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305期。原公众号文章有陆蔚青编辑，胡刚刚编发。）

夜吞噬了世间的一切，我也在一个接一个的哈欠中沉沉睡去。

穿过黑暗之谷，我进入了梦境。梦中，我来到一个广场。这是一个有着中世纪古堡的广场，很多游人在拍照留念，他们都很开心，只有我在努力回忆。我需要坐车回我父母的住处，可是我忘了街道和门牌号，不知道该坐几路车，在哪一站下车，而且也没办法问别人，因为没有具体地址。我站在公交车站牌下发呆，然后我突然醒了，发现躺在自己的床上，莫名惊喜：幸亏是个梦！

这个场景曾经反复出现在我的梦里。有时候是走进了一个住宅小区，里面全部是一模一样的高楼，我忘了自己的楼号和单元号。所有人都回家了，只有我在昏暗的小路上徘徊。过去我以为是因为自己在异国他乡漂泊得太久了，潜意识里有“找不到回家的路”的焦虑。今年，八十八岁的老母亲得了阿尔茨海默症，在家陪着父母的哥哥说，老母亲中午趁大家熟睡偷偷溜了出去，然后就找不着家了，最后被一干人在小区大门外抓获。我听了吓出一身冷汗，原来那个梦是暗示我会得老年痴呆！

我一直对人睡着了之后去了哪里心怀恐惧。我不相信梦只是意识深处的欲望和焦虑，它绝对不是一个单纯的心理活动，更不是人脑释放的神经脉冲，梦被科学家和心理学家们概念化了。我觉得梦境很可能是在另一个时空真实发生的事情，对现实有神秘的预警作用。如果说白天是人间的活动，梦则是人在灵界的活动，虽然不至于像庄周梦蝶那么玄幻。两河流域的美索不达米亚人相信，在睡梦中，人的灵魂或者灵魂的一部分会离开身体，而灵魂真实去过的地方和发生的事情就形成了梦。中国古人有相似说法：做梦时人的魂会分为两部分，一个离开身体四处游荡，另一个留在体内。古埃及人则笃信梦是某种神谕，传递来自神的信息，他们认为接近神意最好的途径就是梦。最早的希腊人宣称，神会在梦中亲自造访做梦者，他从钥匙孔中进入，留下信息后从同一条路径离开。

所有这些似乎都印证了我的猜测：梦是灵魂的真实活动。而且我知道在活动过程中，身体是有相应生理反应的。记得有一次，我在梦中因为母亲不给我买新衣服而哭得很伤心，哭醒了，发现眼角全是眼泪。

我的睡眠一向很好。年轻时经常熬夜，睡眠就像自来水，召之即来。后来年龄大了，入睡没那么容易了，晚上只要保证11点之前睡觉，基本没有大问题。但是自从开始写作，每过一段时间，总会有那么一两天，我会在凌晨三点多钟突然惊醒过来。这个时间点很尴尬，起床吧似乎太早了，外面天还是黑的。接着睡吧，又不能很快入睡，就只能躺在床上胡思乱想。常常是翻来覆去一个多小时后又迷迷糊糊地睡过去，早上七点多完全清醒。虽然看上去睡足了八小时，实质我的夜像被戳了一个洞，变得不完整了。

我上网搜了一下，想为这个现象找个说法。有一种理论是，按人体的自然节律，正常睡眠到三点多就结束了，过去古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时候就可以起床了。而中医经络学则给出另一种解释：人身体五脏六腑的经络的排毒修复时间与十二时辰存在一一对应的关系。夜间几点醒就说明对应这个点儿的经脉不通，三点到五点寅时正好对应肺经，肺主气，寅时肺主分配气血给其他脏器，这个时辰人要进入深度睡眠才能完成分配。这段时间醒是最不好的。最近年检发现我的肺上有个结节，似乎验证了这个说法。

虽然这个短暂的睡眠中断对我的身体造成某种隐患，我却有点乐在其中。因为我发现，一天二十四小时，我的脑细胞在这个时间段最活跃，几乎所有的灵光一现都发生在这个时候。它让我想到神笔马良，白胡子老人给连颜料都买不起的穷孩子马良一支神笔，莫非上帝见我酷爱写作却天资愚钝，动了恻隐之心，送了我一个装满灵感的“黑洞”？夜晚是属于神灵的，我把夜间三点多的这个睡眠漏洞定义为“神洞”，它像宇宙黑洞一样，聚集了来自造物主的神秘能量。他老人家是不是从钥匙孔里进来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一定在凌晨三点造访过我。我对此深信不疑。

科学已经清楚地解释了一年中四季更替，每日的白昼与夜晚轮回的物理原理，但由于神洞的存在，夜晚对于我依然是一个充满了神灵与未知的世界。

今天凌晨三点，我的“神洞”准时开启，十五年前发生在丽江古城的一件事浮上脑海，清晰地出现在我眼前。事情过去了这么久，我已经差不多彻底忘记了，虽然那次经历，完全可以用“惊魂”二字形容。

那是2006年暑假，儿子小学毕业。我们想到上了高中他就该开始忙了，不如趁这个机会带他回中国好好玩玩。我们首先去了云南的丽江古城。

到达丽江古城的当天，我们没有安排活动。稍稍休整一下，便去吃晚饭。

从住处出来，一家三口信步来到一家小餐馆，点了过桥米线，和素炒青笋。吃完饭后儿子要回客栈，我和老公想去逛四方城和酒吧一条街，就同意他自己先回去。我交待他遇到第一个岔道向右拐，老公怀疑地说，是往左拐吧？我说没错，就是往右拐。儿子走后，我和老公把瓶子里剩下的啤酒喝完，决定先回去看看儿子是否已经平安回到客栈。

凭记忆，我们沿着来路往回走，右拐后又左拐，照理说就是我们住的那家挂有“果留香”牌子的客栈了。可走了好远，也不见“果留香”的踪影。这时候，我们才意识到，我们迷路了。

老公是北京人，早就习惯了北京街道中规中矩的布局。北京连胡同都南北东西地走向清晰。而古城的街道就像孩子信手涂抹的线条画，歪歪斜斜，极为写意。街道两旁是门脸一模一样的客栈或店铺。店铺里卖的东西只有五种，玉石，银器，皮具，少数民族服饰和手工艺品。没有任何能唤醒我们记忆的特殊标志。在转了几圈又转回原地之后，我和老公真的有点慌了神。突然想到独自一人回客栈的儿子，我们俩不由吓出一身冷汗：两个生于斯长于斯的成年人都能迷路的地方，对一个只有13岁、中国话都说不利索的黄香蕉意味着什么？我突然想起来吃饭的时候，我曾经说过，大家记住了，咱们住的地方叫果留香。现在，我们把希望完全压在吃饭时顺口说的这句话上。

但很快，我的这点希望也破灭了。因为我们问了几个当地人，都说不知道“果留香”客栈。后来我们才知道，其实“果留香”并不是客栈的名字。当时朋友帮我们预定的旅馆是古悦客栈。可到那里之后，老板娘说里面正在装修，临时把我们带到她朋友开的另一家客栈。因此，我们连现在住的这家客栈的名字都不知道，地址就更加不清楚了。只是出门的时候，看到门脸上挂了一个“果留香”的牌子，便以为这就是客栈的名字。而事实上，这只是楼下一个水果吧的名字。难怪人家不知道。这时候，我们基本已经肯定，儿子也迷路了。

这时已是晚上11点多钟，很多商店都在准备打烊关门了。想到这一条条窄窄的街道即将空无一人，迷宫一样的古城漆黑一团，我们的儿子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无助地游荡，万一再碰上个把坏人，我的心被恐惧深深攫住。一向宽心的老公显然也急了，他问站在路边招呼客人的纳西族女孩：要是有孩子丢了怎么办？这里有警察吗？那女孩说，古城里没有警察，孩子丢了只有自己一条一条街地去找。我和老公彻底绝望了。

突然，我眼前一亮，这不是我们下午来过的古悦客栈吗？赶紧拉老公进去。老板娘听了我们结结巴巴的描述，说了句：“这好办”，就让一个服务员带我们回客栈。路上，我对老公说，要是儿子自己摸了回来，我会佩服他。

跨进门，我几乎是颤抖着声音问迎上来的女服务员，那个跟我们在一起的男孩儿回来了吗？女服务员说，早回来了。我的一颗心这才落了地。那一刻，我爱死了这个十三岁的少年。

至今我都不知道儿子是如何回客栈的，问了他几次他都不屑回答。我猜很可能就是在那个我和老公记忆有分歧的第一个岔口，他听从了他爸爸的话，而他爸爸，则听从了我的话。正确与错误，就是一念之间。

只是为什么两个在中国土生土长的成年人经过深思熟虑作出的判断，还不如一个少年？是生活经验磨掉了直觉，还是神灵希望我们从中领悟什么？

从那时起，我不再因为自己的身份而自以为比儿子高明。

在这个世界上，总会有一些事情处在我们认知的盲点区。它们存在的意义，就是提醒人类对造物主，对大自然，对世间万物，存有敬畏之心。对身边的人和事，保持应有的尊重和谦卑。

比如灵界和神灵。

中国传统文化认为，灵界是佛的世界，即众佛、诸菩萨等在天界所在的一方领域，灵界与冥界、仙界形成了“三界”，虽然“三足鼎立”，三界的关系却息息相连。只是这个世界唯有阴阳眼或者有道行的行者才能见到。但世间万物皆有灵，只要有诚意一心向道，即可进入灵界修炼。功德圆满便可得窥大道，飞升至九重天，变身天神或天仙，从此长生不老，呼风唤雨，在人世和灵界随意往来。

对于普通人，这样的描述未免太过玄幻了。

多年以前，美国哈佛大学的一间实验室里，一位女教授正在做一个核裂变实验。突然，她发现有个微粒离奇消失了，于是这位叫做丽萨·兰道尔的女教授大胆提出了一项革命性假说：我们的世界存在一个人类看不见的五维空间。

国际物理学界为之震惊。

根据爱因斯坦广义相对论，人类生存的三维空间加上时间轴构成四维空间。五维空间的假设挑战了爱因斯坦。

丽萨说，我认为存在第五维空间等其他维度，如果这个假设正确，那么其他空间离我们并不遥远，甚至可以说近在咫尺。只是它们隐藏得很好，我们看不到而已。

丽萨·兰道尔的理论中，明确指出灵魂真的存在。灵魂原本寄住在人身体里，人类失去生命后，它就会前往“第五维空间”，一个人类觉察不到的地方。就像那颗丢失的微粒一样，既看不到，也感受不到。科学界对濒死体验的考证和研究，也证明灵魂是真实存在的。

设想一下，在广漠的宇宙里，有一个独立于现实世界的灵界，那里是众灵聚集之地，亦是人类灵魂的居所。人类所有精神层面的东西，艺术、爱情、友谊都在这里永久存在，这是一件多么令人振奋的事情！

只是灵界与我们生活的现实世界是平行的，活着的人不能进入，人只有在瞬间死亡的时刻才能和灵界进行沟通。

如此，属于“第五维空间”的灵界似乎确实与芸芸众生无缘。但我想，由于某种不可知的力量，或者两者的壁界发生了泄露，这两个世界也极有可能产生交集。

轻者如做梦的人，睡眠中灵界与现实打通。重者如阿尔茨海默症病人，他们的灵魂从泄露处逃逸了，只把肉身留在现实世界。于是在众人眼里，他们就成为失去记忆，行为举止怪异，不可理喻之人。

我的神洞，应该就是这种短暂交集的产物。从任何意义上说，丽江古城的经历都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它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穿越15年的时光隧道，来到我面前，便具有了神谕的效力。洞主为何要从我记忆的深海里打捞出这件事呢？突然，我想起正在进行的征文大赛，大赛主题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