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爱情之花

作者 10月01日2025年

 

江在涵父母爱情之花

罗家在赣州南市街已经居住了五代。妈妈的高祖,因被豪强排挤,离家来到赣州府城谋生。夫妇俩靠着给别人挑担子,洗衣服,勉强维持生计。他们的独子却雄心勃勃能力超群。在高人的指点提携下,他做起猪油加工生意: 买来肥肉、板油,用小火炼成猪油,然后或制成肥皂,或直接出售。他的生意越来越红火,积累了相当的财富。据说鼎盛时期,他开设了好几家分店,产品销到广东、湖南,在老家及城里蕹菜塘附近拥有好几百亩田产。这位老太公活到五十来岁就去世了。之后,七个儿子把家产一分,每房就只小富人家。到了外公这代,尽管外公外婆辛勤劳作,勤俭持家,也只能维持一个小康了。

  解放初期,有人曾邀请外公进单位工作,可是外公有些害怕,没敢答应,而是继续做租传的炼猪油生意。没想到,只短短几年,政府越卡越严,搞起了“统购统销”,猪肉一下变成战略管控物资,不能随便买卖。外公的生意再也无法做下去了,他只好跑到乡下圩里去采买些青菜、水果之类,挑回城里来卖。外公本钱少,年纪大,劳累一天,只能挣到几毛钱。幸好外婆在菜场工作,每天早出晚归,辛苦卖菜,才勉强维持一家老小六口半饥半饱的生活。不过,在划分成分时,罗家被划为“城市贫民”,也算因祸得福了。

  妈妈初中毕业后,看到家里实在困难,就没续读下去,而去位处于城郊虎岗的胶合板厂工作。她因为有文化,成分好,很快就被厂方重视起来,把她安排在厂播音室里做播音员,还打算培养入党。

  有一天,从赣州六中来了一群中学生到工厂学工。当时是文革前夕,学农学工是必需课程,往往要干上一两个月。厂里安排妈妈去安置他们。妈妈热情地招待着来自母校的人们。忽然她发现,那个带队的年轻教师,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妈妈不禁脸红了。

  原来,这位带队老师,就是我的父亲。他正在想,眼前这个姑娘,怎么会如此面熟呢?

  我的父亲江少华1939年出生在一个富裕的家庭,因是家中长子,聪明好学,温良孝弟,倍得长辈疼爱。我的祖父江勋旺被时任赣州行署专员的蒋经国先生赏识,二十多岁就当上了沙石副区长区队长。 1945年初,日寇入侵赣州,政府撤离,祖父奉命率游击队在城郊与日军周旋,屡次血战,击毙数十名日军,立下赫赫战功。1949年春,他率部加入国民革命军七十军,任中校营长;退到广东后,担任代理团长。后誓死不降,壮烈殉国。去世后,他留下的四个年幼子女,就变成了“黑五类子女”。在极端困苦的情形下,父亲努力学习,成绩优异,得到老师们的同情爱怜; 高考成绩超过了北京大学的录取分数线,却因家庭出身,无法入学,一度在社会流浪,靠在矿山挖矿,河滩挑沙谋生。一位恩师不忍人才被如此埋没,在江边找到了他,将他带回学校。父亲从辅导老师做起,先后在赣州的三中、师范学校、六中教书,渐成一名年轻的优秀教师。    

  爸爸妈妈其实早在六中时就认识了,彼此还留下深刻印象。几年过后,妈妈已经出落成一个美丽的大姑娘。她弯弯的眉毛,黑溜溜的大眼睛,笔挺的鼻梁,嘴角微微上扬; 身材高挑,皮肤白里透红,秀丽的脸庞上散发着动人的光彩。虽然衣着朴素,但却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难掩饰她的青春活力和倔强个性。爸爸那时也长得眉清目秀,齿白唇红,而且文质彬彬,谈吐文雅,和妈妈周围工友大不一样。所以,他们一开始就相互吸引着。

更让爸爸动心的,不仅是妈妈的外表,而是妈妈正直善良的内心。在工作中,若请妈妈帮忙,只要答应下,她总会尽力去做。而且,从来没见过她说谎,她也从来不会因为要达到自己的目的,去损害别人的利益。爸爸看见她衣着朴素,总是带饭,从不舍得在食堂吃; 打听后才知道,妈妈把大部分工资都交给外公外婆家用,自己只留一点钱维持最基本的生活。爸爸不禁被深深地感动了,从此对妈妈有了一种异样的情感。

  妈妈发现爸爸虽然是个书卷气十足的书呆子,但带领学生干起活来却非常肯出力,而且很认真老实; 连一点知识分子的架子都没有,见到任何人—包括工厂一个走路一瘸一拐,据说有点轻微精神病,平时没人理睬的工友—都会热情地打招呼,并聊上几句。妈妈还发现,爸爸对每个学生都很好,从不根据学生的家庭背景厚此薄彼,学生们对爸爸也相当佩服,都夸他不仅擅长讲课,而且人品好。但真正打动妈妈内心的,却是缘于一桩意外事故。

  一天刮大风。厂里的输电线被大风吹得掉下来,线头正好落在一个孩子身上,这个孩子立刻昏死过去。高压电线头又掉在地面,“哧哧”地冒着骇人的火花。别人一看,都吓坏了。有好几个人,赶紧躲进屋里去,把门窗紧紧关上。正当大家束手无策之际,有人喊:“莫怕莫怕”,手拿一根长竹竿冲过来。原来来人正是爸爸。他用长竹竿挑起电线头,小心地放回到安全的位置。妈妈见状也跑过来帮忙。他俩在一起,先给那个孩子做人工呼吸,然后又抱他到厂医务室,挽回了他的生命。

  从医务室回来的路上,爸爸看见山坡顶巅上长有几株碗口粗的杜鹃树,正开着粉红娇艳的花朵。爸爸爬上山去,采摘一捧鲜花,递给妈妈,深情炽热地凝望着她;妈妈羞涩地接过来,心里充满了甜蜜和幸福。神秘的爱情之花,即使在文革这样的政治严寒中, 亦在两个年轻人的心间傲然绽放。

  爸爸给妈妈讲述了他的身世。妈妈大吃一惊,但经过深思熟虑后,她果断坚定地对爸爸说:“投胎到哪里,你一个小人家怎么会晓得,凭什么要你来承担责任?你人品好,性格好,这才是我看重的。我们确定(关系)吧。” 爸爸感动地哭了起来。在二十七年的人生旅途里,他看惯了人间的世态炎凉,尝遍了世上的辛酸苦辣,却很久没有听到这样温暖贴心的话语。

  当妈妈带着忐忑不安的爸爸踏进南市街家中时,外公外婆开始时是很高兴的。看着这个相貌清秀,温文尔雅,又忠厚朴实的年轻人,他们越瞧越欢喜。可等爸爸一说起他的家庭出身,仿佛平地炸响一个惊雷,顿时把他们吓得脸色煞白。要知道,在文革期间,出身不好的人,就是社会最底层,就是最被歧视的,人人都避而远之,谁还敢和他们结成亲戚呀?沉默半晌,外婆开口说:“你还是去找一个和你一样家庭的人, 这样大概会更合适一些。”

  爸爸垂头丧气地走出来。妈妈生气地瞪了父母一眼,跟着跑出去。她鼓励爸爸说:"你别着急,别灰心。以后你多来,等爹爹妈妈熟悉了你,了解了你,就一定会喜欢上你的。”

  待妈妈返回家,家里像炸了锅一般。外公外婆唉声叹气,姐姐也是竭力反对。

“这么多人喜欢你,上门提亲,你都不同意,偏偏选了个这样的家庭出身!”

“这明明是个火坑,你还要往下跳!”

“你这样不仅会害了自己,还要拖累家里!你想想,我们以后会有怎样的社会关系!”

“将来,就是你生的孩儿,都要被牵连!”……

  可这次不管父母姐姐说什么,一向听话懂事的妈妈都听不进去了。她坚决地说,“我就是看中了他。他人品好,心眼好,脾气也好,最重要的是,他对我好。我就是喜欢他。再说,家庭出身不好,也不是他的错。他投胎时,什么都还不懂。即使他爸爸真的有错,这又怎能怪他呢?不是说出身不能选择,道路可以选择吗?他工作努力认真,人人夸奖,走的是条好路。”

  “我的傻妹妹,这只是报纸上的宣传。实际上你看看,哪个家庭出身不好的人能有好果子吃?谁敢粘上这类人啊?再说,他老家在农村,家里又穷困,你不是自讨苦吃吗?”姐姐生气地责备说。

  “我不怕吃苦。跟着心爱的人,再苦再累也没关系。你们不要再劝我了。我决不会变心的!” 母亲斩钉截铁地说。

  见妈妈如此坚决,外公外婆不吭气了。他们太了解这个宝贝四女儿的倔强脾气了。

  爸爸又来家了。他亲热地叫着外公外婆,然后忙碌地干起活来,和妈妈一起给水缸挑满了水,再把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渐渐地,善良的外公外婆心软了,也开始喜欢上这个朴实憨厚的书生,默认了这门亲事。

  当时,外婆身体已经不好了。由于长期营养不良、劳累和过多的生育,外婆不幸患上了当时难以医治的肺结核。 1967年初,她突然在家中吐血,倒了下去。这时爸爸正好前来看望,一见情况危急,他连忙冲到南市街旁拦下一辆车,和妈妈一起,把外婆送进医院。

  在去医院的路上,外婆进入弥留状况。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老人手颤抖着,耗尽最后一丝力气,轻轻把妈妈的手拉起,缓缓放入爸爸手中。

  “妈!”妈妈跪倒在地,失声痛哭起来。爸爸也跪了下来。他一字一顿,庄重地说:“我发誓,今生今世我会一辈子对莲英好,爱护她,尊重她!老人家,请你放心吧。”

外婆含笑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