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化学家最后的选择(小说)
■卢迈( 纽约)
一
那儿有一座荒废的庭院,四面的树木包围着一大一小两座平房,现在人去楼空,野草蔓出了篱笆之外,引起了四邻的不安。
那座庭院因两年无人缴纳地产税,又没有人代为管理,经警方调查之后,政府部门及银行委托我工作的房地产公司进行房屋检查、估价及出售。于是我被派去执行任务。
老实说,我对那荒院心怀恐惧,目前我们掌握的资料很有限,对房主了解得不多,只知道他失踪了两年。经警方调查,虽然知道下落,但属隐私信息,不予公开。
如果那座房子里曾经发生过不幸的事情,作为房地产商必须向买主交代清楚,如果买主住进去之后才知道是凶宅,我们会被控诉。因此我决定在检查房屋之前,先到附近走走,向邻居打听有关情况。
一天下午我走到荒院对面的路上,夏天的灿烂阳光照进院子,那座房子显得并不那么可怕了。附近一位白人老太太坐在她的木屋前喝茶,我向她问好并说明来意后,老太太对我说,“这房子的主人从来不与邻居说话,一部灰色的福特车从院子开出开进。我在这里住了二十年,未曾看清他的样子。我的儿子有个朋友是电工,曾经到他家修过电线,他说那房子的主人是个化学专家,有一间实验室。他身材高大,沉默寡言但很有礼貌,付给他的工钱比别人高两倍。话传出来,大家都对那位邻居产生了敬意。”
“一个有学问的人,”老太太直接说出她的看法。
“有警察来过他的房子了吗?”我问。
“他住在这儿的时候从来没有警察来过,房子丢荒两年了,最近才有警察进去调查。”老太说。
“就是说,屋里没有发生过什么事?”
“没有,我想是他走了,或在外面出什么事了。”
老太太的话说明那荒院并非凶宅,我便放心了。
二
一个星期后,我们一行三人开始进屋工作,当然,事前已由警察撬开所有的门,换了新锁。我们把车停在车房门前的通道,免得停在门前受人注意。
我们要检查几个项目包括白蚁、煤气、水电、房子的年份、建造材料,造价等等。
荒院内的两座房子下半部是由石头砌成,很坚实。
较大的房子用作住房,内有起居室、卧室、厨厕、浴室,加一间书房,一本本精装书籍整齐地排列在书架上,大都是化学专著和辞典,还有几本犯罪学的书。卧房的床上,被子整齐地叠着,说明主人离家之前生活正常,心情平静。衣橱里还散发着杀虫剂的气味,厨房的墙上挂着一块小黑板,上面有个时间表,从星期一到星期日七天,下面都有一些化学分子式。起居室有一张长沙发,墙上挂着一张门捷列夫元素周期表, 没有一幅画,这一点与其它美国家庭很是不同。
我把元素周期表取下来收好,免得在清理房子时被当作垃圾扔掉。门捷列夫元素周期表我在高中的化学课学过,门捷列夫我最崇拜的科学家之一。
较小的那间房子,打开门就能闻到空气中残留的某种酸味。这是一间化学实验室, 长而宽的桌子上放着试管架、显微镜、酒精灯,还有讲义和笔记本。出于对学者的尊重, 我把那些讲义和笔记本收起来,放在了一个塑料袋里。
三个小时的检查工作结束,一切情况良好,只剩下铲草、清理和装修。估计这房子可卖七十万到八十万美元。
我们走出院子时,有一位年约二十八九的女子在大门边等侯,见到我们,先打个招呼,问道:“这房子要拍卖吗?”
“你想买这房子?”
“可不可以进去看看?”
“下个月的第一个周末公开参观, 到时你可以来看房子,”我递给她一张名片,司机和我和及两位验房员就匆匆离开了庭院。
第二天,我在公司接到一个电话,估计是昨天在庭院门口遇见的那个女子。
“我叫刘易斯李,我认识这房子的主人。”
我马上紧张起来:
“可以提供有关房主的情况吗?”
“我需要你的帮助。”她说。
“尽管说吧。”
“不想在电话里说,也不想到房地产公司去, 因为是私人的事情。”
我答应她在区图书馆的二楼与她见面。
“你是房主的朋友?”在图书馆一见到她我就问道。
“是的,我是他的部属,我们曾在市属的化学实验室工作,我是实习生。”
“我要怎样帮你?”
“因为我以前拜访过那房主,遗留了一些东西在那儿,想你帮我取回来。”
“什么东西,有什么凭据?”
“是我写的论文,上面有化学博士的意见,还有一封推荐信,论文有我的签名和他的签名。”
“在哪儿?”
“在他的实验室里,”
“他到哪儿去了?”
“先帮我取回我的东西,我再告诉你吧,那些东西对我来说很重要,我不知道他一去就不回来......必须在清理房子之前拿到, 否则就会当成垃圾了。 这一天我等了两年了,我联系邻居, 一有消息就告诉我。”
我答应了刘易斯李,找一天带她进屋取回她的东西。
我选择了星期一,因为那天房子装修,只有工人在工作,我请她提前半小时来,本来拿东西要经公司批准, 手续将会很复杂。
三
我拿了锁匙,赶到荒院,刘易斯李己等在门口。开门进院,她显得很激动,眼晴己经发红。我们向实验室走去,她径直走到角落的小书桌,拉开抽屉,果然拿出一份文稿,稿子上有她的签名,我校对了她的驾驶执照,同意她拿回她的论文。
然而,她并不想马上离开,要求我让她最后一次参观这个房子,她的脸上流露出她对房子的无限情深。
我请她去吃午餐,让她告诉我这座房子的故事。
“请问你的学历是?”在餐厅里,她直截了当地问我。
“大学毕业,数学专业。”我说。在美国没有人这样提问,我有点恼火。
“好,你要答应我,不要把化学博士的事情公开,好吗?”
“Ok。”
“他是化学博士, 又是犯罪学博士。他的职责是为犯罪案件搜集检验证据并出庭作证。我是读生物化学的,与他一起研究一个项目。”
她停了一下,舒了一口气,继续说:“化学博士从不相信上帝,他是一个‘铁杆’无神论者。这种人在美国只占百分之三。他说上帝就是门捷列夫元素周期表。一切的物质,包括人类、动物、植物、海洋生物、金属、泥土、矿物质、水等等,分解后都变成元素,并可以在元素周期表上对号入坐。未发现的元素位置就空着,有代填补。”
刘易斯李显得很兴奋,说话变得坦然了。“因此,他不信宗教,他说群居的人类必须受秩序和行为道德的制约。他常常以中国人为例子去证明他的观点:中国人遵循几千年来的哲学思想和道德观念,与其他族裔相比,中国人的犯罪率较低……”
她停了下来,翻开那叠稿子,里面夹着一个信封,说:“这就是博士给我的推荐信,凭此,我可以申请再读硕士学位, 可惜太迟了。”
“你经常到他那儿去吗?”
“是的,我们在研究一个项目。本来.......”
“本来什么?”
“本来,要是我主动一点,尽一点努力,说不定他就不会离开这儿的。”
“他会与你待在一起吗?”
她点点头,“他已经60岁了,比我大30岁,虽然与他在一起两人都觉得很充实、很融洽,彼此知道对方的价值,并且可以合作做我们的研究,但是别人会怎样看,为了留在美国,跟一个老头子过?”
“我们要为自己活着。”我又插嘴了。
她没有反驳我,脸上露出后悔的表情。
“他结过婚吗?”
“没有。他告诉我他在爱情上很失败,他谈过两个女朋友,第一个是中国留学生,那女孩不嫌他年纪大,很崇拜他,一天与他去喝咖啡,他先上洗手间,她就给他的咖啡加糖,他回来看到她在他的杯子里倒白色粉末,他就没有喝那杯咖啡,另外叫了一杯果汁。中国女朋友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一气之下跑了。她不知道咖啡加糖是对方自己需要做的事。当然,作为一个犯罪学家,他的反应也过于敏感。”
刘易斯李喝了一口茶,继续说:“第二个女朋友是美国人,第一次见面,她就把他带回家。那女朋友有意留他过夜,当他把裤袋里的东西掏出来,准备去浴室时,她发现他竟然带着一把手枪。他解析说早上要去调查一个案子的现场,必须带枪,那女朋友相信了他。进入浴室时,他又把枪带了进去,说男人在沐浴和做爱的时候最容易受到攻击,那女朋友顿时对他失去兴趣和爱意。推说不舒服请他离开了。”
“这就是职业病。”我说。
“正是这个原因,他觉得自己该一个人过日子。有一天,他对我说,他现在为爱情作最后一次努力,我知道他的意思,但我没有表露我的感情……”
“要是你对他说你愿意与他一起过日子,一起作研究,这座房子就不会荒废了。”我说。
她叹了一口气,黯然神伤。
四
为了远离伤心的话题,我问她厨房墙上黑板写着的化学符号是什么意思,她说那是他早餐需要的营养,是有关蛋白酶、淀粉酶、糖酸、酵素之类的东西,他喜欢每天改换食物以吸收不同的营养。
“那么,实验室黑板上那一串化学符号又是什么?”
“那是一个有机化学的分子式,”她居然在餐巾纸上写出一条很长的大写字母和数字,“那是我们正在研究的一种抗衰老药。他总觉得时间不够用,觉得他自己需要抗衰老。在离开这儿之前,他多次谈到生命科学和人类疾病的问题。他说自己去世时,将没有妻儿为他举行告别仪式,而自己的事业也未曾有任何结果,想到人生竟是如此,真是遗憾得很……”
“这是你最后一次见到他吗?”我问。
“不, 还有一次。两个月后,他打电话叫我去,说我的论文已经看完, 他已写了推荐信,叫我拿回去。我看到他时,觉得他有点儿变化。他的身体和精神都与两个月前显然不同。他与我谈到灵魂,他说人有信仰和思想,有感情和性格,有七情六欲,人的智力有很大的差别,这些东西怎样归到元素周期表上去?最后他告诉我他得了白血病。”说到这里她就打住了。
“请你把他最后的情况交代一下,使我工作起来心中有数。”
她想了一下,再次提醒我,为了对博士的尊重,不要公开此事,然后她继续说下去:“他交给我一个信封,他说他不久就要到加利福尼亚去,那儿有他认识的白血病专家,治疗一段时间。他说回来之后会来找我,让我回家后再看给我的文件,并希望我能继续到研究院完成项目,在暂短的人生中多做一些事。那时我预感到他与我将有一段很长时间的分离,不禁伤心起来。他站起身,把我送到门口,在我的脸上轻轻地吻了下, 说‘你是我一生中最理想的伴侣,可惜我得不到 你。你年轻,有天份,有前途,把我忘了吧。’我说‘ 其实没有顾虑年龄的差别,我们可以一起生活, 一起做研究,死后会有人为我们献花的……’我强作笑容,我想我对他说这番话太迟了。他苦笑一下, 似乎决意要走了,说‘等我回来吧。我病好就会回来的。’”
“我当时很激动,又很伤感,为了不让他看到我的眼泪, 我匆匆告辞,把我的论文落在了他的实验室。”
她继续说,“回家以后,我拆开信封,看到三页说明文字:那是一家名为‘时代转换公司’给他的信。时代转换公司是一个人体冷冻实验室……”
我以前也听说过加州有这么一家公司,专门在人刚死的时候做人体冷冻,100年后解冻,希望所有的病都会治好,可以重新做人。
她开始哭泣, 把那份说明书推给我, 让我自己看。我于是翻到下一页,这一页列出了冷冻人体的制作方法和收费标准。
看到这儿我不禁打了个寒噤,那时刘易斯李的脸色已经恢复平静。搞科学的人毕竟是理性的,也可以说是冷血的。的确,人人都会死,又何必惧怕呢。
“那么,化学博士是在加州治病还是……”
“已经两年没有联系了,估计已经……”
“那么,化学博士相信100年后他会复活吗?”
“我想,真正的原因不是这个,他知道人体只是细胞组织,他想知道人的肉体和灵魂是怎么一回事,他希望他的疑问能在来世得到解析。他想,与其走时冷冷清清,不如以自己的身体去作一次科学实验,也算是对人类的一个贡献吧。”
这个故事讲完后,我们为化学博士默哀了15分钟。在刘易斯李站起来打算离开的时候,我问她:
“你想买下这座房子吗?你有绝对的优先权。”
“假如我有钱的话。”她耸一耸肩。我陪她去取车, 请她保重,说有事需要帮忙我一定尽力。
房子拍卖的时候,有很多人来看。当买家问我以前的房主哪儿去了,我说“他住在加利福尼亚,他买了一所新房子,因年老不便行动,委托我们为他出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