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道孤旅

作者 04月12日2024年

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367期。原 2024/02/14 公众号文章由南希编辑,应帆编发。)

 

从高山古镇回程,顺道去木曾路走走。那儿是日本中世纪的一条古道。有“马笼宿”和“妻笼宿”两个十三世纪的村庄。日本庆长五年1600年,德川家康统一天下,先定东海道为传马之道。四代之后,至万治二年,增设了中山道、甲州道、奥州道、日光道四条衙道,用跑马接力传递书信,传马之道设驿站,即邮政局,速度非常快。中山道是从东京(江户)到京都,计一百三十里。那时候的里程,是从江户的日本桥为起点,三十六町为一里。一町就是一条街。木曾路是中山路的一段,其中有十一个驿站,日本人称“笼”或“宿”,古时候为皇族出巡,役人通勤,商贾来往的下榻之所,有许多史话,逸闻和传说。如今还保留了几百年前的房屋街巷,有的用作旅馆民宿、乡土民俗馆和博物馆,有的仍作民宿。

从高山经名古屋、吕下、美浓、鹈沼、歧阜到中津川,蓝绿层叠的树木,溪流浅滩,风景如东山魁夷的画,静谧清新。途中下起雨来,中午时分到了马笼宿,才知道自己来得太晚了,在站前的土特产店买了一把红色的纸伞,斜斜撑着,雨线朦胧中,见路旁立了一柱路碑:中山道,江户八十里半,京五十二里半,京就是京都。路标指向一个石叠的板坡,坡底一家大店前有一匹草扎的马,带古式的马鞍,雨打在石上,溅起白色的水烟。远处黛色的峰峦,丛丛的山林,参差的木屋,顺坡排列而上,山林中的宿场已透出几点黄光。没有一个行人,只听到自己的喘喘的气息,我想起刚才买伞时两位青年山民疑惑的眼神:一个女子,怎么在这个时候,来到这个地方?

只见一座大木房子,下一块黑木板悬在檐下,上书汉字“清水博物馆”,见到路上有两位白人,暗自吃惊。他们在风雨中裹紧雨衣,寻找归宿,我的心也安定了。我决定半小时内看完这条“十曲石叠”,赶上五时十五分的巴士,到下一个驿站妻笼宿去,再乘晚班车回东京。

沿路的木屋,板条看来从不涂漆,经久了变成了黑色,细细的木格子门窗,内贴白沙纸,纤巧玲珑。古时候的治安大概很好,否则纤纤的木条怎能作防卫。吊在檐下的灯笼是竹篾编织,再煳上白沙纸,上面墨写的平假名,估计都是书法家的笔迹。门前垂挂蓝染布短帘,带白色的图案,路灯栽在地上,有半人高,下段是木造。顶上的灯是毛沙玻璃,昏暗朦胧,在寂静的山林,尤其幽然深邃。

石路拐角处有一座新茶屋,说是江户年代宿场的休憇所,原来有十七轩,现仅存这一轩了,茶房旁有一里冢,古时候一里立一冢,是作土台,以木筑栏,高一丈,种上花草,立石碑作路标。石碑刻上的是平假名,“此去木曾路”这石碑便是地界。继而的石碑有俳句,有正冈子规歌,至坡顶的藤村纪念馆,这山村的坂坡竟是一条文学的路。藤村博物馆是纪念文学家岛崎藤村的,可惜关门了。纪念馆一带的民家,已是夕晌时分,这些远离繁嚣的人们,如今正围着矮木方桌,捧着山茶吃岩鱼。何等悠然。坡顶那座大水车,木片发黑,长满深绿的苔,仍在悠然转动着;水车下的一条水道,淙淙流向坡底,这就是山间的节奏。

横在面前的是一条大路,无人无车,有一条自然步道是通往妻笼宿的路,天黑路遥,不敢浪漫山径,须去坡底乘汽车,往回走是下坡,景色又不一样了。只见层层叠叠黑色的屋脊,上面压着大大小小的石头,阵阵山风夹着冷雨,吹向坡底,行人已绝迹,旅馆的门窗紧闭,盏盏昏黄的路灯逶然而下,石坡路有紫色的反光。黑色的木屋,黄色的路灯和紫色的反光,雨雾构成一幅凄美的装饰画。

赶到山底的车站,土特产店都关了门,而深山的汽车,竟在雨中准时到达,那是前往木曾国铁车站的,途经妻笼宿。汽车在山路左折右拐,有两个乘客是当地的学生,第二站就下了车,只剩下司机和我了。窗外的山谷,氤氲缭绕,路旁和树下一堆堆积雪,笼罩着澹蓝的夜光,司机说几天前这儿下过一场雪。我想,雨水夹着融雪,路面打滑,若是汽车翻进深沟,便死于异乡,打个电话也来不及。人固有一死,死于山中也图个清净。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司机告诉我妻笼宿车站在此下车。

已是五时四十分,离下一班车还有一个小时,可以看完这个古村。从林中小径进去,见一座吊桥,桥下是浅滩,流水很急,过了桥见一块黑板,点点圈圈画的是地图,天暗了看不清楚,见右边有几户人家,便拐了进去,木屋前晾着红黄蓝三把伞,与黛色山林又成一幅画。房子疏落,渐而消失,不久见一条公路,眼前只有荒山,才知道方向错了。拉紧背囊前行,想沿着公路找回刚才的村落,举目不见人,只听到风声水声雨声,有点心慌,一个女子,迷路于荒山野岭,若遇人兽袭击,无可防御。

从公路边进去,又见一座吊桥,原来是刚才那座,只是绕了村子一周,从另一条路而入,吊桥左面才是妻笼村。

天色昏暗,雨沥沥地下着,只听到伞上笃笃的雨声。一座两层的楼台,下面悬一盏四方的灯笼,微光透出“妻笼宿”几个字。靠着街上几点灯笼透出的光,辨出一列店铺,都是门窗紧闭。门扉是整齐的细木条,白纱纸格子窗,门前的招牌隐约可见,“伊势牛”,上槎峨屋有一堆木柴,蓝色的短帘上白色的菊花图案。陶瓷山货、鱼店、米铺、木器店,漆器店、工艺店都是一片幽暗。只有前面几家旅馆窗口透出些许黄光,衬出一棵奇怪的树,下段直立,长到檐下便往外弯曲,显然房子比树老。街上没有一根电线杆,也没电线牵连,为保留古时模样,电线都装到地下去了。

据说妻笼宿是日本最早实行保存措施的古迹。十三世纪的古集落,到十六世纪一度繁荣,是伊那路的据点,村中有妻笼城迹,留有旧时城郭,建于1264年。在武士年代,这儿的村民要为藩主提供五十匹马,五十个差役的义务,这是从资料所得。如今置身其中,在这漆黑的雨夜,独自前行,灯笼引路,何等的神秘。

经过那棵树,有七八级的石阶落坡,下面有几座大木屋。第一间是松代屋,站在石阶上看到屋顶压着石块,以防风吹顶,这松代屋的木条已经很古旧了。接着的一间门口垂两页发黄的竹帘,屋脚用石头围着,路中一家工艺店,木架上放着精致的纸人和竹器木器,却无人看守。继而是两三家旅馆,右边上坡,转入上町。这时雨少歇,路边的灯笼亮了一点,可以看到屋前的门匾,上町的光德寺前面有棵古樱,是指定的天然纪念物,树龄有二百五十余年。光德寺是观光案内所,都关了门,对面是妻笼宿邮便局,门前的木板上写着,这邮局从古时以马传递消息到如今电脑作业的历史,邮局对面是本阵迹,即旧时的衙门,正在复修。中町有妻笼城,天黑无法找到古时城郭。附近一家乡土馆,是旧时的官场货栈,明治天皇在十叁年来过妻笼宿,曾在此歇息。到了下町,有口留番所,即哨所,战国时期,妻笼城有哨兵守卫。

匆匆走完这个村,沿路标往车站走去,穿一条屋间的窄缝,是一片菜地,一盏孤灯,墙上贴着一张时间表,最后一班车今晚不来,只在周末才有这班车,我折回旧路,要寻找旅店,今夜只好在此留宿了。

中町有一家旅馆亮着灯,出来一位中年妇女,说是今天休息,敲第二家门,里面亮着灯,却没有人应,敲第三家说是满员,第四家出来一个男人,说必先预约。那时心里实在慌了,想起东京的旅店,经常有拒绝外国人的事,然而乡间的旅馆也如此吗?于是挨家地敲,一个老头,看我狼狈的样子,指指右边的小巷说,你进去问问,可能会有空房。

那条窄小的巷,是两堵木墙间的缝,巷头亮着一盏灯笼,写着“下槎峨屋”,拉门进去,好言相问。出来一位年轻女子,见了我,又跑进里间,带出一个穿和服的老太太来,说二楼还有一间房子。我暗中侥幸,在玄关脱下灌满了雨水的沉重的短靴,上了楼,楼梯留下水迹,进屋,脱下湿漉漉的外衣,老太送来一篓子衣物,是和服睡衣腰带,和一件粗布短褂,还有荼壶荼叶,一块糖山粟,她说现在做夕食(晚飡),你可下楼去御风吕(浸浴),热水己备好。此情此景,令我想起了温暖的家庭,虽然独身的生活能纯化自己,造就事业,轻松自由,而在人生的风雨中,沉沦失败之后,上有瓦盖,下有枕席,中间有茗茶美酒,温馨细语,才是生活的根本。

换上和服,扎上蓝布腰带,穿上草履,拖沓着下楼。浴后,到饭间去,跪坐方桌前的蒲团上,看这丰盛的晚餐,用著名的木曾器盛着味噌汁(豆酱汤)、盐渍莱、糖渍鱼,褐色的皮上带黄斑,是一种岩鱼,还有一个蛋,生鱼片下垫一片新绿的桑叶,一格白饭,饭面上缀颗红色的樱果。日本料理五彩缤纷,味道清淡,有人说中看不中吃,有人说没有味的才是真味。不管怎样,这一顿来之不易,老太太看我吃得清光,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说:你早早休息吧,便没有再露面。

回到房中,坐在矮桌旁,把发麻的双脚伸进桌底,桌下是暖炉,发热管装在桌子下面,桌上铺着毛毡,一直盖到地板,日本人冬天就这样围着桌子吃茶看书。我慢慢地沏茶吃粟,浏览这房间,想寻找古时在此往过的武士、差人和仕女的痕迹,或是大相扑力士来过,留一个手掌印贴在牆上,或某某到此一游的签名,可惜没有。牆上挂着的玻璃镜架,上写上住房规则,说是为了保护稀有文物,遗留后世,禁止在房内抽烟饮酒,放歌高吟以及打麻将,弹乐器,走路要轻步,不得喧哗,这些旧木屋,脆弱得连喧哗都禁不起了。

天花板吊下一盏灯,是用细木拼成的四方框子,榻榻米有点发黄,屏风上有水墨画,两页木拉窗至房顶,下有一横匾,上书“龙吟虎啸”,草书颇有豪气。拉开木窗,外面一片漆黑,不知什么时候下起滂沱大雨。雨水沿檐边哗然泻下,如一道水帘,今晚无夜色可看,只好关窗,静静地坐着,深山听雨,还是第一次。人生几何,有如此的闲逸,想起东京的日子,风风火火,庸碌无为,与其为生活而生活,不如作山国乡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悠然自得。

早早歇息,起身关门,两页轻薄的拉门之间,竟没有门闩,细细找寻,连个扣子都没有。楼下住着男人,隔壁有三个日本女孩在高声谈笑,带着浓重的关西口音。山里的人,夜不闭门,活得何其坦然磊落!然而我还是不放心,用枕头顶住门框躺下,久久不能入睡,于是我想起一件往事,那时我还是知青,回广州探亲,途中要在广东斗门县白蕉旅店住一晚,半夜上厕,门却打不开,似乎外边上了锁。次日早起,问及服务员,说是店规,凡是女客,夜间门必上锁,一是保护你的安全,二是防止娼宿。当时我又气又恼,哭笑不得,如今这内外都没有锁的门,又说明了什么?

一夜无眠,我想起在日本度过的七年,已渐渐习惯了日本的生活,忘记了中秋,甚至忘记了过年,活得如东京男人一般机械,也如东京的女人,目光下垂,脸上毫无表情。日本的女人以伺奉男人和家庭为天职,结婚后被称为“家内”,称丈夫为“主人”,丈夫死后自称“未亡人”,这些汉字的称呼,从中国的旧书搬了过去,沿用至今。我为日本女人抱不平,然而她们却活得心安理得,这又该如何理解?

我想世界上不同的民族,因自然条件、地理和历史不同,而形成不同的文化心理和生活习惯,如海岛、内陆、沙漠、高原的人们都过着不同的生活,即使改变了地理位置,也难以改变生活和饮食习惯。日本人善于从世界上取其所需,而不容易融纳异族,这片狭窄的土地是不能住得太久。

雨终于在半夜停了,不久听到敲门声,老太太请大家起床吃“朝食”,那时才是六时半,吃了一顿最早的早餐,背起行李就出门。老太太问:“您这就回东京了么?”我说“是啊,虽有美景,不可久留,残念(可惜)得很呢。”

走出门来,好一个清清楚楚的世界,昨夜车站的孤灯,如今换了阳光。回头看这古老的村庄,黑色的木屋,恬静地座落在山谷——它们在世界上应有的位置。

(原载于《羊城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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