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巢感言

作者 11月29日2018年

 

纽约,肯尼迪机场,离飞机起飞还有两个小时,老公在一边抱着胳膊站着,看着,我挎着儿子的胳膊,我的头只能勉强够到儿子肩膀的高度。

“真的要进去吗?还有两个小时啊?在外面爸爸妈妈还能再陪你一会儿?” 我心里明白:其实是我需要儿子多陪我一会儿。

“还是进去吧!你们开车回家还要两个小时。你明天还要上班吧?” 儿子抽出手,把胳膊围在我的肩上,有力地抱了我一下。

我不能埋怨:”几个月前不是说好了爸妈去送你?我早就跟公司请了一周假,说好我们一家三口先去巴黎玩玩,然后再去伦敦的大学报到,之后爸爸与我也许再去看看Scottland的风光.....可是你突然要自己飞走了,不要我们陪......” 这些话在我的心里兜兜转转,仿佛总是话到了嘴边被舌头拌住了, 没说出口。我知道,这个时候我不能抱怨。

这不是我盼望已久的空巢时刻吗?我曾经在各种场合憧憬过的时刻:等我空巢后, 我要去哪里; 等我空巢后, 我要做什么……等我空巢后, 我会多么自由!我不用再担心儿子的各种活动, 接接送送, 把我的业余时间都打成了碎片。儿子要去伦敦游学一整年,他不会回来打扰我了,甚至可能一整年都不会回来,他计划要用假期时间游遍欧洲各国。我尤其不能在儿子面前抱怨此刻,我要让他高高兴兴地飞走。

想起早春时在我家窗前矮松树丛里筑巢的老鸟,她为咿呀待噗的小鸟们到处觅食,再用嘴嚼碎,喂到小鸟们嗷嗷待脯的口里。日复一日,等到小鸟们羽翼丰满,甚至没有等老鸟回巢来告别,小鸟们扑扑翅膀,一只一只相继飞走了,头也不回。甚至没有徘徊,而且一路唱着欢快的歌儿。直到有一天,老鸟回巢时, 再也看不到一只小鸟了。小鸟们都飞走了。在那个空巢边落脚,那个她曾经用嘴衔咬着一根根稻草, 拌着自己的唾液筑成的巢边, 老鸟好像是独自在空巢里待了一夜,因为清晨我仿佛还听到了熟悉的鸟叫声。在噗育幼鸟的日子里,老鸟曾经趴在窗台外,在各种时光里,隔着玻璃好奇地向屋里张望。有时是晨光刚刚洒下时,有时是夕阳红润的普照,老鸟湛蓝的羽翼上闪耀着大海一样的波光粼粼。

幼鸟离巢后,老鸟也不再回来了,只留下一个空巢,隐藏在矮树丛里, 被夏天日益茂密的枝叶淹没了。

目送儿子走过飞机场的安全检查通道,消失在拐角处,我和先生悻悻地走出机场。回家的路上两个多小时的车程,记不清聊了什么。心里只想着要回的乡下的家,一个大房子,也是一个"空巢"了。

       在这次的正式空巢之前,我经历过两次“空巢预演“。

       儿子五年级的时候,学校组织一周的Natural Classroom - 自然课堂,去一个农场式学校, 一周7天住宿, 体会贴近大自然的生活。没有电视、手机等一切电子产品。除非特殊情况下的特批,父母不能探望,不能打电话。老师会组织学生寄一封家书,报平安。

       送儿子去学校坐校车离家那天早上,我心里觉得自己肯定坚持不了一周见不到儿子的日子,和另一位也是只有一个儿子的牙医妈妈约好说:如果我们太想儿子了,星期三我俩一起开车两个小时,去农场式学校的周围窥视一下,到附近喝喝咖啡,就远远的看一眼也好啊!没想到送了儿子从学校出来后,脚步走起路来莫名的轻松!一上午打了好几个电话,约朋友喝咖啡, 吃午饭,一天下来, 一点也没觉得想儿子难过!到了周三,依然是轻松愉快的感觉,内心不免开始内疚。这时牙医朋友打来电话,说到同样的感受,我俩禁不住哈哈大笑!约了周五一起吃午饭,然后等着去接一周不见的儿子。见到儿子时,他一下子跑过来,身上背着、手里拿着几乎随时散架的全副武装的行李衣物,瘦了好多,嘴上起着泡,鼻子下的上嘴唇红肿着...... 开车回家的路上,他说去Natural Classroom的第三天就开始流鼻涕,然后咳嗽,天天跑医务室查有没有发烧。晚上躺在床上咳嗽得睡不着觉,他就想: "如果妈妈在该多好呀,那就有妈妈煲的鸡汤喝了!" 过去每次儿子一有感冒受凉症状时,我马上会煲一大锅鸡汤,放许多生姜,放盐,咸咸的。儿子喝下去,第二天就会觉得好很多了。那个周末, 我每天都给儿子煲一大锅生姜咸鸡汤。到周一回学校上学时,他已经恢复了活力。

        第二次“空巢预演“,是在儿子16岁时,十年级后。他收到加拿大几家Jr 青年冰球队的邀请信,执意要休学一年去打半职业的Jr 青年冰球联赛。赛季开始才发现,这是一个”草班“搭起来的加拿大冰球协会”体制外“的队伍,只存在了一年,虽然不乏后来的NCAA D1、D3和欧洲联赛Pro的队友。作为队里最小的选手,住在当地加拿大人家里,8个月里搬了五次家,住了6家人的地下室或者睡客厅沙发;每次比赛前后,抓住一切机会找教练、领队、球队经理、媒体记者交流,求不被忽略...... 夜里经常睡不着觉,害怕不知哪天轮到他自己,像相处最好的队友一样被突然transfer (转会),不得不马上收拾行李,坐上教练的车,来不及与任何人告别,到更冷的向北再开5小时的新的球队去报到...... 在训练中,隔着手套,食指被副队长的”无意冲撞“而掀翻;过度的陆上训练,导致找不到原因的膝盖疼痛,险些在赛季还没开始就被除名...... 直到赛季结束前不满一个月,第三次脑震荡,我连夜开车10个小时,从美国到加拿大,接儿子回家治疗休养...... 

      我以为经历了这样的“空巢预演“的历练之后,我应该完全为真正的空巢做好了准备。

       开始几天还好。在”带上我“的”请求"之后,我随先生工作出差一周。回来再次面对“空巢”的大房子,想到如今看儿子还要漂洋过海,他也许真的一年都不回来,我越来越不习惯。看到周围家有小朋友们的妈妈们纷纷如释重负般地感叹:“可开学了!不用一天到晚陪孩子了!” 我差点没申请:“需要雇人看娃吗?免费!” 有时忍不住以过来人的口吻告诉小娃妈妈们:“珍惜当下!孩子一转眼就长大了,能陪娃的日子就这么多年而已,空巢的日子一点儿不好玩!” 话说多了,自己也不免觉得自己多嘴,人家有人家的“重在过程”。在过去十几年儿子成长的日子里,我不是也曾经觉得儿子的事情太多,嫌烦?甚至数着年月与别的妈妈互相安慰:“熬着吧!等孩子上大学后,空巢就好了!”

现在真的空巢了,还没来得及体会生活的轻松,却是真切的感觉到了心情的沉重。所谓“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人的存在感许多时候是要感觉到自己的“被需要”。人们往往在失恋或者失业之后会痛苦,大概原因之一是觉得“全世界都不需要自己”?

先生有国内的朋友来美国探访,他们出游了几天。我一个人在家,半夜起来,从楼上的睡房抱着枕头,来到儿子在楼下的卧室。左面是他的书房,右面连着卫生间和walkin closet (衣帽间)。看到儿子走之前洗好、折叠起来、挂得整整齐齐的四季衣服,洗衣液的芳香还飘荡在衣橱里。床上是儿子走后已经洗过换好的床单和枕套,我迷迷糊糊倒下接着睡觉。竟然一夜无梦,自然醒睡到了大天亮。在家上班,打开电脑一看,已经九点钟!迟到了!赶紧走到儿子的衣帽间,随手换上他的一件短袖衬衫,登上他的篮球短裤,坐到桌边开始工作。秋日的阳光从半落地式的窗前照进来,房间里、衣服上、空气中,仿佛都游走着儿子的气息,思念的心情顿时溢满心间!

家里异常的安静,再也听不到儿子经过走廊时咚咚咚咚掷地有声的脚步声;再也不用抱怨,他去厨房拿冷饮后,关冰箱门时总是用力过猛,声音太大;不用再去敲儿子卫生间的房门,大声提醒他:“再不走上学就要迟到了!" 再也听不到儿子关起门来房间里放的山响的音乐声,还有偶尔传出的几句歌声嘹亮,或者rap饶舌,让人忍不住觉得好笑……

想着这些,我抱起电脑和提包,下楼, 上车, 开出去,身上还穿着儿子的衣服舍不得换下来。开向镇上的咖啡馆,我需要一个人多的地方包围自己,即使我谁也不认识。

       先生和他国内的两个朋友来家里住,”空巢”里热闹了几天。走之前,他们三个大男人在车道边篮球架下的木板底下, 抓了两只蛐蛐,让它们‘掐架“,那是男孩子们小时候经常玩的”斗蛐蛐“的游戏:两只公蛐蛐只要在一个器皿里就会不停地互咬,直到把一方咬死为止。据说这是老祖宗留下的传统游戏,在宫廷里和民间都颇为盛行,甚至还会有人放钱压赌注。宫廷里斗蛐蛐的器皿,如今留下来的,可以是价值连城的古董了。

       客人走后, 这两只蛐蛐被分放在两个罐子里,养在了地下室。第二天,家里又恢复了宁静,静得我的心里越发感到空空的。我跑到地下室,小心翼翼地抱起两个蛐蛐罐,移到儿子卧室房间里的桌子上。

  

儿子小时候,全家出去野营扎帐篷,夜里最烦的就是周围的蛐蛐叫个不停,吵得睡不安稳。可是那晚,月光照进儿子的卧室,两只蛐蛐不停地欢叫,我觉得那仿佛是最美妙的交响曲, 它打破了空气里的寂静,给整个”空巢“注入了奇妙的活力,伴随着我, 很快进入了梦乡......

        空巢之后,穿儿子的衣服,睡在儿子的卧室,把吵人的蛐蛐当宠物养......我怎么了?

        幸好儿子上大学前我多次对他说过:”我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妈妈。“儿子三岁时,我毅然决定在家上班,放弃了过去十几年里工作中更多升迁的机会,但是因此, 我可以每天接送儿子,为他安排琴棋书画体育甚至舞蹈班的活动,寻找一切机会在场观看他所有的课内课外瞬间;为他送午饭,为他煲汤;为他的开心而开心,为他的苦恼而苦恼......

        人说母子连心,儿子长大了,离家了,我应该开开心心的,放飞他尽情地去追求自己的人生。好男儿志在四方,我不希望他成为我手中的风筝,始终握住手里的丝线试图遥控,他应该唱着欢快的歌声,飞翔,去开辟那一片属于他自己的人生天地。而我自己,作为空巢后的老鸟,也要继续寻找自己不一样的天空与人生。

        空巢了,人生进入新的阶段。潇潇洒洒走一回,才乃不为虚度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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