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留

作者 12月26日2020年

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174期

(原公众号文章由刘倩编辑,非尔编发)

 

旧金山凯撒医院的病房里,罗萨琳躺在病床上,形容枯槁,雪白被单下,可见腹部隆起,那是没有排除的肝腹水。这是她的最后辰光。一个月来,她因尿毒症入院。几天后,经医生诊断,她除了失去肾功能之外,更大的问题是肝癌,已到晚期,没有做手术的价值。医生和她谈过,她毅然决定,不再医治。从加护病房被转移到普通病房。
这一天,她身上的所有管子都已拔除,床边显出从来没有的清爽。她的精神出人意料地好,家人惊奇之余,也明白,弥留已开始。趁这个机会,罗萨琳的先生张杰克赶紧把家人叫来。儿子、儿媳妇,以及两个上高中的孙子都来见了面,丈夫和前妻生的女儿一家也从西雅图赶到。该做的都做了。她全然接受命运的安排,心里平静有如拂晓前的墓地。
罗萨琳睡了一觉,醒来,对着雪白的天花板,感到诧异,为什么还没有“去”呢?她聚集残余的生命力想啊想,想起来了——不愿走,是因为还有一桩未了的心事。心划过一道热流,使她陡然增加力气——她的手从被单下伸出来,动了几下。
杰克的头探过来,“醒了?饿不饿?”他关切地问。杰克一直守在床边。自从医生告诉他,随时做准备以后,他就不敢离开。今天上午亲人陆续来访,他趁这个机会去会客室打了一个盹。
罗萨琳的头勉力摇摇。杰克一只手把妻子的手轻轻握住,另外一只轻轻抚摸,手背尽是棱棱的骨头,从前,是何等的丰腴!
罗萨琳干咳一声,杰克连忙站起来,脸孔贴近太太的脸,知道她有话要说。她的眼睛闪着奇异的光。他以为她直视自己,看她的瞳仁,才知道她的视线穿过他,投向另外的世界。
“你这一次……一定要说实话。” 罗萨琳的声音很轻,但一字一顿,一点也不含糊。杰克连连点头,心里想,还有什么要交代呀?
“那一次,1993年7月5日,我在哥本哈根机场,碰到你,是怎么一回事?”
杰克的心抽了一下,又放松了,苦笑着对自己说,还以为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事!
杰克受不了她的眼神,坐直了,说,这么久,哦,让我想想。
“想清楚再说,不要骗我,都什么时候了。” 罗萨琳说。杰克知道事态严重。
杰克的手从太太的手背移开,支撑着头。
哥本哈根机场那一次,记得清清楚楚,要命的问题是:真相,说还是不说?
张杰克原名张杰,广州人,杰克是加入美国籍时起的名字。今年74岁。41年前的1978年,他只身来美,那时刚满34岁。他早年当过知青,回城以后当了国有企业的工人,不久被委任为车间主任。刚刚在旧金山湾区安家那阵子,他一边在制造塑料袋的小作坊打工,一边学英语。在英语补习班认识了马来西亚来的华裔女子安娜。两人先是一起学英语,然后好上,在利治文区租屋同居。开始的一两年,杰克抱着“聊慰寂寞”的想头,不敢抛弃在广州的发妻和女儿。但年过30,从来没谈过恋爱的安娜不放过他,把避孕套偷偷刺穿,造成怀孕的既成事实。儿子生下来,她非要杰克和妻子了断。杰克忍痛照办。为了补偿,把国内的房产存款全数交出,还付上两万美元。
新太太安娜据说有“旺夫命”,婚后,她向在槟城开超市的老爸要了50万美元,交给张杰克创业。杰克开了一个专做来料加工生意的工厂。五年下来,风生水起,夫妇在硅谷租下厂房,专门接单加工机械零件。设备齐全,工人有二百多。单是接单的销售员就有二十多位,清一色洋鬼子。那年代,中国人办工厂的为数极少,杰克夫妇在华人圈内俨然“大老板”。
这一对在华人企业家年会双双露面时总能赢得无数羡妒目光的夫妻,在上世纪90年代末分手了。原因和杰克当年和她同居近似——杰克回广州寻找为美国大企业加工机械零件的下游厂家时,住在一家五星级宾馆,和前台客户经理林珠小姐好上了。孤身在外,无聊寂寞,姑且逢场作戏,一如嫖妓。不料林珠小姐的心计比当年“老姑娘” 安娜犹有过之,两人才好上三个月就出事。那一次,安娜飞来广州看望分别了四个星期的老公,入住第二天,林珠就趁杰克和客户谈业务之机,到套房来向安娜摊牌,把两人做爱的照片放在桌子上,要安娜让出老公。安娜一巴掌打下去,林珠还没醒过神,安娜已经离开房间。当天不告而别,飞回旧金山。
这一回,杰克尝到了安娜的厉害。她不惜花巨资,雇请百战百胜的离婚律师。官司打下来,杰克差点净身出户。从工厂到住所,全归安娜和孩子,他只拿到现款30万元。
离婚以后的杰克,在旧金山海滨租了一个小单位,独自居住。颓废的日子里遇到救星,那是他的中学同班王昆。文革期间,广州分为两派,杰克和王坤分属两个对立的山头,本来心存芥蒂,但时隔三十多年,那点过节早被乡情、校友情抹掉。两个人从街上邂逅起,就糖黏豆一般,天天一起上茶楼,兴致勃勃地聊,话题自然以校友为核心。两人扳着指头数,从同班的数到同校的,一起下乡的。谈着谈着,谈到了当年的校花罗琳。罗琳比他俩小三岁,因为学校是完全中学,罗琳在这两位学长的眼皮下,从青涩的初一级小姑娘变为全校瞩目的美人。更凑巧的是,王坤和罗琳10年前建立了联系。
罗琳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就来到美国,在亚利桑那州的凤凰城留学,学成以后嫁给一位年龄相差29岁的白人银行家,从此把名字改为罗萨琳·罗。王坤把罗琳的照片给杰克看了,风韵依然,杰克叹一句:她啊,当年可是校中一半男生的梦中情人。
一个月后,王坤带来教杰克怦然心动的消息:罗琳最近离婚了。起因是去年圣诞节后,罗琳随夫婿出席当地金融界的圣诞派对,满场衣香鬓影中,眼尖的罗琳发现一位五十多岁的白人女士戴的翡翠手镯和她的一模一样。而她自己的,是丈夫三天前,吻了她一下,说 “祝你圣诞快乐”,然后套在她手腕上的。她质问丈夫。丈夫坦白了:一下子买两只便宜得多。她穷追不舍,丈夫交代,那是他的多年情人。接下来,当然是离婚。
杰克听到这里,叽咕开了:怎么这么多人离婚?王坤最后透露的情报,却有如池塘里扔下巨石:罗琳的离婚官司刚打完,从丈夫那里拿到250万美元。杰克不动声色,但心里盘算开了。
当晚,杰克一夜没睡,思前想后,终于作出决定:追求罗琳。这桩事,少不了王坤帮忙。于是,他和王坤说了。王坤一口答应。问题不是没有,一是罗琳和杰克自从离开学校就没有联系,学生时代不多的交往恐怕很难视为“老本”。二是凤凰城和旧金山相距数百英里,飞去那里并不难,但找个什么理由呢?
正在为难中,老天爷送来机会,尽管比去凤凰城曲折——罗琳去丹麦旅游。鬼精的王坤趁和罗琳“煲电话粥”,把她的行程套了出来:7月5日下午4点,罗琳将从哥本哈根机场乘机,前往新加坡。她这次飞丹麦,目的是旅游兼探望已定居在那里的闺蜜。下一站,至关重要,是去会一位白人朋友,他们从前在亚利桑那州大上研究院时认识的,他早就喜欢上她了,但没有机会表白。她离婚以后,他展开热烈追求,通电邮和视频好几个月了,这一次,他约定和她在新加坡见面,一起游玩一个星期。罗琳明白,这一次可视为准“试婚”,如果双方感觉良好,下一步就可能是订终身。
杰克马上买了机票,乘斯堪的纳维亚航班,于7月5日早晨抵达哥本哈根机场。查看候机大厅公布的信息,当天下午飞往新加坡的,是新加坡航空公司的班机。他打电话给新航客服,询问同一班的商务舱还有没有票,回答是有。他去买了早点和咖啡,坐在登记台不远处。九点钟,旅客们陆续在值机台聚集。他的心跳加速,差点连咖啡杯也拿不住。这么多年不见面,能认出来吗?万一她来一句“我不认识你”怎么办?不管怎么样,他豁出去了。
杰克陷入回忆,久久没回过神来,直到病榻发出声音:“给我一点水。”他慌忙站起,往水杯倒了水,小心地递到罗萨琳的嘴边,让她用一根吸管吸。她的腮帮子微微起伏,脸孔有如骷髅蒙上皮。他的心一酸,手松了,杯子差点摔下来。
啊,怎能忘记哥本哈根机场处心积虑的“偶遇”。罗琳拖着拉杆箱走来,他迎面走去,擦身而过之际,夹在胳膊下的报纸落下,他作势弯腰。罗琳以为是自己碰落的,说声对不起,停下来。杰克边捡报纸边说,不要紧,是我拿不住。他直起腰来,笑眯眯地看着罗琳。
一瞬间,他仿佛被冻僵,然后惊叫:“请问,你是不是姓罗?”罗琳惊讶地点头。在满眼是金发碧瞳的北欧人,连亚洲人也难得见到几个的地方,居然有这样的奇迹。“罗琳!”他兀地大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罗琳拥在怀里。
罗琳身高1.68米,穿上高跟鞋,是1.73米,杰克身高1.80米,她在许多年以后依然清晰地记得那一刻的感觉:多么登对!他微微俯身,她不由自主地踮起双脚。脸几乎贴着脸。随即她以旁观者的视角,认定这是不朽的镜头。她看定这沧桑而俊美的男性的脸。哎哟,是校友张杰!昔年的校园,多少怀春的少女暗恋过他。恍兮惚兮,是哪里?是何时?她抬起手来揉眼,好仔细辨认,怕弄乱假睫毛,放下了。
“怎么是你?” 两个人同时叫起来。接下来,是老旧桥段:一起去咖啡店。罗琳的班机还有八个小时才起飞,她只打算坐一个小时,便去值机。不料杰克以闪电战把她征服了。
那是喝了半杯拿铁之后。杰克把身上的高级西装脱下,说,我得抓紧时间,把纽扣缝上去,刚才被什么东西一卡,掉了。他从口袋掏出后备纽扣和针线,那是度身定做的货色。罗琳站起来,在他身边坐下,说,你行吗?我来。杰克注视着她的纤纤柔夷,敏捷地飞针走线,一分钟,用贝壳般的牙齿咬断线头,说:“好了。”
杰克却伏在桌上饮泣。罗琳惊问何故。
“触景生情,没办法。那一回,在少年宫,我掉了纽扣,也是你缝的。怎么像昨天……” 他抬起头,成熟的绅士变回了少年,“记得不?体育馆休息室。”
罗琳想起来了,那是少女时代又尴尬又甜蜜的往事。上高三的杰克和上初三的罗琳,都在市文化馆学打乒乓球。有一次,杰克因跑得太猛,裤子上的纽扣掉了,露出内裤,他躲在一旁,向管理员借来针线,要自己缝上去,但手太拙,满头大汗,却缝不紧。罗琳看到,趁附近没人注意,蹲下来,让杰克站在面前,以最快速度把扣子安上。那镜头,如果被人看到,可能被视为“淫秽”。可是,哪个姑娘不想挨近最帅气的杰克啊!
罗琳脸红了,低下头去。杰克知道她动情了,便简洁地把这些年的经历交代了,声言早已离婚,“我们今天在不可能相逢的地方碰上,是绝对的天意”,我要娶你——我青春年代的女神。他用双手把罗琳的手紧紧包住,暗里检查,确认她手指上没有婚戒。
罗琳怔住了,来不及说什么,杰克牵着她的手快步走向新加坡航空公司的柜台,顺利地办了两件事——替自己买了一张商务舱机票,把罗琳的终点从新加坡改为香港。罗琳目睹他快刀斩乱麻地询问,付款,本来要直说缘由,进而婉拒。事后,她为了安慰自己,将这一至关重要的改变归因于“来不及”。
直到两人在新航的贵宾休息室里坐下来,罗琳才把纷乱的思绪整理好。她给在新加坡等候的“他”发了一封微信,说家里有急事,她不能赴约,要从香港转机回广州。
在香港,罗琳和杰克双宿双栖,逛市区,吃美食,逍遥至极。杰克的体贴,大方和坦诚,让罗琳更加倾心。最后一晚,杰克乘着酒意,把自己婚姻失败,事业跌进谷底的现状也和盘托出。罗琳爽快地说,有我呢!一块儿,东山再起。“真的?不怕给我连累吗?”
“既然是命定的,我还能选择吗?”
约会三个月以后,结婚,定居凤凰城。一年后,张杰克以专业的眼光,看中南加州一个待清盘的加工厂,罗琳拿出150万元,作为头款,从银行贷了200万,买下固定资产值超过一千万的老厂。杰克长袖善舞,聘请总经理和工程师,接了波音企业的订单,开始正常营运。这还不算漂亮,他还有绝招——在厂子经营得有声有色的时候,他让属“500强”企业的制造业龙头“罗斯可”以2500美元的价格收购这家工厂。“罗斯可”经营一年,出现巨亏,怀疑杰克出卖时作了手脚,但找不到确实的证据,只好咽下苦果,和杰克签下“该次交易永远保密”的协议了事。
然后,夫妇俩忙于享福,坐邮轮周游世界不下十次。直到老年,罗琳患癌。
罗萨琳又一次苏醒,目光炯然,有如两束闪电。“想好了吗?”她又问沉思中的杰克。杰克知道这是最后的回光返照。
说还是不说?咬定一贯的说辞,诚然简单,让她去得安心。一辈子活在甜蜜的谎言中,临终再听一次何妨?说出真相呢?会不会受老天爷的惩罚?可是,他受不了这眼神。
“你喜欢听哪一种?” 杰克问,如此傻帽的话竟说出口来,他一个劲地骂自己脑筋脱线。
“我不想听假话,这时候……” 杰克明白了,罗萨琳得不到真相,死不瞑目。
杰克暗里叹口气:还是犟!假戏真做后来不就弄假成真了吗?一辈子不是快快乐乐地过了吗?
罗萨琳灼亮的眼睛黯淡下来,是行将熄灭的烛光。可是,还在等待。
“好,我说老实话。那一次,我和你在哥本哈根机场相遇,是我故意安排的,消息来自王坤。”
罗萨琳如释重负,轻叹一口气,“王坤……我记得他。”
“罗萨琳,不管怎么样,我是真心爱你的,我和你结婚这么多年,没做过一桩对不起你的事!” 杰克高声嚷起来。
“我晓得。我不怪你。我只要解开一个结。”
“好了,我的遗嘱在张律师那里,你可以查,记住我的话,最后一节里,选第二项。” 罗萨琳拼了最后的力气说完。闭上了眼。
护士走来,摸了摸罗萨琳的脉搏,看了瞳孔,说“走了。”用白布把她的头部遮起来。
杰克没有气力哭泣,坐着发呆。
丧礼办完,杰克会见了张律师,张律师出示罗萨琳·罗签名的遗嘱。她临终时说的“最后一节”,是关于“葬在哪里”。开列了两个选项:一,和杰克·张合葬,二,葬在约翰逊·帕拉克的坟墓旁。
杰克进一步了解到,约翰逊·帕拉克是死心塌地追求罗琳的人,那年,就是他在新加坡等候罗琳。罗琳毁约,他落得竹篮打水,从此不再谈婚,郁郁终老,十年前去世,下葬于休斯敦市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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