧。
本来儿子大多像妈,在点点这里却是像极了我,陌秋一直抱怨说:怎么你的基因这么强大?“我一定是上辈子欠你的。”每次看点点的照片时,这几乎成了陌秋的口头禅。点点丢了,我觉得我的魂儿也一起丢了。
回想与陌秋在一起生活的那么多年,我自知有愧。陌秋是一心一意跟我过日子,可我不是。
第一次与陌秋约会,是在纽约的一家川菜馆, 她神神叨叨的,说自己有灵术,说她身上有她太祖母的魂灵守护。“……我有两颗心,四只眼睛,四只耳朵,你可先想好了,我们要不要继续。”陌秋说这话时,双眼里流着温柔的河,把我淹没在了她的故事里。
“据载,唐玄宗自诩‘斋心敬道’,崇尚老子,遂在北京建了白云观的前身,就是天长观。”那一次,陌秋给我讲道家历史,讲道观,说她在前世就见过白云观进门处矗立的那座汉白玉石雕,是老子像,传说是唐代遗物。“泰和二年(1202),天长观不幸罹于火灾,此后经年,宫观遍地瓦砾,一片凄凉。明初重建宫观时,天长观得以修复,易名白云观。”陌秋讲得我都觉得自己仿佛入了仙境:“清朝初年, 道教主要流派全真教道士王常月来白云观,他取得顺治帝的信任,被封为国师, 在白云观奉旨布道,广收门徒。受戒的弟子得其教法,广传于各地道观,白云观也就成了全国第一观。”
“说不定我就是王常月的后人,我也姓王。”陌秋眼里发出的光让我好像入了她的魔法,对她的故事深信不疑。
陌秋说她六岁时,随太祖母去北京白云观,逛春节庙会,她看什么都觉得熟悉,“我来过,我认识!”抛下一句话,陌秋追着一只黑猫往后院跑,那地方俗称“小蓬莱”。甩下太祖母捣着三寸金莲一双小脚, 在后面喊着,追着。庙里人来人往,在陌秋眼里,人比头发还多,仿佛都在地上爬。太祖母怕陌秋跑丢了,追上时,她高高地挥起拐棍,在空中晃了两下,又叹口气轻轻放下,太祖母的身子随之扑通一声歪倒在地上。
太祖母追陌秋跑得太急,扭了脚踝,此后一直卧床不起,隔年就去世了。家里长辈都说:陌秋从里到外都随太祖母,到底还是 “亲手把太祖母送上了西天”。
“你不是会魔法吗?点点在哪儿?儿子在哪儿?这时候你怎么说?你让你附身的另一个魂儿显灵了吗?”听阿香讲完点点如何被人劫走,想起第一次与陌秋约会时她那顿时征服了我的灵气和自信,我没头没脑地质问陌秋。我那时候真希望那个太祖母显灵,告诉我们点点在哪里?
那天在广州火车站公安局,听我们说完点点丢失的过程,一边的那个年轻民警却仿佛松了一口气,说:“好在丢的是男孩儿,一般有要男孩子的家,都是因为要儿子,会对他好的,孩子不会有生命危险。你们放心好了……”不等民警说完,站在旁边的陌秋真像是鬼魂附体了,她转身就给了那个警察一记耳光,嘶哑着声音喊道:“你说什么混账话?!那是我儿子,不是你儿子!你怎么不把你儿子给别人抱走?去给别人家做男娃, 去享福?”
旁边一个看客说:“他那么年轻,怎么可能就有儿子了?他可能还没结婚呢!”
被打的民警回过神儿来,不知从哪里迅速拿出了一双手铐,咔嗒一声就扣住了陌秋的双手,说:“袭警,你要坐牢的!”
我刚才还对陌秋怒目圆睁,这时本能地赶忙上前打圆场,说我们是美籍华人,是回来探亲的,孩子丢了,谁不着急呀?我又说可以找副站长,副站长的亲戚给我们买的火车票。
陌秋还是被铐了起来,被关进另一个屋子。
我赶紧给晓敏打电话,问谁认识广州火车站公安局的人?很快,晓敏一路小跑地进了门。这次见到晓敏,她变了。过去的一头长发变成了烫着碎花的短发,油黑。她显老了,那双眼睛里面充满了忧怨混合着纯真,让人怜惜。她脸色惨白,仿佛是才跑完了马拉松,说话缺乏底气。我一把上前拉住她的手,解释这里发生了什么。晓敏二话不说,从包里拿出手机,走到墙边角落里打电话。
陌秋被放出来时天已经黑了。被打的小警察还在值班,他不依不饶,说你知道我老子是谁吗,你还敢打我?我让你在这里牢底坐穿,你信不信?我慌忙上前递了一包三五香烟,讨好地说:“小伙子,对不起,是我们做得不对。回头让我朋友请你吃个饭。”说完,我往他手里塞了一样东西。陌秋应该是看见了,那是一张一百美元的钞票,她感激地挽起我的胳膊。我那时只顾得着急捞陌秋出局子,没注意到晓敏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说起来,这次回国本就不该成行。上帝已经安排好了足够的障碍,阻止点点前行,但我还是一往无前,不知道上天正向我敞开地狱之门。
点点丢失后几天,皮球儿与阿香陪着岳父母回北京了。我与陌秋留在广州,到处托人,到处报案,但是公安局说找不到线索。我和陌秋几乎每天都往火车站跑,盯着路边每一辆白色面包车,终究是大海捞针,一无所获。
“都怪我,就不应该来广州。”陌秋像祥林嫂一样不停地捣前捣后,分析那些绑架了点点的人是怎么“下了一盘大棋。”
“不怪你,这是我的报应!”见到陌秋那些天生出了稀落的白发,我想坦白自己这些年的不忠与背叛,想告诉陌秋我为什么一定要带全家一起回国的原因,但是我实在不敢,也不忍心,怕刚丢了儿子的陌秋受不了双重的打击。我抓住一切机会,想与陌秋温存,幻想着陌秋很快可以再怀孕,说不定可以再生一个儿子。但是,陌秋完全没有任何生理欲望,在床上什么都不说,只是背过脸去抽泣,直到入睡。
陌秋的假期一续再续,得回美国上班去了。家里还有房子有贷款,有许多账单要付。我决定留下,想借机会往大陆发展,看能不能在香港找到更合适的工作,主要是方便继续在广州寻找点点。
我加入了一个寻找丢失儿童的自发组织,“没想到那里竟然有三万人!我都吓傻了。”我把情况发给陌秋,我不敢打电话,我只是不断地给她发电话短信。她总是只字不回,剩下我独自在电话这一头哭。
我几乎跑遍了中国三十个省市,大大小小的火车站。尤其起初的几年里,几乎每个周末,我都坐火车回广州,到火车站蹲点,按照阿香描绘的那个男人的模样,希望可以找到一点蛛丝马迹。我觉得只有在路上找点点的时候自己才是个活人,只有不断地行动着,我才能心存希望,尤其当我知道有哪对夫妇终于找到了孩子。
两年后,陌秋与我协议离婚,我们无法面对对方而不时时刻刻想起儿子。
“人贩子不就是要钱吗?我们可以给,我们可以给美元,我们可以给得更多!我们倾家荡产也愿意,只要能换回点点!”决定离婚的那天,我在电话的这一头,边写短信边大哭。我在心里骂自己:明孝,你他妈的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我们找了点点三年,可是哪里找得到呢?我绝望了。
我又怀孕了,与一个德国裔的美国人,汤姆。我们是在社交网站认识的,他的前妻死于癌症,他有一个比点点大两岁的男孩子。汤姆也在华尔街工作,身材魁梧,为人憨厚,舍得为我花钱。他曾经是大学冰球队的守门员,也许那个位置培养了他遇事理智冷静的个性。他不是一个很有趣味的人,但是他能给我安全感和稳定感。我们结婚了,静悄悄地结了。
我告诉汤姆我的儿子在2008年回国探亲时被绑架了。我不想有什么婚礼,只想安安静静地过日子。汤姆很体贴,我们未婚先孕,补了结婚证后五个月,我生了一个金发碧眼的女儿,在她脸上找不到丝毫我作为东方人的痕迹。我的内心悲哀:点点长得像明孝,女儿像汤姆,我莫非只是一个没有肉体的灵魂?我的基因无法传递下去?因为我是太祖母托生附灵吗?
我弟弟他们隔年就生了一个白胖的大小子,一张圆脸像极了我弟弟,他们为儿子起乳名为“小皮球”。开始全家都一直在心里免不了怪罪阿香,觉得是阿香把点点弄丢了,弟弟差一点与阿香离婚。可是阿香多精明啊!她回老家农村去求子,找了个当地的老中医,为她开了几副中药,再每天红枣莲子羹之类不停地食补,没过多久就怀孕了。知道阿香怀上了,酸儿辣女,我妈说看阿香的尖肚子就知道是个男孩儿!果然生了个孙子,那可是嫡孙,我妈信这个:当奶奶比当外婆硬气,就像有儿子的女人比只有女儿的女人更自豪。每次打电话,父母总是责怪我对点点不负责,总是说如果不是他们看得紧,点点可能在夏威夷就已经丢了。我又气愤又伤心,我们每次免不了争吵,不是我摔电话,就是我父母半截觉得没话可说了。
母亲有一次在电话里提起,她听说另一对夫妇也是回国探亲时丢了儿子,那也是一对留学生,“最后那个丢了儿子的妈妈跳楼自杀了,那是真爱她的儿子才会那么做。”我母亲说。她的话激怒了我,“妈,您是不是觉得我也应该跳楼?”我哭着挂断了电话,从此再也没联系父母。
十几年了,我再也没有回过中国,甚至连父亲心脏病发作突然去世,我都没回去奔丧。我怕面对那片让我痛不欲生的土地。明孝再也没结婚,更没再生过孩子。他说他只有点点一个儿子,他坚信一定能找回点点。
直到我再婚生女后,有一天,我突然接到了一通香港长途电话,居然是明孝。那时我们已经不怎么联系了。
“晓敏过世了。”明孝在电话里痛哭。他跟我坦白说, 他那天是搭上了他初恋女友晓敏的车子,火车票也是晓敏帮忙买的,晓敏是特意从上海追到广州与明孝幽会。他为了与那个女人能多见几面,所以才连个招呼都不打,就把我们老老小小丢下,他自己搭车与那个女人去了火车站,我弟弟看出了端倪,追着他们搭了同一辆车。明孝出国前想结婚,结了婚的男人会让签证官认为少了移民倾向,更容易拿到签证,但是晓敏希望明孝等自己一年再一起出国,那一年她才考完托福GRE,还没来得及申请学校。晓敏不想长期两地分居,又怕明孝出国后变了心。但是男人是以事业为重的,明孝不可能为任何人放弃出国机会。
“出国前一夜,我去找晓敏告别,她本来不想再见我,但是我一直在她家楼下等着不走。她出来后我们一起去了上海最好的一家酒店吃饭,我们都喝醉了,就在酒店开了房过夜。就是那天,晓敏怀上了我的孩子。”听明孝讲着他的故事,我感觉自己才癒合的伤口又被人撕开了,开始滴血。
“我对你们的故事不感兴趣。你没什么事,我就挂电话了!”我冷漠地说。
“陌秋,别这样,晓敏已经不在了,她患乳腺癌多年,做了乳房切除手术,又化疗多年,还是走了。你不会再与一个死人计较吧?2008年春节那次回国,是晓敏做乳房切除手术之前,她想作为一个完整的女人再见我一面,我不能拒绝,因为是我毁了她的生活。“
明孝说他出国前的那一夜,造成晓敏怀孕,她想独自把孩子生下来,但是担心他们那晚喝了太多酒,会不会影响孩子的健康?她对父母和外人一直说明孝会回来结婚带她一起出去,可是胎儿五个月后晓敏的肚子太大,瞒不住了,她父亲说全家丢不起人,做主安排医院的朋友坚决给晓敏做人流。孩子太大了,只能引产,那次手术造成晓敏失去了生育能力。明孝出国六年后第一次回国探亲时才知道这件事,他内疚,主动联系晓敏。从那以后,明孝每年都借机出差回国去会晓敏。即使是我们一起回国时,明孝也会找机会去见晓敏,他们在酒店里偷偷幽会。那次在广州,晓敏特意从上海飞去广州见明孝,后来又建议明孝先飞上海再回北京。
“够了,够了!我们八年多的婚恋,我就是你的备胎吧?点点最好丢了,去给别人当儿子,挺好!省得以后点点大了知道自己有这么不堪的爸爸!”我语无伦次。
“你实在不可理喻!自从点点丢了以后晓敏再也没见过我,她拒绝见我,说点点丢了全是因为她的介入,她一直自责到离世。还是我们共同的朋友告诉我晓敏去世的消息,我已经受到了太多的惩罚,我什么都没了。”明孝在电话另一端呜呜地哭起来:“我一直发电话短信,因为我不敢给你打电话。希望你能原谅我。”不等明孝说完,我挂了电话。
“明孝留在中国到处找点点,因为他内心有愧,他这样做是在赎他自己的罪。”我这样向我的父母解释我为什么与明孝离婚之后迅速再婚。但是我心底有另一个想法一直咬噬自己:是我建议转道广州,是我希望家人去看看我去过的中山大学;如果我们按计划从香港直飞北京,点点也不可能在广州火车站丢掉。明孝从来没有拿这个事实来刺激我,我又有什么道理把所有的责任都归罪于他一个人呢?
后来,我听说明孝交过好几个年轻漂亮的女朋友,女友逼着他结婚的时候,他们就分手了。甚至我还听说明孝现在与一个男人生活在一起。最近明孝与我又开始联络,还是谈他在找点点的事。他说找到一家搞基因研究的公司,根据点点小时候的照片,为点点画了现在可能的样子,他还把画像传给了我。
“我觉得这张点点长大的预测照片在神情上很像你哦!是不是?”明孝有一次在电话里以讨好的腔调问我。“还真是有点像。”我说话时眼里涌上来泪水,止不住地默默流淌。
我从不过问明孝的私生活。他说他相信有一天点点一定会找到的。他相信点点那么聪明的孩子,一定会记得一些小时候的事情。他相信也许点点有一天会主动来找我们。明孝传给过我一个视频,是他与寻找失踪儿童组织一起做的一个电视公益节目,那里有失踪多年的孩子主动找到原生父母后抱头痛哭的,有找了多年后也毫无音讯而决定放弃的。明孝在视频里的发言让我突然意识到:虽然我们不是夫妻了,但他其实在我的内心深处一直都是我的亲人。
电视机前的某个观众,如果你看到了这个节目,我相信你一定在看,因为你绑架了我的儿子,他叫点点,2008年失踪时四岁。我已经不奢求你能还我儿子,我已经找了十几年,你看我的头发已经白了,我太太也与我离了婚,这些年我没有一天是开心的。我只是奢求,希望你爱我的儿子,希望你善待我的儿子。我相信你可能因为各种原因只是想要一个儿子,只要你对我的儿子好,我就不找了,我死也瞑目了!”视频最后,明孝掩面痛哭。
近些年我的心情起了变化,有时想这个劫也许是我自己无意间种下的苦果。
此时北京的十月秋高气爽,下了飞机后已经在酒店隔离了数天的陌秋,根本没想过回家看看母亲,第一时间打了一辆出租车,直奔白云观。她有一种说不上来的预感,在转机飞上海之前,她要验证一下。验证什么呢?她也不知道。下了出租车,陌秋在卖票处扔下一张百元人民币,等不及找钱,她双手双腿紧捣着前行,好像恨不得要像章鱼一样长出八只脚来,直奔白云观的后院“小蓬莱”。
院里一左一右两棵国槐树,正值茂盛,叶子的颜色绿得发黑。来到连体房屋的最后一个角落处,陌秋停下脚步。玻璃窗前的窗台上窝着一只黑猫。它四脚朝天,兀自悠闲地晒着太阳。听到动静,黑猫扑腾腾急翻身,脊背上的毛发瞬间竖立,瞪着一对绿眼珠,盯着陌秋, 跳下了窗台。
停在黑猫蹲过的窗前,陌秋果断地举起手,梆梆地敲打窗玻璃,那声音在“小蓬莱”的空气里左冲右撞,很是刺耳。旁边一间房的粗布蓝窗帘被拉开了一道缝隙,门吱吱呀呀地被打开了。一个光头探出,没有身子,沙哑的嗓音,伴着不断发出咔咔的清理口中粘痰的喉声。“你找谁?” 光头问。
“25年前,这里住过一个山东孔子之乡来的道士,在河南某观坐台行道,每年来白云观修行,就住这里,他姓什么我忘了。好像他有哪个社科院的哲学博士学位。” 陌秋把一只手伸到头顶上方,边比划边接着说:“那人瘦高,下巴上有一缕白胡子。”
“噢,你说的一定是金道士吧?死好几年啦!”“心脏病突发,死在外面什么地方了。”光头挠了挠脑壳儿,看到陌秋眼里的那条河泛出汹涌的寒光,他把眼神急速移开,喉结蠕动,咽下一大口吐沫,“他哪有什么博士学位!”光头边打着结巴边轻轻关上了门。
骗子?
骗子!
是的,他就是一个骗子!陌秋的脑子里不断地闪着这个词。
黑猫不知何时已悄悄地走了回来,停在陌秋的腿脚边。陌秋蹲下身,想伸手抚摸黑猫的脊背,但是手凝固在了空气里,取而代之,她开始轻声与黑猫交谈:
“我们在哪里见过吗?你有什么预言给我吗?人家说遇到黑猫或者是大灾,或者是大福。我要去上海看一个与我儿子点点同岁的男孩子,听说他的嘴边也像点点一样长着一颗黑痣。他的一只腿残疾了。他六岁时快被冻死饿死的时候,他腿上的伤口化脓的时候,被人在医院门外捡到,治好了腿伤,但是成了瘸子。他出院后被送进了孤儿院。听说有家没有生育能力的美国夫妇在他七岁时收养了他。他很会读书,小学跳了好几级,去年被纽约大学录取,这大学第二年来上海分校读书了。人们说他希望可以找到他的生身父母,他以为自己的父母在大陆。于是我在大瘟疫期间冲破千难万阻来了。我一会儿飞上海,可能明天就会见到我的儿子点点。遇见你一定是一个好兆头。”
陌秋不知道是她自己在心里对自己说,还是她真的在与黑猫交谈。她泪流不止,她计划这次去见见明孝,她想对明孝说:不要再那么自责了!也许这不是谁的错。当我们被出国留学的大潮裹挟的时候,当我们不顾一切抛弃故土奔赴陌生之地的时候,当我们转身撇下恋人、亲人独自在黑夜里长歌当哭的时候,我们命运的劫数可能就已经是不可避免了。
一阵风吹来,白云观后院小蓬莱的梧桐树叶哗啦啦响着,一起唱起歌来,金色的树叶争先恐后地从树枝上坠落,飘在半空中,像金色的小精灵,杂乱地碰撞着,起舞。陌秋伸出双手,她想以爱和温暖拥抱那些精灵。
黑猫喵喵地叫着,脚步轻盈地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