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觅小七

作者 04月12日2024年
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347期。原公众号文章由胡刚刚编辑/编发。)
 
小七只是一只兔子,确切地说它还只是一只少年兔。
小七出生在我家院子里的草莓地里。
那一日,我和先生坐在阳台闲看外面的风景,先生眼尖,突然发现了草莓地的一角有一撮灰白色的毛在风中晃动。
“你看看,那里是什么?”他指着那一撮毛发。
我跳下台阶,拨开草莓不大的嫩叶,就在一堆绒毛下面,我发现了那只蠕动着的小家伙。一开始我以为那是一只老鼠,我差点叫喊起来。待我再仔细一看,哪里是什么老鼠?分明是一只兔子。它还只是一只刚刚长了一点点绒毛的兔贝贝。
我赶紧将那堆绒毛恢复原状,我不知道我这一动兔妈妈是否会发现不对头的地方。当我离开草莓园走到我家和邻居家中间的甬路的时候我惊呆了。青石铺就的甬路上赫然躺着一个小小的溜光的小尸体,分明是另一只小兔子,只是它已经被动物咬死了,我环顾四周,这下坏了,发现栅栏门口也有一只,当我转身回后院的时候,在芍药花高大的枝茎下又发现两具兔婴儿的尸体。仔细观察一番,旁边草地边上又找到两只。我长叹一声,将这些小生灵们埋在了蓝莓树下。
第二天的清晨,我早早起床后赶紧跑到后院去看那剩下的那只小兔子,草莓园里那堆绒毛下空无一物,在窗户下的石阶上我再次看见血腥的小动物内脏,我想完了,这兔妈妈应该是失去了她所有的孩子。
一个母亲,失去了她所有的孩子,这该是怎样的悲哀?
我一点都不想再看见这种生离死别的场景。我开始痛恨起黑夜里那些闪烁着光的眼睛。在栅栏间行走的经常有野猫,或者在外游荡的家猫,抑或是黑夜里眼睛闪着白光的果子狸,这些家伙们都经常在我们的小区或者在我的后院出没。栅栏对它们不起任何作用,它们在我们或者邻居们的院子里如入无人之地,在它们眼里,我们人类就如空气一样。
我不禁为那只兔妈妈感到悲哀,我心里责怪它为什么选择了我的后院作为它的生娃之地。我无法保护它们。
这是第一次有野生动物选择我的草莓园里做它们的月子房。有好奇,可好奇之后带来的却是无法言状的悲伤。
又是一个美好春日的早晨,我站在窗前突然发现了它。一只也就两周大小的小兔子,就在我的院子里。这下我能够确认原来我看到的那只幸存下来的小家伙真的被 它的妈妈好好地保护了下来。我转遍了院子里的角角落落,但是我都没有找到它们的家。可是自那天以后,每一个清晨我都能够看见那只小兔子。每天在不固定的时间段,它都能够出现在我的院子里。在玫瑰花丛下、在草地上,在草莓园旁边。自此它在我的西园里跑来跑去,我的西园真正成了它的乐园,不过我一直没有看见它的妈妈。我不知道这小家伙是成了孤儿,还是它的妈妈躲在某一个角落偷偷保护着它。我都不知道。
给它起个名字吧。
自从我们确认它就是那只幸存兔娃的时候,我们就想着给它起一个名字了。
我家的宠物兔兔四娃行四,院子里飞来的那只知更鸟的贝贝顺理成章行六,我们叫它小六儿。刚好这只小兔子,就叫小七吧。
从此它有了名字,我们不再说那只兔子,我们说你看,小七,它就在院子里;你看,小七它又来了。野兔小七成了我们的牵挂。
小七在一天天地长大。院子里的青草是它最好的食物来源。为了给小七足够的青草地,也为了保护它的安全,我们甚至有意延长了割草的时间。在每一个牵挂疫情的日子里,是兔小七给了我们很多欢乐。它在院子的一举一动,都令我们着迷。
很快,魁北克的冬天就来临了。小七也长成了少年兔,当白雪覆盖了西园之后,我再也没有看见它来过我的院子里。有时候我们在雪地上也期待着能看到它那小小的足迹,但是仿佛从来都没有看到过。
我不知道它是否能够安然度过这漫长的冬天。
直到有一天我出门倒垃圾,我忽然发现了它,它穿过邻居娜塔莉夫人的院子,跑过马路消失在林子中。那时候,见不到阳光的地方仍然有堆堆白雪。它跑过马路的时候,我看见了它那一节白色的尾巴。我知道,这就是它,兔小七。而且我确信,那就是它。
我知道它还活着,活着就好。
随着最后一次冰雨的来临,所有的积雪都在几天之内消失得无影无踪。
又是一个清晨,雨珠在西园刚刚冒出的草地上休憩,我又看见了它。它再次出现在我们的西园。而且是天天出现,天天出全勤。没有一日病假或者事假。我相信它仍然记得这个院落,这里是它出生的地方,这里是它的故乡。所以故乡在,它便也在。它在,我们的欢乐亦在。即便是不喜欢宠物的先生也建议我在后院放一些鸟儿们的食粮。我放在一块大花园装饰石头上一些买来的鸟食。里面有玉米、麦子等杂粮。小七每日里都和那些鸟儿们一起享用它们的大餐。小七不争不抢,反倒是那些鸟儿们总是以先来后到的顺序在自己的群体中争斗,只有小七在旁边不言不语,它只挑选那些它喜欢的食粮,多半是那些大粒的玉米粒,刚好鸟儿们的樱桃小口无法吞食那些玉米粒。它们友好地在西园这片土地上东走西顾,全然不顾忌至少有一双眼睛在玻璃后面看着它们每日上演的没有彩排的大戏。
今天,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整天,而这一整天小七几乎都没有离开过西园。我和先生从超市采购完在回家路途的时候,女儿发来一张照片:小七在刚发芽的玫瑰花下打盹。等我收拾完那些菜蔬和肉类,我抬眼一看,兔小七极其放松的将自己抻长成一字马,就在玫瑰花下。
傍晚的时候,春雨渐稀,我看见玫瑰花丛的一支很长的枝条突然晃动了一下,然后它的腰就折断了。再一看,是兔小七,正在啃食玫瑰花初长出的嫩嫩的枝丫。
随它去吧,就因为它是我们的兔小七。在自己的家园里尽情放肆,何错之有?很快,院子里又出现了一只更小的兔子,一样的白尾巴,一样的棕色毛发,有时候兔小七和它同时出现在我的眼前。莫非兔小七做了父母不成?院子里更热闹了起来,除了它们,还有更多的鸟儿们混在其中,它们有着它们的乐趣,看着它们的我也有了更多的乐趣。
就叫那只小不点儿兔小八吧。
在这片乐土里,它们也传承着一代又一代。
兔小七和兔小八就这样整日地将自己放飞在它们的家园里,当然这里更是我们的家园。这里是人类和动物共同享有的天地。
一晃眼就到了仲夏,我和先生开车去美国南部出了一趟差,这是每年都应该雷打不动的一场出差,我最重要的供应商们就在这路途之上。八天的长途旅行,我们从北方开到南方,又从南方返回北方,都说八千里路云和月,我们这一路又何止八千里路?这一路,我无数次想象着在后院里游荡玩耍的兔小七和兔小八。
黄昏中,院子门前的格桑花开得正艳丽。栅栏内甬道旁的格桑花也是一样的笑脸相迎着长途跋涉归来的主人们。
先生发现了什么,就在甬道上。但是他没有跟我说。旅途的劳累让我顾不上看院子里和院子里草丛中隐藏着的虫鸣和鸟声,我想兔小七和兔小八也一定在院子里的某个角落里。
清晨的日光从玫瑰花丛中闪过来,草地上也亮晶晶的。我没有看见兔小七和兔小八的身影。我随口提了一句,它们哪儿去了?
甬道上,有动物的内脏。先生提起了他昨天看到的景象。他知道我在问那两只小兔子去哪里了。我冲出家门,在栅栏门后面的青砖石上,我看见了那残留下来的有些干枯的动物内脏,几只蚂蚁正匆匆忙忙地来往着。我弯下身子仔细观看,我看到了一节类似于老鼠尾巴的东西混合在里面,细长却带着兔小七的皮毛的颜色。是老鼠?还是兔小七或者兔小八?我不敢猜测也不忍继续猜测下去。我将那些遗留物埋在土里,让它们化为尘土,和这个世界永远在一起吧。
院子里的草高了,又被剃成了寸头;草又高了,鸟儿们继续在院子里徜徉,蝴蝶还是在玫瑰花间飞舞。头快低到地上的玫瑰花缺少了兔小七的亲吻,独自散发着淡淡的清香。院子里看起来和以往一样,仿佛什么区别都没有。只是,我再也没有见到兔子小七和兔小八。我只看到一只肩膀灰色,肚腹白色,四只爪子也是白色的野猫,在我脚下箭一般冲过去,消失在栅栏和邻居的墙壁之间,留下它回眸一瞬间的一双红色的眼睛,散着贼的光。
这只猫来无影,去无踪,甚至没有一丝声响。只是,我再也没有见过给了我无数欢乐的兔小七和那个不知道是不是它儿女的兔小八。
没有,再也没有。
登录后才能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