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与医生

                                                                  卢 迈

 

他忍着强烈的咳嗽,走進湯姆醫生的診所,今天他是來看最後结果的。不祥的预感使他心跳起來。他是一個噴涂工,在一間傢俱廠工作了二十四年。每天聞化學凃料的氣味,聞慣了,還覺得香。

啊,你來了”。醫生側頭望了他一眼。

醫生翻開助理送來的病歷,在電腦上找到他的擋案,他坐在椅子上比醫生高出一個頭,他不敢正眼看醫生,只盯着他粉紅色的頭頂上,用髮膠梳成的一排排平行發亮的金髮。

唔,是肺癌”,醫生看着檢驗單自言自語,其實他知道病人已經聽到了。

醫生把两張底片放上掛墙的燈箱上,两片肺葉的中央都有一個黑影。

醫生又拿着一份報告,以審判者的語氣對他說:“這是肺癌,而且是晚期了。你應該早點來看我,你做的是噴凃工?肺部長期受化學氣體的刺激,而且,你還抽煙,十五分鐘前你還在抽,我聞到了你身上的煙味,你是從幾歲開始抽煙的?”

年青的時侯...... 醫生,我沒治了? 你說的是肺癌?”

他吃驚的是肺癌, 抽煙的人常常聽到這個詞, 為了抽煙那種感覺,煙民視死如歸。他吃驚的是醫生竟直接了當地,在他的面前,宣告了他的死刑。

病人在醫生的眼中, 是一堆器官, 一個细菌的窩...... 生命有尊嚴嗎?

那麼, 我還能活多久?”

難說,三個月, 半年,或許......”

或許什麼?”

祝你好運。” 醫生說。

 

他站起來就要離開診所。女助理很有禮貌地與他說再見。他順手拿了一張湯姆醫生的名片,發瘋般地冲出了大街。

 

他辭了職,他今年只有四十二歲,公司發給他一筆退職金。他把自巳的東西收拾一番,除了一套釣魚的工具,幾乎所有的東西都扔掉了。他用信用卡结了各種的賬,退掉了這間住了二十多年的小公寓,告訴房東,他要回老家去了。

他把開了八年的福特車,里里外外地清洗乾淨,車頭上掛一幅印有白色骷髗的黑旗,一個星期後,他就出發了,車開上了高速公路,從N市向美國中部開去。

 

開了兩天的車,回到他的故鄉A鎮。這小城鎮在密西西比河的一條分支旁,只有幾千人,美麗,安静,是他出生的地方, 在那兒他渡過了童年和少年。

 

1

第一件事是去看母親的墓地。生母和養母的墓是在一起的。他的母親是單身媽媽,生他時侯難產而死,鎮上一位寡婦把他收養了。他只讀了高中,十八歲時他離開了養母,到N市做噴塗工。養母在六年前去世了,他把養母葬在母親旁邊,讓她們作個伴。每次回來看她們,就在墓碑的邊緣放兩塊彩石,彩石是他用心收集的,養母在生時,他兩年回來看她一次。現在墓碑旁邊有十幾塊彩石。這次他又帶回三塊,兩塊為兩個母親,一塊為他自己。

 

他的世界變了,變得那麼乾淨,清爽,城市的喧鬧與塵埃,都離他遠去。就走進小城鎮,一切還那麼熟悉,沒有人認得他,他到以前住過的房子流連,想找小時候的哥們,但是他們都離開這兒,到別處工作去了。

他走到兒時常來的那一片叢林,有幾十棵桉樹,有腐葉和新鲜鳥糞的味,小時侯他就是從草地上找到鳥糞, 然後爬上這棵樹上掏鳥蛋。

他想:那時我真壞,一只蛋就是一只鳥,一個生命,我掏了那麼多的鳥蛋現在該遭報應了吧。

 

生命剩下的日子, 開始以倒數時間計萛了。可惜他才剛步入中年,幸好是單身。最後的時光,就在這兒渡過吧。這兒有美麗的回憶,有童年的故事,養母愛他,還有麗莎,中學時的同桌,他常帶她來這兒,掏到的鳥蛋全給她。後來她家又遷居了,他再也見到麗莎。他找到以前與麗莎掏鳥蛋的那顆樹,巳成大樹了。

 

他在鎮上租了一間小屋,離河邊很近。新的生活開始了。

那時正值夏未,他每天在太陽出來之前,就來到了河邊的叢林,這兒很多蚊子,所以沒有一個人來。陽光照在浅绿的草地上,地上長满了黃色和紫色的野花。桉樹林發出淡淡的藥味。他在草地上打滚,露水沾濕了他的衣服。然後,他把衣服脫個清光,跳進河里游泳,喝幾口水,想象清澈的河水能洗滌肺里的塵埃。

 

那天他試着爬上那棵大樹,他感覺自己的體力很弱,爬不上去了。他找到一棵小樹,卻發現有一個鳥巢,只踮起脚尖就看到了一窩剛孵出的小鳥,張大的嘴象小喇叭,等着母鳥餵食,母鳥一大早就去尋覓小虫,來回幾次,直到小鳥都吃飽了,母鳥就會抱着住小鳥休息。

他决定在自己的時間表上加一個節目,每天上午在母鳥外出尋食時,就來這棵樹下守護。

他怕小鳥被老鷹叼去。他要等母鳥回來後才去游泳,他要守護它們,直到小鳥長大。為了小鳥,他不再抽煙,因為煙味會傷害它們的健康,就這樣,他戒了煙。

 

午飡是三明冶和一瓶橙汁,一切從簡了。午飯後他就開始在河邊釣魚。

幾個小時釣到的都是小魚,他把它們放回河中,嚴守釣魚規則。他沒有釣到大魚。這條河的水太浅了。但是當他看着小魚從他的手中,放回河里,它們蹦跳着,倏然消失,它們重获生命和自由的狂喜,使他心里一震,以前他在不同的河里釣魚放魚,從來沒有這個感

覺,他沒有把魚當作生命。

 

2

一個月很快就過去了。

 

小鳥長得老快,原來粉红色的肉團已長出白色的軟毛。嘴巴總是張着,搖晃着光禿着腦袋,眼巴巴朝着一個方向望,樣子很丑,也很可憐。他想,如果母鳥在外面有個不測,這五個傻瓜很快就會死掉。

一天,直到黄昏,母鳥沒有回來,他想到的事果然發生了。他挖了幾條蚯蚓,用小刀弄碎,用小鉗子鉗着,一只一只地喂飽,拿一條小毛巾,蓋着五只小家伙。夜里他睡不安,想着母鳥巳成為老鷹的午餐了。第二天黎明,他拿着手電筒到樹林去,看小鳥還活着,從此,他就要担當起母鳥的責任。

他天天一早起來找蚯蚓,喂小鳥,之後用小毛巾盖好,讓它們如有母鳥的溫暖感覺。

 

那天下了一場大雨,河水上漲,他釣到兩條大魚,在水退的時侯,他發現河邊的沙堆里,有一種蛤。他掌握了河水的漲退的時間,釣到較大的魚,又抓到很多蛤。大魚晒干储藏,蛤拿來做湯,非常美味,配上意大利麵,在N市,這顿晚飡會很貴。

他用一個大塑料箱,放了河里的沙,把蛤养了起來。

 

照顧小鳥,游泳 釣魚,撿蛤,成了日常事務,這樣他又活了兩個月。

 

天氣似乎變凉,秋天漸漸近了,從河里還釣到肥肥的鱒魚,沙滩上检到的蛤也可以曬乾,看來,他的儲備夠他吃幾個月。

然而小鳥怎麽辦?秋天沒有蚯蚓,它們吃什麼,它們食量很大,可以站立了。有两只傻瓜還試着拍翅膀。

蚯蚓越來越難找,虫子不知藏哪兒,他束手無策。試試喂河蛤吧,他靈機一動,為什麼不!剝了壳,搗碎了十幾只蛤,幾乎有半碗,喂它們,一口一口地吃得快,吃得歡。傢伙們,吃到海鲜了。

那天晚上,他睡得很香,次日早晨來到樹林,掀起鳥窩上盖看的小毛巾,啊!天呀,五只傢伙全死了,旁邊一大灘白色的鳥糞,它們是拉肚子死的。

他在樹下挖了一個洞,把它們埋葬,插了一個木碑,寫着:為我的無知而死。

他想,無論如何,母鳥死了,小鳥們過得了秋,也過不了冬,而且,誰教它們飛呢? 想到這些,他十分的無奈。

 

三個月過去了, 他居然停止了咳嗽, 由於游泳, 肚子上的贅肉不見了。個月來,他看日出,日落,釣大魚,放小魚,餵小鳥,拾蛤,看水漲水退,他對自然與生命的關系有了一些認識。醫生所說的話,看來不必那麼認真。所有的生物,都由自然來安排。

他好好地活了三個月,沒有死,他買了一瓶威士忌和一塊咸肉來慶祝一番。

 

秋天的樹林色彩斑斕,樹下复蓋着厚厚的落葉,他每天在落葉上打滚,躺上一陣子,桉樹的氣味使他的呼吸順,喝了幾個月的蛤湯,體內好象輕松了.

3

 

樹林里结滿一串串紫藍色的漿果,小時後常常採一藍子給養母吃,她告訴他這是藍莓。現在他每天採一堆藍莓,坐在河邊,一邊釣魚一邊吃。

他習慣了這兒的一切,他再也不想回那個工廠,那個污煙瘴氣的地方了。這兒是我的天堂。在這兒呆到死,也是幸福的。

每天,他快快活活的過,努力把醫生說的話忘記,半年過去了,這回他買了一瓶美酒XO ,來慶祝他檢來的六個月的生命。

 

他本想到鄰近的中城G市,去打個長途電話,問問湯姆醫生,到底是什麼回事,六個月過去了,他沒有死,還健康了。

後來他想,還是過了冬天再說吧,如果能撐過冬天,再問湯姆醫生,起碼讓他大吃一驚。他太傲慢了。

 

冬天 他仍然每天去樹林,下雪了,只要不結冰,他還跳到河里,淌着河邊的水,試試還能找到蛤沒有,他堅持每天冬泳,他不明白冬天蛤到哪里去了。鳥是侯鳥,一年可以换兩個不同地方過活,而人,却要守着一個房子,一件工作幾十年。他慶幸自己能有這個機會出來走走,見到以前沒見到東西,想到以前沒有想過的事。樹呀鳥呀蛤呀,使他知道生命是怎麼一回事。夏天秋天储藏的魚乾和蛤乾,能讓他好好享受一陣子。

冬天很長,四,五個月過去了,樹林的枝頭長出了嫩芽,春天快來了,他在這兒過了十一個月身體一天天結實起來,他好象恢复了健康。

 

這時,他真的要打個電話給湯姆醫生,問他是不是誤診了。

那天,早飡後,他帶上湯姆醫生的名片,開車到G市的郵局去,那兒有長途電話可用。

電話接通了:

哈囉”

有什麽可以幫你?

他聽出是湯姆醫生的女助手在說話。

我是湯姆醫生的病人。”

你是否要預約看病?”

我以前看過了......我要問湯姆醫生一個事。”

在。”

他以前說過, 我得了肺癌, 只能活三個月到半年, 現在差不多一年了, 我還沒有死......”

電話那邊傳來了笑聲。

祝賀你!”

 

你還記得我嗎?”

這兒的病人很多。”

我住得很遠,我能跟湯姆醫生說两句話嗎?

4

診所改名了,現在是蒙哥馬利診所。”

那麽湯姆醫生呢? 搬哪兒了?”

......去世了

......什麼時侯?”

就在两個月前。”

發生什麼事了?”

他得了癌症。”

...... 他去得痛苦吗?”

一點也不。”

.......?”

他是安樂死的, 只打了一針

在哪打的針?”

......

咔嚓一聲,電話那邊收了線。

 

他手中的話筒掉了下來, 他沒有覺察,那兒呆了半個小時,淚水從眼角流了下來。後悔啊後悔,秋天的時候,原想來這兒打電話給湯姆醫生,結果沒有來,要是早點把自己的故事告訴湯姆醫生,讓他來這兒,他會得救的,也不用打什麼安樂死的針......

在回家的路上,想着安樂死”這回事, 令他心慌慌幾乎撞了車。

 

那天晚上星光燦爛, 他跪在他釣魚的沙灘上, 對着深藍的蒼穹,作他人生的第一次祈祷:

那位,創造了我,創造了這樹林,創造了桉樹,創造了鳥和鳥蛋,創造了秋葉和雪,創造了這河, 創造了魚和蛤全能的造物主啊,我的生命屬於你!”

 

春天來了, 河邊又有了很多蛤。他用他的退職金剩下來的錢,在小城鎮靠路邊的地方,開了一個小餐館,專賣蛤湯,湯里沒有蛤, 蛤被跺碎了加番茄醬, 配意大利麵,五元一份,生意紅火。

鎮上的人問他,這美味的湯,是用什麼來做的呢?

他笑而不答。

問他幾歲了, 他驕傲地說:

四十三了。”

來多久了?”

一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