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蜂的斷刺

作者 04月08日2018年

雨中

美術館前人來人往,總是有熟人會在此處相遇,我正在往裹走,迎面擦肩而過一個男子,他沒有看到我,頭也不回地走了過去,我轉過身去看他,他漸走漸遠,漸走漸遠了……,我沒有喊住他,眼望他從人群中消失了。

在我的一生中,他是我生命中第一個出現的男子,我們在十六歲那樣純真年代中相識,在二十多年後在美國重逢,原以為此生不再會見面了,卻又在一個深秋的下午,交叉在美術館門口,從此他又走他的路,我也走自己的路,也許這便是我們最後的見面,我們在五十年的友情中,其實只見過數得清的幾次面,每次見面都是非常短暫,如驚鴻一瞥,恍惚、朦朧、無奈,短得不能再短的若即若離,卻常常刻骨銘心地惆悵良久,錯過了,便己經失去了。

這是一隻沒有根的故事,只有兩個夢幻般的人在沉浮著,他們原該象夢幻般永遠消遁,就在我最後見不到他身影時,我忽然感到我們的生命也會這樣從人間消失,而人們在一生中的選擇取捨,形成那些美麗的珍貴的歲月,歲月無情地淘汰著人生,人其實沒有選擇,在命運面前只有服從。初戀都是這麼美得有點荒唐,這樣的故事該讓它消失得無影無蹤嗎。

我很早便去上海的畫室學畫,在畫室裡有許多年紀很大的人,生活得比較悠閒,我和A是畫室裡年紀最小的學生,我準備升高中,他等待去美國與父母團聚,我們每天一起作畫,但我們從不交談,他是男生,整天笑口常開,受全班的寵愛,而他又喜歡逗鬧,不論什麼年令的人都與他像是老朋友,我卻一聲不吭,完全不知如何同人交談,只是認真地作畫。畫室的老師被一家安徽的大學任聘了,同學面臨分離,紛紛互留位址,從不曾同我交至談的A忽然走到我跟前,遞上一個小本子,請我留下地址。我猶豫了一下,但是我還是寫給他了,因為我心中是喜歡他的,雖然我從不正視他也不互相交談。

不久,我便收到了他的來信,才知他同我住上海西區同一條街,後來我跟隨一些同學在思南路一個女同學家中自組畫室,巷底住著梅蘭芳,只有不到十幢洋房的巷內,這女同學一人有兩幢洋房為陪嫁,A後來也來了,在班上我們依然不講話,但上完課我們從梧桐樹的林蔭路一起走回去,待走到了路口,我朝東他朝西,這才開始走一條長長的路。

當我上高中時便不再去畫室了,又搬至西區,與A便不見面了,他有時還會寫一封信給我,我卻連信也不回的,心中卻念著他,不知他什麼時候便要去了美國,想到他早晚便會永遠消失,心中是說不出的哀傷。

終於,他給我來了一封告別的信,並要求同我見面,約好了見面地點,我去了。街角上站著英俊的A,穿了一件黃色皮夾克,握著一柄傘,我們見面後便沿著中蘇友好大廈兜圈子,天開始下雨了,他撐起了傘,倆個人在雨中就這樣走著,走著,誰也不敢說累,如果停下來便是分手的時刻到了。

在許多年後,我們聊到這個黃昏,都記得他曾在傘下唐突地吻了我頸後的脖子,在這段虛幻隱密不為任何人知的交往中,這個吻被鋳成一段蝕骨的歷史。

湖畔

當我依然梧桐樹下一個人走來走去時,這梧桐樹己不是當年思南路上粗壯的法國梧桐了,我從此再沒見什麼男孩子可以同A相比,有一次我看一場少年音樂會時,發覺那個指揮的男孩有著同A一樣的背影,那天晚上我哭了。我以為A己經消失了,但是他卻在多年後的每個耶誕節給我寄來一張賀卡,那是前世的緣,今生的夢,那是海市中的蜃樓,那是吹過去的一陣風,永遠沒有具象的幻影,在越來越嚴峻的生活中,當我在高中起始,面臨大嗚大放反右煉鋼及許多炮火隆隆的運動後,那現實生活同美國寄來的聖誕卡越來越格格不入了,那一張張旖麗無比深藏著柔情密意的卡紙,帶我暫時離開現實,但我沒有脫離現實,不去編織謊言般的夢,但是我珍惜這個夢。從一個A心目中單純的女孩,漸漸蛻變成有家庭的婦人,化去二十多年青春,依然不時地收著他的聖誕卡片,及來信中的片言隻語,告訴我他結婚了,又離婚了,又結婚了,又離婚了……。

命運讓我終於飛往自由,是另一個虛幻的夢忽然成真了,但是海底裡的那只瓶子,裝著魔鬼的那只瓶子終於要撈上水面,終於要打開了,魔鬼要出來了,倒底要把我怎麼樣,我心裡是恐慌的。

在住著他的城市裡,我們見面了。每當他有重要的事情也是他的心跡要披露時,他必沉默地駕著車,把我帶到密西根湖畔,我們坐在黃昏的湖畔,他開始向我詳細地講述他兩次短暫而失敗的婚姻,他有一個兒子歸了前妻,他講他的孤獨及艱辛,他與從小分開的父母住得很近,但隔閡很深,一周兩次到家中的餐館去幫忙當領班,那座城堡一樣的餐館座落在一個廣場中,客人的汽車便停駐在哪裡,他有潔癖,即使要炒一隻菜,他也要開了車去餐館找廚師加工,平時沒有朋友,在他離開中國之後,他漸漸變成一個孤癖的人,他說不再喜歡交友,以前人見人愛的少年,再次面對,我看到的臉上己有冷洌的皺紋,筆挺的襯衫領子卡住了他的脖頸,他與那些美國人一樣彬彬多禮,尊重人格。但不苟言笑的臉上己失去親切的魅力,我也己完全變了,我變得非常喜歡朋友,變得隨和,我們似乎都有富裕的家庭,又都在社會中受傷,他在美國感到世態炎涼,形成他的憤世嫉俗,我在劫後餘生從空中樓閣走下來, 接了地氣,變成普通平凡的女子。倆個人都拼命尋找對方身上昔日的身姿,卻己無處可尋了。

他說著他的寂寞及這麼多年對一個女孩的癡情,但是他冷靜地對我說:“你己經不是我腦海裡那個女生,我甚至喜歡她遠遠勝過面前的你。”

我又何嘗不是呢?我對他也非常失望和陌生。

他對我說:“你現在在美國,這是一個自由的國家,人人有平等的權利,有追求自己的愛的權利,我同你丈夫不是兄弟,即使是兄弟我也有權去爭,現在我等著,等他來了我要與他平等地爭一次,但不是現在,我要光明正大地同他爭”。

但是我知道他是無望的,因為既然錯過了便己經失去了,因為我知道我沒有選擇也不會選擇了,而丈夫不必同他爭,丈夫身邊有兩個兒子,他們三個人象山一般在我身後巍然屹立。

雪靴

第一次的重逢後,我毅然離開了他,到紐約開始我的留學生涯,我在抵達紐約的次日便注意尋工,因為我把父親給我留學全部的錢都留在中國,決心勤工儉學,與兩個單身女子合租一公寓,臺灣來的做髮廊,香港來的織毛衣,我是大陸來的,去中文學校教畫、帶孩子、包外賣。起初找了一家毛衣公司,要我在高級的套裝領口袖口及下擺勾花,勾勾拆拆忙了一周,去交貨時只有一套沒出錯,拿了六元錢。買勾針卻化了一元五角。

九月到紐約,到雜貨店買米,只要最便宜的,老闆從貨架頂上取下一包拍去灰,遞給了我。我不敢花錢,到十一月天開始下雪,我仍穿了一雙單皮鞋,A來電話囑咐我去買一雙雪靴,我哪裡肯聽?終於在感恩節的假日裡,他藉探望兒子之便,找到我的學校,就把我拖到鞋店裡,買了一雙雪靴。

那是一雙黃色麂皮半統靴子,裡面是柔軟的羊皮,大方輕柔,走在雪上再不打滑。每次下雪我穿上它便溫暖感恩,這是我一生保存較少的物品中珍貴的禮物,我扔了數不請的衣物,只有這雙雪靴我還好好保存著。

不久他違反了自己的諾言,給我來了一隻應該坐到密西根湖邊方可啟齒的電話,他告訴我他父親己將餐館出售,分給他們三兄弟每人一筆錢,他希望我考慮可不可以接受他,他準備將當地房子賣了,搬到紐約來生活,希望買一套公寓及一輛賓士,加入紐約賓士俱樂部重新開始人生,他說可以等我想兩天再答覆他,但是有些事對我來說己沒有考慮的餘地了,而且在我需要綠卡及安定生活時說這種話,是不公平的,我立刻說:“不必等兩天了,我現在就答覆你,……”他在電話另一端嗚咽了,掛斷電話我松了一口氣。

我正在一家餐館包外賣,每天晚上去吃一頓晚飯拿二十五元工錢,走時廚房終送我一包吃的,作為第二天的伙食,我讀書下課後去做工,天天怕被炒魷魚。不是我不喜歡自由及安樂的生活,相比之下,這是我內心自由及安樂的生活,我只是內疚,因為只能把他傷得如此疼。

肖象

在我與A不再聯絡的一個中午,我在華埠一家粵菜館前撞見了他,我正在買些點心,有個人在看我,我發覺了。

我轉過頭去看他,看到A一言不友地看著我,我說你什麼時候來的?他苦笑了一下,才悻悻與我答腔說話,方知他己搬到紐約半年多了,我們都有些慌張羞慚,不知怎麼問候對方,我告訴他我己有工作及正在辦居留身份之事,他也告訴我他在紐約安了家了,站在街上聊了一會,也沒有找個地方喝杯咖啡便分手了。

分手後想到他那種眼神中帶著氣帶著恨帶著惱帶著情,不覺打了個寒噤,我是怕見到他的,沒想到他也到紐約了。

又是感恩節了,節前收到了他一封信,他在信上說如果是朋友,感恩節也應該相聚感恩,我們今生做不成情人,難道就連做朋友也不行嗎?他約我感恩節去他家午餐,希望我不要把他當仇人。

想到他是一個單身漢,我在點心店買了一包點心及兩種臘味,尋到他府上,他開門見我拎了食物,接過手連客廳也沒讓,直接帶我進廚房,先用手指拎著點心到廚房把一袋點心看都不看扔進垃圾筒裡,因為那油滲到牛皮袋上,他嫌髒了,忽然他低頭瞠視地上,原來有一滴醤汁在換碟時滴在地上,他如臨大敵般仔細擦淨,吃飯時又撥拉著那燒雞燒鴨,似乎要做食品檢查一般。我無言地由他折騰,他煮了米飯和湯,及一些菜蔬,吃完飯才讓我跟他進入客廳。

客廳是歐式格局倒十分精緻,他把靠在牆邊的畫一張張翻出來給我看,一看之下把我嚇昏,竟都是我的肖象,他曾替我拍了一批照,但要化多少功夫方可完成這些作品?以前他畫水彩,以秋色落日野雁水草為長,恰如他的心境獨愛灰濛濛的深秋,現在他改畫油畫人物,又只畫我一人,而且都不是我,他真的不懂我,我最恨秋天,冷颼颼地凍到骨裡,全無希望地迎來冰天雪地,我只愛風光明媚的春天,象我的人生經過了多少嚴寒,只因春天在望便不再沮喪,我同他起點相仿,少不更事南轅北轍,現在越走越遠了。

逗留一個時辰決心告退,他堅持要我參觀全部房間,跟著他一腳踏入臥室便知大事不好,心中喊苦,臉還不能變色。迎面一張比我本人大的肖象畫正側身端坐,兩手交叉放在膝上,怔怔地俯視著我,我這一慌便亂了腳步,三步並作二步返身走向大門,邊走邊向他告辭,在走廊裡等電梯時聽他在喋喋不休地說話,說些什麼全沒記住,慌亂中的我最後定下神來決定勸他好好地重組一個家庭,我用了很誠摯的心願希望他能把我忘記。

他沉默了一會,電梯上來了,這時他終於恨恨地說:“蜜蜂叮人的時候,把刺斷在對方身上,我這根叮人的刺早就斷在一個女孩的身上了,你難道不知嚒?”

只記得電梯門開,我一腳踏入,往下而去,從此訣別。

他走遠了,這一生中在中國和美國的幾次聚散,一次比一次更短的重逢,卻不是一次比一次更輕鬆,幾十年中屈指可數的相見,織成理不清的別恨離愁,並非無情誤他有情,並非權衡此長彼短,皆因註定的命運再不作他想,有些事可變,有些事不可變,弱水三千,人只有飲一瓢之命。

我眼望他孤單單遠去的身影,再沒勇氣前去寒喧,我想,這應該是此生最後的一瞥吧。

我的朋友,你找到幸福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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