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遇

作者 03月29日2021年

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193期,原公众号文章由江岚编辑,胡刚刚编发)

做完早课后,师傅叫常健留下。

“常健啊,如今你来山上习武也已满五年,长成一个十八岁的男儿了,回去看看你叔父吧。” 师傅摸着常健的板寸头发,温存地对他说。

常健还记得叔叔的模样,叔叔和自己的父亲是双胞胎兄弟。那年家里着火,父母和弟弟都在那场火灾中丧生,只有常健被叔叔一家救了出来。

常健下了山,走上返乡的山路。午饭时分路过一个集市,常健在一个烧饼豆腐脑摊点停下脚步,决定中午就吃这个,山上待了五年,他已经习惯了素食。常健把自己的帆布背包放在了凳子旁边,点了一碗豆腐脑,和两个烧饼。

两个小乞丐模样的小男孩走了过来,两人一个缺了一只胳膊,一个脸上有类似火烧过的疤痕,他俩向常健伸出手来,常健看着这两个小孩,尤其是看见脸上有疤痕的那个,他就想起来五年前从火里死里逃生出来的自己。 

“掌柜的,再来四个烧饼,两碗豆腐脑!” 常健从帆布包里拿出钱包。叔叔说过,这是常健母亲亲手缝制的,他每天都将这个小钱包贴身保存,母亲的气息就一直陪伴着自己。昨日下得山来,他把钱包放在了帆布背包里边。师傅给的钱一部分放在帆布包里,一部分藏贴身的裤兜里。

两个乞丐千恩万谢,然后就坐在常健的一左一右吃起烧饼来。常健自己也慢慢地喝着豆腐脑。

集市上人来人往,卖各种日用品的,卖春联和鞭炮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常健觉得很热闹,他的目光被小吃摊附近的用毛笔现场写对联的摊子吸引过去。那写字的师傅笔走龙蛇,不一会儿功夫就写一副对联,手法像是师傅练剑的手一般。常健不禁看得入迷了。

等他再低下头来准备吃最后一个烧饼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一左一右的两个小乞丐已经踪迹皆无,再一看,那个帆布背包也没了影踪。常健大吃一惊,丢了什么也不能丢了那个帆布背包,背包是师傅送给他的,里面有母亲留下的那个小布钱包。丢了这两样东西,比丢了自己的命还要严重。

常健站起身来,四下张望,没有那两个小乞丐的身影。他在原地转了一个圈,思考一下自己应该往哪个方向追。豆腐脑摊的西侧,是一个卖棉布的摊位,几位乡下打扮的女人正在挑选着花布。他走到她们面前,问:

“大婶子,有没有看见两个小要饭的从这里过去?”

“刚才有一个脸上有疤瘌的男孩子从这里跑过去,还撞了我一下,我还问他你慌什么?你是找他吗?”另外一个围着花围巾的妇女回答道。

常健点了点头,顾不得说一声谢谢,顺着妇女指的方向追了下去。冬日的阳光照射在常健的头上,他竟然跑出了一身汗。常健心里说这个集市怎么这么大?远远的他望见一个背影,看身上的衣服,正是刚才自己送给他烧饼吃的孩子中的一个,那孩子正站在一个卖冻梨和冻柿子的摊点前,伸出手跟摊主说着什么。常健跑到跟前一把就抓住了那个孩子。

“你还我背包!”常健拉住那个孩子,那孩子浑身一抖,手里握着的一枚一元硬币掉到了冻梨筐里。

“说!我的包呢?哪里去了?”常健在山上从来没有大声呵斥过别人。这会儿激动得额头的青筋都鼓了起来。

“我没有拿你的包,你的包叫花脸拿走了。”常健拉着这个缺了一条胳膊的男孩离开冻梨摊,留下一脸懵圈的摊主傻站在那里。

“花脸在哪里?!你赶紧说,小心我揍你!”说着,常健手里略微一用力,那个男孩顿时哎哟一声叫了起来。 

“花脸跟师傅走了。”小乞丐缩着脖子,常健紧紧地抓住他的手腕子。“你赶紧领我去找他!”

常健拖拉着这个小乞丐,乞丐领着他快步朝集市的另一端走去。走到卖山货的一个摊位旁,小乞丐不走了。他一指旁边,“师傅就在那里等我们,如果我们不拿回钱,他就不让我们吃饭。”常健抬头看去,一个壮实的矮胖汉子正牵着一只小猴子,小猴子正在钻火圈。那个小猴子的尾巴已经只剩下半根,耳朵上还缺了好多的毛发。

常健大步走过去,一把揪住了汉子的手:“我的背包呢?赶紧还给我!” 那男人满脸淡定地回答说:“我怎么会有你的背包?这不是出鬼了嘛?”那只小猴子趁机跑离那个男人,男人手里还牢牢地抓住牵猴子的绳子。

“你那个搭档呢?那个脸上有疤痕的孩子在哪儿?”常健厉声喝道!

“我不认识什么脸上有疤瘌的孩子。”男人满不在乎。眼睛却恶狠狠地盯着常健身后的孩子。常健把手里拉着的孩子推到他面前。还没等他说话,那孩子扑通一下跪地上了。

“师傅你别打我!我也是没办法,他还买了饭给我们吃。”男人刚要抬起脚踢这个跪下的男孩,常健一脚飞过去,那男人一下子就被踹倒在地。手里牵猴子的绳子也甩出去好远。他刚想再爬起来,常健健步走上前,用右脚踏在男人的腰上。男人想动,但是却动不起来,就在地上像一只蚯蚓一样无谓地扭动着身子。此时常健才知道原来自己的腿脚功夫如此厉害,在山上的时候,师傅一直带着他绑沙袋在山间穿行,最初自己还不情愿去练。他心里一股热流升腾起来,有点想念他老人家了。

还没等常健再问这个倒下的男人,小猴子突然拖着两个袋子跑到自己跟前,常健一看其中一个正是自己的那个帆布袋子,另一个是一个女用的花布背包。他赶紧打开自己的那个包,母亲的钱包不在,里面放着的师傅给的钱也没了。

“你都不如一个畜生!猴子都比你强!”常健呵斥着那个男人。

“你还敢不敢再叫小孩子去偷?敢不敢?”常健脚下又稍微地用了些力,那人赶紧求饶。“小爷,我再也不敢了,你放了我吧!” 常健抬起脚。男人一骨碌站了起来,伸手就要抢那根拴着猴子的绳子,常健用手一推,那个男人倒退了几步,晃了半天才站定。常健一把将小猴子抱在怀里。一用力,把小猴子脖子上的绳子掐断。走吧,小家伙,回山里去!那猴子一溜烟地跑了。

常健背着自己的帆布包继续赶路,走了一段,忽然感觉身后似乎有人跟踪自己,回头一看,却空无一人。他继续走了一段路,猛一回头,一个孩子正远远地跟在后边。常健把手放到额头遮挡住阳光,定睛仔细观看,好像那孩子还牵了一根绳子,绳子的一头连着的正是自己放走的那只小猴。

常健大步流星地迎着那孩子走去。那小孩子看见常健朝自己走来,索性也不再躲藏。站在原地等着他,小猴子跳到了小孩子的肩膀之上,搔首弄姿,一点都不老实。

“说吧花脸,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大,大哥哥,我想跟你学武艺。我,我,整天挨打。你就那么踢一脚,我师傅,不,马黑虎就倒地上了。你,你太厉害了。还有我想把你的钱包还给你。”小孩子结结巴巴地说出原因。然后他从身上掏出来一个花布包,那正是母亲留给自己的唯一的念想。

常健听了,笑了起来,他接过钱包收进怀里,钱丢了不要紧,可是钱包对自己更重要。

“你想学武就是要跟人打架?不想干点别的?”

“我,我不知道,我就想,我不能总挨揍。”男孩子脸上泛起一股不太好意思的神情。那小猴子从他的肩膀上跳下来,走到常健的脚边,用一只爪子试图揪住常健的裤腿。常健穿了一双寺里师兄弟们一样的布鞋,裤腿用窄布条裹的严严实实。那小猴子见抓不起来常健的裤腿,嘴里竟然急得吱吱乱叫,一双大眼睛看着常健。常健看小猴子那个样子,就用手摸了一下小猴子的头。

“大哥哥,你就带着我和猴子吧?如果咱们路上没有吃的,咱们还可以叫小猴子黄球球表演,它也能赚些钱呢。”

小猴子听到小孩说黄球球,松开抓常健裤腿的爪子,蹭地一下又跳到了小孩子的肩上。

“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家是哪里的?”

“我叫黄有财。我听我师傅,不,我听马黑虎说我的家在茂县,可是茂县在哪我也不知道。我反正不能再帮他偷钱了。我不想干坏事,我想做好人。大哥哥你就带着我吧。求你了!“小孩黄有财把双臂举起来,移到胸前,不停地给常健作揖。他努力地在笑,脸上的疤痕都堆积到一起,看着越发丑陋 。嘴里不停地说“收下我吧,收下我吧。”

常健一下子就想起了幼年的自己。父母在火灾中不幸烧死后,叔叔辛苦地养了自己几年,后来不得不把他送到寺庙。叔叔对他说不管怎样,在寺庙里总该不会饿肚子的。那时候的自己比眼前站着的这个小孩也大不了多少。常健心一软,说,跟我走吧。

一高一矮两个人牵着一只猴子走在乡间的山路上。在经过一个人家的时候,常健去讨了一瓢水,两个人咕嘟咕嘟地喝下。那家里只有一个六旬老人,老人看见这两个半大孩子,叹了口气,从家里拿出了两块玉米饼子,递给了两个人。常健道声谢,咬了一口饼子,小孩黄有财本来已经把玉米饼子递到嘴边了。忽然又停了下来,他掰下一牙玉米饼,递给了小猴子。猴子捧起玉米饼,急不可耐地啃了起来。常健的心里一热,也从自己的那块玉米饼子上掰下一块,给了小猴。小猴扔下黄有财给它的那块饼子,又接过了常健给它的这块。

“你个喜新厌旧的黄球球,你不能都吃完吗?”黄有财低头把地上的一小块儿玉米饼捡起来,用嘴吹了吹,一下子都扔进嘴里。常健对这小孩的好感又增加了几分。 

“你读过书吗?”常健问黄有财。听黄有财说出喜新厌旧这样的话,他就想或许这孩子也读过书呢。

“我没有上过学堂,但是我偷听过。马黑虎的儿子去学堂,我就在学堂外边等他。隔着纸糊的窗户,他们大声念的时候,我可以听见,我,我也就偷着学了一点点。”

常健看着眼前这个孩子,想起了自己的弟弟。如果弟弟还活着,也差不多这样大了。再看看眼前的黄有财,他觉得应该给这个孩子指明一条道路。这个孩子心底并不坏,常健决定重新返回寺院,把这个孩子交给师傅。师傅一定不会怪罪自己。至于这只叫黄球球的小猴子,就让它回深山里去吧。

“小弟弟,那你听我的话吗?”常健问他。

“我听,我听。大哥哥叫我干啥,我就干啥。”黄有财激动地站了起来。

“我带你回寺庙。那里才有真正的师傅可以教你拳脚,也教你文化呢。“

两个人,一只猴子,在夕阳的映照下,又顺着来时的路走了下去。

天将傍晚,常健带着黄有财和小猴子黄球球来到了一座山前,山脚零星分布着几家石头堆砌的房子,有昏黄的灯光从房子的窗棂上映射出来。几股淡蓝色的炊烟在石头房子的屋顶上升腾起,村子里传出一股烤地瓜的味道,好像还有一股炖鸡肉的香味。黄有财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的嘴唇,羡慕地说:“真他妈的香,我要是有一只鸡就好了。哥,我进村去偷一只鸡咋样?“常健一听,把眼睛一瞪,用手拎了一下黄有财的右耳朵,说,”馋肉了?我有刀,把你耳朵割下来炖了咋样?你还偷鸡,你还想偷啥?改不了老毛病了?“黄有财一缩脖子,说,”哥哥饶了我,饶了我。我就是那么一说。哪敢再去偷东西呢?只是这鸡肉可真是香啊。“

“你啊,只能跟着我吃素。我跟你说到了寺庙,你也只能吃素,还想学武吗?现在改主意还来得及。”常健看着这个满脸堆着吓人疤痕的小乞丐,他不知道这个在外面野惯了的孩子是否还能受得住寺庙的清规。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黄有财伸出小拇指,勾上常健的小拇指,两个人的小拇指搅和到一起,常健小拇指稍微一用力,黄有财就跟一根弹簧一样,被常健拉到了自己的胸前。

“哥,你的武艺真高,我会听师傅的话,我要学本领。吃不到肉算啥呢,我都五年没尝到肉是啥滋味了。学武艺才更重要。我要成为你这样的英雄,到时候我要把‘一只手’救出来。”说完这些,黄有财握紧了拳头,使劲地晃动了两下。

“跟你一起和我喝豆腐脑的那个孩子吗?”常健诧异地问他。

“对,就是他。他三年前就和我一起。我们两个从来没有分开过,可是今天马黑虎不知道把他带到哪里去了。我从市场的尽头返回黄球球表演钻火圈的那个地方,发现他俩已经走了,只有小猴子又回到了那个地方。我就把黄球球带上,悄悄地跟上了你,我如果早就会哥哥你这样的武功,早就带着‘一只手’走了,他比我还可怜呢。不知道他们两个去了哪里?唉。”黄有财转过身去,看着刚刚走过的路。蜿蜒的村道像一条九曲十八弯的小河一样。好久都没有落雪的冬天,村道看上去也干巴巴的没了生气。

常健抬头看了看前方,山腰上好像有个小庙。“咱们就去那里歇息一晚吧,”黄有财和黄球球跟着常健向山上走去。师傅跟自己讲过,说,你虽然不是出家人,但是也要像出家人一样以慈悲为怀。世间众生皆为平等生物,要好生待之。常健想黄有财还小,眼下虽然是冬末,但是还是很冷,先让他们两个在庙里歇息,自己过一会儿再下山去讨点吃喝。

黄有财跑到常健的前边,先推开了庙门。小庙不大,里面有一座泥塑的观音像。像前有一张桌子,桌子上竟然有几个苹果,几个冻柿子,还有两个粗面馒头。黄有财伸出手一手拿了个馒头,一手握了一个苹果,张着大嘴啃了起来,由于吃的太快,差点被馒头噎着。常健对着观音像一抱拳,感谢观音娘娘赐饭。

黄有财嘎巴着嘴,也抱了下拳,嘴里想说什么,却被馒头堵着说不出话来。常健一掌伸过去,在他的后背从上到下捋了一下,只听哏喽一声,黄有财把嗓子眼边上卡着的馒头咽了下去。常健从背后拿出水壶,黄有财喝了口水,大口地喘着气,说:“这馒头真他妈的香。”常健瞪了他一眼,说,“你就不能说话干净点?谁的妈得罪你了不成?”黄有财一吐舌头,说,“我说惯了,我改,我改。”常健也拿过来一个苹果,一个馒头,吃了起来。两个人吃罢饭,在庙里来回走了两圈,庙里的水果和馒头看起来都挺新鲜,常健心说这个小山村的人过着挺安逸的生活,虽然看着石头房子都不像是特别富裕的人家,但是小村挺安静,挺祥和。

“咱们休息吧,明日还要赶路。”常健看到桌子上有蜡烛,就点着了一根,然后走到门口把庙门关紧,靠在桌子旁边坐了下来。屋子里顿时变得暗了很多,连观音菩萨的脸都看不清了。

“好,我马上就睡。”黄有财回应着常健。不一会儿就发出了鼾声。常健刚刚眯着,耳边似乎就听得异样的声音,他倏地站起身,喊了一句“谁?”他快步走到庙门前,推开门。外面一个小黑影站在门口,伸出的手正往回缩,另一边的袖子晃晃荡荡地悠着。常健一看,正是黄有财的那个小伙伴“一只手”。

常健心说,心里念着谁,谁就来了。“你怎么也来到了这里?快进来吧。” 常健说着,把那孩子拉进庙里。

“花脸,你看看谁来了?”常健晃着黄有财的肩膀。

黄有财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终于看见了眼前的小伙伴“一只手”,一下跳了起来,“哥们儿,看来咱俩走到天涯海角也还是一副架!”常健点着了另外一根蜡烛,庙里顿时亮堂了很多。小猴子黄球球看见“一只手”,也围着他一边跳,嘴里一边吱吱地叫着,仿佛在说着什么。“一只手”抱起黄球球,黄有财又抱住了“一只手”。两人一猴,朋友般拥抱在一起。

常健心里有股温暖涌上心头,他想,师傅会收下两个新徒弟的。师傅有一副菩萨心肠,对待这两个小家伙,一定会像五年前对待自己一样。他想像着两个小乞丐在师傅眼前练武的样子,他也想象着小猴子黄球球和其他猴子一起到山门前等着吃香喷喷的玉米粒的样子。

即使这样要耽误几天回家的路,也是值得的。常健笑了,摸摸母亲给自己做的那个小钱包,仿佛母亲在远方看着自己,她也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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