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190期
(原公众号文章由唐简编辑/编发)
当施诺夫把一页纸丢在阿伦的办公桌上时,阿伦抬起头,眼睛从电脑屏幕移到那张纸上,他用左手揉了揉鼻子,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坐在他旁边的朴承硕和葛桐不约而同地侧目而视,然后俩人相视一笑,其他人也都把脸转向阿伦,仿佛在期待着一场百老汇轻喜剧的开演。
阿伦迅速地抓起那张纸,把它凑到眼前,使劲儿眯起眼睛,连鼻子上的筋肉都给牵连着扭成一团。他冲着那张纸点了点头,猛地站起身来,把崭新的微型笔记本电脑往腋下一夹,径直朝门口走去,赭红油漆门在他身后倏地一下就关上了。大家先是面面相觑,然后禁不住哑然失笑。
只有坐在前台的秘书珍妮没笑,她望着阿伦的背影,眼神尽是怜惜,她转过脸盯着那些格子间和一张张窃笑的脸,摇了摇头,无奈地叹口气。珍妮是从菲律宾移民来美国的华侨,她四十多岁,素食主义者,一直未嫁。除了菩萨,她什么都不信,她脸上的每一道皱褶都透着一种慈悲。
“瞧啊,阿甘接到老板指令,又跑起来了。”不是叫阿伦么,怎么喊人家阿甘?同事们背地里习惯于叫他阿甘,电影《阿甘正传》是脱不了干系的,其个中原委已无从考证。不过阿伦好像并不在意别人怎么称呼他,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显得大智若愚,与电影里的阿甘还颇有些神似的。
走出办公室的阿伦,穿过长长的走廊,进了电梯间。他不停地把那张纸举起来,贴近了瞅一眼,好像是一份机密文件,错过了一个字一个标点,都有掉脑袋的危险。等出了办公楼,走在晴朗的阳光下,阿伦便甩开大步,旁若无人地一直朝前。可别人看他,总像是深一脚浅一脚的,一条平平坦坦的路,却给他走成了坑坑洼洼,平衡身体的移动真得让他费不少力气。
不到几分钟,他便走到一座红砖大楼前面,明镜似的玻璃门映出了他的影子,他停下来看着自己,已辨不出颜色的衬衫黄糊糊的,领口皱皱巴巴;粗布休闲裤,灰不灰蓝不蓝的;脚上的旅游鞋,歪歪扭扭没个形状,仿佛刚从撒哈拉沙漠跋涉归来的样子。他揉了揉眼睛,情不自禁地咧开嘴,然后推开那扇玻璃门,眼前顿时豁然开朗。这玻璃门后面竟掩藏着一座十几层楼高的阳光厅,明灿灿的阳光透过顶层玻璃倾泻下来,照亮了大厅的每个角落。
阿伦并不觉得新鲜,他每天都要来这里,早就习以为常。两名保安中规中矩地站在那里,腰上都挎着一套真家伙,他们冲阿伦点点头,阿伦昂着头,目不斜视。他把夹在腋下的宝贝小心翼翼地放到塑料盒子里,不管走到哪儿,他总要带着这个宝贝。可无论什么宝贝,都得通过安检。他手里依然捏着那张纸,有些趔趄地穿过安检门。警报铃吱吱地叫起来,阿伦愣了一下,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该进还是该出。那个高个子保安走了过来,手里提着一支验身棒,阿伦机械地将两只手高举起来,让那个黑家伙在他身上触来触去。他有点不耐烦,可还是得忍着。施诺夫给他的这份工作,是为政府合同打工,反恐安保比什么都重要。总算折腾完毕,他把微型电脑重新夹在腋下,脚像踩在棉花地里似的,摇晃着走进大厅。
阿伦拥有双硕士学位,一个是物理学,一个是化学工程,可最终他并未能如愿去搞科学研究,却被施诺夫慧眼识珠,搜刮进了他的信息分析公司。不过他还是经常在家里地下室鼓捣化学实验,比如测测饮用水酸碱度和大气污染指数什么的,以满足自我探索的欲望。他夸海口说,除了核反应堆他搞不起,什么他都愿意尝试一下,同事们也就当笑话听听,没谁把他的话当真。
他在一排排桌子之间转来转去,终于找到了角落的位置,这几乎成了他的专座,可他时常会忘记角落的方位。他把那张纸摊在桌子上,先打开自己的微型电脑,然后不紧不慢地把密码输入系统大电脑。他把眼睛凑近了大屏幕,又捧起那张纸,仔细地看了又看。他的头再度转向大屏幕,眼睛在字里行间飞跑,一目十行地飞跑,就像阿甘背着伤兵战友逃离战场那样,又像是孩子在田野里寻找散落的麦穗一般。施诺夫分派给他的工作就是马不停蹄地搜索,在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搜索变得越来越举足轻重,它可以打破信息不对称,使处在世界不同角落的人们实现信息共享。
擅长寻找是阿伦与生俱来的天赋,还在上学前班时,他的表现就与众不同。老师格林女士堪称怪人,到了圣诞节,她不是把圣诞礼物痛快地分发给孩子们,却把它们藏在教室的每个角落,课桌抽屉、书架、黑板后面都成了礼物的隐身之地,连卫生间都不放过。这下可轮到阿伦大显身手了,还不到五分钟的功夫,他就找到了将近一半的礼物,红红绿绿的纸袋堆满了他的小课桌,格林老师都不得不佩服这个淘宝能手,走过来向他祝贺,阿伦红着脸说,“可是,我只需要一份礼的!”格林老师带头鼓起掌来,“看看我们的小冠军,多好的男孩!心地多么善良。”阿伦咧咧嘴,蒙头蒙脑地也跟着大家一起鼓掌。
阿伦一走,施诺夫便稳稳当当地坐进他的老板椅里。他身材矮短,肤色黝黑,五官看起来过于扁平,只有那双眼睛叫人过目难忘,锐利如鹰。他扫了一眼发出嘲笑的那些格子间,心里暗自嘀咕,阿伦是什么人,难道我还没有你们清楚?他可绝非那个先天弱智,智商只有七十五的阿甘。每每听别人喊阿甘,他便不屑一顾地摇摇头。心情好时,他还会花一番功夫,侃上几句关于阿甘的故事。知道阿甘为何能成为巨人吗?因为他背后有一个坚强的女人,母亲可不会觉得自己的儿子有什么智力缺陷,再说傻人多半都有傻福的。知道阿甘为什么跑得那么快吗?这纯粹是上帝的造化,神赋予了他一颗天真单纯毫无杂念的脑袋。能干大事的人,哪个不是心无旁骛呢?
施诺夫对自己的这番解读颇为得意,可当他环顾左右,看到的却是一张张瞠目结舌的脸,他便知趣地闭嘴了,看来能够欣然接受真理的人真不太多。在这个世界上,老板与打工仔想的永远是两码事。谁都明白施诺夫的意思,可谁也不愿意跟他争论,和老板争论高低,还不是自讨没趣。
施诺夫与这个世界互动的方式有些超凡脱俗。当年他二十几岁时,不顾父母反对,孑然一身到伦敦求学。拿到博士学位后,人人都以为他应该回到印度南方的马德拉斯城,去继承他家族的贵族产业,可他却挥挥手,只身到美国去闯荡天下了。他的座右铭是,“人,就得为自己活着。”一句充满了萨特存在主义的口号,他却是当真付诸于行动的。他摸着只有稀稀拉拉几根胡须的下巴,诡诘地一笑。“嗯,阿伦跑得最快,活干得最漂亮,这有什么好异议的。”阿伦是他手里的一张好牌,有了好牌,老板椅就可以高枕无忧地坐下去了。
中午时分,阿伦准时准点地回到办公室,他不愿意错过每周一次的公司免费午餐。珍妮提前一天就给每人发了邮件,并附上了这周的菜单。阿伦照例会反复研究一下菜单,他从头到尾搜了一遍,也没找到他最钟爱的菜肴—-青口贝意大利面或Kebab(希腊菜品)。他把菜单返回去一看,哦,是中国餐馆,难怪没有意大利面。他越来越不喜欢这些午餐菜单了,以前珍妮放在他办公桌上的总是意大利、希腊或泰国餐馆的菜单,随便点什么都令他心满意足。可说不上从哪一天开始,渐渐被墨西哥店或中餐馆取代了。准是施诺夫想省钱,他心里嘀咕着,皱皱眉头,走到珍妮面前。
“有没有不放酱油的菜,请问?”阿伦式问话体,他说话从来不提别人的名字,仿佛太空人坠入人间,不懂这里的规矩。
“哦,没有问题,我这就打电话问一下。”珍妮抬头看一眼阿伦,似乎并不介意他鲁莽的问话,她抓起话筒。
本来已经转身离开的阿伦,猛地回过头来,“你说什么?要我加钱?”
珍妮急忙指了指老板办公室,“不,不,是要他来付的。”阿伦这才放心地走开。
他回到座位上,从裤袋里掏出一张洗手间拿来的厕纸,覆在鼠标上,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抓起鼠标。这套近乎洁癖的动作是有确定指向的,他的左邻右舍—-韩国人朴承硕和中国人葛桐,这俩人令他颇为不安。他们说话的语调和脸上的表情,都让他感到陌生。这时他便毫无厘头地怀念起之前离开的大胡子吉米,还有当过兵的里奥,那时他可是把这俩人当成竞争对手的。两个亚裔替代了吉米和里奥,竞标的靶子消失了,他应该高兴才对,可他却感到更加沮丧。眼见施诺夫走马灯似地换人,熟识的面孔越来越少。在高中甚至大学时代,他从未想象过世界会变成这个样子,也无法让自己喜欢这些越变越离谱的事情。“哼,多元化,多元化,见你的鬼吧!”他忍不住在心里暗咒。阿伦的智商并不低,他看出了老板的思路——成本与利润是成反比的,多元化不过是块遮羞布。
阿伦朝左边看了一眼,葛桐正埋头对付一盘子陶将军炸鸡块(General Tao,是美国中餐馆的一道菜品),那么油腻的东西,怎么咽得下去?他心中暗想,虽然他可以不眨眼地一口气吃下几个油煎牛肉饼。他从来没进过中餐馆,除了不习惯浓重的酱油味道,还有那撇脚的筷子也令他窘迫。在阿伦眼里,只有闪亮的刀叉才是正儿八经的餐具,可用这些家什对付中餐,就显得不伦不类了。
阿伦把脸转向右边,刚好撞上朴承硕的目光,他急忙躲闪开,真受不了这位韩国小帅哥高傲的眼神,他本能地有点发怵。到底是首尔出来的富家子弟,穿着打扮举手投足都显得与众不同,笔挺的西服套装,每天都不重样,与之配色的皮鞋,柔和低调不抢眼,服饰到了这个档次,简直无可挑剔。这一切在阿伦眼里算不了什么,他的思维里恰好没有攀比这根筋。他只关心美国的事儿,如果不是身边坐着这么两位亚裔同事,他断然不会去遐想世界的另一端是个什么模样。
“为什么不考虑买进新能源股?”朴承硕冲葛桐说,交流炒股经验是他们午休常聊的话题。
“不敢冒进,奥巴要是不能连任,还不得跌死。”葛桐回道。
朴承硕的话还没说完,阿伦呼地一下就站了起来,盯住韩国小哥的脸,半天才吐出来一句,“办公室不宜谈政治,你懂不懂?”
朴承硕白了他一眼,“哪儿有这样的规定,难道这里不属于言论自由的美国?”
“好了,别争了。”葛桐的声音弱弱的,生怕把事情闹大。
“真是莫名其妙,别人谈股票,与你何干?”朴承硕不以为然。
阿伦瞪着他,没再说话,气鼓鼓地径直朝门口走,嘴里不停地嘟囔,“哼,能源股,能源股,再也回不来了……”门在他身后“砰”地一声关上了。
能源股是阿伦的心痛,他的气恼不是无缘无故的。自认为是炒股的行家里手,连华尔街投行的高级操作手他都不屑一顾。伊拉克战争之后,油价涨疯了,投资专家们也摇旗呐喊,说原油价格会一路飙升到两百美元一桶,连魔鬼听了都咂舌头。很多人不信,可阿伦信了,他把赌注全部押进了能源股。初战得利,赚得盆钵盈满,数钱都嫌来不及。那时他逢人便说:“嗨,能源股又涨了,等着分红吧!”没头没脑这么几句,谁能听得懂。听不懂没关系,阿伦本来就不在乎别人的感受,他活在自己的小天地里,享受的是另一种心满意足。
零八年总统大选进入白炽化状态,平素一向不关心政治的阿伦,也开始心急火燎,每天都念叨着,“不成不成,要是绿色能源真的折腾起来,我手里的那些能源股可就全泡汤了。”见他这么当真,大胡子吉米就开玩笑说:“别急啊,阿伦,不管谁进白宫,咱们还不是得照样烧汽油开汽车吗?绿色能源那是五十年以后的事啦。”阿伦眨眨眼,将信将疑。绿色能源成没成气候那是后来的事,道琼斯指数可是不讲情面的,眼见着阿伦十几年的心血之劳,十几天之内便蒸发了。他认定是零八害了他,是绿色能源毁了他,不然怎么会跌得那么惨呢?
阿伦没走几步,便听到背后有人喊他。“阿伦,请等一等,你的午饭还没拿呢。”珍妮急急忙忙追出来,她手里端着盒饭。
阿伦停下来,愣愣地看着珍妮,见她气喘吁吁的样子。他接过饭盒,转身继续朝前走,走了几步,他猛然停住,回头冲着珍妮的背影高声喊道:“谢谢,珍妮!”
珍妮也回过头,一脸吃惊状,进公司五六年了,阿伦这是第一次叫她的名字。怎么回事,怪人一旦不怪了,也会让人心惊肉跳的。
最先觉察出来不对劲的是施诺夫,莫非阿伦出了什么问题,不然怎么会对他的指令连声说不,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施诺夫还是照旧丢给阿伦一纸令箭,阿伦慢腾腾地抬起头,冲他挤挤眼,没去抓那张纸,而是把两手一摊,嘴里轻轻咕哝了一句,“so what?”,一副明知故问的姿态。施诺夫皱了皱眉头,在心里思忖,这简直不可思议,准是有人指点迷津,像点穴一样把“阿甘”点醒了。
朴承硕和葛桐几乎同时发现了阿伦身上明显的变化,那件分辨不出颜色的破旧衬衫不见了,阿伦也穿上了流行的灰蓝格子休闲衫,包装的印痕都还没有熨平。那双歪歪扭扭的运动鞋也退休了,脚蹬棕色休闲皮鞋的阿伦,走路的姿势都不一样了,很有些昂扬的意思,反正不再是深一脚浅一脚的了。
每天走进办公室,阿伦必定先到珍妮的前台站上一会儿。珍妮会极其耐心地听他诉说昨天的故事,阿伦的记忆存储似乎只能停留一天,对他来说,只有发生在昨天的事才是鲜活生动的。他的地下室化学实验又有了新进展,如今阿伦只关注身边的事,比如饮水和食物,对大气污染他早就失去了兴趣,是一篇《时代周刊》的文章让他倒了胃口,终于意识到人类活动对于大气层结构的改变可以忽略到不计,那么什么全球气候变暖什么绿色能源,都不过是忽悠。珍妮照例会问他晚饭吃了什么,若在从前,这么隐私的话题一定会让他反感。可问话出自珍妮之口,却像在他心头挠痒痒似的,叫他颇感快活。他忙不迭地汇报一番,连饭前的酸黄瓜和饭后一杯英式红茶,都如数家珍地一一道来。
珍妮也不多言,只是会心一笑,阿伦目不转睛地盯住她的笑脸,惊奇地发现这女子的腮边居然有一对酒窝。他揉揉眼睛,定了定神,也低头笑了。施诺夫刚好走进办公室,不早也不晚,来得正是时候。阿伦的笑便僵在了脸上,他悻悻然地走回自己的格子间。
施诺夫看着阿伦的背影,没说什么。他心里想,又到年底了,是该为阿伦做点什么了。
在公司一年一度的新年联欢会上,施诺夫的确给了阿伦一个大大的惊喜,一份公司嘉奖——一个月Potbelly(一家美国快餐连锁店)的免费午餐。阿伦接过施诺夫递给他的礼品卡,大家的掌声他好像一点都没听见,只在心里飞快地盘算着这张卡能值多少钱。施诺夫颇有些难为情,讲话的语调也不像往日那么激情迸发,他谈了全球经济如何不景气,美国市场如何萧条,公司如何支撑门面惨淡经营,由此得出的最终结论是,今年公司不再发年终奖了。这么一来,阿伦的免费午餐尽管不值多少钱,却也显得弥足珍贵了。
阿伦还没舍得去吃他的免费三明治,一个更大的变故却已经在等着他了,对他来说不是惊喜,倒更像是一场惊悚,等阿伦缓过神来,木已成舟,说什么都来不及了。
他跌坐在椅子里,反复咀嚼着施诺夫的话,“从今年开始,你要向朴承硕汇报。”当施诺夫对他发出这道指令,阿伦本能地瞪起眼睛,反驳道:“为什么?”施诺夫拍了拍他的肩膀,满脸堆笑地说:“你忘了咱们之间的约定,不能问为什么。”阿伦一愣,有这回事儿吗?我怎么一点都不记得了呢。
施诺夫又拍了拍他的肩膀,接着说:“忘了没关系,通常人只会记住对自己有利的东西。那时你四处求职无门,也怪不得你,是那些人有眼无珠。我却做了相反的决定,我一直为自己这个决定感到骄傲。”
阿伦翻了翻眼睛,终于听出了老板的弦外之音,可他还是忍不住嘟嘟囔囔地说:“可我不想向他汇报,我不能降格,他怎么能当我的老板?”
施诺夫凑近阿伦,压低了声调说:“让你向朴汇报,是出于生意上的考量,他手上握着一大把三星的案子,你是电子领域的专家,这样匹配是最完美的。懂吗?”阿伦晃了晃脑袋,一言不发。他当然懂老板的意图,谁让自己没有客户,除了贡献大脑细胞,还能干什么?他下意识地朝右边座位看了一眼,朴承硕还没来。可他却好像看见韩国帅哥高傲的眼神,正直直地盯着他,直把他逼得无处藏身。“天哪,这得忍到何年何月啊?”
阿伦蹭地一下站起身来,抄起微型笔记本电脑,迅速地夹在腋下,大踏步地朝门口跑去。嘴里还念念有词,“不得了啦,都给占领了,不得了啦……”
珍妮差异地抬起头,还没来得及露出笑脸,阿伦已经打开门,头也不回地跑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她惴惴不安地盯着重重关上的门。
阿伦跌跌撞撞地跑出办公大楼,明晃晃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他大口大口地喘气,胸腔里仿佛蕴藏着一座火山,随时都可能爆炸。头重脚轻的架空感使他的步子迈得更大更狂野,脑袋像是已经脱离了身体,肆意游荡起来。他听到背后跟踪的脚步声,越来越逼近,越来越嘈杂,他更加拼命地跑起来,一直冲进玻璃阳光厅,冲进安检门。当两个身穿黑色制服腰系武装带的人强行拦住他时,他竟毫无知觉愣愣地瞪着他们,他记不清这是哪里,也弄不明白这两个陌生人干嘛要拦住他,双方就这样对峙着僵持着。
等珍妮赶到现场,阿伦稍稍恢复了平静,他偷偷地看珍妮一眼,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脚在地上不停地划圈子。珍妮从容不迫地和两位安检人员交涉,为他们接通施诺夫的电话,只有公司老板才能证明阿伦的身份。然后,她俨然监护人一般,领着阿伦走出了阳光大厅。
“多危险啊,我再晚来一步,人家就要报警了,警察可不是好惹的。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想不开呢?”珍妮有些嗔怪地唠叨着。
阿伦不哼声,憋了半天才说,“是想不开,施诺夫要赶我走。”
听阿伦这么说,珍妮并不吃惊,她好像对一切早已了如指掌,不紧不慢地说:“他还不至于那么毒吧。其实朴是个不错的小伙子,你在他手下,日子没准会好过一点儿,老板就不会再逼你做那么多活了。凡事都不能钻牛角尖的。”
阿伦眨眨眼,点了点头。他心里好生奇怪,不管珍妮说什么,听起来都那么顺耳入情入理,自己好像不知不觉就掉进了迷魂阵。
不管阿伦多么不愿意,他还是被安在了韩国帅哥名下。开头几天,阿伦觉得别扭,一个韩国人成了他的顶头上司,他在心理上实在是无法欣然接受。可珍妮果然料事如神,没过多久,阿伦就觉得游刃有余如鱼得水了。
朴承硕因为手头客户众多,被晋升为公司合伙人,搬进了单间办公室。直到这时,阿伦才开始注意到,原来韩国帅哥还是某名校的法学博士,难怪名字后面总是缀着“ESQ.”,人家的确也有骄傲的理由。阿伦一向尊重客观事实的禀性,让他在几分钟之内就想通了,能被律师直接领导总不算掉价,管他是从哪儿来的呢,施诺夫不也是从印度来的吗?
朴律师的工作方式与施诺夫大相径庭,他从不往阿伦办公桌上随便丢纸件,所有指令都在计算机中通过电子邮件传送,免去了彼此面对面的尴尬。阿伦式奔跑从此消失了,办公室里自然也少了许多乐子,大家再也看不见阿伦抓耳挠腮抢拿纸令的滑稽相。这终究是件好事,阿伦变了,变得越来越正常了。
韩国帅哥使阿伦回归正常人的轨迹,这一点谁都不否认。可在珍妮眼里,阿伦从来不是怪人,他还是从前那个阿伦。让她吃惊的是,阿伦竟然送给她一份礼物,Potbelly的蔬菜三明治。阿伦送礼的方式也蛮特别,他把装着三明治的食品纸袋直接放到珍妮的前台,并冲她晃一晃手里的礼品卡,一句话也不多说。珍妮抬头惶惑地看着他,两颊绯红,她想拒绝,却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词句,便轻轻走近阿伦的隔间,小声问道:“阿伦,多少钱?我来还你。”
阿伦差异地睁大眼睛,反问她:“还什么?是他赏给我的,我与你分享。你不喜欢吗?”一双天真无辜的眼睛,让珍妮顿时失语,她方才意识到,拒绝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要不然,去街心花园,怎么样?”珍妮还是想说点什么。
街心花园就在办公楼区旁边,十几个遮阳伞散落在巨大的花坛周围,镂空金属圆桌椅在阳光下熠熠闪光,盛开的金菊花招来不少花蝴蝶飞来飞去。阿伦不习惯地环顾四周,他看见喷泉水柱时起时落,几个年轻女孩绕着圈踩水,发出一阵阵惊呼和欢快的笑声。
阿伦看呆了,完全被那几个踩水的女孩儿吸引住,他揉揉鼻子,眯起眼睛。喷起的水花变成了五颜六色,光环一圈一圈扩散开来,瞬间便连成了一片,形成一个硕大的光晕,离他越来越近。他眼前霍然一亮,是她,看清了!就是她——珍妮!
“珍妮!珍妮!”阿伦张开双臂,大喊着冲进迎面而来的光晕,冲进天女散花般的水雾之中。女孩子们叫喊着四处逃散,她们被这个横冲直撞神态怪异的男人吓坏了。
珍妮紧撵着追上阿伦,把他扯回遮阳伞下,他浑身上下已经湿透了,水滴顺着发梢流下来。珍妮迷惑地盯着阿伦,“你是在喊珍妮吗?莫非还有一个珍妮?”
阿伦摇摇头,他垂下眼帘,像只泄了气的皮球,一言不发。但他心里却如同翻江倒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金发女孩珍妮不是早就死了吗?她明明答应过我,将来一起去上大学,俩人永远在一起的。可好端端地她怎么就突然消失了?
穿越四十多年,奇迹出现了,他好像做了一场梦,终于醒来了。他相信自己的眼神,那的确是珍妮。他的记忆苏醒了,他完全想起来了,是白血病把珍妮夺走的,可之后他就什么都不记得了。他只记住要努力地奔跑,珍妮告诉他的求生之道。他还记得要做化学实验,珍妮的理想是做个制药专家,造出新药来拯救那些在死亡之谷里挣扎的人。他奔跑了许多年,却再也想不起来珍妮了,也没能找到她渴望的新药。
阿伦揉揉眼睛,看着眼前的珍妮,黑头发黑眼睛,她不是少女,笑起来脸颊却依然泛着红晕。多么神奇啊,他偏偏又遇上了一个珍妮。他把手伸向她,“你的名字叫珍妮,你确定吗?”
珍妮睁大眼睛看着阿伦,她更加迷惑不解。刚才他冲进喷泉时的欣喜若狂,与现在的失魂落魄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她忽然觉得,同事私下的猜测可能不无道理,也许阿伦真的有失忆症。
“噢,对不起,我搞混了。”阿伦自我解嘲地摇摇头,没头没脑地自问自答。
从那天以后,阿伦像是变了个人,他不再谈论能源股,不再讲他的化学实验,连他一直喜爱的搜索工作,也不再能引起他的兴趣了。但他依旧每天跑到珍妮的前台,向她汇报昨天晚上吃了什么,他认为珍妮想知道也需要知道这个。
人们发觉阿伦经常恍恍惚惚,走路愈发深一脚浅一脚的了。他在工作中接二连三地出错,有时竟张冠李戴地把本该发给客户A的分析报告,糊里糊涂地发给了客户B。这让施诺夫大为光火,他三番五次指责阿伦,话说得越来越不客气。连韩国帅哥都有点看不过去,他提醒老板说,“别忘了,阿伦可是咱们公司的元老啊。”施诺夫哼了一声,“是啊,他确实是老了。”
圣诞节前,施诺夫把阿伦叫到他办公室谈话,谁也不知道他们到底谈了什么。下班的时候,阿伦把办公桌清理得干干净净,左看看右看看,直到确信没什么东西拉下,才把小笔记本电脑夹在腋下,他朝珍妮的前台望了一眼,空空荡荡的不见人影。他一摇一晃地走出了办公室,站在办公楼前踌躇了片刻,便朝街心花园走去。
珍妮每天下班都要去乘公车,街心花园是她的必经之地。她正专心走路,忽见阿伦从一面遮阳伞的座椅上站了起来。
“嗯,我在等你。”阿伦不好意思地眨眨眼,把脸转向一边。“我是想和你说一声再见的。”
“都是全球化搞的,没办法,他说在印度买了一家公司,以后北美这边就不需要人了。”
“可总不该让你先走啊,这不公平。再说也得开个欢送会,这么着急干嘛呢?”
“不,别怪他,是我想今天走的。他给了我圣诞礼包,一张大支票。”阿伦显得很平静,这一切似乎是他求之不得的。
阿伦摇摇头,“这是我的最后一天,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
“嗯,其实也没什么重要的。我小时候有个好朋友,她也叫珍妮,非常好的一个女孩,和你一样。”
“她,她死了,许多年前。”在他心里预演了许多遍的少年小伙伴珍妮的故事,到了嘴边,却一下子卡壳了。直到这时他才恍然明白,珍妮的故事太长了,比他的一生都要长,长到无法述说。
阿伦定了定神,思忖了半天,才喃喃地问了一句,“能留下你的电话号码么?”
珍妮擦了擦眼角,从小手包里掏出一张纸卡片,递给阿伦。阿伦接过来,见上面整整齐齐的十位数字,后面还有一排小字“Jenny cell phone”(珍妮的手机号)。他看着珍妮的脸,又看见了她两颊上显出的酒窝,看着看着,他笑了。
阿伦手里攥着珍妮的卡片,朝地铁站走去。走几步,他便回回头,见珍妮还站在那儿。这条路再长一点多好,他就可以这样一步三回头地走下去,只是路总会有尽头的。他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着,“嘿嘿,全球化,全球化也好,不然就不会遇上珍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