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溪脆鳝

作者 01月24日2021年

 

  走遍大江南北,吃盡天下美食,這年頭不算稀罕的事了。

  但是有一道「梁溪脆鱔」菜式,進了酒家食肆,我經常會點這道菜,卻從未吃到正宗的口味,且不說鹹甜無當,色澤欠亮,鱔絲粗細不勻,最掃興的在名不副實,不是一口咬下去即鬆脆斷裂,枉為了這個「脆亅字。脆鱔是我最早記住的一道菜,為了吃這道菜,我興沖沖隨父母從上海到無錫。實際上是每次興沖沖從上海到無錫,我都會吃到這道菜,那時我讀小學,對遊錫山、惠山、梅園、蠡園、黿頭渚稍有印象,卻對脆鱔情有獨鍾,而且由此對父親的故鄉及他的人生有了意外的解讀。

  記得當時我們隨父母親乘火車到無錫,為出席父親與人合開的中國飯店開張,甫出車站便見飯店,中國飯店正對火車站的路口,占了V字地形,三叉路口,無錫全城只有這幢樓造了三層高,而全城的建築最高只有兩層樓,幾步路到了,我們住進套房後,父親便在他辦公室忙碌事務,同他幾乎不見面。

  很快,我便被餐廳裡的美食佳餚吸引了。由於從小跟隨父母到處赴宴,我的味蕾應該被啟蒙得很早,在無錫美不勝收的名菜中,現在我當然知道太湖鰣魚、肉釀麵筋、無錫肉排、上湯獅螺等。當時我並不在乎這些美味,但被端上桌的一道菜吸引了,那道菜就是梁溪脆鱔。 看上去醬褐油亮,一根根脆鱔架迭成山狀,上面輕灑黃色薑絲綠色蔥絲。父親夾了一根給我,我一咬鬆脆香酥,鹹中帶甜,那糖漿上還灑了白芝麻,竟在上海從未吃到過,我不由得連吃了幾根。

  下午,大人說要帶我們去看戲,忽然又回到了這飯廳。這時飯廳變成劇場了,盡頭有一小舞臺正演著滑稽戲,下面布滿圓桌,坐了些客人,圍桌喝茶喝咖啡看戲。不料劇情很煽情,我忍不住淚如雨下,偷眼望身邊大人卻個個無動於衷。晚餐時又變飯廳,回房後大人便不讓我們隨便走動了,我溜出去玩,但到飯廳門口便聽得樂隊熱鬧非凡,撥開幕幃,圓桌已擺在兩邊,中間成了舞池,見一些男男女女在跳舞。一個女侍用她尖尖的紅指甲,戳到了我的頭皮,我便逃回房去。這一個飯廳從早到晚要變這麼多花樣,也令我很興奮好奇,回上海後我便很想去無錫,其實是饞無錫的美食,尤其是脆鱔。

  不久便到了一九四九年。

  父親一個人去了無錫,帶回許多無錫點心小吃,我很奇怪父親怎麼會買這麼多東西回來,父親說他永遠不會去無錫了。後來我知道中國飯店變成國有了,而我再也沒吃到過這麼好吃的脆鱔了。

  又許多年過去了,父親真的再也不進無錫城,即使回故居顧家橋探親人,他也不去無錫玩,直到有一年父親在顧家橋故鄉造了房子,准備將來養老,房子造好後我們全家返鄉。事後,父母決定帶我們去無錫重遊,畢竟是故土,於是在城中尋吃飯的地方。

  我忽然想吃脆鱔,我們都建議去中國飯店,父親執意不允,但是最終也未能找到更好的酒店。父親最後同意,但再三關照大家切勿聲張,悄悄吃了便走。

  上桌點菜,點完菜我們悄然張望,在斑驳四壁中尋找昔日的輝煌。我已早知脆鱔燒制大不易,先要挑選每條三兩左右的鮮活黃鱔,在沸水鍋內煮至鱔嘴張開,即撈入清水中冷卻漂清,再逐條劃成鱔坯,去淨血垢,然後沸油炸硬、炸脆共兩次。關鍵是先要備好鹵汁,用糖、蔥、鹽、油、酒熬成濃汁,將炸得的脆鱔傾入調拌即成,上盤卻有講究,架空高疊如山,不致粘連。

  不愧是中國飯店,菜上桌,色香味俱全,大家無言開吃。正吃著,我發現父親放下了筷子,這時我看到我們的桌子周圍己站滿了人。

  我有些驚訝,因為我們都受過學校教育,深知勞資雙方關系尷尬微妙,也許因此父親不願見到昔日員工,但他們見到父親非常恭敬,大廚取下頭上的帽子,向父親問候。

  原來我父親盡管一言不發,還是被人認出來了。這些職員有很多是父親的鄉里鄉親,奔走相告來看這個顧家橋走出來的男人,而顧家橋那個男人的故事也被大家一直傳誦著。

  顧家橋畔有一戶人家,當家的在無錫供事,有三個兒子兩個女兒,大兒子是當地名醫,一戶人家有兩個在外賺錢的,生活也就很安居樂業,不料有一年這倆人得瘟病相繼去世,那媳婦抱了女兒留下兒子返回娘家,幾年後當家婦人憂勞成疾不治身亡,留下這一家稚弱,家中頓然失牯,卻落在一個上中學的孩子身上,這個休了學回家的少年便是父親。幼弟弱妹加上被拋棄的侄子,等著人張羅穿衣吃飯,這時的父親,便受盡了世人勢利的奚落冷眼,人們認為,這一家是再沒有翻身出頭之日了。有人出主意,叫他把早訂了親的新娘子娶回來,乘靈堂還未撤,就在靈堂成親,紅白喜喪一齊辦,家中有了當家女人,便有人煮飯給一家人吃。

  我母親進門後,等着她的還不只是幾張嘴,還有父兄留下一筆債,而父親毅然停了學,到南京去做學徒。這樣既可學到專業本領,又可有幾塊銀洋鈿貼補帶回家中。學徒四年,父母倆人含辛茹苦,扯大了弟妹侄子。四年後有了薪水,依然過最省儉的日子,將父兄之債一一還清後,父親母親帶了弟妹去上海開了店。

  他們走後,留給顧家橋的鄉親們說不完的話題。他們沒有想到這個小夥子會把一家人給養活了,把債給還了,更沒想到他會用他一貫的誠信及勤奮在上海飛黃騰達了,最沒想到的是他會回來開這爿店,讓方圓的鄉親都去那裏尋到了差使。即使大部分人做了茶房,也是把白花花的銀錢捧回了家裏。

  父親從不記仇,但是他牢牢記住了在那最困難無助的日子裏,哪怕是一點一滴的溫暖關切。有一個下午,他記得他們都很餓,門外走來了他們的姨母,從很遠的別村走來,挎著一個籃子,裏面是熱呼呼的燒餅。他在以後的幾十年裏什麼也不記,只記着這個溫暖的一刻。所以當越來越多的鄉親向他求助時,他設法給了他們職業。

  在我再次吃到如此美味的梁溪脆鱔時,我己經長大了。我不僅喜歡那鹹中帶甜,又松又脆的口味,我已知道有一道溪水在我父母出生之地流淌著,那裏盛產黃鱔,古時東漢文人梁鴻攜妻孟光隱居惠山,因為這條溪水流淌在無錫惠山,故名梁溪。脆鱔又叫梁溪脆鱔,只有從這梁溪出來的黃鱔才堪稱鮮美。

  這裏並不是英雄輩出的土壤,這裏是江南魚米之鄉。我所看到的父親也只是一個平平常常的男人,與那一個從顧家橋下走出來的人一樣,依然是那麼質朴善良,那麼有擔當、又那麼勤奮樸實節儉的男人,就像他們的先人梁鴻與孟光,與我母親同甘共苦舉案齊眉,過了一世平凡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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