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乡(外二篇)

作者 12月27日2021年

(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236期。原公众号文章由南希编辑,应帆编发。)

花  乡

  何支书被派出所的人带走了!爆炸性的新闻在村里传开了。

  小山村的傍晚,知了在槐树上孜孜不倦地歌唱着,不知道是在欢呼,还是在幸灾乐祸。

  村民张山家门口有棵差不多百年的老槐树,槐树下端着饭碗的人们小声地议论着。张家的媳妇大凤的大嗓门传了过来,“早就该抓起来他了,凭啥他闺女就可以年年霸占着那花卉大厅,怎么别人就不能承包吗?!”“怎么哪里都有你的事?赶紧跟我回屋里去!” 大凤的丈夫强子过来用钳子一样的大手握住了媳妇的胳膊,只听见“啪”的一声,大凤的饭碗掉地下了,还剩一半的饭菜撒了个精光。她家里的两只老母鸡咯咯地跑了过来,啄起了美味。“怎么你什么都管,还不兴我说句话吗?!”大凤对着自己的老公就是一拳,大凤的泼辣在小山村里有名的,强子从来都是个怕老婆的角色,今天不知道为啥出手相拦自己的媳妇了。

  何支书已经做了十三年的村支书,村里悄悄流传着“何书记一瞪眼,地也要颤三颤”,大家都知道何书记的大舅哥是乡里的副书记。这是一个靠山的山村,村民住宅都是依山而建,村里平整的那些地块都被村民们利用了起来。三年前,在农业大学读书的贾小光,暑假时带回了几个省城搞农业的专家。专家们发现这里特别适合种唐菖蒲鲜切花和培育种球,但是村里没有人相信这个乳臭未干的小伙子。贾小光的爸爸贾逵斗胆在自己家的自留地里种上了五千头唐菖蒲籽球,结果第一年就获得了丰收,收获了六千头大球,八千个小球,其中还有一部分直接卖了鲜切花。那一年秋天,小村沸腾起来了,人人都开始跟着贾逵屁股后面,讨要着作为种子的小籽球, 贾小光第二年的暑假更是带回来百合花的种球,村民们没有见过啥是百合花,更别提什么香水百合,铁炮百合了,贾逵承包了几个五保户的闲置地块,在儿子的鼓励下,大胆的盖起来温室大棚,专门种植百合,供应春节的节日市场。

   北方的秋天天气晴好,光照十足,十分有利于百合的生长,贾逵看着满棚的郁郁葱葱的百合花,乐得合不拢嘴。他心想,这些年节衣缩食的供儿子读书算是这辈子最好的投资了,村里人人都笑话他儿子读了那么多年书,最后竟然还是读进了农业大学,种地谁都会,还用学吗?从来都在人前低人一等的贾逵,没想到自己也有扬眉吐气的这一天。贾逵把自己亲戚家的劳动力都召集到自己身边,联手盖了十个温室大棚,在贾小光和他的导师的指导下,他家的大棚俨然变成了农业大学的鲜花基地一般,导师联系了在京城的自己的学生帮忙销售,从此贾家的花卉竟然迈进了首都的市场,仅一年时间,贾家就在县城里买了两套三室两厅的房子。村里人羡慕的要死,纷纷跟着贾逵套近乎。于是这一年遍地都是唐菖蒲花田,和百合花的温室大棚。贾逵也成了远近闻名的经理人。  

  只有一个人不声不响地看着,那就是何书记。书记何大旺眼光看得更远,他和村里的干部们一商量,干脆用集体的资金盖起了展销大厅,何书记知道用不上一年,邻近的几个村遍地都会种满百合花,如果有自己的展销大厅,或许还可以把其他村里零零散散的散户都吸引过来呢。何书记说干就干,不到三个月的时间,一个一千平米的大厅拔地而起,何书记的女婿高明启作经理,来管理大厅日常的所有工作。何书记要求进大厅卖花卉的,按照鲜切花的捆数交钱,还有卫生费、管理费等等。人们发现高明启的电动自行车很快就换成了吉利汽车,抽的烟也由五块钱的哈德门升级到十几块钱的云烟了。何书记的女儿何花,领着自己的龙凤双胞胎小花小虎,逢人就说这个大厅怎么怎么红火,怎么怎么赚钱。转眼间五年了,村子里几乎所有的平整的地块全被花卉占领,五月的阳光下,唐菖蒲花田绿油油的,在阳光下舒服的伸展着腰肢,六七月唐菖蒲的花箭就窜出老高,大厅里的人们来来往往,外地的商贩也来到本地收购鲜花,秋天的田野里挖出的蒜头一样的种球,很快就被运到了外地或者当地的冷库里储存。冬日的阳光下,一个个温室大棚盖着棉被,有人听说贾逵这一年的温室大棚收获了至少五十万。何书记自己家里还是没有种植一棵百合花,人人都知道这一个展销大厅就够了。村民们私下里都说何书记也许赚的比贾逵多不知道多少倍,只有一个人从来不参与讨论何书记,那就是村里的妇女主任张菊美,张菊美和何书记经常一起出双入对,这在村里是公开的秘密。

  又是一个夜晚,绰号快嘴的王家老二嘴里传回来一个消息,说何书记进笆篱子,是因为有人举报他建花卉大厅时候吃很多回扣,而且联手张菊美做了十多年的假账,村里的财务被县里悄悄下来的巡查组查了个底掉。村人们都知道,花卉大厅的承包人今年该真正地易主了。

  又过了几天,村里有传言说,下一任村第一书记是贾小光。

(此文获得2019年第六届“光辉奖”法制微型小说征文优秀奖)

 

倩倩的平安和幸福

  倩倩站在窗前,垫着脚尖看楼下的后院。今天那只黑色的猫还没有来。倩倩不知道它发生了什么事情。

  “姥姥,平安咋还没来呢?平常这个时间它都到了啊!”倩倩跑回屋里追问外婆。自从妈妈住在酒店后,倩倩就把整天来楼下等她喂食的那只黑猫叫“平安”了。

  “我也不明白呢。猫不像是狗,猫不知道感恩的,谁给它食它跟谁走。”外婆嘴里答着,手却没停下,正在给自己的女儿织毛衣。本来外婆给倩倩织的毛衣都要完工了的。倩倩的妈妈这些日子一直在医院上班,即使下班也是住医院安排的酒店里。妈妈是重症监护室的护士,所以必须和家人隔离。

  外婆的回答,倩倩有些失望。她走到卫生间,准备接点水浇花。外婆养的那盆水仙花已经冒出来花苞,好像很快就要开花了。外婆说妈妈就像水仙花一样,只是妈妈把芬芳留在了医院。

  倩倩走到阳台的时候,她听见了熟悉的叫声。是平安,平安回来了!倩倩赶紧把花盆转了转方向,好让整个盆子都能晒到阳光。她跑回卧室,卧室的方向正对着后院,平安整天都是蹲在楼下的那棵丁香树下,等着倩倩。

  “你孤独,我也孤独啊。你知道你不来我有多想你吗?”倩倩把窗户打开一条缝隙。她把外婆早晨蒸好的馒头撕下一块儿,又把自己私藏的一块儿煎鱼也扔到丁香树下。平安今天没有吃,却叼起来就跑。

  “平安你怎么跑了?你这个小没良心的东西,怎么跟我爸爸一样,两年都不回来了。他在青海,你也要跑青海不成?”倩倩盯着平安的背影,想起了自己的父亲,那个营长。爸爸本来今年是有假期的,谁曾想出来个病毒呢?爸爸和妈妈都不能回家了,可是现在自己唯一的朋友黑猫平安也跑了。难道你们都背叛我了不成?

  窗外又传来了猫的叫声,倩倩听到了另外一只猫的叫声。

  正在写日记的倩倩扔下笔,又跑到卧室窗前向楼下张望。丁香树下,一只浑身白色的小猫和平安并排站在一起,像预先商量好的一样,一齐对着倩倩的窗口呼唤。平安叫一声,那只白猫也叫一声。

  “姥姥,又有一只猫。这回我可以看到两只猫了。”倩倩一边喊着,一边向厨房跑去,她要再找些食物。两只猫一齐对着自己叫,肯定是都没有吃饱才这样的。倩倩想出门又出不去,只能从窗口往外扔食物,好在自己就住在二楼。如果楼层高,她还真不知道怎么样才能给这两只猫喂食。

  “姥姥,我就叫它幸福吧。平安幸福,名字是不是很好听?”倩倩特别高兴,说话的朋友又多了一个。她觉得这两只猫比她爸爸妈妈对自己还重要呢。两个人都不在跟前,但是这两只小精灵一直陪着自己,这算不算是很幸运呢?班级里自己最好的朋友刘燕子,连一只小动物也没有呢。她一直央求着自己拍几个照片给她看,刘燕子说她爸妈都住在医院里好些天了,而且连电话都不给自己打一个。

  “平平安安挺好听的。我就希望你爸妈能有个平安的生活。”外婆还是不抬头,手里的织针上下挥舞着,外婆希望早一点给妈妈织完毛衣,这样妈妈从医院到酒店的路途上就不会冷了。

  “哎呀姥姥,不是平平安安,是平安和幸福!”倩倩着急纠正外婆的错误。外婆没有回答。外婆的心思都在手里的毛衣上。

  倩倩在厨房里翻箱倒柜,找来找去,也没有翻到什么吃的东西。

  “倩倩,你叮叮咣咣地在翻啥呢?”外婆终于又和自己搭话了。

  “我在找吃的东西呢!”倩倩继续翻着,不小心打翻了装白糖的瓶子。瓶子在地上滚动了几圈,竟然完好无损。叮当的声音把外婆也吸引了过来。

  “这里有几块饼干,本来是对门你李姥姥留给你的,她知道你妈也不在家,我腿脚不方便总出去买吃的,特意放门口叫我拿进来给你吃的呢。给你吧。你省着点吃啊。”外婆把饼干递给倩倩,又忙着织毛衣去了。

  倩倩手里握着饼干,跑到窗前。平安和幸福仍然站在那里,像是知道倩倩一定会给它们吃的一样。丁香树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两只知更鸟,唧唧喳喳的叫着,眼睛看着树下的两只正吃饼干的猫。

  从这以后每天平安和幸福都准时跑到丁香树下。一个月以后。倩倩的妈妈终于可以回家了。妈妈穿着外婆托人捎去的大红毛衣,特别漂亮。外婆说那毛衣明明按照女儿的尺寸织的,怎么就突然那么肥大了呢?

  妈妈把倩倩搂在怀里说:“倩倩你不是喜欢动物吗?看看白阿姨发过来的照片,她家的黑白双雄漂不漂亮?你白阿姨还说了自己上班这一个月,不知道哪个好心人一直帮忙喂养这两只猫来的。她还一直担心它们被饿坏了呢!”

  “妈妈,那是我的平安和幸福!”倩倩抢过手机就去找外婆,她想给外婆看照片。

  剩下倩倩妈妈坐在沙发里发愣,心说:什么平安和幸福?直到倩倩跟她说那是两只每天都来探望自己的猫朋友,她的眼睛湿润了。

  当倩倩妈妈把这个趣事讲给白阿姨的时候,白阿姨哽咽着说:就这么定了,从此它俩就叫“平安和幸福”。它们是我的,当然更是倩倩的。

(此文获得2020年“祖国颂”世界华文征文比赛提名奖,被《台港文学选刊》转载)

 

漂洋过海来寻你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像是一条河从天上倾泻而下。我一看手机,已经是下午4点半了,15分钟后,我就可以下班回家了。

  既然一个人也没有,那不妨听女儿推荐的歌曲吧。“耳朵里塞着小喇叭,躲在被窝里看漫画……”我正半眯着眼陶醉在张含韵的歌声里。

  “你好,你这里可有我老家的旺福王自热火锅?”一个阴阳怪调的声音传来,我睁开眼睛一看,一个混血小姑娘站在我面前,浑身被雨淋透了,声音颤抖着。我赶紧从柜台后面拿出擦手纸,递给她。小姑娘接过纸,说了声谢谢。看着她我就想起了我那个回国旅游的女儿,昨晚微信里她说去了四川,她高中时候的同学毕业了分配去了德阳,说要请最要好的闺蜜品尝公司新开发的旺福王手工火锅底料。女儿是个火锅控,要不是她推荐,我这店里至今可能还不会有这个产品呢。

  “喏,旺福王火锅就在前面右拐,然后左前方第二个货架,上数第三层最右侧。”我告诉小姑娘哪里可以找到那款火锅。小姑娘没动地方,眼睛定定地望着我,嘴里嘀咕着先右,再底层,再右.我又忍不住上下打量了一下她,看她那疑惑的眼神我明白了,这孩子对中文不是特别熟悉,可是她那句“你有旺福王自热火锅吗”竟然说的那么流利,看来小姑娘和我女儿一样,也是个火锅控。

  “姑娘,你等着,我去给你拿。”看着这个比我的女儿小了几岁的孩子,我如同看到了女儿像她这么大的时候。

  小姑娘点了点头,又说了句谢谢阿姨。我的心暖暖的,热热的。

  我把火锅递给小姑娘,她一边从包里拿银行卡,一边问我:“阿姨,我可以在你这店里吃吗?”我看看墙上的表,还有二十分钟我就关店了,正常每天关店后,我都和老姐妹们去健身馆锻炼,风雨不误已经有三年时间了。我回头看看窗外,雨仍然没有停止的样子,街上行人稀少,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刮起了大风。

  微信的语音通知又响了起来,原来是方姐的提示,我偷偷转换成文字,我知道方姐一定是又在提醒我一会儿健身馆见。我不想让小姑娘听到那语音。我的店此刻能成为这孩子温暖的家,又有什么不好呢?

  “没问题的,你可以在这里吃。”我笑着对小姑娘说。顺手递给她一双一次性木筷子。她会说中文,一定会用筷子的。

  小姑娘坐在我拉过来的凳子上,打开火锅,添上自己带的矿泉水,先是使劲地吸了吸鼻子,然后抬起头,闭上眼睛,深呼吸了一口,然后才动手吃起来,那神情竟然和我的女儿一样!只是此刻,一个在蜀地,一个在蒙特利尔。她们竟然神奇的刚好互换,一个漂洋来,另一个过海去。

  “你是在哪里出生的?”我看着她一气呵成的动作,就问她。

  “我出生在重庆。我上周才回到这里。我非常喜欢这个火锅,听我的同学说这附近就您的店里才有,我才跑来的。”小姑娘吞下一口菜,赶紧回答我。

  “我离不开旺福王。”她又说。“我离不开旺福王”多么熟悉的一句话啊!这不是女儿的口头禅吗?已经有半个月没听到女儿说这句让我的耳朵都长了茧子的话了,此刻听起来怎么那么顺耳呢?

  方姐的微信语音又发了过来,我还是照样转成了文字。“今天我缺席,我要尝旺福王。”方姐回过来一串小问号,外加一个瘦腰小美女,我知道她的意思是说吃有那么重要吗?你不是先要杨柳细腰吗?

  小姑娘吃完了那碗自助火锅。我看她的脸上微微出了汗,脸色也慢慢地由白变红。火锅里边竟然连汤汁都不剩。姑娘擦了擦手,自己又朝前方货架走去,我听见她举着手机说:“妈,我给你找到了那火锅。”我心里一震,原来母女都在恋着它。

  小姑娘手里拿着几盒火锅,过来结账。

  小姑娘离开之前,甜甜的对我一笑,说:“阿姨过几天我还来啊。”我朝她挥挥手,说:“这里永远欢迎你和你母亲。”

  墙上的老时钟响了五下。我在收银台上留下二十元钱,给接替我的小余留言说,我拿走了剩下的最后一盒旺福王自热火锅,我要看看迷住了那娘俩的,究竟是怎样的一份眷恋。

 (此文获得2020年“德阿杯”优秀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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