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消失的双子塔背后

作者 09月24日2020年

 

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155期(胡刚刚组稿)

 

汽笛一声长鸣,我们的游轮离岸了。碧蓝的天空,悠悠的白云,凉风习习,浪花飞溅,好一个纽约初秋的景色,让人心醉神迷。镜头里曼哈顿岛离我们越来越远,岸边鳞次栉比的摩天大厦,变得愈来愈小,像一幅定格的剪影。可这剪影里终是缺了点什么,如同一幅名画里少了画龙点睛那一笔。

我盯着iPhone里的影像,脑子里的画面在不停地切换,十八年前的情景历历在目。2001年9月11日,那天也是这么风和日丽秋高气爽。没有丝毫预感,哪怕是一丁点征兆,暗示着一场劫难的来临。没像往日那样,清晨起来开车匆匆离家,挤进车流滚滚的高速公路。由于偶然的原因,那一天我选择了留在家里。可当我无意识地打开电视,映入眼帘的画面让我惊悚到几乎窒息。

但见双子塔在新泽西天空的映衬下黑烟滚滚,几个电视频道都在不停地回放着惊心动魄的那个瞬间,两架飞机分别撞向世贸中心的北塔楼和南塔楼。这是真的吗?这怎么可能是真的?我一遍遍地在心里叩问,甚至还天真地幻想着,等消防队员赶到,把大火扑灭,双子塔楼就会安然无恙。直到一个小时之后,两座摩天大厦在浓浓烈焰中顷刻崩塌,我都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实的。

双子塔消失了,曼哈顿的轮廓从此失去了她们比肩矗立的壮丽景观。虽然不是纽约人,但每每想起双子塔,我心中依然会涌起难以抑制的悲怆。每一座建筑物都有自己的宿命,正像每个人都有各自独特的命运一样。双子塔如孪生姐妹,一前一后分别于1972年和1973年建成。比起曼哈顿其他摩天大楼,她们还太年轻,连三十岁生日都没过,便如此夭折了。

还记得1996年的夏天,我们兴致盎然地登上南塔楼最高的110层室外观光台,四百二十米的高空,几乎让我的腿肚子转筋,可我居然手扶栏杆,脸上露出从容不迫的微笑,那是给自己壮胆的一笑。站在纽约的屋脊,曼哈顿的风情尽收眼底。斜拉大桥上车流不息,哈德逊河湾里游轮穿梭,好似童话中的纸船。俯瞰金融街,车如积木,行人如蚁。从塔顶向下看去,犹如断壁深渊。多年后回想起来,依然惊悚。

想起双子塔的日本设计师山崎实曾经说过的话。1973年他接受媒体采访时,当有记者问:“为什么是两座110层建筑,而不是一座220层建筑?”山崎实答曰:“我可不想太狂妄。” 冥冥之中这像是一句咒语。山崎实怎么会想到,二十八年后,一群狂妄之徒居然把他倾心设计的双子塔毁于一旦。

911 之后我曾两度重访纽约。第一次是在2005年,去新泽西州参加大学同学聚会,想想纽约近在咫尺,何不进城看看?于是全家搭乘火车直达时报广场,又转地铁,便到了曼哈顿。我真不忍心去看世贸中心遗址,一块巨石静卧在那里,是对昔日雄辉壮美的怀念,还是对无辜死难者的祭奠,或许二者兼而有之。出了地铁站,没走多远,眼前便是一大片空地,确切地说,更像是一片废墟,不知不觉我竟然又回到了这片故地。儿子提醒我说,“你看,那是911遗址!”我心里一惊,连六岁的孩子都记住了这个日子这个地方,它像一道无法忘却的伤痕,刻在了美国人的心里。

我们绕着那块花岗岩奠基石转了一圈,像是在完成一个仪式。这块花岗岩石有二十吨重,上面的刻字在阳光下熠熠闪亮,“怀念并铭记在2001年9月11日遇难的人们,向不朽的自由精神致敬。” 想到过不了多久,一座更高的摩天大厦将拔地而起,取代昔日的双子塔,连名字都铿锵响亮——自由塔,与自由女神遥相呼应。多好的名字啊,自由是纽约这座城市的灵魂,自由也是美国梦的精髓。可自由总是要付出代价的,人类常常会健忘,以至于一转身便会忘掉上演过的悲剧。

上个世纪初,美国著名小说家亨利•詹姆斯在他的《美国景象》中曾写下发人深省的感悟。第五大道两旁大厦林立尖塔丛生,它们向世人展示的不只是巨额财富,更是美国式的勤劳拼搏。然而它们不会给人们带来多少安全感,因为这些建筑正在变成过去。它们修建得愈是壮观华美,便愈加暗示着它们会被推倒甚至毁灭的命运。读到这里,我被震撼了,多么深刻的预言!一位小说艺术大师,在一百多年前竟能道出如此的真知灼见。不一样的城市会营造不一样的生活,不同的城市给人的观感也是迥然不同的,有的安逸舒适,有的富于挑战。如果说纽约是冒险家的天堂,那么曼哈顿应该是这天堂里最极致的风景。一个充满冒险野心令人兴奋激动的城市,给人带来的究竟是福祉还是灾难呢?也许问题本身就是个悖论。身为纽约人,就得毫无保留地接受她的一切,繁华背后的苍凉,富丽脚下的污垢。因而才有了那句名言——纽约是天堂也是地狱,它是对这种互为矛盾的存在最庸常的陈述。

去年暑假,我们全家再次驱车到纽约,入住的酒店就处在曼哈顿中城,步行十分钟就到了第五大道。一样的高楼大厦,一样的街道橱窗,依旧是树影婆娑,依旧是人流匆匆,可时隔十四年,感觉却完全不同了。说不清是纽约变了,还是我的心境变了。

刚刚到达酒店,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兄妹俩便异口同声地说,要去自由女神岛。他们再也不是从前的小孩子,凡事都有自己的主见和想法了。还记得上次从纽约返回,儿子刚好进小学一年级。班里来了个从新奥尔良转来的新同学,名叫扎扎。他的家乡遭遇了百年不遇的飓风Katrina 袭击,房子冲垮了,家没了,扎扎跟着母亲来华府避难。儿子回家跟我说,老师让大家帮助扎扎补习功课,可有的同学说不要帮他。我问为什么呢?儿子说他妈妈是戴头巾的女人(阿拉伯人)。我问儿子,那你觉得该不该帮助他呢?他想了想说,扎扎是我的同学,我没有理由说不啊。回答虽然稚气,却映射出童心无邪,在孩子的世界里,爱是简单的,没有设防没有边界。这个世界虽然并非那么简单,可良善的人性却是永远值得传扬的。

从世贸中心地铁站走出来,我甚至都辨不清东南西北。被称作零点废墟的双子塔遗址,一扫满目疮痍的旧貌;一度空旷苍凉的曼哈顿,已经焕然一新。沿着青石板路,穿过白橡树斑驳的树影,大地在眼前豁然洞开,两个巨大的水池宛如一对沉湖,它们被飞流直下的人工瀑布环绕着,水面平缓如镜。这就是建筑师迈克•阿拉德和彼得•沃克为911纪念博物馆设计的“倒映虚空”(Reflecting Absence)。

两方水池刚好坐落在南塔楼和北塔楼的地基之上,消失的双子塔背后,留下的是一方静水。正应了那一句——“双鹤仙去,静水长存”。水的空灵令人追忆过往,水的宁静让人冥想生死的意义。在纪念池的女儿墙上,镶嵌着76块黑褐色铜匾,上面刻着911遇难者的姓名(包括1993年世贸爆炸案中的死难者)。2983个曾经鲜活的生命,永远长眠于此。这里是他们的归宿,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开启呢?

尤使我惊叹的是矗立在中心的自由塔,它仿佛就是双子塔叠合的化身。八个交错等腰三角形的切面设计,使这座摩天大厦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多面性和立体性。颇具象征意义的1776英尺的高度,是对自由独立精神最深切的呼应。

一座有灵魂的建筑,她不仅仅是简单地伫立在那里,供大众观赏评头品足。她会以其构筑的独具特色的三维空间,向世界展示一种精神气质和魅力,从而成为一个城市的象征。如果说双子塔曾经是对纽约繁华富有的见证,那么曼哈顿自由塔要传达给世人什么呢?毫无疑问,是自由精神。自由固然可贵,然而无边界的自由同样会给人类造成伤害,正像过度追求奢华并不一定带来幸福一样。

当我们即将乘地铁离开曼哈顿时,却被眼前展翅欲飞的白鸽子吸引住了,那是世贸中心交通枢纽工程 Oculus。西班牙著名建筑师Santiago Calatrava 的设计独具匠心,通体洁白的钢结构,对称和谐的美感,让你仿佛走进了一个神圣的宫殿。据说Calatrava 是从一幅儿童放飞和平鸽的图画中得到的设计灵感。

时光荏苒,二十年转瞬即逝,“911”已然成为历史长河的一瞬间,或者说化作了时间链条上的一块斑点,而渐行渐远。只有高耸入云的自由塔和跃然腾起的和平鸽,作为纽约这座城市的历史记忆,留在了世间。她们承载着对自由的呼唤,对爱的呼唤,这不只是纽约的声音,也是整个世界的声音。

当下,在纽约遭受了百年不遇的瘟疫袭击,在曼哈顿经受了暴力摧毁的重创之后,纽约人无疑会更深刻地理解,自由的理想是需要边界的,仇恨的种子只会遮住爱的曙光。爱,是人类最朴素最丰富也最复杂的情感。爱可以宽广如海,也可能狭窄如门,相差毫厘,谬之千里。什么时候爱的情感能冲破种族阶层这一道道“窄门”的束缚,面朝大海,那才是人类的希望之所在。

 

作者简介:
舒怡然 ,著有散文随笔集《千万里追寻着你》。小说散文作品发表于《青年作家》,《山西文学》,《鸭绿江》,《文综》,《散文百家》,《新疆文学》,《当代作家》,《侨报》,《解放日报》等。作品入选多种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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