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327期。原公众号文章由陈瑞琳编辑,怡然编发。)
一
2023年大年初一,家乡的朋友发来一幅照片,附上说明:电视连续剧《狂飙》第15集末尾出现你家铺子。我细看,不错,该剧的截图是街景,四五位工人在装模作样地干活,旁边有梯子,上方有交错的电线,七名群演在街上走动。我家铺子一眼就认得出,因为骑楼外墙正中有榜书“永益隆”。三个汉字年深日久,最近可能因为被剧组当外景,刷上白灰水,但阳刻依然凹凸分明。
出于好奇,马上进入无所不包的“油管”,电视剧《狂飙》搜到了,但因还在中国国内首映时段,能点看的只有从第1集到第10集。姑且留下悬念。看了头一集,是警匪片,中规中矩。看得下去是没问题的。
思绪回到截图。这铺子是我家的祖产,建成于1948年,拿来开文具纸料店。“永益隆”是店名,祖父母此前在三公里外的大江镇开海味店近二十年,店名为“永益源”。我从出生起,在“永益隆”生活,直到小学毕业。12岁考进县城的一中,食宿在学校,六年中学加上两年文革,足足八年。其间母亲和弟妹作为农村人口已迁回村里,祖父母和姐姐仍然在铺里住,周末我回小镇居多。1969年,我返小镇当上俗称“丈街委员”的无业游民,同年秋天以下乡知青的身份回老家。从此,只偶尔回铺子住宿。
此刻,旧金山的阳光灿烂,坐在客厅,看不够的是《狂飙》的截图。除非倒塌,永益隆的外貌不会大变,只是一年比一年颓旧。以“人”为喻,它早到风烛残年。
二
永益隆位于小镇最好的地段。东西走向的中华路和南北走向的仁爱路所组成的T字形,它稍稍偏离横线与竖线的交点,这么设计,可能是为了避免风水学上的“路冲”。从靠东边的窗子望出去,对面从前是财力雄厚的“友信金铺”。从靠西的窗,能看到仁爱路的尽头。打自踮脚看到街道的年龄起,我常常伏在这里看风景。
截图上,最抢眼的是我家铺子正面的两扇窗户,它们是“门脸”的双眼。分置“永益隆”三字左右,而高出一截。每一扇窗户都由11个方框拼成,三个横排,是固定的。能开合的两扇窗门,各有四个,从前都镶嵌玻璃。如今,玻璃脱落大半,两个缺玻璃的框子被三合板封着,其余三个如盲瞳,黑洞洞的。幸存的玻璃勉为其难地映着天光云影。窗子后面是骑楼,地面是水泥铺的,冬冷夏热。以杉木皮作间隔,它从前是父母的卧室。可以想象,到如今,夏日的暴雨下来,“开放式”骑楼内必成泽国。不过,铺内空无一物,楼板都朽坏,任谁也不敢涉足了。
窗子是老铺子的眼睛。我从幼年起借助它看尽尘寰。1953年,五岁,因举右臂弯过头顶,触摸不到左耳,被中心小学的老师认定为“太小”,家长把我送进学校严加管教的阴谋没得逞。这一年3月初,一天,我伏在窗台,为了好听的铜铃声。那是从镇公所当杂勤工的罗超伯手里发出的。窗子正对的仁爱路,尽头就是镇政府。铃声意味着个子高大的罗超伯要发布通知。果然,他沙哑的嗓音沿街撒出。说的是:斯大林同志去世,明天下午三时举办悼念活动。次日下午,罗超伯的铜铃又响了一遍。三点整,我从窗子鸟瞰,人们同一个时间从铺内踱出,成排地站在街旁,都弯腰,垂首,默哀三分钟。周遭一片死寂。还没到关心时事的年龄,不明白为何“姓斯的”厉害成这样?
1954年开始上小学,渐渐懂事了。上一年级时,从窗口向左望,一块三角形的空地,居民称为“墟地”。摆摊叫摆墟,这一处是摊贩们的天下,故名。镇里居民称呼人有特殊的方式,其中一个,是取名字中一个字加上“干哪一行”,墟地的摊档中,最大的是卖新鲜蔬菜的骆源,他的通用名讳是“瓜菜源”。论块头也是他最大,太太个子矮小,但霸气比乃夫犹有过之。叉腰骂赊账不还的,痛快淋漓。我常常被她的尖嗓子吸引到窗口。偶尔会看到一场全武行——瓜菜源和传康公的公子阿合抱在一起,从摆满蔬菜的摊子上滚到地下,两条大汉的背心都滚出缤纷的色彩。很快,被另一个小贩分开,两人骂咧咧地罢手。这一仗,比我正在看的《七侠五义》生动多了。肈因不是欠了菜钱,而是赌债。传康公是卖豆腐花的,摊子流动,有时在墟地,下雨时就搬到永益隆的骑楼下。墟地对面的铺子中,有一间店名没人注意,只知道老板叫“蒸糍六”,他是外来户,原籍恩平,浓眉大眼,卖的是糍糕。清明节近,乡民为拜山必来这里买“行山糍”。
三
成年以后才悟及,早年从窗口看到的,是小镇一去不复返的黄金时段。那年代,生意人多有“茶瘾”。从窗下的中华路往北走百来步,从“国民药房”拐右,就是全镇最有名气的茶楼,叫“永兴楼”。爬在窗口,对视线造成障碍的,是横过街道,高度和所有铺子的骑楼平齐的电线网,上面挂着我们这群顽皮鬼遗下的纸鹞(风筝)。我们用旧报纸、竹片加浆糊所制的简陋玩意,只敢称为“咸鱼头”。纸鹞不是拿来放上半空的,它们是武器。两个孩子故意把手中放的纸鹞拉近,使之交缠,再各施诡计,将敌人的线绞断,或使它变为倒栽葱。眼下的纸鹞,纸早已不见,只存竹子搭的骨架,那是战后的“炮灰”,听任日晒雨淋。
每天早上七点前,街上传来洪亮的咳嗽声和谈话声,老板们向永兴楼走去。我有时接到父亲的命令:看到谁谁谁路过,就告诉他。没电话的时代这是唯一的联络方式。父亲的人脉广泛,自从镇政府为全部商贩作注册,进而成立“工商联”,父亲成为第一任也是最后一任“水步镇工商联”主任,那时,1923年出生的父亲30岁出头,三天两头外出开会,胸前飘扬“燕子尾”(作为与会者标志的红绸带),兴致勃勃。茶楼,不但是他会友的场所,也是他的会议室。
从父亲口里又知道,镇上人称呼生意人的另一方式——店铺名加名中一个字。“酒厂荣”走过去了,他开的是酿制双蒸或三蒸米酒的“荣丰”酒厂。“缸瓦权”走过去了,他的店,从骑楼下到铺尾摆满陶器,盆、瓮、甑、瓦煲、盛骸骨的“金埕”,应有尽有。“壳厂权”走过去了,他的作坊,把从南部滨海渔业区运来的牡蛎壳放进炉子烧成灰,那就是肥田粉。“竞美荣”走过来了,他是老裁缝,擅长“度身定做”,店名“竞美”。毡帽祥走过来了,他在一家铺子的后部租个小房间,承接毡帽修补、清洗、变新的小生意。“百货元”走过来了,这大胖子,开的店是全镇最大的,叫捷元行。馄饨佐走过来了,他的店只有三平方米大,只卖这一种食品。刘医师走过来了,他是西医,开的诊所在仁爱路尽头,从窗子看得见门口。一些人被冠上教局外人莫名其妙的绰号。二尺四,是开杂货店的刘辉,个子矮是矮,但并非真的如此可怜,这一诨名为的是和开鞋店的高佬相对照,后者叫“四尺二”。有的人不上茶楼,但极为活跃,在路口出没频繁,首推卤味寻,他的家在临河的世本街,每天大早他挑着热气腾腾的担子出门,三角地有他的固定摊位,卖的是卤水煮的罗卜、牛膜、猪肝、猪肚,太监一般的尖嗓“好靓够味卤味来吖……”足以穿透河边所有街巷。
有些人经过,我不认识,刚好父亲在,便指着下方问。比如一个头顶葵篷行色匆匆的汉子。父亲告诉我,是“篷厂振”。我知道什么叫“篷厂”。那年代,小镇没有可容纳数百观众以上的建筑物。戏班来了,便在俗称“墟顶”的大片空地上,用木柱、衫皮、竹竿加葵叶,搭建临时剧院。有戏台,有用木板加木柱搭的排排座位,四周以葵篷围蔽。迈八字步的振叔是镇里唯一干这一行的老板。戏班一年至多来两三次,其余时间他以刷白灰水为生。“硬是厉害,县城的光声戏院请他给天花板刷灰水。戏院设八百个座位,可见天花板多大,他一个人包干。活计完成,地面没有落下一滴灰水。”父亲指着他的背影,啧啧赞道。
每一次从窗口看到伦叔从对街“华新布匹”走出,我便跑到天井,向下方大声说:“爸,他来了。”父亲正在铺子后进制“镜画”。镜画,是那年代送礼的热门,一块长方形玻璃镜子,上面画着花鸟,嵌在木框。脑筋活泛的父亲,不去专卖店进现成的货,买来成批带雕花的木框加上玻璃镜,自行加工。父亲听到,说,好。搁下锯子或以金刚石为头的“玻璃笔”,加一句:“去不去?”我当然去。蹦蹦跳跳地下楼,随着父亲走进茶楼。伦叔比父亲小两岁,他的生意远胜我家,因有祖荫。他父亲开的店有四家——布店、饼店、百货店和五金店。伦叔是长子,才二十出头就取老爸而代之,当上掌门人。他和父亲是小镇风头最健的生意人,两人惺惺相惜,成为至交。他们在茶楼聊得兴高采烈,我吃饱虾饺、春卷、叉烧包,不肯坐冷板凳,跑下楼去。楼梯上,和正托着一盘蛋挞往上走的伙计撞个满怀。蛋挞撒满一地,我龟缩一边,不敢吱声。伙计边收拾边吓唬:“认得你,找你爸赔。”这一天,我看到父亲就躲。父亲却从来不提。原来茶楼伙计并没向父亲告状。“刘主任”就是有面子。
1956年,我八岁。小镇的鼎盛时代,该数抗战胜利后的1945年到1949年。侨汇重新接通(1930年台山侨汇为3000万美元,占全国侨汇收入三分之一,二战后更多),市面一片繁荣。我父亲这般对我说过,祖屋所在的村庄,有一群年方二十的“金山少”,父兄在美国,他们靠侨批局送来的美元,日子够滋润。到了墟期,便约齐出门,一色白西装,三接头白皮鞋,巴拿马马帽,顾盼神飞,嘻嘻哈哈,路人投以无比艳羡的眼光。职业媒婆连忙向人打听:哪一个是单身?其实他们都有家室。如果我早生七八年,伏在窗口,不难看到这气宇轩昂的一群,要么走向茶楼,要么走向闹市。午后,他们再次出现,手指一律成鈎状,吊着水草,水草下方晃荡着一块猪排骨或一尾大头鳙。本来,买来的食物有专门的容器——篾编的“趁墟篮”,但提篮子是婆娘的事,徒手方显出公子的派头——在放浪形骸与养家活口之间取得均衡。
四
在我的童年时代,镇里的私营工商业虽遭遇过三反五反、土改等运动,但大体稳定。1956年,小镇的孩子们,自从“墟顶”的戏班在篷厂振率领的团队搭建的临时剧院,上演粤剧《宝莲灯》以后,头儿阿亮遂领衔,在父亲所开诊所的后院,上演这出神话剧的简单版。阿亮扮演华山圣母,头上的绣花发箍和簪子是从母亲的梳妆台顺来的,手拿的柺杖,以安上硬纸板“龙头”的竹竿充当。后院的柴扉有人把守,入场券是一枚康熙铜钱。
大人们是不管孩子的事的,各做各的生意。数千人口的小镇有多少行业?开铺子的,有客栈、茶楼、糍糕店、饼店、牙科、中医和西医诊所、肉店、百货店、药材店、酿酒厂、肥料厂、加工牛皮的、裁缝店、糖果店、殡葬祭祀用品店,制棺材和木屐的、算命的、代客写信的。摆摊档,有卖腊肉糖糕的、卖馄饨的、卖卤味的、卖炸豆腐角的。棉布店叫“苏杭铺”。
父亲外出越来越多。过去,我家铺子出卖的“红珠簿”(描红簿)是自家印刷并装订的。那些木做的模具已蒙尘。我爬在窗口看风景,再也没有机会随时提问。有一天,我伏在楼上的五斗橱前做作业,窗口传来街上的骚动,我跑过去,攀着窗柱往下看。原来是消防演习。带头的是父亲,和五六个工商联成员从桥头推着带轮子的抽水机,外表镶铜,金光闪烁。在丁字街中心停下,一根帆布做的水管直伸到横水河里。父亲一声吆喝,抽水机两旁站着汉子,每边两个,手把横杠,一边往上推,一边往下压,水管吸了河水,鼓胀如蛇。父亲把水管的末端举向天际,水哗哗地喷射,水花落处,一道虹彩若隐若现。观众们大声叫好。从此,小镇有了自己的消防器械,不必袭用老法,让居民手拿铁桶,排成一道从水埠头通往起火地点的长队,把从河里舀来的水泼向火场。我居高,比骑在大人肩膀上的孩子看得更清楚。演习完毕,父亲兴冲冲地赶回家,换下被汗湿透的衬衫。我离开窗户,以崇拜的眼光看着33岁的爸爸。他穿上新做的中山装,到工商联设在公园深处的办公室开会去。
1957年,社会主义工商业改造的高潮到了,所有商户和摊贩的财产都归公家,无论是坐镇铺子的老板还是四乡游走的货郎,都变为供销社的店员。祖母眼看着铺子内的货物被搬走,一肚子气。但父亲这位主任,是不能不赶潮流的。庆祝公私合营的大游行已开始,永益隆作为标志性商户,把最大串的鞭炮(俗称“咧咧蓬”,以模拟其巨响)挂在窗外。锣鼓声越来越近,父亲的本意,是让祖父在游行队伍行近“墟地”时把鞭炮点燃。他作为领队,走在大队伍前面头,只见不远处一丈多长的鞭炮依然垂挂在窗子外,末端差点触及地面。我趴在窗口看热闹。父亲离开队伍,疾步回家探究。原来祖父在厨房里抽水烟,提不起凑热闹的兴致。父亲咚咚跑上楼,对我说,快来。让我去找火柴,他把拴鞭炮的竹竿提起,将鞭炮末端拖回骑楼里面,吩咐我划火柴,把引子点着。我太紧张,火柴老划不着。他说,你拿着,我来。把鞭炮递给我。我闭上眼,听到嚓一声,硫磺味发出。父亲马上把鞭炮放到窗外,噼噼啪啪,连带火花。我掩住耳朵。最后,雷鸣一般,“轰”,红色纸屑满天飞舞。父亲和我靠窗站着。父亲苦笑,喃喃自语:散了呀散了呀!
小镇的繁华到此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