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中下旬新冠在武汉流行时,他在小城。
小城是老婆的家乡,老婆家兄妹多,父母都还健在。他喜热闹,也惦记小城的淮扬菜和双沟大曲,把北京的事儿办完之后,就来小城过年。
谁知刚到小城就病了,咳嗽、怕冷、胸闷胸痛。去药店买了几盒药,吃了几日没见效,依然浑身难受。他又去药店。这时武汉已经封城了,小城虽说病例不多,也开始指定医院收治新冠病人,还在几家医院专设了发热门诊。药店老板说,你还是去医院看看吧,别是中招了。
他一听,赶紧去了离家最近的中医院发热门诊。胸片显示肺上有个黑点,又验血做了核酸测试,阴性。医生说,肺部有炎症,我给你开点消炎药吧。烟是肯定不能再抽了。他苦笑,他的烟龄比儿子年龄还长,抽烟已经是生命的一部分了,活着不抽烟,只剩半条命了。
如此,每天除了昏睡,就是去医院挂水,每顿饭大把大把吃药,一遍又一遍地量体温。烟是一口都不敢抽了。过了几天,连味觉都没了,吃饭没胃口,走几步路就气短。外面风声越来越紧,公交停了,小区也限制出入了。最让他挠头的是,离返加的日子越来越近,这烧总也不退,乘高铁上飞机都要测温,这些关卡该如何过?
又去医院,这回挂了个专家号。见到一身防护服的医生,先套近乎:小城发展得真不错,听说刚来了一个北京市长?我老乡。医生笑了:你一北京人,跑我们小城来做什么?“媳妇儿是你们小城人啊,奉命来看看丈母娘和老泰山。”他见医生好脾气,乘机求助:这不返程的票早买好了,过两天先坐高铁去北京,再乘飞机回加拿大,医生您千万得把我这烧给退了。医生一听,拿起电话:“安老师,这儿有个外国人,肺上有阴影,体温持续偏高。测了两次都是阴性。他过两天回加拿大,怕上不了飞机。要不您过来看看?”
专家会诊时,他被护士安置在一间装着铁栏杆的小黑屋里等结果。小黑屋有沙发,有电视,但静得瘆人,像个监狱。他忍不住胡思乱想:要是确诊了新冠,肯定要隔离,机票作废是难免的,温村的家看来也回不去了。只有两周的假,不回去单位会不会把自己开除?
等了两个多小时,医生出来说:没事了,你可以走了。记着挂水、吃药。他松了口气,问,那发烧不让我上飞机咋办?医生说,走之前来复查,看情况再说。
手机铃声再次响起,是哥哥姐姐从国内打到温哥华来,告他的状:穿太少,不得感冒才怪。不应该去中医院,中医疗效慢,应该去小城最好的第一人民医院。不肯戴口罩,太主观,不听劝,油盐不进。
她有点心疼他。一个人住在单元房里,每天拖着个发烧的身子走着去医院挂水。家里有老人,哥姐们也不敢跟他多接触。她和他的沟通,因有时差也时断时续。她劝他去第一人民医院看看,把肺的问题彻底解决,机票可以改期。他说到哪儿都一样,都是那几种药。而且医院那么远怎么去?现在公交都停了。
“可烧总不退。听人讲现在高铁站和机场都在测温,我这样肯定不让上。”他本来就优柔寡断的人,这时候更加没主意了。
“不行啊,我还要回去上班的!延期一周怎么对老板交代?”
这倒是真的。之前她一直在犹豫,想着趁这个机会让他把肺的问题彻底治一下。抽这么多年烟,他的肺肯定早就百孔千疮了。现在看来,他的心比他的肺还要脆弱。姐姐也说,国内的医疗条件肯定不如加拿大,而且现在大家都在忙新冠疫情,其他的病情医院恐怕根本顾不上给他好好治。
思来想去,她对他说:“这样吧,机票不延期也不取消,你那边走一步看一步。”
没回复,过了好一会儿,手机屏幕闪了闪,那边发来一个字:好。
2月1号下午5点,他乘坐的达美航空落地底特律机场,短暂停留之后转往温哥华。这时候距离川普发布的“公共卫生紧急状态”总统令生效时间还有一天,达美今天是最后一个从中国飞回北美的航班了。
他还不知道,此时温村的华人社区已经严阵以待,近期过完春节从中国回来的同胞是所有人的防范对象。
对于接机这件事,朋友给出的建议是:假设从中国回来的是A,去接机的配偶开上A的车,另外找一位朋友跟车,在机场到达处看到A,挥手让A把自己的车开回家。接机的配偶跟朋友车回家并住在那里。A回家后两周内不要出门,由家人给他送饭菜。两周之内没发病可解除嫌疑获释。如果A有孩子没有回中国的,要提前安排孩子带两周的衣物等必需品住到朋友家。
对这个酷似地下党接头的完美方案,她不打算采纳。他们是一家人,这种时候一家人就应该同舟共济,何况他现在是病人,病人需要照顾。她别无选择,谁让她是他老婆呢。
马上就要去机场接亲夫回温村了,她的心绪有些纷乱。不知他在飞机上会不会出什么状况,下飞机时会不会被扣留。万一蒙混过关出来了,自己又该如何应对。她不打算麻烦朋友,这种时候人人洁身自好,生死面前,就不要为难友情了。
据说,新冠病毒有2到8天的潜伏期,潜伏期内患者与正常人无异,却可传播病毒,两周是安全期限。不管他是不是感染了这个该死的病毒,让他在家隔离两周不就可以了?她把他的衣服从里到外拿了一套放入黑垃圾袋,又带上两只N95口罩、两副一次性橡胶手套、一瓶消毒喷液,和一瓶手消毒液,点着了车倒出停车场,感觉有些悲壮。
他随着人流出来了,见到她,高兴地扑过来要抱。她一步跳开,他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傻傻地站在那里。
“你怎么竟然不戴口罩?”她一边拿起喷雾消毒液往他身上喷,一边叫道。
“戴了。拿下来了。这不到家了嘛。”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脏兮兮的口罩。她一把抢过来扔到垃圾桶里,从包里拿出一只干净的口罩伸长了胳膊递给他:戴上!
又递给他黑垃圾袋:去洗手间,把身上的衣服从里到外全部换掉。换下来的放进袋子里扎好再出来。
第一道程序走完,两人上了车。他开车,她坐在后座,全程戴口罩。
“回家后,先洗个澡,高温消毒。还有,从疫区回来的都要隔离14天才能出门。”
“中国可不是疫区,武汉是才是疫区!我又没去武汉。”他一听,不干了。
“那个是政府的定义。现在华人社区要求凡是国内回来的都要自我隔离14天。”
“疫区是有严格定义的,世卫组织都没说中国是疫区,谁敢说中国是疫区?”他很激动,可能是觉得这事儿直接关系到自己的清白吧。
“我又没得新冠,我就是普通感冒。就算隔离也轮不着我!”他越发张狂起来。
“你怎么还不明白呀?隔的就是你这样的!这高铁4、5个小时,飞机十几个小时,可都是密闭空间。高铁车厢多少人?一飞机有多少人?这些人里面只要有一个身上带病毒,所有人都跑不了。”
新冠病毒最可怕的一点就是潜伏期传染。不管他怎么说,一回到家,趁他洗澡的功夫,她还是把他换下来的衣服全部拿到车库里,打算先晾它一周再说。病毒在衣服表面能存活24小时,她早就查过了。
她已经把带洗手间的主卧收拾好,等他一洗完澡就请君入瓮。她想好了,下面14天,他的活动范围就是主卧,其它区域,尤其是厨房,都是禁区。和家里人的沟通可以用微信,不得不对面交流时要佩戴口罩。问题是,她这个设计得很到位的居家隔离计划,需要那个不怕死的他全力配合。
她向单位提交的自我隔离申请被否了。一周前,她给所长发电邮:丈夫本周末从中国回来,自己要去接机。虽然他没去过武汉,但中国现在各地都有病例。为减少同事的感染风险,请假两周居家隔离。所长回复:你有发病症状吗?没有就来上班!她工作的地方是政府部门,平时有各种假期,年休假,病假,事假,照顾家人假,等等,名目繁多。这次她没用别的假而是如实请求居家隔离,以为疫情当前,这个要求所里肯定会批的。谁知道竟然被否决,再提出用别的假也已经不可能了。
他那边请假也被老板吼了:什么新冠旧冠的,快给我滚回来!十几天里压着多少活儿你不知道吗?
她一听他要去上班差点晕倒。看来所谓自我隔离也是有钱人的专利呢,我们打工族时间都出卖给老板了,根本隔不起。他都要去单位跟人厮混了,自己就算能呆在家隔离两周又有何意义呢?她算是开了眼了,这就是加拿大人对新冠病毒的认知!相比中国那边又是封城又是停公交的,简直就是冰火两重天啊。
周一,两人各自开了车去上班。到了所里,楼门口,她见到同办公室的小蒋。
“你怎么来上班了?你老公回来了吗?”小蒋一跳两丈远,好像遇到了鬼。
“回来了,我接他回来的。”她话还没说完,小蒋已经抱头逃窜。
一整天,没见小蒋的影子,估计真被她吓着了,退避三舍了。平时茶歇时间一起散步、午休时间一起跳健身操的好友那天发来电邮,把这些活动全取消了。下午,所长找她谈话:有人强烈反对你来上班,要不你就先在家待两天吧。
她单位有十几个中国人,估计她的出现让他们感到极不舒服吧。她知道这个时候家里有人从中国回来会被人嫌弃,但真的被嫌弃了,心里毕竟不舒服,又想,温村现在不还是零病例吗?犯得着这么草木皆兵么?
为了让从中国回来的同胞老老实实在家待两周,华人社区也是操碎了心,专门组织了义工团,帮这些人采购生活必需品送到家门口。很多华人家长还联名建议中小学不要让那些刚从中国回来的人的孩子来学校,被学校一口回绝。加拿大卫生部长每天在电视镜头前说,现在加拿大的新冠疫情感染是“低”风险,经常洗手,保持两米安全距离就可以了,只是请从武汉疫区回来的最好自我隔离14天。
他说,你看政府跟我说的一样吧?疫区是武汉,不是整个中国。华人社区要求所有国内回来的人都自我隔离是不对的。她懒得跟他争,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对了,你在国内时不是发烧吗?怎么混上飞机的?他得意地笑道:医生给我开了特效退烧药,安检前两小时吃下,与常人无异。想不到吧?更诡异的是,上了飞机,所有的症状都奇迹般地消失了,一声没咳,体温正常。飞机落地时,眼见警察上来带走六个人,没有我,心才真正落地。
她在家里呆了两天,又陆陆续续用事假、照顾家人假叠加,满了14天以后,回去上班。可又传出发现了潜伏期30天、无症状超级病毒传播者的病例。单位里有十几个华人同胞,每一个人看到她,脸上一副抱歉的笑容,谨慎地绕道走。她叹口气:中国回来的人,加上他们的家属,全是落在煤堆里的元宵,洗不白了。
随着国内疫情实现了零增长,北美却呈蔓延之势,美国确诊人数居高不下,政府应对的措施一天比一天严格,加拿大也风声鹤唳,温村的学校、餐馆、健身房、工厂等密集人群聚集区全部关闭了,市民被要求待在家里。她开始在家上班了,老公的公司拿着政府补贴,还在继续正常开工。
她现在的疑惑是,当初老公得的会不会就是新冠?虽说核酸测试是阴性,不是还有假阴性一说吗?如果他是新冠,自己会不会也已经染上,又和他一样自愈了?那样我们俩不就都安全了吗?家里囤的这些口罩、手套、双黄连、板蓝根是不是都可以送人了?
隔天,他接到一个电话:“你好!我是达美航空公司。我打电话是通知你,2月1日乘坐DL188从北京飞往底特律的航班有一位乘客昨天确诊感染了新冠病毒,他的座位号为20F。我们正在跟踪排查这个座位前后两排的旅客。根据我们的记录,您当时是他的邻座,我们需要知道您当时的身体状况和目前的健康状况……”
一口标准的国语,让她在旁边听见,惊恐地捂住嘴:天哪,你这家伙还天天上班的!
“咳声一片。这帮老烟枪,再来一次疫情都戒不掉。”他若无其事地说。
作者简介:文章,江苏省淮安市人,理学博士。现定居加拿大,任职加拿大农业部Harrow研究发展中心。著有长篇小说《情感危机》《失贞》《剩女茉莉》,随笔集《好女人兵法》,译作《瓷狗:方曼俏短篇小说集》《玛丽的苹果树》。现为中国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加拿大中国笔会理事,北美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