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

作者 06月05日2022年

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257期,原公众号文章由刘倩编辑,唐简编发。

获奖评语:《流年》是一篇情感真挚、结构精巧的人物散文。作者通过外貌、语言、心理、细节、背景等多层次多角度的描绘,塑造了一位有些羞涩,有些怪癖,人缘不佳,却有着浓浓人情味的泊纳教授形象。尽管人物刻画的深度稍显欠缺,但是全篇弥漫的缅怀惆怅的韵致,令人动容,引人回味。写出了人与人之间美好的情谊。    ( 终审评委  刘倩)

 

 
那时,泊纳教授总是习惯地用手捋一下胡须,以极快的语速说,“我可不这么认为(Idon’t think so)。”,结尾那个“so” 被他故意拖长,拖出了意犹未尽的味道。然后,他转转眼珠,新鲜主意或是古怪想法就像湖水冒泡似的,一个接着一个,一连串地冒出来。
泊纳教授常常脱口而出的一个词就是“不可思议”(Incredible)。学术研讨会上,每每听到精彩之处,他会高声惊叹,“哇,太不可思议了!” 大眼睛一眨一眨,露出小孩子吃棒棒糖般的欢喜。实验室里,研究进展不顺利时,他摇着手里的蒸馏瓶,左看右看,嗓子眼里咕噜一句,“活见鬼,简直不可思议!”
第一次和泊纳教授见面,他轻轻握住我的手,连声叹道,“真是不可思议,不可思议!”我心里一怔,这也正是我想说的呢。人与人的相合默契,真是难以言喻。
他穿一件浅灰色衬衫,衣领硬挺;同色系的裤子,熨烫平整。络腮胡子遮住了半边脸,使他的五官看起来比实际小了一圈。环顾他的办公室,更像是图书馆的一间阅览室,红木书架镶嵌在两面墙壁上,里面塞满了精装大部头书籍,一张紫檀木办公桌占去几乎一半的空间,泊纳教授坐在办公桌后面。透过他背后的宽大玻璃窗,罗马圆顶教堂成了定格的背景——圆顶上是红黄蓝三色组成的彩绘图案,金色塔尖在阳光下熠熠闪光。这是这所位于东海岸大学的标志性建筑。
如此景致,让我觉得像是做了一场梦,其时是一九九四年春天。想想就在前一天,我还紧张地握着电话听筒,声音都在颤抖。电话里传来教授的声音,仿佛来自天边,遥远,但并不陌生。我问可不可以和他面谈一下,因为正在申请他们学院的研究生,而我恰好来美国访问。他的语气听起来十分惊诧,“真的吗?是真的?”,一个仿佛从天而降的中国女孩,对他的研究感兴趣,而且想见他一面,这一切没法不叫他大吃一惊。他爽快地回答说,为什么不能呢?就明天吧。
“可是,明天是星期六……” 我有点犹疑,教授周末会工作吗?
“星期六正合适,你乘地铁来,不堵车。” 他详细地告诉我,坐哪一线地铁,到哪一站下车,从车站怎么走到校园,不厌其详。
          我坐在他的对面,泊纳教授站起身来,两只手搓来搓去,显得异常兴奋。他眯起眼睛,翻看着我带来的两篇发表的论文,“这么凑巧,咱们都搞偶极环加成反应,真是不可思议!”说着,他走到一个书架前,从里面抽出几页纸,递给我。那是两篇发表在美国《有机化学杂志》上的论文单行本,我眼前一亮,“对呀,就是这两篇,我在《化学文摘》上检索到的。不然,我怎么可能找到您呢?”
我抬头看教授,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脸红了,“你留下它们吧,这是我们做的一点工作,还在继续。”他小声嗫嚅道。
“让我加盟吧,我能做的。” 也许是教授的脸红给了我勇气。那时的我,也只能以如此简单的英语来表达自己。
教授盯着我的眼睛,我这才发觉,他的眼睛是深棕色的,像我喜欢的一种玛瑙色。他的眼神里有一抹孩童般的天真,一闪而过。
“你喜欢做实验?” 他将信将疑。我点点头。
一个多月之后,在即将结束短暂的访美之旅,马上要启程回国时,我收到了泊纳教授发来的邮件,他邀我再去见他。那天,我穿了一件白粉色真丝衫,齐膝铅笔裙,脚上是一双不合时宜的细高跟皮鞋。虽然只是初夏,可外面却骄阳似火。从我住的酒店坐地铁,中途还要转车,一番折腾,等我赶到教授的办公室,已近中午了。
他似乎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先让我和系主任见面,然后他给国际学生办公室打电话,那边告诉他说,会把I-20表(国际学生入境申请表) 寄给我。他放下电话,站起身来,我以为他要送客了,可他冲我摆摆手说,“不行,你必须今天拿到I-20,不然,就来不及去签证了。再说,国际邮件也叫人不放心。”说完,他又一次抓起话筒。
“请你尽力帮助……,是的,是个中国女孩,她就坐在我对面,明天一早就离开这里飞北京。”他一边说话,一边冲我狡黠地一笑。放下电话,他才如释重负。
“ 好了,等二十分钟,我们去她办公室取I-20表。你知道,我得给她一点压力,若说你后天才走,她就不会这么快地答应了。” 我忍不住笑了,原来天底下的人都是一样的。
我们一起走出那座青石古堡建筑,前面是一大片开阔的草坪,空气中飘着新鲜的青草味。教授脚踏在草地上,回头看了一眼青石古堡,自言自语道,“真快啊,一晃都二十多年了。当年,从哥伦比亚大学毕业,从未想过会在这里扎根。” 阳光下,他眯起眼睛,似乎陷入了回忆,或许是在寻觅年轻时的影子。过了一会儿,他猛然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笑了。我说,我最要好的朋友也在哥伦比亚大学,她在攻读博士。他点点头说,“是个好学校啊。曼哈顿,我就是在那里长大的。” 我“哦” 了一声,转过脸来看他的侧影,的确是有纽约人的气质。
分手时,教授把那个大大的黄色信封递给我,摆摆手说:“祝你好运!”他下颔的胡子也跟着一抖一抖地摆动,颀长的身影消失在青石古堡沉重的黑漆大门背后。
然而,好运似乎总是与我保持着暧昧的距离,忽而靠近,忽而又疏远。我的因私护照无法在大学开学之前拿到,这意味着,泊纳教授费尽心思为我拿到的I-20,眼看就要变成一张废纸,我心急如焚。坐在长安街电报大楼门前的台阶上,看着车来人往川流不息,手里攥着缴费电话单,有生以来,我第一次陷入如此进退两难的境地。要怎样才能向教授解释清楚,为获得一本私人护照,我得经过多少道手续,花费多少时间。他会相信吗?他能同意延期吗?想来想去,别无选择。我托着沉重的脚步,走回电报大楼,战战兢兢地拨通了教授办公室的电话。
电话听筒里传来他熟悉的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星球。我语无伦次,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可他还是听懂了,不停地说,“别急,别急……可以延期的,我让他们再发一份I-20表给你。” 我抱着听筒,嗓子眼像堵了一团棉絮,哽咽得说不出话来。教授一定是感到了什么,他冲着听筒大声说,“Try your best!” (尽你所能!)
改变一个人命运的力量,往往来自一句简单的话,一个孤单的句子。那些词语如同划破夜空的流星,瞬间照亮了我们的心灵。泊纳教授短短的一句话,虽然只有三个词,却字字穿心,甚至成了我一生的座右铭。“Try Your Best!”,我想不出来,还有什么比这句话更能给人以激励和勇气的了。
半年之后,我乘坐的美联航班机降落在里根国家机场。一走进候客大厅,远远地就看见了泊纳教授,正健步朝我走来。一见面,他就风趣地说,“你这半年假期休得不错啊!不管怎么说,总算过来了。”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我想说一声“对不起”,可到底没说出口,这句话太单薄了,如何能道尽我内心深处的百感交集?后来有同学告诉我,这几个月,泊纳教授可是如坐针毡。有时正在讲课当中,忽听电话铃响,他便不管不顾地丢下课堂,疾步跑回办公室,嘴里还念叨着,“准是那个中国女孩……”。听到这些,我眼睛不觉发湿。如果没有教授这么用心,我的梦想或许早都化成泡影了。
我坐进他崭新的斯巴鲁两厢车。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外面的灯光忽明忽暗,迎面开来的车辆疾驰而过,溅起的水雾飞旋地拍打着车窗。想不到,美利坚竟是以大雨如注来迎接我的。教授赞赏我的勇敢,孑孓一身,从东京芝加哥一路过关,他自己还从来没去过日本呢,虽然已经计划了许多年。他说,当年希腊与土耳其大战期间,他的父亲逃到美国,落地纽约,成为第一代移民。他两眼盯着前方,特别专注,似乎陷入了沉思。
泊纳教授的话并不多,甚至是个有点害羞的人。他打开车里的音响,那音乐的旋律听起来是陌生的,却有一种难以抵御的穿透力,深沉、舒缓、幽远,好像河水流进来,挟着冰冷的蓝,漫过了我们。雨雾使夜变得更加神秘幽暗。我感觉自己仿佛坐在一条船上,沿着一条河,漫无目的地漂流,不知会漂到什么地方。

 

“你不觉得,泊纳教授有点怪吗?”
我心里一激灵,“怪,怪在哪里?我怎么没发现呢。”
进入这所大学的研究生院没多久,关于泊纳教授其人之怪的种种传言,便不绝于耳。尤其是在中国留学生中,他的口碑与我的印象大相径庭。午餐休息时,大家喜欢聚在一起谈天说地。我发觉,泊纳教授是个颇惹人注目的人物,或者说是留学生乐此不疲的谈资。
我感到困惑,甚至有点难过,自己的导师怎么会变成怪人了?忍不住在心里为他辩护一番。如果说与众不同特立独行也算是怪人之一种,那泊纳教授还真是当之无愧。一个快五十岁的男人,名校博士,仪表端正,充满活力,却依然单身未婚,这不能不令人好奇,甚至生发出无穷的想象。教授办公室墙壁上挂着的那幅玛丽莲·梦露的照片,更给了人们想入非非的理由。这位金发小姐,梦幻般的眼神,鲜红的嘴唇,性感却宛如天使。莫非教授是欣赏她的女性之美,抑或梦露就是他心中崇拜的女神,这始终是一个谜。
时间久了,我还真发现泊纳教授的确有个怪癖。他喜欢纠正别人的英语发音,而且常常不分场合,不经意间便把人给得罪了,他自己却浑然不知。私下里我曾问过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是不是显得不近人情?他眨眨眼说,这有什么,知道为什么吗?我母亲研究生主修的就是英语语言文学,毕业一直做中学英语老师,我小时候经常被她纠正,已经习以为常了。噢,原来是母亲言传身教的结果。在我遇到的美国人当中,泊纳教授是唯一能准确发音叫出我中文名字的人,这恐怕得归功于他的母亲。
泊纳教授人缘不怎么好,可对他自己的得意门生却关爱有加。他最欣赏的学生非奥默尔莫属。对于奥默尔这个名字,我早就耳熟能详,他和泊纳教授的名字总是比肩而立,两个人联名发表了许多学术论文。奥默尔是土耳其人,八九年获得博士学位后,回到土耳其特拉基亚大学任教。几乎每年暑假,泊纳教授都会邀请他来实验室做短期访问学者。
奥默尔中等身材,肤色黝黑,眼窝深陷,唇上浓密的黑胡子散发出浓郁的地中海味道。他生性幽默,总是给实验室带来欢乐气氛,最高兴的自然是泊纳教授了。为了给奥默尔寻找合适的住处,他尽心竭力,连奥默尔周末要去穆斯林教堂作礼拜这样的细节都替他想到了。我跟奥默尔闲聊时感叹说,“托尼(泊纳教授的名字)对你太好了,人情味浓得都化不开呢。”
奥默尔哈哈笑起来,“你不知道,我们都来自地中海,托尼是希腊人,我是土耳其人。”
我怎么会不知道,不由得想起落地美国的那个雨夜。“可不到一百年前,希腊和土耳其还打得不可开交呢。”我故意调侃说。
奥默尔收敛起笑容,沉重地叹息了一声,“你知道,土耳其这些年乱得很,学校境况不好。托尼每年让我过来,是在帮助我。”
“原来是这样啊!” 我恍然大悟,泊纳教授的心肠如此柔软。他和奥默尔不仅是导师和学生,更是默契相惜的朋友。那些背后的议论和传言,在我心里变得越来越淡了。理解一个人与误解一个人,其实只有一步之遥。
泊纳教授第一次跟我提起他有三个“宝贝”(baby)时,我不禁一愣,问他,是领养的吗?他诡秘地一笑,当然了,非常昂贵。见我一脸狐疑,他哈哈笑着说,最老的一个是一八九七年诞生的,快一百岁了。我更糊涂了,什么宠物能活百岁啊,难道是乌龟么?他答应说,感恩节请我去他家,见识一下他宠养的三个宝贝。于是,我和系里几个留学生几乎天天盼着感恩节的到来。
泊纳教授的家离学校十多英里,他所在的社区好像一座都市里的村庄,一间间独立屋掩映在树丛背后。他的房子坐落在桦树街上,前面的花园修剪得干净整齐,几棵冬青树冲淡了冬天的灰色。那天,泊纳教授穿着很随意,墨绿色暗格子绒线衫,深灰色条绒裤。他开门迎接我们时,几位性子急的同学迫不及待地说,“宝贝在哪儿?我们可是等好久了。”他不紧不慢地说,“在家里呀,它们跑不了的。”
我走进客厅,一眼就看到了三架斯坦威(Steinway)三角钢琴,摆放得错落有致。原来,他心心念念的宝贝是三架优雅的黑色钢琴。它们的质地并不闪亮,但是却投射出一股光华,那是一种古朴高贵的气质。泊纳教授拍打着琴盖,好像爱抚自己的孩子一样。他指着中间最大的钢琴说,“这家伙就是一八九七年出生的那个,七英尺五英寸,世界上那个年代生产的钢琴已经寥寥无几了。不过,你可别把她看成古董,她还不老呢。”他手指轻轻掠过琴键,一串清脆的乐声如泉水叮咚。他的每个宝贝都有一段不同寻常的经历,他津津乐道地给我们讲述那些淘宝故事。有两部钢琴是从拍卖会上拍到的,光是托运费都烧掉他不少银子。泊纳教授珍贵的收藏确实把我震撼到了,然而,更让我震撼的是他的钢琴演奏。以前他就跟我提过,他会弹一点钢琴。可他岂止是“会弹一点”呀。
感恩节晚餐接近尾声时,有人提议泊纳教授弹支曲子,要不然我们不是白来一趟了。他欣然应允说,好吧,那就弹个轻松点的。他在最老的那架钢琴前坐下来,舒展了一下手臂,修长的手指轻轻地落在黑白键上,然后,滑翔跳跃,跳跃滑翔。霎那间,清澈明快的旋律像泉水跳下山崖潺潺流淌。我站在钢琴一角,静静地看他陶醉沉迷于弹奏的样子。我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聆听钢琴演奏,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奇妙意境。托尼真该去做钢琴家,而不是化学教授,我在心里感叹。
乐声戛然而止,他站起身来说,这是莫扎特的小奏鸣曲,很短。是啊,我们都还意犹未尽,大家一致请求他再来一首。托尼像小孩子似地搓搓手,难为情地一笑说,德彪西的《月光》是我最喜欢的,试试另一架钢琴,只有她最懂得“月光”了。他走到客厅角落的那架钢琴旁边,坐到琴凳上,微微闭上眼睛。大家都屏声静气,好像一场音乐会之前静音的片刻。纯美的音符从他指尖轻巧地滑出来,像水一样的流畅,温润,明亮。我眼前浮现出平湖秋月,湖水柔波荡漾,映出月的光影,美丽,静谧,惆怅。这首《月光》我曾听过无数遍,而泊纳教授的倾情投入,使他的“月光”独一无二。美到极致会让人灵魂出窍。

 

曾经有人说,当我们转过身背对着光,我们能看见被光照亮的东西,却看不见光本身。在我们的生命中,有多少这样的光,默默地照亮我们前面晦暗的路,照亮我们迷失的心。某一天,当我们蓦然回首,去寻找那曾经照亮过我们的光,却再也找不到了。
庚子年,一个秋天的午后,好像受到某种魔力的驱使,我忽然萌生了去寻找他的念头。自从离开那所大学,泊纳教授便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了,再也没有关于他的音讯。这些年他过得好么?他还住在浓荫蔽日的桦树街吗?我滑动着手里的鼠标,陷入谷歌搜索的汪洋。可是,我怎么会想到,被我捞上来的竟是一块冰冷的石头!一块黑色的墓碑,上面刻着他的全名,下面刻着一行数字:1947-2005。那一瞬间,我的心跳停止了,眼睛模糊了,仿佛跌入另一个维度的空间。这怎么会是真的?这不应该是真的!
我从书箱里翻出了他的三篇论文单行本,薄薄的几页纸,已经泛黄了,字迹却依旧清晰。初次见面,他递给我时,脸竟红了。那一切都还鲜活得历历在目。
我找到了奥默尔的邮箱,试着给他发了一封邮件。心里依然怀着一线希望。一天,两天,三天过去了,仍不见奥默尔的回复。我想,那可能是个死邮箱,再也无人问津了。就在我几乎要绝望的时候,收到了奥默尔教授的回信。一看信的开头,六只小蜡烛,我的心便沉了下去。他说,你发信来的那一天,正好是泊纳教授离开的日子,九月十五日,他已经走了整整十五年了。难道这是冥冥之中的安排吗?就像泊纳教授常常感叹的,多么不可思议啊!
墓碑上刻着泊纳家族一家人的名字,他的父亲母亲和姐姐,我从来不知道他还有个比他大两岁的姐姐(他的姐姐应该还健在)。一九二一年,一位叫安德鲁·泊纳若斯的十四岁男孩,跟随父辈逃离战火纷飞的祖国希腊,踏上了纽约埃利斯岛。很快他便完成了移民归属,在崇尚自由的纽约城定居下来。一九四四年,安德鲁与一位出生在纽约伊萨卡城名叫安娜的姑娘结婚。不久,他们就迎来了女儿妮姬和儿子托尼。在“大苹果”城浸淫的托尼,从一个贪食德国巧克力蛋糕的任性男孩,日渐长大成为哥伦比亚大学的学子,一个地道的曼哈顿人。泊纳教授的父亲和母亲在一九九四年和二零零零年相继辞世。这充满书卷气的一家人,一个家族,经历了近一个世纪的漫长旅程,最终回到了他们的起点,也是归宿——纽约皇后区一片宁静的墓园。人生终将如此。
二零零八年,泊纳教授的资产作为遗赠,全部捐献给了纽约皇后区——他出生和成长的教区。我在网上看到这则消息时,已经是十二年后的二零二零年了。网络寻踪,为我掀开了泊纳教授鲜为人知的另一页。他生前曾捐助过许多钢琴表演艺术活动,直到二零零四年,他还出资赞助一个钢琴表演古典剧《当东方遇见西方》(When East MeetsWest)。或许,作为一个希腊后裔,他始终徘徊在东西方交汇的十字路口。这是另一个谜,就像他谜一样的人生。
想起泊纳教授那三个心爱的“宝贝”,离开桦树街时该不会哭泣吧。她们曾经陪伴他,或高亢咏叹,或曼妙低吟,让寂静的桦树街苏醒,感动,充满生机。如今,主人走了,她们也流落四方。桦树街上,再也听不到他如梦如幻的“月光”了。那是只属于托尼的月光,清凉透彻,湿润光洁,像水上升起的一轮明月。而他自己,已经沉浸到无垠的月光里。
和泊纳教授最后一次谈话的情景常常萦绕于心,仿佛就在昨日。那时我已决意回国,心怀忐忑,前途未卜。在楼梯间,泊纳教授从后面追上来,我回转身,他叫着我的名字问,“我们可以谈一下吗?”我低下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才好。他眯起眼睛,困惑地看着我,嘴里嗫嚅道,“什么都会改变的,不要紧的……” 我忍住泪水,顺着楼梯往下走,不敢再回头。
二十多年的光阴恍如瞬间,似乎只是经历了漫长的一天。故人离去,而我只能站在岸边,看河水静静地流逝。一生太短了!如同你转过身时退去的潮水,都不够去听完一个人那绵延不尽的故事。而所有我们的悲伤和欢乐,终会被时间击成碎片,消散,无声无息。
什么能敌得过这似水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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