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想家想到斷腸時,就找出那盤評彈開篇放起來聽。評彈是江南特有的演唱,音色悲涼寂寥,聽著評彈,似乎又靜靜地坐在父母二樓房中,看父親在夏天的傍晚坐在陽臺上的籐椅裏,搖動一把羽毛扇,茶几上一杯茶,必是雨前龍井,開了蓋頭,吹去浮面茶葉,喝了兩口放下,斜睨著眼,細聽他最鍾愛的俞調。三百六十天,似乎他天天都在聽評彈。
一曲開篇《宮怨》,不知聽了多少遍。「西宮夜靜百花香,欲卷珠簾春恨長。貴妃端坐沈香榻,高燒明燭候明王……」我家每天晚上都彌漫在這絲竹琵琶聲中,我常常很厭膩這靡靡之音,便端了小板凳到屋頂平臺上去看書。那書裏展開另一個天堂,天很快黑了,書上的字一個一個黯淡消失了,星星一顆一顆閃爍浮現了,我只好下樓回房,「……高力士,啟娘娘,今宵萬歲幸昭陽,娘娘聞奏添愁悶,懶洋洋自去卸宮妝。將身靠在龍床上,短歎長籲淚兩行。衾兒冷冷忱兒涼,一輪明月上宮牆……」,直至夜闌人靜。
這麼多相同的日子裏,有一天發生了一件不同的事,一件看似平常卻非同尋常的事。
起頭也是相同的,父親每天下班從淮海西路穿過東湖路走回家中。我算淮了時間常常帶兒子從路上迎過去,因為外公喜愛這外孫,每次在路的盡頭看到了對方,這一老一少便會小跑著撲到雙方懷裏,父親臉上便會蕩漾出從心底發出的笑容。有一天我們迎著迎著一路上都沒有父親的蹤影,又等了一會,我心中開始惴惴不安,腳步卻不由自主地走著,一直走到父親的公司。公司裏已下班了,但父親卻沒有走,看到我們前去有點窘迫。他坐在一邊看著另一個人跪在地上給地板打蜡,他倆以前都是老闆,現在加班做清潔工的活。
原來每週一次,由公司裏的資方在下班後負責地板打蜡等清潔工作。父親一生威嚴的形象中,從來沒有出現過這種情況。他為了不讓家人難過,也不讓自己難堪,他隻字不提這些瑣事,當我看到這場面時,似乎遭到了五雷擊頂,想到父親也要跪在地上的情景,我己傻了。他在我眼中是頭上的一爿天,一個頂天立地的人,才覺得來得非常尷尬。
那人是個魁梧壯實的中年男人,見到我後對我非常熱情,也不要父親做事,一口一聲叫我父親阿爸,又對我說你的爺也是我的阿爸。我問父親怎麼回事,他支吾着笑笑不答,
坐了一會,那人堅持要我帶父親離開回家,讓他一個人留下來做工,我們便走了。
「爸爸,你怎麼可以什麼也不做的,他又不是你真兒子,怎麼回事啊?」
父親笑笑。我又接着追問,最後父親只得將原委告訴了我。但是不許我告訴母親。
在公私合營時,資本家將資產賣給國家,資本家也定工資,按那個叫我父親阿爸的人,他資格淺資本少工齡短,工資定得很低,被贖賣的資產也有少許股息可拿,但他上有老母,下有四個幼年孺子要受教育,工資不敷支出,工人階級如果有困難能得到補助金,但資本家沒有,這是政策,沒有人能改變。我父親是區級私方經理,雖有權柄但政策難違,在力爭無效一籌莫展之下只好私下交代會計,每月從父親薪水中扣四十元給他。好在他那時還有外匯及股息收入,可是在文化大革命中,父親的薪水被扣發,只留下區區生活費,會計遽然停了那人四十元的補貼。他到公司會計處查問,會計才對他告知了真相,年頭己從一九五七年到一九六七年。他知情後便找到我父親,從此改口叫我父親為阿爸,父親助人原則是救急不救窮,但這次破了例,為一個八竿子打不着的家庭,他不想引起母親的不滿,因此再三叮囑我只當這事沒有發生過不要再提了。
文革中為了改造資本家,每週一次下班後讓老闆打掃衛生,那人就千方百計要同父親倆人一組。大家下班走了,剩下他們倆,他就常常讓父親歇着,他一個人幹了一個半人的活。
父親輕描淡寫地三言兩語便講完了。
那過去十年中的每一天,有一個家庭過著平靜的生活,如果沒有文革,那麼這個家庭就永遠不會知道真相了,我也不會知道這個故事了。
回到家中,侍候父親吃過晚飯。我看著我父親洗澡後套上那件白色絲汗衫,我們會立刻替他遞上茶水。他便坐到陽臺上的籐椅裏乘涼,一個被揪下來任意踐踏的資產階級份子,一個花甲老人,正享受這片刻的寧靜舒適。
父親愛吃麵,家中買到黃鱔便替他留些做宵夜,一碗鱔絲麵,把鱔絲炒得很香,上面放上薑絲淋上滾熱香油,他吃得快樂極了。從前我總納悶他場面上一擲千金非常風光,卻又何苦私下那麼刻薄自己,他曾告訴我中午在外只吃一碗鹹菜肉絲麵,一周只吃一次鱔絲麵,不是不喜歡吃鱔絲麵,父親說因為鱔絲麵比肉絲麵貴兩毛錢一碗,那麼多年每個月省下四十元,可以天天吃兩碗鱔絲面,現在我才明白了他如此節儉的原因,他如果不苛刻自己,如何在他個人零用錢中,省出這人不知鬼不覺的四十元錢來給別人。
他是如此普通的一個商人,我靈魂深處其實看不起商人,有錢人做善事我心中更不會有太大敬意,想到父親一生助人無數,任何身邊熟人家中生老病死結婚添丁他沒有袖手旁觀過,也沒有引起我如此的敬意,四十元錢並不多,這僅是滄海一粟本己在汪洋中消失,但其實這是沈於海底的一顆明珠,偶然被我撿得了。
我自诩比父親多讀了不知多少書,能懂聽貝多芬而不是市井俗音評彈,我讀黑格爾,而父親根本不懂美學。我重新審視那籐椅上穿汗衫的老人,發現我對父親的尊敬及愛戴達到新的境界,他的品德遠遠超越他的社會地位及成就,他內心的真善美勝過了我的美學最高標準。而幸運的是他遇到了一個同樣善良的好人,父親助人是平常之事,但由此得到回報是非同尋常的。他對父親的幫助,不是用金錢所能買得到的,有些繁重的勞動,被他一個人流了兩個人的汗去化解了,他做了我們子女沒法做的事,被我至今深深感激著。從一九六六年到一九七六年也是十年,他也是瞞過了眾人,點點滴滴將關愛還給了父親,這倆個戴著袖套在屈辱地勞動中的人,在一個夏日黃昏組成人間一個美景,永遠留在了我的心頭。
後來我的書桌上多了一隻鏡框,鑲了父親晚年的手書「知足常樂,助人為樂,苦中作樂,自得其樂」。這十六個字以顏正卿體楷書用毛筆寫在半張信箋上,我在父親去世回國奔喪時,從他寫字桌抽屜裏看到。我拿走了這半張信箋,珍藏起來,飄洋過海,把它放到我晨昏不離的書桌上。有人說:「人生最深刻的追尋,是對父親的追尋,這不僅是一個血緣關係上的父親,而且是一個力量和智慧的化身。」我終於找到了追隨父親的力量和信念之根本。
令我斷腸的評彈己成絕響,那平凡的絲竹之聲陪著我的青年時光在我父母身邊溫暖地渡過,成了我回憶中的背景音樂,眼前十六個字早己刻在心中:「知足常樂,助人為樂,苦中作樂,自得其樂。」這十六個千鈞萬鼎之字勝於讀過的千萬卷書,十六個字道盡父親滄海桑田的磊落平生,半張薄薄的發黃的紙被我倚靠著,等閒笑看世態炎涼人情冷暖,在金錢與道義孰輕孰重抉擇中不再迷失徘徊。在依稀飄忽的弦音叮咚中我竭力挽留住眼前的影像,二樓陽臺早沒有人坐了,但我看到的陽臺上,卻永遠坐著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