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轮离开西礁岛(Key West)已是斜阳日落时分,可游客们似乎意犹未尽,有的站在甲板上频频挥手,有的举着相机咔哧咔哧地抢镜头拍照。这个美洲大陆最南端的岛城,的确让人有恋恋不舍的理由。像雪滢这群以码字为乐的作家,岛城最吸引他们的地方无疑是海明威故居。
雪滢倚着船舷,从摄像机镜头里看着西礁岛越变越小,最终变成一个小黑点,从视线中完全消失了。海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她收起摄像机,眼睛却依然盯着远处的海水,最后一抹残阳仍在追逐着海浪,在翻卷的浪花之间形成忽明忽暗的光影。她的思绪还在海明威住过的那座两层小楼里徘徊,上上下下转了好几圈,她还是想不明白,这样一位文坛巨星硬汉作家,如何能狠下心来,把子弹射向自己。他究竟是绝望了,还是彻悟了,没人知道真相。让她困惑的不是海明威自杀的本身,而是她无法从《老人与海》或《太阳照常升起》里寻到任何蛛丝马迹,来给这结局一个合乎逻辑抑或是合乎情理的解释。或许是这样的,他把自己埋得太深了,他的小说和他本人不是一回事。这才是真正的文学大师呢,她想。不像自己,必须深入无情地挖掘自我,而一个人可挖掘的东西注定会越来越少,她毫不怀疑,迟早有一天,自己会被耗尽掏空的。
她摘下墨镜,露出一双大大的凤眼。心无旁骛时,她的眼神显得更美,那种情无可依迷茫的美,但没有人告诉过她。她回头望向船舷的另一端,又是那个戴墨镜的高个子男人,正朝她这边看过来。从昨天一上游轮,她就发觉有双眼睛一直环绕在她左右,令她心神不宁。她倒不是恐惧,一个四十四岁的单身女人,即便是独自出行,也没什么好害怕的。何况这次来加勒比海坐游轮,不是她一个人观光消遣,而是作家协会组织的新书活动。出版社编辑已经给她下达了任务,隔天的新书发布会上,她得唱主角。可她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回答读者可能的提问,诸如“你为什么要写这样一本书?”,“你的创作灵感是从哪里来的?”。作为书的作者,你得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书一旦写完,就不再属于你自己了。那些被排成铅字的文字所承载的意义,不是作家本人能够预料得到的。
雪滢觉得时间尚早,她还不打算马上回自己的船舱休息,便朝游轮顶层的观景餐厅走去。她沿着旋转楼梯拾阶而上,忽然觉得脑后像是被一股电磁波击中了一般,透过楼梯间隙,她又看见那个戴墨镜的男人,正远远地专注地望着她。他一身黑色酷哥打扮,黑色体恤衫配黑色牛仔裤,凸显了他身材的高大健,可他的脸已经不年轻了,人到中年的样子。他到底是谁?干嘛老是盯着我呢?雪滢心里有点懊恼。唉,何必为一个陌生人伤脑筋,她把脸转过来,快步跑到楼上,在餐厅里找到一个临窗的座位。
她环顾左右,人并不多,且零散地坐在四周。这个餐厅专供饮料和咖啡,来这里的游客多半是来喝咖啡观海潮的。餐厅正中央是咖啡吧台,两个服务生正在忙着打理客人,旁边摆放着各种冷饮机,橙汁、苹果汁、椰奶、可乐、雪碧,应有尽有。她走到冷饮机这边,给自己倒了一杯椰奶,乳白色液体总让她联想到母乳奶汁。母亲说,她出生时,母亲的奶水不足,害得她整天半饥半饱。她都能想象出自己小时候嗷嗷待哺的可怜样儿,幼年的记忆已经融入基因,以至于每每看到奶汁饮品,都令她倍感亲切。
她从背包里拿出责任编辑刚刚寄来的新书,浓浓的墨香味儿还未散尽,她喜欢这股味道,尤其喜欢这新书的封面,这是她和封面设计师从十几个版本中精选出来的。深沉的夜色下朦胧的麦田,蓝幽幽的天空深邃无边,就像此刻她眼前澎湃汹涌的大海。麦田的色彩不甚明亮,灰色罩住了金色,又像是金色里渗透了灰色,那不是麦田的本色,可它却是她记忆里的那片麦田。那个瞬间早已定格,就像普鲁斯特在他小说里写的,“往事隐匿于智力之外,在智力不能企及的地方,在某个我们根本意想不到的物象之中。”这便是记忆的力量,与其说记忆是我们身体里的过去,不如说它是我们活在当下的印证。
每一本书都是一幅孤独的图景,是作家用各种词语营造的一种艺术氛围,借以表达内心的孤独。“沉默的麦田”,雪滢用手指轻轻抚摸着封面上这五个烫金的字,好像被什么东西烫着了,她迅速缩回了手指,抬头望向窗外。夜色笼罩着海面,海水幽蓝深不可测,波涛翻卷,一浪推着一浪。多么像家乡的麦田啊,麦田也会涌起麦浪,无边无际的麦浪会把人淹没的。坑坑洼洼的小路,弯弯曲曲的车辙,咩咩的羊羔,木栅栏后少年黝黑的脸……
雪滢的眼睛顿时蒙上了一层泪水。
“妈,生了么?”莹子从梦中醒来,揉揉眼睛,懵懵懂懂地问。
“嗯,”妈在炕那头低吟,声音暗哑。
屋子内很暗,她什么都看不见。南北两扇窗都挂上了厚厚的墨绿格子窗帘。她仍记得,三年前三妹子出生时,窗子也是这样遮挡起来的。借着窗帘缝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她看见了那个婴儿包,一条花布薄被,把个小东西裹得严严实实。
“妈,是男孩儿吗?”她又怯生生地问了一句。
妈没吭声,翻过身去,咳嗽起来,嗓子眼像是被浓痰堵住了,呼噜呼噜地响。
“莹子,快端杯水给你妈!”是爸在厨房那边喊她。
她从被窝里一骨碌爬起来,光着脚丫跑进厨房,见爸正忙活着煮打卤面荷包蛋。她端来一杯温开水,放在炕沿边。
“妈,喝点水吧。”这下她看清了妈的脸,心里一怵,妈的脸怎么会肿成这个样子,一双大大的杏眼几乎成了一条缝,鼻尖和嘴唇上起满了小水泡,密密麻麻地揪心。以前她也见过妈妈脸上偶尔冒出个小红泡,妈会搪塞说,又上火了。要多少“火”才会烧出这么多的水泡呢,她不敢问,怕捅破这层纸,更怕纸里面包着一团火。
莹子把脸凑近妈妈身旁的婴儿包,她看到的是一张毛茸茸的小脸,仔细地瞅了又瞅,跟三妹子没什么两样啊。她心一沉,莫非又是个女孩,妈的那股火就是为这窜出来的吗?她在心里默默地揣摩着。
门开了,爸走进来,他脸膛通红,眼里充满血丝,熬夜没睡好觉的样子。莹子想起来了,昨天夜里她听见爸出门,去请接生的大夫。她还听到了婴儿嘤嘤的哭声,细若游丝。比三妹弱很多,她依然记得三妹子落地时哇哇大哭,惊天动地的。
爸把热汤面放到墙角的饭桌上,回头冲妈说:“莹子妈,起来吃个荷包蛋吧。”
妈扭了扭身子,没动静。莹子见妈的肩膀在抽搐,发出呜呜的低鸣。她急忙跑过去,搂住妈的脖子,“妈,别哭,你别哭呀!”
爸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憋了半天才说:“唉,哭啥呢?眼泪会把奶水憋回去的,到时看你拿什么喂四丫头。”
妈妈立马停止了啜泣,变成了呜呜咽咽的哭诉,“都怪俺命不好,不争气,让满街的人笑话…”
莹子把脸紧贴着妈的背,听她胸膛里此起彼伏的嗡鸣,好像这样就能减轻她的痛苦了。她是长女,妈的心事她比谁都懂。连生三个女孩,妈的自尊心好强心都承受不起了,邻居大妈大婶婆姨们的闲言碎语,像阴沟里的污水,能把人活活呛死的。若再添个丫头(她们就是这么喊女孩子的),简直是要命了。莹子也在心里替妈流泪,女人啊,多可怜,生孩子本来就受苦,生女孩还要再加一道折磨。如果真有来世,她宁愿做个男孩。
爸的话不幸应验了,妈的奶水下不来,一家人眼瞅着刚出生的四妹子日夜哭闹,一筹莫展。糖水米汤都不灵,襁褓里的妹子瘦得愈发可怜,莹子眼见妈的唇上又多了一层水泡,情急之下,她说出了自己的主意。
爸听完,愣了一下,“没听说婴儿能喝羊奶啊,靠谱吗?”
“我班上同学说,卖羊奶是他家的副业,有不少人去买呢。”
妈叹了口气,“不靠谱能咋办,试一试吧。”
可谁去取奶呢?两个妹妹还小,妈妈在坐月子,爸爸得去上班,选项只剩下了莹子。她说,“我早点起来,取了奶再去上学。”
妈一把搂住她,“莹子真懂事,你四妹有福了。”莹子眼睛湿了。
卖羊奶的丁姓人家住在镇子外面,说是只有几里路。第一次莹子是和爸爸一起去的,订货交钱本来是大人的事。出了小镇,他们沿着大马路一直朝北,过一个桥洞,路两边的房子渐渐稀少起来。眼前是一片一片的菜地——角瓜、茄子、辣椒、小白菜,一眼望不到边。接着是一片一片的庄稼地,玉米高粱比她高出一头。风吹过,叶子唰啦唰啦地响,莹子心里一激灵,起了一身疙瘩。她不由自主地扯住爸爸的手,“爸,你说真的有鬼吗?”
爸攥了攥她的手,“别信你姥爷讲的那些鬼故事,都是瞎编吓唬小孩子的。”
他们拐上了一条很窄的小路,坑坑洼洼的,路两边是大片的麦田,疯长的麦子几乎把路给淹没了。穿过麦地,前面出现了几户人家,几间低矮的草房,木栅栏圈起来的院子,猪圈鸡窝散发出的臭味扑鼻而来。
“怎么没看见一只羊呢?”爸疑惑起来。
“在那边呢,你看!”莹子往屋后远处的草地上一指,有两只羊正在悠闲地吃草。
就在他们东张西望的时候,站在院子里的矮个女人朝他们摆摆手,“是来拿羊奶的吗?进来吧。”她嗓子沙哑,头发乱蓬蓬的,皮肤晒得又干又黑,嘴角眼角抽起了很多皱纹。
莹子跟着女人走进草屋,屋子很空,正中是厨房,两边各连着一间睡房。女人从灰秃秃的灶台上拿起一只暖瓶,铁皮漆已经脱落,看不出本色来了。
“瞧,奶俺都挤好了。下次你清早来,俺让大春直接就挤到你的暖瓶里。这羊奶可新鲜了,回家煮开了再喝。大人小孩都能喝,喂月子里的娃,比人奶还好呢。”女人说着,朝后院喊道:“大春,快把羊牵过来,给人家看看。”
“俺家的羊奶好,全是大春的功劳。他隔三差五就去一趟北面的草场,割上几大捆草回来。那儿的草又肥又壮,羊吃了能催奶呢。”女人虽然看起来不起眼,却是个天生的话匣子,一旦打开便关不上的节奏。
“娘,咋那么多话呢?”莹子循声望去,见一位高个子男孩不急不缓地从坡上走下来,他肤色黝黑,浓密乌亮的头发,身上的蓝条纹圆领汗衫洗得发白了。他也在打量着莹子。莹子心里一惊,男孩的眼睛亮亮的柔柔的,多像天鹅绒啊!她心里这么思念的一瞬,脸不自觉地红了。她想说点什么,还没等开口,男孩牵着的羊就“咩咩”地叫起来,一声接着一声,不肯停下来。男孩皱皱眉头,拿手拍了一下羊头,“好了,好了,怎么你也这么多话。”莹子听了直想乐,没想到,一个乡下少年还挺有幽默感的。
这边爸爸和女人谈妥了,签了一份无字合同。爸爸交给女人一个月的预付款,莹子隔天来她家取一次奶,不取也无妨,但钱就不能退了。
从草屋走出来,莹子和爸爸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四妹子有奶喝了,羊奶也是奶啊,总比嗷嗷待哺要强。回来的路上,他们又经过那片麦地,夕阳温暖的余晖给麦田涂上了一层金黄色,沉甸甸的麦穗随风摆动,宛如金色的麦浪,真美啊!莹子忍不住唱起歌来,她只顾唱歌,却没注意迎面开来了一辆手扶拖拉机,险些撞到她,爸用力把她拉到身后。司机回过头,冲他们骂骂咧咧,“不想活了,找死啊…”突然,拖拉机停下了,骂声也止住了。她回头一看,那个男人正歪着脑袋,狠狠地盯着她,嘴角上还挂着一丝坏笑。莹子急忙掉转身子,拉着爸的手,头也不回,飞也似地穿过了麦田。
第一次上路,莹子还是怕怕的,她在心里暗暗给自己打气,有什么好怕的,世上本来无鬼怪,鬼怪都是人闹出来的。穿过那片麦田时,她大声唱歌给自己壮胆。从“闪闪的红星”一直唱到“金黄稻穗沉甸甸”。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她撞开了丁家的柴门,大春刚好在院子里,正在给羊剁草。莹子气喘吁吁的样子,把他吓了一跳。
“你怎么了,是碰到狼了吗?”
莹子摇摇头,提心吊胆地问,“这地方真有狼吗?”
大春笑了,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哈,别当真,我说着玩的。”他接过莹子的保温桶,到后院给她挤奶去了。
莹子正在左顾右盼时,忽听身后有人说话,“哎,这是哪家小姑娘这么漂亮呀?”她回头一看,惊呆了。居然是那天在麦田边上碰到的拖拉机司机,他怎么会跑到这里来?男人衣衫不整,看上去好像许多天没洗脸了。
大春提着保温桶,从后院走过来。他白了男人一眼,把保温桶递给了莹子。
男人的眼睛一直在莹子身上滴溜溜地转来转去,他凑近莹子说:“你家住哪儿呀?离这里很远吧?要不要我开拖拉机送你?”
“爹,快回屋吃饭去吧,人家认识路的,用不着你送。”大春高声大气地冲男人说。
莹子心下一惊,趁这父子俩说话的功夫,她悄悄地跑掉了。跑啊跑啊,她不敢回头,生怕那个男人会追上来。穿过麦田的是一条土路,凸凹不平的车辙,到处都是风干的马粪蛋子,她的蓝布鞋里灌满了沙粒。一直到上了大路,她的心还在扑通扑通地跳个不止。这个衣着邋遢爱吐脏字的男人,居然是大春的父亲,这太让她震惊了。一个眉目清爽的少年,怎么会有这样一个相貌猥琐的父亲呢?她想不通。
还没等她走进家门,就听到了四妹子的哭声。妈站在门口,正眼巴巴地等她回来。她本想告诉妈丁家院子里的男人,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小妹紧紧嚼住奶瓶嘴儿,吮吸奶汁享受的样子,让她于心不忍。为了妹妹和妈妈,莹子,你不能做怂包啊。她就这样硬着头皮,像哨兵上岗执行任务一样,继续隔天一次的冒险之旅。她把恐惧和颤栗都憋在心里,连一星半点都未曾流露出来。她知道,只要她一说出口,爸妈肯定不会让她再去了。
清早的空气湿漉漉的,赶上下雨天,路愈发泥泞难走。让她奇怪的是,每次她赶到丁家,都见大春在院子里忙活着什么,他好像有意在等她。大春比她大四岁,小学毕业就辍学了,在家帮助父母干农活,喂猪放羊。他悄悄对莹子说,他不会永远呆在这个鬼地方的,总有一天,他要离开家,到很远的地方去。莹子盯着他亮亮的眼睛,禁不住又联想起天鹅绒来,她觉得他的确不应该属于这里,但她也想象不出,他的那个“很远的地方”到底在哪儿,又是个什么样子。站在大春家的院子里,她才意识到,虽然她与他只有几里地的距离,但他们好像生活在两个迥然不同的世界,拿户口本领商品粮的人和靠自留地吃饭的人,过的是多么不一样的日子。
一个阴沉沉的早晨,她到了丁家院子,却没见大春的影子,只有那个男人在猪圈前面转悠。他讪笑着走过来说,大春割草去了,我去给你挤奶。他的眼神让莹子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那样子就像醉汉见了酒,挪不动腿似的。他贪婪地盯着莹子,盯着她若隐若现微微隆起的胸脯。她想扭头跑掉,耳边却响起小妹的哭声,她咬住嘴唇,忍住了,把保温桶递给他。他从后院转回来,手里还拎了个网兜,他把奶桶递给莹子,趁势抓住她的一只手,殷勤地说,这个也一块拿去吧,刚打下来的圆枣子,老甜了。一边说,一边把莹子往他怀里扯。莹子用力推开他,把他推了个趔趄,绿绿的圆枣子撒了满地。
这时大春娘从草屋跑出来,她大声嚷嚷道,“你这是做啥呢?怎么好和人家闺女拉拉扯扯的,还要不要脸啦?”男人把网兜一扔,气急败坏地冲她骂道,“你他妈瞎嚷嚷个屁呀,看老子不揍扁你。”莹子吓得魂都飞了,她掉头就往院子外面跑,手里还紧紧地抱住那只奶桶。她疯跑了一阵,回头看了看,男人并没有追上来,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昨夜的一场秋雨,使麦地的小路更加泥泞,她的鞋上沾满了泥巴,重得抬不起脚来,她恨不能脱下鞋来打赤脚。正在这时,她听到一阵刺耳的“突突突突”声,抬头一看,吓出了一身冷汗。迎面开过来一辆手扶拖拉机,挡住了她的去路。大春爹正坐在驾驶座上,他咧开嘴,嘿嘿地笑着,小丫头,上车吧,路上这么多烂泥,大叔送你回家。莹子想夺路而逃,她拐进了麦地,可她的脚一踩进去,便拔不出来了。男人跳下车,一把抱住她,把她拖进了麦地。嘿,小丫头,你还挺倔的。大叔不伤你,就摸一下你的小仙桃。他那双脏兮兮的手,一下就伸进了她的衣衫里,俩人扭打到一起。莹子拼命地大喊,凄厉的叫声划破了麦田的寂静。麦穗都低垂着头,不忍看下去。
“雪滢老师,这部小说是自传体吗?”
“雪滢老师,能不能谈谈您为什么要起这个书名《沉默的麦田》?”
“很好奇,那位乡村少年后来怎么样了?他和女主人公还有过交集吗?”
……
游轮上的新书发布会气氛异常热烈,连主办方都没料到,能有这么多读者参加。除了作协的作家和文友,多半都是船上的游客,其中好多人坦言,他们就是为了参加雪滢的新书发布会,才上了这艘游轮的。雪滢自己也感到惊讶,她的码字生涯还不到十年,却赢得这么多粉丝的追捧。她不敢说自己的文字多么有感染力,只不过一直都坚守着真诚表达的初心。不管是作为作家还是女人,拥有热诚的粉丝总是令人欣慰的,他们甚至可能成为支撑她写作的精神支柱。
对于读者的提问,雪滢虽然早已有心理准备,但有些还是触到了她的痛点。有读者直言不讳地问她,小说写的故事是您自己的亲身经历吗?她一时语塞,竟想不出合适的答复。本来她可以像许多作家那样,按照套路说话——任何作家都无法逃脱自身的影子,但不能因此就将其作品解读成是她的自传。可她不愿意说违心的话,更不想用些不痛不痒的话来搪塞读者。那样的话,雪滢就不再是粉丝心目中纯真本色的雪滢了。
她坦承自己写的确实是少年往事,尽管三十多年红尘滚滚,却丝毫没能让她的记忆褪色。她依然能触摸到十二岁少女的痛,就像麦芒扎入心口。记忆是唯一令她活着的东西,而写出那些回忆或许可以帮助她抵抗恐惧。当一个人有幸生活在故事之中,生活在一个想象的世界里,这世界曾经给予她的苦痛就会默默地消失了。
读者对乡村少年春生的命运表现出莫大的关注,这也是雪滢始料未及的。她没有用过多笔墨在他身上,她以大春作为原型,连名字都保留了原汁原味。她给他安排的命运是逃离,她确信大春一定会逃离丁家院子,到很远的地方去寻梦。可事实上,她真的不知道大春后来的下落,她再也没有见过他。那个阴雨蒙蒙的早晨,在麦田里发生的故事,改变了她和他的命运。可有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恍恍惚惚,她甚至怀疑那一切是否真实地发生过。她不得不让记忆如实地还原,向她陈述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就像回放电影胶片那样。
那个清早,在灰蒙蒙的天空映衬下,麦田也失去了往日金黄的色泽,变得灰暗无光。没有叽叽喳喳的鸟鸣,没有风吹草动哗哗的响声。低矮的阴云催生出绵绵细雨,把麦地浇得透湿。
当那个男人把莹子拖进麦地时,她声嘶力竭地喊叫,心里尚存一线希望,有好心的过路人能来解救她。可她只能听到自己的回声,麦田死一样的沉寂。她哭泣,她绝望了,麦田啊麦田,眼看着恶人施暴,你怎么能沉默无语一言不发呢?男人紧紧揪住她的胳膊,用力扒她的裤子。她使尽全身的力气,撞向男人的肚子。
“放开她!你不放,我的刀可不认人了!”一声怒吼,如晴天霹雳,像一颗炸雷,撕裂了沉闷的乌云。莹子抬头一看,是大春!仿佛是神从天降。
男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吼声吓傻了,他松开了莹子,慌忙提起脱到半截的裤子。当他意识到来人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的儿子时,顿时变得恼羞成怒。
“你这小兔仔子,给我滚开!”他又要伸手去擒住莹子,莹子一闪身,躲开了。
大春一个箭步就冲到他们之间,他一把揪住男人的衣领,另一只手紧握割草的大刀。他冲着莹子大喊:“快跑啊,你还愣着干啥!”
莹子抹去眼泪,她看了大春最后一眼,见他两眼冒火,天鹅绒一样的眼神不见了。她头也不回拼命地奔跑,鞋子丢了,脚扎破了,她全然不知。她的耳边不停地回响着大春最后的高喊,“你不要来了,再也不要来了!”
她再也没去过那个地方,那条路,那片麦田。她选择了逃离,她的逃离带着悲剧式的双重意义———离开家乡,离开她熟悉的土地和人群,这是物理上的逃离。她选择单身,她远离男人,她厌恶性,她在心里筑起了一堵坚硬的墙,把她自己和男人的世界决然隔开。
新书发布会结束后,雪滢收到出版社主编发来的短信,她说,你的粉丝团也太强大了,我们带来的三百多本书一下子就销售一空,还接到了上百份预订单。有位叫“老麦”的游客,一次下单就买了三百二十本。他肯定是你的铁粉吧?
“老麦”是谁?雪滢默念着这个名字,在她的朋友圈里,从来没有过这样一个人,更何谈粉丝呢?如今这个世界,还有多少人愿意读书,人家肯为你的书买单,这是对作者最真诚的致敬。老麦一定不是一般的书迷,雪滢在心里猜测。她忽然冒出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认识一下这个自称“老麦”的人。她必须尽快找到老麦,她想。不然过两天游轮行程一结束,大家就各散一方了。
第二天,雪滢一觉醒来,伸手拉开窗帘,见天空灰蒙蒙一片,海面上浪花涟涟,海与天浑然一体。她走进卫生间,被镜子里女人的面相吓着了,黑黑的眼晕,暗沉的肤色,连嘴唇都变紫了,都是因为昨天晚上的读者见面会,自己太投入了,以至于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她打开水龙头,洗了一把脸,涂上薄薄的一层护肤霜。趁天光微亮,她想去船头甲板去走走。她换上一条紫色暗花连衣裙,柔软的丝质面料在她胸前隆起,勾勒出两个若隐若现的桃峰。她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胸脯,摇了摇头,又去找来一条白色丝巾披在肩上,遮住丰盈的乳房。多少年来,这已经成了她的习惯,她惧怕暴露任何女性特征,好像只有把她们遮掩起来,才能获得一种安全感。她冲着镜子里的女人笑了笑,嗯,你还不算老。
这时,她听到了敲门声,很轻。这么早,谁会来敲门呢?她走到门边,侧耳倾听,没有动静,莫非是自己的幻觉。她打开门,外面什么人都没有,却闻到了一股花香,低头一看,门旁边放着一个花瓶,里面是一束盛开的紫罗兰,小小的紫色花瓣让她想起了家乡的勿忘我。她把花瓶捧起来,看见花束上套着一张小卡片,上面是一排洒脱飞扬的小字“麦田不会沉默!”,落款是“老麦”。
雪滢的心怦怦直跳,又是老麦。为什么要送紫罗兰给我,却又不肯露面呢?他是不是有话想跟我说?她把花瓶摆在茶几上,花瓣飘出一股浓浓的幽香,让她心醉。雪滢忽然想起来,昨天晚上的新书发布会上,那个戴墨镜的男人也在场,他坐在最后一排,却一言未发。他一直戴着墨镜,即使在室内,也从未摘下来。
她来到船头甲板,已经有不少人在那里等候了,大家是在等着看日出的。她发觉天空已经变得清澈,远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层一层幽深的暗影,好像在海与天之间划出了一道界限。一缕一缕黄色红色交织的光线交汇在一起,顷刻间,便化作霞光万道,像火焰一样燃烧在地平线上。海面上金光闪闪,一轮金黄色的圆球在水面探了探头,左右摇晃了一下,一瞬间便跃出海面。雪滢的眼睛睁大了,太阳离她是如此之近,仿佛触手可及。当心目中遥不可及的东西忽然变得近在咫尺,那种感觉是既新鲜又陌生的。
雪滢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是她房间的花香,紫罗兰的香气会飘这么远吗?她下意识地环顾左右,心中一惊,戴墨镜的男人就站在船栏杆的另一边,离她只有几英尺的距离,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莫非他就是那个神秘的“老麦”?
雪滢把飘在胸前的白丝巾往肩后甩了一下,从容地朝他走去。她在他面前站定,仔细打量着他。他的肤色微黑,头发浓密。下巴上长满了密密的胡渣子,一直连到鬓角。黑色宽边墨镜遮住了他的眉眼。他礼貌地冲她一笑,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
雪滢一下子愣在那里,大春?大春笑起来也是这个样子,世上不会有这样的巧合吧?她摇了摇头。
“谢谢您,昨晚来参加我的读书分享会。”她伸出手来,他握住了她的手,那么自然,好像他们已经认识很久了。
“沉默的麦田,书写得好,拍成电影会更轰动的。”
“你是老麦,我没猜错吧?”
“怎么,是不是闻到了麦穗的味道?”他笑了。
“不,是紫罗兰的味道。这船上有鲜花卖么?”
“噢,那是我从西礁岛带上来的,那里有家鲜花店,什么花都有。”
“为什么偏偏选紫罗兰呢?”
“它很像我家乡的一种花。”
“是勿忘我吧?”
“你怎么知道的?”
“我是小巫女。”她仰脸笑起来,但马上又收起了笑脸。老麦到底是什么人,她并不了解,怎么一下子就没了设防。她奇怪,自己对这个男人好像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
老麦告诉她,他当过兵,退伍以后便到广东经商了。他的公司主要经营婴儿食品和保健品,婴儿奶粉是他们的拳头产品。老麦讲话声音厚重,似洪钟一般。她听着像是在做梦,耳边不停地响起另一个喊声,“你不要来了,再也不要来了!”大春的影子在她眼前晃来晃去,搅得她心神不定。
她想起来老麦签单订购新书的事,便问他,“为什么要买三百二十本,而不是别的数字呢?我这人有点数字控,觉得每个数字背后都隐含着特定的意义。”
老麦推了推墨镜,低下头说,“嗯,以一当十,就这意思吧。”
她在心里默念着“以一当十”,却未解其意。
老麦把话岔开,问她,“你小妹还好吗?”
雪滢不解地看着他,“你怎么会想起她来?你真以为我写的是自传?”
老麦沉吟片刻,语气沉重地说:“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有些担忧,不知道喝羊奶对她的成长有没有影响。唉,那时候穷啊,奶水里都饱含着忧伤。要是那会儿有婴儿奶粉,也就不会有你的故事了。不过,写出来就好,写书也是一种疗伤。”
雪滢看着老麦,她看不见他的眼神,却能感到他的心动。一个愿意读懂你的人,他会心甘情愿地陷入你布置的文字罗网。她心生好奇,老麦是怎么想起来做婴儿奶粉生意的,这背后是不是隐藏着什么故事呢?
游轮下一个停靠的港口是墨西哥的科苏美尔岛,这是整个游轮航线最精彩的一站,许多游客就是冲着图卢姆玛雅文明遗址来的。但雪滢却是个例外,加勒比海游轮的几条航线她都来过,几个玛雅文明遗址她也都去探索过。这次她想躲开旅游大部队,到沙滩去看海,给自己一个发呆的机会。自从读书分享会之后,不管走到哪里,总有人找她签名留念,她感到一种被包围的窒息,极想找个清净的地方放松神经。
雪滢下了出租车,回头一看,见老麦正从另一辆出租车里钻出来,他依旧戴着那副黑框墨镜,他们这是不约而同或不谋而合了。老麦赶上来,指了指他背后的挎包,“去潜水吧,你怎么样?”
“我只会狗刨,恐怕不行吧。”她面露难色,一副求救的样子。
“没事儿,公园里有全套潜水装备出租,再说,还有我呢。”老麦咧嘴笑了,齐刷刷洁白的牙齿又让她陷入想入非非的境地。何时才能忘掉大春,忘掉麦田,忘掉过去的一切呢?一阵莫名的沮丧攫住了她,让她不能自抑。
“你,没事吧?”老麦关切地问。
她摇摇头,“没事,就是有点紧张。”
“跟住我,别潜得太深,就不会有事。”老麦的信心满满,也给了她一种鼓励。
雪滢换上了蓝色救生衣,戴上面镜,手里拎着蛙鞋,全副武装地朝老麦走过来,他看着她俏丽的身影,好半天才回过神来。雪滢一向忌讳穿泳装,每当自己的身体线条被暴露得一览无余,都会令她心惊肉跳手足无措。可在老麦面前,她心里的堤坝似乎正在坍塌,连她自己都深感惊讶,怀疑自己是不是病了,这么突兀的心理急转弯,简直是不可思议。
他们一行二十几个人来到了潜水区,两人一组,老麦和雪滢在一起。
海湾的海水蓝得妖媚,从眼前的淡蓝、浅蓝,渐渐延伸到远处的天蓝、宝石蓝,直到一望无际的深蓝。面对扑面而来蓝蓝的海水,雪滢感到一阵眼晕,她小心翼翼地在浅水区踩水,不敢往深处去。
老麦把手伸给她,“别怕,跟我来!”
她略微迟疑了一下,抓住了他的手,好像有一股电磁波,顺着他的手指,倏然通遍了她的全身。她觉得身体在往上漂,脚底落空了,一下子就没了方向。他牵着她的手,朝海的深处游去。
阳光穿透了海面,海水清澈,瓦蓝瓦蓝的。隔着面镜,他们彼此凝视着,眼睛对着眼睛,胸口对着胸口。清凉的海水无拘无束地抚摸着他们,活泼的海浪在他们身体之间涌动着激荡着。她第一次体验到大自然如此的美妙,海水里仿佛有个气场,把她和他温柔地缠绕在一起。老麦握着她的手,既不靠近,也不疏远,保持着一种迷人的距离。
五彩缤纷的珊瑚礁如万花筒一般,让他们眼花缭乱。自由自在穿梭如飞的各种热带鱼——鲽鱼、鹦鹉鱼、神仙鱼,更是目不暇接。雪滢兴奋得跟孩子似的,完全忘了身在何处,仿佛自己也变成了一条快乐的小鱼,在波浪里游来游去。
他们离岸边愈来愈远,海水也变成了深蓝,蓝得深不可测。突然之间,一股巨浪莫名其妙地掀起来,把他们俩人甩开了。雪滢在挣扎中摸索着老麦的手,没有了他的手,她就失去了向导。当她猛然意识到,自己是孤身一人在海水里漂浮,紧张感和恐惧感顿时使她浑身颤栗,小腿转筋,不听指挥,她拼力想浮出水面,可两条腿却无力伸展。她的两只脚异常沉重,如同陷入麦地的烂泥巴里,任凭怎么用力,都难以自拔。她想高声喊叫,却怎么都张不开嘴。她感到两臂被人拉扯着,朝一个方向跋涉,攀缘,上升。她又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喊声,“你不要来了,再也不要来了!”,非常清晰,好像就在她耳边。她奇怪自己怎么又回到了家乡,回到了麦田,不是已经离开许多年了吗?
强烈的光线刺得她睁不开眼睛,她最先看到的是老麦,他铁青的脸,还有他额头上的汗珠,他的手正握着她的手。
“老天开眼,你总算醒来了。”老麦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这是在哪儿?我们不是在海里潜水吗?”她困惑地问,发觉自己躺在海滨公园的沙滩椅上,身上盖着蓝条浴巾。
“我们和海魔王做了个游戏,它把你抓走了,我又把你给抢了回来。”老麦笑了,笑得像孩子一样开心。
雪滢挣扎着要坐起来,他急忙用双手按住她的肩膀,“别动,安静地躺着,哪儿都不能去,过一会儿,咱们一起打车回游轮。”
她把手按在他宽厚的手背上,“你…,又救了我一次。摘下墨镜吧,我想看一下天鹅绒,天鹅绒一样的眼睛。”她哽咽着说。
老麦无奈地摇摇头,“天鹅绒,早没了。三十岁那年,开卡车从广东运奶粉到内地,出了场车祸,只保住了一只。”他慢慢地摘下墨镜。雪滢看见了一只假眼球,漠然的,没有忧伤,也没有欢愉;而另一只眼睛里,闪着亮晶晶的泪珠。
“我明白了,为什么是三百二十本书,三十二年了,以一当十,除了大春哥,还能是谁呢?”
老麦把墨镜重新戴起来,“还是叫我老麦吧,大春已经死了。”
在游轮上的最后一天,老麦和雪滢相约,到顶层的观景餐厅小聚话别。老麦还是那一身黑色装束,只是把墨镜换成了细金属框变色镜。他先一步到了餐厅,见雪滢远远地走过来,她依旧是那件紫色暗花旗袍裙,但没再用白丝巾遮掩身条曲线,使她看上去更加妩媚性感了。
雪滢见老麦面前摆着她的新书,不觉一怔。
他捧起书,谦恭地说,“签个名吧,若不是看到这本书,我怎么可能找到莹子呢?这辈子寻寻觅觅的,想一想,也值了。”
雪滢的眼圈红了。她想抱住面前的男人,摸摸他胡子拉碴的脸,亲亲他的眼睛,他的嘴唇。可她什么都不能做,除了签名。她拿起笔,在书的扉页上,一笔一划地写下自己的名字。
他们望着窗外,波光粼粼的海面像镜子一样,映射出晚霞的光彩和绚丽。
“这景色,总让我想起家乡的麦田。你回去过吗?”她问。
“十多年前回去过,他走的时候,脑血栓,还不到六十岁。”
她知道他在说谁,她沉默了许久。
他们没有说太多的话,多半时间都是在看海,默默相视,然后再面朝大海,好像这样就够了。明天清早,游轮一靠岸,他们就要各奔东西了。
老麦告诉她,他有个好主意。她催促他,快点说出来听听。
“回国后,我要去联系出版社和影视公司,我来出赞助,争取买到你小说的影视权。连影片名字我都想好了。”
雪滢眼睛一亮,“快说啊,是什么名字?”
老麦诡秘地一笑,“先保密,等成功了再告诉你。”
他去冷饮机那边端来了两杯饮料,把一杯递给了她。
“你喜欢这个,对吧?”
“嗯,椰奶。”
“羊奶,只能留给怀念了。”
他们碰了一下杯子,一饮而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