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288期。原公众号文章由陆蔚青编辑,怡然编发。)
我始终难忘公公的身影。
那天他在楼下沿着长长的巷道独自向车站走去,我站在七楼的阳台窗户后面,默默地看着他的背影。他走了几步,回头站定,又静静地回望了几眼身后高高的居民楼,手抬起了一半,不知为何又突然落下,然后不舍地离去了。我把原本贴近玻璃窗的脸赶紧向后挪移了一下,我不想让他发现我正在偷看他的背影。
这一幕发生在2003年的初冬。北方的钢城,空气中弥漫着烟尘的味道,我是那样的想早一天逃离这个我生活了十一年的城市。对这个城市,我说不上喜欢或者留恋,我更向往着北美洲的那一片未知的天空。
虽然我并不知道另一片天空是否也有此刻我讨厌的雾霾和讨厌的瓶瓶罐罐的寻常日子。总之我没有一刻不想快一点地逃离那里。
公公从来没有对我们一家说你们还是别走了,没有读过书的他,也支持我们像三只鹰一样向远方翱翔。
公公的一生很不容易,婆母过世的时候,四个儿女没有一个成家立业,先生那时候只有十七岁。可想而知他们是过了多么艰难的岁月。等到我认识先生的时候,家里只有这父子两个。公公用一己之力,终于让其余几个子女成家立业了,剩下小儿子和他相依为命。公公不识字,从年少时离开家到异乡闯荡,最后修得一手木匠的好手艺,直到退休后,仍然被他工作的学校返聘回去做木工。公公秉持着匠人的善良和对生活的热爱。虽然我和先生那时候还仅仅是男女朋友关系,但是公公的一言一行早已经感动了我的内心。让我对他升起一股由衷的敬意。
我记得很清楚,有一次银行的同事嘲笑我,说你找的男朋友家庭不错,两口人两代光棍。听了此话,我极其暴怒,扬手给了这个小同事一个响亮的耳光,一众同事在面面相觑中闪身散开了,那个年轻的同事脸顿时变红了,他赶紧对我说一句对不起,我不该这样说话。我当时的反应来自于内心深处的愤怒,只因为两个月的相处,我已看到公公和男朋友的善良,他们的人格不允许任何人用这样恶毒的语言来侵犯,另外也缘于我对公公的感恩。在那一刻,我其实是把他真切的当成我自己的父亲一样,我不允许任何人从语言和行为上对这父子俩有任何的侮辱和歧视。虽然那时候我和先生还没有成为合法的夫妻。
公公待我比亲生女儿还要好。那时候我在银行客户的集体宿舍住宿,吃喝自是不按时,公公便经常叫先生领我回家去吃饭,每次去他都是早早的准备好韭菜鸡蛋,每一次迎接我的也几乎都是韭菜鸡蛋馅的饺子,因为他听先生说我自小喜欢韭菜。我从小就喜欢韭菜,缘于幼年时只能闻到韭菜的香味,却鲜少有机缘吃到以之为馅料的饺子。所以长大以后对韭菜情有独钟。以至于如今,在我的西园,韭菜一直是主角,我始终认为韭菜在,就如同故乡就在,亲情就在。这些习惯来自于童年的经历,当然也来自于公公当初对我的招待。
待到我和先生决定彼此相伴一生的时候。木匠出身的公公又亲自为我们打造了婚床。彼时商店里各种各样的婚床琳琅满目,但是我还是决定尊重公公的意见,又有哪一件漂亮的婚床能够赶得上公公亲手一颗钉子一条木板做的呢?那个婚床我们一直保存在家里,尽管后来又添置了好多家具,也添置了新的木床,但是公公亲手打造的那张床一直在我们的家里占据着主要的空间。我们舍不得换掉它。那一张床上集聚了公公对我们小夫妻无比的爱。
当我们有了大女儿的时候,公公又主动搬来和我们同住,那时候他已经过了古稀之年,每日里仍然帮我带幼小的女儿,他经常说交给别人他不放心。没有人比他更合适来带自己的大孙女。每日里他都将孩子尽量抱在怀里,逗她玩耍,祖孙之间有着无尽的欢乐。公公累在身上,却乐在心里,他从来不跟我说其中的各种艰辛,辛苦养大自己四个儿女的公公,在过了七十几岁的年龄后又帮我们来带孩子。
女儿在上幼儿园之前的日子,都是和爷爷相伴的。公公就在那不平凡的日子里,给了我们这个小家一个巨大的帮助。如果没有他的帮忙,我真不知道在异乡没有人帮忙的情况下,我又该如何度过那些艰难的日子。
银行的工作需要整天和金钱打交道,看着数之不尽的金钱,再看看我们每个月瘪瘪的钱包,听着点钞机每日里嘈杂的声音,我忽然对外面的世界产生无限的向往。恰好当时兴起了加拿大魁北克移民项目,我在得知消息后,在中介公司报了名,需要去上课的时候,孩子自然又是交给了公公来照顾。其实他的内心是舍不得我们三口人出国的,但是他又不愿意阻挡我们去争取一个更美好未来的机会。所以公公从来不曾评判我们的行为和决定是对是错,他知道我认准的路,绝不会轻易的回头。公公在几年的生活里,早已经看清楚我这个异乡的儿媳妇来自于骨子里头的倔强和执着。于是他一直选择默默地支持。从不多问一句,从不多说一句。他只是在生活上给予我们尽可能的帮助。
等到我们收到签证的那天起,公公就知道离分别的日子越来越近了。那时候他已经在另外一个房子独自居住,我终于意识到公公其实还是喜欢自己一个人静静生活的。幼小的孩子每日里淘气,再加上我们两个年轻人每日里纷纷杂杂的工作,公公日渐衰老的身体自是受不了这些生活琐碎之事的纷扰。到了晚年,他更喜欢安静。我回想他带孙女儿的那几年日子,该是公公多么艰难的时光啊!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还日日帮我们带幼小的孩子,我此刻产生一种愧疚之心,觉得对不起他老人家。
公公还是决定在我们远征之前来看我们。他一个人爬上没有电梯的七楼,在我们的小屋里和我聊着家常,他小心翼翼地打听着异国的信息,我能听得出他的那份不舍。临出门的时候,公公用慈爱的眼神看了我好久。
那天我一直目送着公公远去的背影,他在楼宇间缓缓慢行,他低着头,想着心事,却并没有对我说。直到他消失在小巷的尽头。我今天仍然记得公公穿了一件黑色的呢子大衣,脚步有些蹒跚,走走停停,有时候想回头却又忍住了,慢慢的他的身影越来越远,直到我再也看不见。我不知道在返回自己家的这一段路上,公公他老人家会有什么样的想法。但是他知道此去经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和我们一家三口相见。直到看不见他的身影后,我才回到屋子里。我顿时难忍泪流。先生那一日并不在家,他仍然在上班,女儿一早就去了学校,只有我一个人在家里准备几日后的行囊。为了出国,我毅然决然地抛弃了别人眼中的铁饭碗,一个国有银行人人艳羡的会计工作,在当时是很多人想进而没有机会进去的工作单位。但是在我的眼里,外面的世界更精彩。外面的世界值得我展开理想的翅膀,向着梦飞翔。这种对山外世界无限向往的梦来自于我的童年,那没吃没穿的苦难的童年。我记得我九岁的时候,就许下了诺言,我将来一定要飞出去。到了我们真的要飞出去的时候,对这个家,对公公,对家里的其他亲朋,我们又有着无限的眷恋。但是公公的默默无言也激励着我们去寻求一条未知的道路。如果他老人家百般阻拦的话,我不知道我们当时是否还能够义无反顾地冲向远方。
再一次见到公公,已经是五年以后的2008年。那时的我们在异国他乡拼搏了几年之后,生活也逐渐安定了下来。我如愿找到了一份比较满意的工作,先生和朋友一起经营的餐馆也在磕磕绊绊中前行着。那场经济危机的到来给很多行业以巨大的打击,我所在的物流行业相对来说受的冲击还不算大,所以我得以利用三个星期的探亲假返回我的第二故乡。公公见到两个孙女非常高兴,他抱起只有四岁的小孙女,脸上洋溢着油亮的光辉。小女儿第一次见到爷爷,也没有我之前一直担心的陌生感,公公陪着我和孩子们逛了城市里著名的几个景点,八十几岁的人了,竟然没有说一个累字,他的脸上整天洋溢着满足的笑容。那看向我和孩子们的目光犹如天上的暖阳,让我的心里暖意融融。在公园里闲逛的时候,我有时候走在公公的身后,他领着小孙女的手在前边走,那背影是高大的,挺拔的。犹如一棵不老松,在北方的夏日里站得笔直,走得阔步。
探亲的日子很快就过去了,我们又飞行万里回到了加拿大的家。后来的将近两年的时光里,每次在跟公公打电话交流的时候,他一直渴望着说如果有机会我也要去加拿大看看你们。由于他有高血压病,我们一直忌惮着他是否可以长途飞行。即便是能够承受远程飞行,如果过来水土不服,或者有什么身体上的不适,我们都无法应付。所以迟迟没有给他办理探亲的手续,到如今我始终认为这也是我们终生的一个遗憾。没有机会让我们领着老人家看一看这里的山河景色,没有让他有更多的时间和我们一家人一起相处。
我没有预料到这一次回国竟然是见到公公的最后一次。2012年的9月,我们得到了公公病重的消息,先生急急地买了机票返回国内,我在这里工作,照顾孩子,照顾先生的餐馆,忙得没有空余时间想过去的那些艰难的岁月。三个星期后,先生给老父亲安排好后事,返回在北美的家。从那时候起,我就永远地失去了慈祥的公公,孩子们永远失去了祖父。那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家,那个在我最艰难的岁月里去帮我带女儿的公公。
我时常会想起公公在我们出国前几天离去的背影,那背影里满是一个老人的孤独,那背影里又分明有着对儿女勇闯未知的一种坚定的支持。我感恩公公的帮忙,我更感恩公公待我如自己的女儿一般,没有他当年的那些默默支持,何来我们的今天。
公公的背影,在他过世八年后,仍然时刻清晰地在我眼前闪现。有时候我亦后悔为什么在出国前的那几日里不请他老人家和我们一起住呢?我亦后悔那天他离开我家的时候,我为什么没有下楼陪他一起走到车站呢?可是时光不能倒流,十年的光阴如水般流逝,唯有怀念永驻心头。
公公,我们永远怀念您老人家。我们知道您是天上那颗最亮的星,您在天堂一直慈爱地望着我们,给着我们深沉无比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