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御所之见思

作者 08月18日2025年

    今年六月,全家出游日本。 首站自是东京。 之后,坐新干线来到京都。 我非常喜欢这个厚重典雅的古都,孩子们却更爱东京的繁华热闹。 于是,妻带孩子们回到东京购物,我独自留在京都,慢慢观赏。

     漫无目的地游逛了几天,倒看了不少古寺神社,惊叹日本人能把古迹及传统文化保存得如此之好之完整,令我这个“上国子民”汗颜:中华民族五千年文化,泱泱大国,可原汁原味的古迹,还真有可能比不上日本—这个面积只有中国二十六分之一的曾是中国学生的岛国呢。 这一切是怎么造成的呢?

     有次看京都地图,突然发现在城市北部,有块很大的绿地,名京都御所。 问人才知,这就是当年日本天皇居住之皇宫。 京都曾为日本国都一千余年,直到明治维新时期,明治天皇为更好对外开放,国都才搬到东京湾旁的江户,即东京。 但京都的旧皇宫一直作为天皇的产业精心保存下来,平时有不少服务人员打理,天皇和家人不时会回来住上几天。 所以,仍是天皇的皇宫,但与东京皇宫比,这里称为“日本故宫”似更合适些。

     知道有这么一个古迹宝地,我便在第二天早上,兴冲冲地坐地铁来到那里。 当从车来人往的大街走进一个大木门,顿时进入一个宁静的绿色的世界,奇花异草遍地,参天古木遮天,夏日酷热为之消减,尘世喧嚣如被隔绝,原本浮躁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

     沿一条碎石路走下去,远远地看到一座四四方方的古老大院子,心想,这该是京都御所了,于是不由得加快脚步。 当我来到一座木宫门前,却发现宫门紧锁,到处静悄悄的。 难道京都御所也像中国一些地方那样,并不对外人开放吗? 今天可是星期一啊。 我不禁满腹狐疑。

    沿着院墙走下去,终于看到一座敞开的木宫门,能窥见到里面静悄悄的,一条小径延伸下去,有几个亭子。 虽然宫门半敞,前面却拦着栅栏,一个年轻俏丽的女警察端立于后。 她的警服上有“皇家警察”四字。 看来,这里确是京都御所了。

     我走过去询问。 这位美丽的警察妹妹告诉我,皇宫今天确实不开放,但明晨九点会开启,限定人数,供大家参观。 “明天就在这里排队,你可要早点来哟。”她用英语友善地对我说。

     这真太好了! 我连连称谢,心里下了决心,明天一定要争取到入宫参观的机会。

    次日清晨,我早早起来,然后朝地铁站跑去。 路上,当看见在晨曦中,有背书包的幼童三三两两地自己去上学,带队的只是稍大几岁的孩子时,我不禁感叹日本社会之和谐,环境之安全—前天去姬路城参观回来,已夜里十一点了,我一个人走在寂静的小巷里,心中不免忐忑;  突闻身后传来清脆的车铃声,原来是一位年轻的女孩独自在骑行,于是放下心来—连小女孩都敢在深夜穿行于小巷,我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可是,日本的和谐社会,是怎样形成的呢?

    我一边思索,一边坐上地铁。 没多久,又来到了京都御所。 我匆匆向昨天那座木宫门走去,却发现一个游客也没有,仍只有一个警察站在宫门前,心里不禁凉了半截:是不是今天又不开门?

其实是我多虑了。 那位警察告诉我,我来得太早,别的游客还没来呢。 “现在才八点半,九点会准时开门的。你是去别处走走,到点再回来,还是在这里等?”他问。

    当然在这里等了。 我可不想失去今天参观皇宫的机会。 要是回来,发现前面排着长队,轮不到我,岂不糟透了?

    没想到,我又多虑了。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一行骑自行车的工作人员来到宫门前。 他们麻利地用绳子分隔开入口和出口,摆上几张长桌,做好了各种准备; 一会,三三两两的游客来到,静静有序地排在我后面; 后来,一位老师带了一队国中生来,孩子们欢声笑语,才变得有些热闹起来。 到最后,也就二三十人的样子,与我想像的人山人海,完全不同。

    九点一到,栏杆马上开启,工作人员鞠躬欢迎游客到来。 他们拿起我的护照看了看,给我发张写有我名字的参观卡,再给我一本参观手册,嘱咐我沿规定路线走,就让我进去了。 至于我随身带的物件: 一个塑胶袋,里面一盒午饭和两瓶水,他们只稍看看便放行了。

    这么容易! 哪里像是入宫呢。 我不禁暗忖。

    沿着碎石路,我随几个欧美游客来到一处有厚厚的桧木屋顶的亭子间。 恰好,一队游人正站在那里,一个导游模样的人在讲解。 我凑去谛听—原来这里是停车处,上次令和天皇回来,车从宫门开到这里,天皇再下车入内。

    我们接着往前走,在一个不宽但长的老木殿前,大家停下来。 看说明,这是“诸大夫间”,即大臣们等待天皇召见时休息之所。 殿前有木廊,需拾级而上。 我们站在廊下往里窥看,只见有十几道屏风,把殿堂隔成三截。 屏风上的画,相当雅致厚重有功力,分别以虎起重机樱为主题,据说,是由几位安政年间之名家: 岸岱,狩野水岳,原在照,所绘。 至于殿内其他陈设,以及殿堂本身,则称不上奢华或宏伟,反可说是朴实无华了。

    终于见到一处宏伟的建筑。 这是天皇和大臣们商议朝政的地方,天皇即位,或国家庆典,皆在此间,名曰“紫宸殿”—四周有院墙围住,东南西有三个院门,分别为日华门,月华门,承明门。 走进院门,是个碎石铺成的广场,典仪在此举行。

    站在广场观望紫宸殿,是个很有年头的黑褐色的大殿堂,殿前高悬牌匾,有“紫宸殿”三个汉字; 殿身宽厚,可称宏伟; 殿顶是厚厚的黑色的桧木覆盖; 殿身主要为木制结构,似乎称不上金碧辉煌。只能说,既大气又朴实自然。

   日本皇室大概重视皇子教育。 我们从紫宸殿走过去,便来到一处偏殿,名“御学问所”,是天皇同皇子学习和祭祀学问神的地方; 旁有一小院,为“蹴鞠庭”,显然,是皇子们踢球锻炼的地方。 蹴鞠,这个源于中国的球类活动,居然在日本皇室得到发扬光大,不能不让人感慨。

    接着,我们来到“御三间”,据说,这是明治天皇童年居住之处。 里面黑洞洞的,能看见一些壁画,但装潢绝非奢华。 后到一小院,内有一小殿,殿前有两盆翠绿的竹子,分别称为“汉竹”,“吴竹”,一见便知,与中国文化有极深的渊源。

    天皇的御花园称作“御池庭”,是个幽静雅致所在,池水如镜,小径通幽,花木扶疏,宁静无声,能看见几只水鸟在此栖息。 远处一座小石桥,还有一小瀑布。 可见,是精心设计打理过的。 但也仅此而已,既无名贵的太湖石,也没有豪华装饰,一切顺其自然。

我走过一次后,尚觉不尽兴,便脱队自己又游走两遍,把日本皇宫看了个够,方才作罢。 也没人干涉我,在指定范围我完全可自由活动。

     离开皇宫,有工作人员告诉我,旁边还有一个供人参观的地方,叫“仙洞御所”,是日本天皇退位后,与皇后养老之所,下午一点半开放,不过,要上午十一点登记,每天允许二百人入内。 于是我按他的指点快步走去,果然,那里已有两位女性工作人员坐在桌前。 我上去登记,没想到,我又是今天第一个来的人。

     渐渐的,来了一些游人。 天气炎热,太阳很大,一个中年男子蹲坐在院墙下避阳,突然听见警报声响起。 一个女工作人员走过去,微笑地告诉他,不要蹲在那里,因为会触动警报系统。

     我在外面的古木树荫下吃过午饭,稍事歇息,便漫步又到仙洞御所前。 一会人群来到,大约有几十个人,以欧美游客为主。 一点半,大门准时开启,我们先到有空调的休息厅,工作人员给我们放一段讲述仙洞御所的视频,然后,给每人发一个电子导游讲解器,戴在耳上。 我在休息厅灌满两瓶饮用水,见有仙洞御所之明信片,就兴冲冲地买了一套四张,七百日元,大约四美元—这是我在京都御所花费的唯一一笔钱。 入皇宫参观,包括导游,全是免费的。

     一个会说英语的日本中年男子带领我们,一路举着个喇叭大声为我们讲解。 仙洞御所分南北两部分,基本上是湖池花园,建筑不多,更不奢华宏伟。 当我们走过一座小桥时,导游专门提醒我们往下看,说这座小桥是六块石板所砌,为有名的“六石桥”; 我低头仔细察看,既非名贵的汉白玉石,也非细腻的大理石,就是六块普通的石板而已。 后来经过南池湖,他告诉我们,铺在湖边上的无数的鹅卵石,是日本人民志愿采集而来,捐献给皇宫的。 “所以,没有花多少钱。 ”

     我承认,供日本上皇上后养老居住的仙洞御所面积相当大,环境亦非常幽静清雅,湖水粼粼,清风徐徐,古木修竹,奇花异卉,小桥流水,寒鸦水禽,还有养在湖中的五彩缤纷的锦鲤,兼有日本园林和中国江南园林之长,真称得上宛如仙境。但与江南园林比,既没有多少亭台楼阁,也没有由昂贵的太湖石砌成的假山,反似更有自然淳朴之美。

导游一边讲解,一边往前走,当来到一个小木屋前,他停下步来。

    “这是茶室。 上皇和上后在此招待客人朋友。 里面还有中国唐代大诗人李白写的一首词。 ” 然后,他举起一张白纸,上面写着:

    “夜来月下卧醒,花间零乱,满人衿袖,疑如濯魂于冰壶。” 

    虽然我以前不熟悉李白这阙词,但其淡泊宁静的意境,我倒能理解。 看着眼前这个如农家小院般朴素的茶室,我不但不敢有丝毫不敬之心,反而从内心深处毕恭毕敬起来。 我为退位的日本上皇和上后的朴素淡泊之生活态度而感动,  为他们的简朴亲民之精神而鞠躬致敬!

    我一直有个疑问,为什么中国历史更悠久,国土面积更是大得多,而且唐代是日本的老师,日本曾派出数千遣唐使,从中国那里学到了很多宝贵的东西,譬如: 文字艺术舞蹈、服饰、绘画书法、音乐、宗教建筑各种农工技术,以至现在日本人对中国仍存敬畏之心。 可是,为什么保留下来的真正的古迹,反似不如日本呢?

    后来我读历史书,大概明白了: 中国从秦始皇起,便是专制集权,皇帝对子民具有生杀予夺至高无上之权威,无人能挑战。 历朝历代,表面看似稳定,但实为暗潮涌动。 当矛盾积累到无法抑制之时,大规模的农民起义,大规模的社会动荡便会发生。 这种大动乱,往往泥沙俱下,玉石俱焚,大多数古迹都在这些大动乱中消失殆尽了。 譬如,秦末项羽入关焚烧秦皇宫阿房宫,汉末绿林军赤眉军对长安城的两次洗劫摧残,唐代黄巢火烧皇宫,明末李自成张献忠对朱家子孙的血腥杀戮,近代文化大革命对儒家思想源头—曲阜孔庙中国第一座佛教寺庙—洛阳白马寺的毁灭性破坏......

     可是,与我们近文近种且近邻的日本,怎么就很少,甚至可以说,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大规模的农民起义,以及摧毁一切的暴力革命呢? 参观京都御所,我似乎悟到其中原因。 

    日本天皇虽已传两千多年,但从来没拥有绝对的权力,很长一段时间,实权由幕府将军掌控,只是个虚君。 即使到明治天皇重夺权力,他也说得很清楚: 天下事,应由天下人公决 (万机决于公论)。 在他的年代,日本便选出参众两院,选出内阁,大部分权力,由内阁掌握。 二战后,日本经民主改革,政府由民众选举产生,  政府只是替人民行使权力。 民众有权也有办法更换政府。皇室的花费是有法规限制和严格监督的。在此情形下,日本天皇即使想乱花钱享受,恐亦不可得。 再加上日本皇室重视教育,培养出来的天皇,一般而言,还是积极上进、尽职惜誉、亲民爱民的多; 很少有荒淫无耻、穷极致奢华暴虐子民的昏君暴君; 即使有,因他的权力有限,也起不了太大的破坏作用。

     如果统治者的权力有足够力量来制约监督,不事奢华,而且亲民爱民,老百姓怎么会怒不可遏恨不得将其推翻而后快呢? 又怎么不会尊重这样的统治者呢?人人各司其职,各安其位,于是,一个社会便变得和谐,便变得稳定了。

     离开京都御所时,望着落日余晖下的庄严的皇宫和葱郁茂密的古木林,我若有所思,仿佛明白了这个朴素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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