囡 囡

囡 囡


江在涵


小溪春深处万千碧柳荫不记来时路心托明月谁家今夜扁舟子长沟流月去烟树满晴川独立人无语蓦然回首红尘犹有未归人春迟迟燕子天涯草萋萋少年人老水悠悠繁华已过了人间咫尺千山路-----陈幸蕙 《浮生千山路》1.“五、四、三、二、一!好, 我要睁开眼了!”我大声喊着,放下了蒙在眼睛上的双手。周围一下子变得静悄悄的。“出来吧,我看见你了!”我一边找,一边虚张声势地说。这几个家伙,都躲在哪里呢?哼,别看你们躲起来了,我可知道你们会呆在哪里。“这里有一个!”我翻开土台边缘的灌木丛。果然,军军缩着身子,躲在里面。“这里又有一个!”在土台的台阶下,刚刚正蹲着,被我发现,就笑着出来了。“我看见你们了,快下来!”最后,我仰着头,冲着大榕树喊去——小武子和弟弟骑在树桠上,嘎嘎地笑了起来。“哈哈,我又赢了!”我得意洋洋。
“不玩捉迷藏了,每次都是你赢。我们来玩 ‘木头人’ 吧!”军军提议道。木头人的游戏也好玩。我们齐声高喊:“我们都是木头人,不许说话不许动!”然后,就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紧闭着嘴,像木头人一样。要知道,谁要是先动一下,或是先说话,谁就算是输。正在我们较着劲儿的时候,远远地看见一位年轻的阿姨。她手里抱着一个小孩子,从四宿舍后面的大梨树林里走出。她漆黑的长发披着肩,一身白衣皎白如雪。一阵风吹过,晶莹剔透的梨花纷纷落了下来,就像雪花一样地在空中飞舞着。阿姨抱着孩子,从这洁白的花瓣雨中向我们走了过来。可能是看到我们几个男孩鼓着眼睛,一动不动的样子好笑吧,她怀里的小孩子“咯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小囡囡,侬笑个介开心呀。”阿姨低下头,用手指轻轻地点了点小女孩粉嘟嘟的小脸蛋,用上海话逗着孩子,然后抬起头,柔声地问小武子:“你奶奶在家吗?”声音就像春风吹拂着风铃一样轻柔动听。“在家呢。”小武子也不玩木头人游戏了,对着阿姨说道。阿姨微微一笑,“谢谢你了。”转身袅袅娜娜地向四宿舍小武子家走去了。“她是谁啊?”等阿姨走远了,我们忍不住问小武子。小武子不无炫耀地说:“她是师专的音乐老师,是胡老师的爱人,现在把小孩子送给我奶奶带哩。”胡老师我知道,他不是在小学教音乐吗?哥哥前几天还跟我说过,有个年轻的男老师,拉着手风琴教他们唱“松柏万年青” 呢。哥哥学会后,还老在家里大声哼唱:“红梅傲雪报新春,高山松柏万年青,马列主义光辉普天照,毛泽东思想暖人心,啊,毛主席,教导我们团结起来争取胜利……”“男老师教音乐?”妈妈听说后有点诧异。爸爸笑了,他说:“小胡我知道,上海来的知青,前几年在乡下劳动,去年才调回城,满有才华的。”回到家中,爸爸妈妈正在厨房忙忙碌碌地炒着菜,聊着闲话。“小胡刚调到三中来了。”爸爸说。“三中不是已经有音乐老师了吗?”妈妈问道。“他是来教政治的。”爸爸回答说,“小胡聪明着呢,什么都会两下子。”“难怪。我刚才看到一个年轻女子抱着个小女孩去小武子家,我们都不认识。是不是就是胡老师的爱人?”妈妈问。“对,她也是上海知青,是搞音乐艺术的。”爸爸一边说着,一边麻利地把锅里的菜倒入碗里。”吃饭了,小峰小涵三元,今天加餐!”爸爸大声说。
我们都兴奋地跑到桌子前,看见桌上摆着一个瓷碗,里面有着好几条“黄牙郭”(一种小鱼,嘴唇上长着两根黄色的像胡须一样的东西,因此得名),是爸爸用红辣椒炒的,发出诱人的香味,我们口水都要流下来了。妈妈给我们一人分了一个小碗,每个碗夹了一条“黄牙郭”, “一个人就一条,慢慢吃。”看我们吃得津津有味,她和爸爸都高兴地笑起来。“真好吃!”“这顿饭吃得真香啊!”“要是每个星期都能加次餐,那多好呀!”我不禁感叹地说。“你想得美!一个月能加次餐就不错了。”哥哥嘲笑我说。“这就要等你们都长大了,我们家天天都可以加餐。”爸爸妈妈异口同声地说。
2.天气渐渐热了起来,太阳明晃晃火辣辣的。早上醒来,满头大汗,我就跑到四宿舍后面的水龙头下,冲了一个凉水澡,这才凉快下来。“小武子,小武子!”刚吃完早饭,我就兴冲冲来到了小武子家,推开了门,大声叫着他。“小武子还没醒来呢,你坐在那里等他一会。”林奶奶扭过头来对我说。她系着围裙,手里端着一个小碗,正在喂那天见到的那个小囡囡。“来,乖菲菲,张大嘴,吃饭饭。”小囡囡穿着短袖短裤,站在竹围栏里,却闭着嘴巴不肯吃,两只黑眼睛盯着我,滴溜溜地转动着。“你看你一来,小囡囡就不吃饭了。”林奶奶怪起我来。“妈,那是天气太热了,给她擦擦汗,她就会吃了。”小武子的妈妈,我们叫丁阿姨的,从里屋出来,手里拿着一条毛巾。“吃饭有什么难?”我很不理解,我们在家里,吃东西可是抢着吃的。趁着林奶奶和丁阿姨去外面找脸盆,我就跑到小囡囡前,端起小碗,先装模作样地大吃了两口,然后用小勺子喂囡囡。小囡囡“咯咯咯”地笑着,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哟,菲菲怎么这么听小涵的?”林奶奶和丁阿姨端着个脸盆进来,奇怪地问。
这时小武子睡眼朦胧地从里屋出来了,一见到我,就拉着我往外跑。“你快回来,还没吃早饭呢!”林奶奶在后面喊着。我们才不管呢,跑到土台小操场的荒草地里去,那里多有意思啊,军军和刚刚早已在那里了。我们先找了根细竹竿,在竹竿头上粘上揉搓成圆球的蜘蛛网,爬上树上去粘知了。又在草丛中轰蚂蚱,粗壮的绿蚂蚱吓得飞起来,不过它们飞不远,一会就会停了下来,
我们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看清楚蚂蚱藏在哪颗草叶上之后,就一把抓住。不一会,我们手上就抓满了知了和蚂蚱。“小哥,我要知了!”弟弟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跑了过来,指着我的手讨要。我不给,他就满地打滚地哭闹起来。我只好把知了给了他。“唉,弟弟真难缠!我要有个妹妹该多好啊。”我不禁想。一会儿我们玩得满头大汗,就跑到小武子家去喝水。林奶奶照例在里面打盹儿,屋里静悄悄的。我们知道林奶奶在外屋有个大茶罐,里面总是有一些凉茶,可能是用什么草药熬出来的,可解渴了。我和小武子就一人一口气喝了一大碗。“可可,可可……”小囡囡看见我们了,站在竹围栏里,手舞足蹈脚起来,指着我的手。看到小囡囡这么着急,我就跑上前去。“囡囡,你要什么呀?”我问道。囡囡指着我的手,“出、出……”地叫着。我低头一看,原来是我手里抓着的一只绿色的大蚂蚱,难怪囡囡这么兴奋。我就顺手把蚂蚱递给了囡囡。囡囡手里拿着大蚂蚱,“咯咯咯”地直笑。突然间,她把蚂蚱塞进嘴里去了。“哎呀,这可吃不得,小囡囡!”我连忙想去夺回来,可囡囡咬着蚂蚱就是不肯松口。“好囡囡,乖囡囡,快把虫子吐出来,我给你玻璃珠子玩。”我赶紧从口袋里掏出两个玻璃珠给囡囡看,我不想林奶奶责骂我。囡囡果然把蚂蚱吐了出来,又指着我的手,“噗、噗”地叫着。我可舍不得把玻璃球给囡囡,转身就跑了。没想到,“哇”的一声,囡囡在身后哭了起来,哭着好伤心。“看看你们这些淘气的孩子,又把我家囡囡惹哭了!”林奶奶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来了,责备我们,然后抱起小囡囡,轻轻地拍着:“囡囡不哭,囡囡乖。”囡囡不哭了,一双眼睛盯着我们不放,滴溜溜地转动着。她不哭的时候,粉嘟嘟的脸,乌溜溜的黑眼珠,手臂像莲藕一样,真可爱啊。“囡囡,我下次给你带一盒玻璃珠来,不过你可不能吃了它们。”我跑到囡囡面前,答应她说。囡囡好像听懂了,又“咯咯”地笑起来,真是个可爱的小囡囡啊。第二天早上我去找小武子时,手里还拿着一盒玻璃珠,想给囡囡看。小武子还没起来,林奶奶在厨房忙碌着。我就偷偷溜了进去。“囡囡,你瞅瞅,玻璃珠好不好看?”我打开盒子。早晨的阳光正好照在玻璃珠子上,发出了彩虹般的光芒。
“唔……”囡囡兴奋地叫着,手脚都舞动起来。她伸出双手,抱住我的脖子,想从竹围栏里爬出来。我用力把囡囡抱了出来。搂着小囡囡,给她一颗一颗地看这五彩缤纷的玻璃珠。“可可……”小囡囡突然亲了我头上一下。“哎哟喂,看看你们这两个小家伙,好亲近啊。”丁阿姨不知什么时候从里屋出来,笑着说。“我看他们两个满般配的,就像一对金童玉女。”林奶奶从厨房进来,笑呵呵地说。我也不知道丁阿姨林奶奶说的是什么意思。正好小武子起来了,我们就一溜烟跑了出去。“可可,可可……”小囡囡在后面急得又叫了起来。傍晚的时候,天空布上了缤红色的晚霞,我们在小武子家,拿着一只螳螂逗囡囡:“囡囡,你看虫虫,有两个大锯子,这可不敢摸。”囡囡指着螳螂,“出、出”地叫着。这时,囡囡的妈妈来了,林奶奶从里屋迎了出去。“杨老师,你下班了?”“林奶奶,辛苦你了。囡囡好不好?”“她好着呢,正和小涵小武子他们玩呢。”杨阿姨走进来,伸出双手:“囡囡,跟妈妈回家了。”囡囡却把头藏在我身后,“可可,可可”地叫着。“你看看,玩得都不想回家了。”林奶奶笑着说。“杨老师,你看看囡囡和小涵,好投缘哦。他们看着是不是很般配呀?”杨阿姨含笑打量着我,点点头。“外表看起来倒是很般配。”她微笑文静地说着。阿姨笑起来,眼睛弯弯的,脸上两个浅浅的酒窝,真好看。“说不定将来还会成为两口子呢。”丁阿姨下班回来了,也笑着说。杨阿姨又微微笑起来,说:“那就要看他们以后的缘分了。”杨阿姨抱起囡囡,正好,胡老师也来接她们。胡老师是个英俊潇洒的青年,穿着一身白衬衫。他们一家三口,就一起慢慢地往他们居住的三宿舍走去。金色的落日就像一把巨大的扇子,洒开一道道红橙色的晚霞;余晖照在他们身上,这多像一幅美丽的图画一样啊。
3.清晨,学校的广播又放起了音乐。以前,广播里的音乐要不是“接过雷锋的枪,千万个雷锋在成长”,要不就是 “唱支山歌给党听,我把党来比母亲”,就从这几个月,开始会放一些好听的乐曲了。
我迷迷糊糊地睡着,在乐曲中,我感觉自己抓着柳树垂下的枝条,随着风儿在一上一下地荡着秋千。突然看见一个美丽的小女孩,坐着草地上,对我“咯咯咯”地笑着,伸出手,叫着:”哥哥!”我想过去抱起她,却发现自己手脚都动不了,我急得大叫,嘴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我用力大吼一声,却从梦境里惊醒了过来。“要是我有个妹妹多好啊。”我坐了起来,心里有点怅惘。这时弟弟跑到我面前,对我说,“小哥小哥,我想去护城河里捞鱼。”“等吃过早饭就走吧。”我懒洋洋地答应了一声。弟弟是三年前出生的。那天爸爸带着我和哥哥,去医院里看妈妈。妈妈躺在床上,身边却有个包裹,里面裹着一个小人儿,一动不动,就像一个热水瓶般大小。“这就是你们的弟弟。”爸爸妈妈对我和哥哥说。弟弟一天天长大了,却一天天淘气起来。他整天缠着我带他去玩。玩就玩,我也爱玩;可他最近看上我的宝贝了,一会要我的香烟盒,一会要我的玻璃珠子。我不给,他就满地打着滚儿,“我要嘛,我要嘛。”“你是哥哥,就让让弟弟呗。”爸爸妈妈总是这么说。在爸爸妈妈面前,我只好委委屈屈地让着弟弟,心里却想,“这个弟弟,真叫人讨厌!唉,我要是有个妹妹就好了。”那天晚上,爸爸带着我去礼堂看节目。“你老说爸爸妈妈偏心。我们是偏心,偏的却是你。”爸爸对我开着玩笑。“你看,看节目我就只带你,妈妈和哥哥弟弟都还在家里呆着呢。”我们一会就来到老礼堂前。老礼堂今天可热闹了。里面灯火通明,坐得满满的,喧哗声不停地向外传出来,外面还有很多人站着。几个高大的男生神气地站在门口,检查着每个人的门票。“还要查票呢。”“不知道了吧。今天师专的老师学生也要来表演,水平可高了。”“难怪!”几个叔叔在门口进不去,就站在那里七嘴八舌地议论着。爸爸拿出两张票,递给了门口的男生,带着我走进去。我们的座位在前排,我一坐下,就看见胡老师抱着囡囡在第一排坐着。他笑着向我们挥挥手。一会,他抱着囡囡,弯着身子过来了。“江老师,”他给爸爸打招呼,“我一会要和小杨上台,麻烦你和你家的小涵帮我看着小囡囡,我家的小囡囡就服小涵。”他笑着说。“没问题,小囡囡就放在我们这里。小涵,你就抱着小妹妹。”爸爸满口答应着。
小囡囡坐在我怀里,好奇地东张西望着,手里一会指着这里,一会指着那里,“呀呀”地叫着。我对囡囡说:“囡囡,你爸爸妈妈要表演节目,一会你可别再叫了。”囡囡这回很听话,慢慢安静了下来。礼堂的灯光暗了下来。一位脸上涂得红扑扑的大姐姐从红色的帷幕中转了出来,站在话筒前大声说:“联合晚会现在开始。第一个节目,由赣南师专杨老师指导,师专音乐艺术系学生表演舞蹈:草原女民兵;伴奏,师专杨老师,三中胡老师!”顿时,帷幕徐徐地拉开,胡老师和杨阿姨坐在后面。胡老师吹着笛子,杨阿姨拉着小提琴。在悠扬婉转而又优美的旋律中,一队穿着蒙古民族服装漂亮的大姐姐翩翩起舞,一个美丽的大姐姐举着红旗领跳。她们一会缓慢,一会快步;一会悠扬,一会激昂,可好看了。小囡囡看得出神,不吭气了。“爸爸,那个举旗帜的大姐姐,好像是你以前的学生。”我轻声对爸爸说。“是,她叫怡冰。咦,你怎么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爸爸扭头地看了我一眼。在黑暗中,我得意地笑了笑。哼,我当然记得住,就是几年前弟弟出生的事,我不都还记得清清楚楚吗。一会舞跳完了,礼堂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胡老师拉着杨阿姨的手,和跳舞的姐姐们一起弯腰给大家谢幕。小囡囡也兴奋起来,指着舞台直叫着:“爸爸,妈妈。”她突然回过头来,对着我“咯咯咯”地笑着,清晰地叫了我一声,“哥哥。”我不由地一阵心潮起伏,忍不住亲了一下小囡囡花瓣一样鲜艳娇嫩的小脸蛋,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囡囡要是我妹妹,那该多好啊。”我不禁暗暗想。
4.好几天没看见囡囡了。我不禁有点着急,就跑去问林奶奶,“林奶奶,囡囡怎么不来了?杨阿姨怎么也不来了?囡囡还想看我新买的玻璃珠子呢。”林奶奶摇摇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小涵,你还是别问了。你还小,不懂得大人间的事情。”转身就要走。我真着急了,追着林奶奶问:“林奶奶,这到底怎么回事呀?”林奶奶只是叹气,不停地摇着头,却什么都不说了。我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坐在小床边上,越想越不甘心。对了,囡囡家不是住在三宿舍吗?那我就去三宿舍找她去。我手里拿着一盒新买的玻璃珠,跑到了土台那一侧的三宿舍,见到胖胖的汪老师正坐在宿舍门口的大桉树下面乘凉,我就问:“汪叔叔,你知道胡老师住在哪个房间吗?”
“你这个小家伙,今天来找胡老师干什么?胡老师现在可不太好。不过,他应该在家。”汪老师说着,然后指着二楼说:“二楼左边第三个房间。”我跑上了二楼,敲着第三个房门,大声叫着,“胡叔叔,胡叔叔。”敲了好久,房间里才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房门打开了,胡叔叔双眼又红又肿,头发又长又乱,眼神迷茫地看着我。他看上去和以前好像很不一样呀。“胡叔叔,我来给囡囡看我刚买的玻璃珠子。”我举起手中的盒子。“囡囡……她回上海了,跟着外公外婆了。”胡叔叔低声说。“啊,”我不禁大吃一惊,“那囡囡什么时候回来呀?”胡叔叔眼睛里流下泪来,“囡囡,也许不会回来了。”我盯着胡叔叔,久久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我又问道:“那杨阿姨去哪里了?”“她……她永远都不会回来了……”胡叔叔转过身,双肩一抖一抖,无声地抽泣起来。我垂着脑袋,手里拿着的这盒玻璃珠,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走回家,在四宿舍小武子家门口,几个阿姨在和丁阿姨轻声说着什么。“是宫外孕。”“宫外孕就这么夺人命呀?”“杨老师这么年轻,说走就走了……”“囡囡真可怜!”“可不是吗!外公外婆连夜赶来了,抱着女儿的遗体大哭,后来,就把囡囡带回上海去了,说是再不能把孩子放在偏远落后的山区,再不能失去外孙女了。”“大城市是更好。要是在上海,杨老师也不会死。”什么?杨阿姨死了?小囡囡再也没有妈妈,再也不会回来了?这几句话,就像惊雷一样,把我一下子打懵了。那天晚上,我躺在小床上,一闭上眼睛,就好像看见小囡囡“咯咯咯”地笑着,伸出手,向我摇摇摆摆地走过来。正在书桌前备课的爸爸听见我翻来覆去的声音,就走到我的小床前,轻轻地拍着我。“爸爸,人死了会怎么样?还能见到家里的人吗?” 有爸爸拍着我,我感觉舒服多了;眼睛半睁半闭的,却忍不住问。“小涵,人总会死的。人死了,就会飞到天上去,变成一颗星星,在天上看望着自己的家人。” 爸爸低声安慰道。那就太好了。杨阿姨现在一定就在天上,变成了一颗美丽的星星,看望着囡囡呢。我一下子放心了,迷迷糊糊的,渐渐睡着了。
5.转眼四年多过去,我们已经进入了八十年代。三中广播里整天放着歌,要么是 “属于你,属于我,属于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要么就是“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我也戴上了红领巾,每天和院子里的刚刚、军军、颖子、陈怡、小惠他们一起上学。小学里也来了个新的刘校长,胖胖的脸,整天笑眯眯的。。电影院里也放一些悲哀的电影,再也不仅仅是打战或抓坏人的故事了。我记得爸爸带我们看过《燕归来》《巴山夜雨》《伤痕》《勿忘我》 等,许多人在电影院就哭泣了起来。胡老师又开始出现在人群中了。他的眼里还是有着淡淡的忧伤,但每天夹着讲义去上课,拿着饭盒去食堂打饭,基本上已经像个正常人了。那天,我哼着刚学会的歌,“小溪流水响叮咚,一路撒满笑声,早晨迎着光明的太阳,晚上拜会月亮和星星。映着农民朴实的笑脸,倾听那洗衣姑娘的歌声;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刚要跨进家门,却听到爸爸妈妈在厨房里说着话。“怡冰比他小十几岁吧。还是他的学生,怎么就看上了他?”那是妈妈的声音。“你不知道吧。怡冰开始就很同情他,现在是非常爱他。事情已经定下来了。学生又怎么了?你以前不也是我的学生。他们都喜欢音乐,可以说是志同道合,而且情投意合。”爸爸一边炒着菜,一边说。“这确实是真正的爱情。”妈妈也感慨地说。我站在门口,脑袋里却快速转动着。爸爸妈妈在说谁啊?对了,一定在是说胡老师!我突然想起来,有一天夜晚,我从四宿舍后面的梨树林旁青石路走过,听见有人在轻轻地哭泣。借着路灯仔细一看,原来是胡老师,哭得很伤心。怡冰姐姐站在胡老师面前,用双手搂住胡老师的头,轻轻地抚摸着。我有点不好意思再看下去,就连忙跑开了。“爸爸妈妈,你们在说胡老师吗?”我推开门,问道。妈妈吓了一跳,“你这小家伙,又在听事儿。大人的事你别管,你又不懂。”我哈哈大笑起来。谁说我不懂,胡老师的事情,我就懂。爸爸前几天拿着一张报纸,激动地哭起来,还拥抱着妈妈,说是“戴了几十年的地主愁帽,终于能拿下了”,我也看见了,也懂,就是不说罢了。不久,胡老师和怡冰姐就结婚了。大家都去祝福,都说他们是郎才女貌的一对。以后,每当我经过三宿舍的时候,总能听见二楼的房间里传来优美的笛子和小提琴合奏的声音。“那是胡老师和爱人在一起呢。”大家都这么说。
我们那时刚搬家,搬到由以前的教学楼改装的七宿舍,住在二楼。怡冰姐每天下班回家,都是从三中的后门进来,从我家楼下经过。有一天,我突然发现怡冰姐姐的肚子比以前大了许多,微微的凸显出来。“有几个月了?”楼下住着的黄阿姨热情地和怡冰姐打着招呼。“五个多月了。”怡冰姐脸有些微微发红。
“要注意啊,我告诉你,不要……”黄阿姨声音低了下去,说完,还呵呵笑了起来。怡冰姐姐脸上却更红了。那段时光里,我总能看见胡老师和怡冰姐在大操场散着步。大操场现在也变了。以前的大操场是东西走向;去年拆了几栋房子,把大操场改成了南北走向。不过,大操场上依然是绿草茵茵,是散步休闲的好地方。胡老师搀扶着怡冰姐,怡冰姐就紧靠着他的肩膀。“多么温馨的一对啊。”大家看了,都感慨地说。怡冰姐的肚子是越来越大。她每天都挺着肚子,幸福而又骄傲地慢慢走过七宿舍的楼前。有一天,我没有看到怡冰姐。妈妈说,她去医院生小宝宝了。“那真有趣。我现在就想看看怡冰姐生的小宝宝。”我不由得有几分兴奋,有几分期待。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又想起了囡囡。“要是怡冰姐的小宝宝能像囡囡,那该多好啊。”可是,我终究没能看到怡冰姐的小宝宝。后来却听说,小宝宝在医院里就不幸夭折了。“好可惜啊,据说还是个男孩子。”大家都这么议论着,叹着气。过了一段时间,怡冰姐又出现在大家面前。她和胡老师眼睛微微发红,却微笑着和大家说着话。然后,又相互搀扶着,慢慢地走开了。“唉!”爸爸望着他们的背影,长长地叹息着。
6.初中的时候,胡老师还教了我们两年政治。那时候,他经常身穿夹克,西装裤,脚上一双皮鞋,头发总是梳得整整齐齐的。我们都说,胡老师有种与众不同的气质。初中的学生有时还是很顽劣的。我们坐在后面的学生,像钟卫权、朱卫东、邱江斌、我,总是趁老师不注意就嘻嘻哈哈,打打闹闹。这时候,胡老师就会转过身来,用明亮而又严厉的眼神看着我们。我们一看到他的眼神,就马上老实了,安静下来。“胡老师从来不发火,但往那里一站,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气概,你就不由自主地想听他讲话。”我这几个朋友好像很有些佩服。
有一次,胡老师在课堂里讲辩证法,说“什么事情都要一分为二,没有绝对的真理”,我那时逆反心理强,故意捣乱,就举手站起来,说:“既然没有绝对的真理,那么那句‘没有绝对的真理’的话,就不一定是对的。”胡老师微笑地挥手让我坐下,然后从容不迫地说:“小涵同学的思考很有道理。既然没有绝对的真理,那就是说,任何话,任何道理,即使现在听起来非常正确,将来都有可能发现是错的。比如,以前的地心说,后来的日心说。就是我现在说的话,也不一定就是对的。你们记住,永远不要盲从,永远要敢于怀疑和挑战权威。”这些话,对尚为保守的八十年代的我们而言,堪谛为醍醐灌顶。过年的时候,我和同学们一起去给老师拜年。那个年代我们都去给老师拜年,在老师家坐一坐,陪老师说说话。我们来到了胡老师家,怡冰姐正好不在,胡老师端出上海出的大白兔奶糖,让我们吃。我们要告辞时,胡老师却让我留了下来。他拿出一张照片,“这是囡囡现在的照片,你看看吧。”我接过照片,是一位美丽的小姑娘,一身白衣,手里拿着一把吉他,静静地坐在绿绿的草地上。我凝视着照片,眼睛却不知不觉间模糊起来。我仿佛看到一个小女孩“咯咯咯”地笑着,伸出莲藕般的手臂,向我摇摇摆摆地走过来。我低下头,不想胡老师看见我眼框里的泪水。“囡囡还记得在三中的事情吗?”过了好一会,我才嘶哑地问。“还记得一点。上次回上海,她说,还记得有个小哥哥,对她特别好。”我的眼泪止不住掉了下来,赶紧低下头去。“你将来上大学,要是去上海,没准就能见着囡囡了。”胡老师凝视着我,缓缓地说。“我会努力的。”我低声说道。
7.八九年高考时,重点大学的录取名额都削减了很多。一些名牌大学,像北京大学,名额削减了三分之二多。在高考前,三中推荐我去复旦大学,我也填报了我当时最喜欢的物理系。这天,爸爸找到了我,严肃地对我说:“你不能再报复旦了。复旦大学今年的录取名额减了三分之二都不止,你的高考成绩,有点悬了。再说,复旦新生以后都要军训一年,这太耽误时间了。”“那我报什么学校呀?”爸爸是老教师,这方面当然是权威。
“我看你啊,并不适合学理论。你的感情太丰富,太细腻了!学理论的人,最好冷漠些,才有可能坐在冷板凳上几十年,最后做出点名堂。你还是学工科更合适。我建议你报考西安交大,西交大是老交大的底子,工科仅次于清华;地方远,报考的人不会太多。你去了,还可以分个好专业。”我拿过爸爸递给我的大学介绍,仔细看了看,无可奈何地同意了。在西安交大呆了四年,我又去了北京中科院读研究生;然后,又直接从北京来到了美国读博士。在美国,我遇到一位温柔善良的女孩(也就是现在的妻子),就爱上了她,和她组建了一个幸福的小家庭,后来又生了三个可爱的孩子,每天都幸福而又忙碌着。有时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一个人躺在床上,不禁会想,囡囡现在在干什么呢?她一定遇上了心上人,一定已经成家了;说不定,已经成为妈妈了吧。囡囡,自从你幼年失去母亲,离开三中,我们就没能再见面了。看来,这就是命啊。我现在已经能接受命运的安排了。人,确实是抗不住命的。
8.前几年,父母来美国,帮我们带孩子。有一次,我问起胡老师和怡冰姐来。“胡老师已经去世了。”爸爸有些难过地说。“什么?胡老师不才五十来岁吗?他怎么走得这么早,”我大吃一惊,“怡冰姐呢?她一个人,这可怎么办?”爸爸缓缓地说:“以前三中有不少上海知青。他们都是在文革时期,上山下乡来到赣南的。远离家乡,远离父母,吃了不少苦。他们思想新,见识广,给三中,甚至给整个古城,都带来了很多新的东西。你还记得吧?王老师,单老师,贺老师,沈老师。当然, 还有你的胡叔叔, 杨阿姨。“九十年代后,三中就剩下一个胡叔叔了,其他的上海知青,都一个一个地回上海了。我问过胡叔叔想不想回去。他说,他已经是赣州人了。这里就是他的家了。“那时候,胡叔叔和怡冰姐每天都手拉着手,在校园里散步,就像一对神仙眷侣。胡叔叔还跟怡冰姐学会了说赣州话。“可是有一天,胡叔叔突然病倒了。他得的是不治之症。怡冰姐竭力照顾他,一次次地把他从死神手中夺回来。“可人还是抗不过命啊。胡叔叔还是去了。他是躺在怡冰姐怀里,平静安详地走的。”“怡冰姐现在怎么样?”我着急地问。“她就一个人过。来你这里前,我遇到过她,她说,她已经习惯了,认命了。唉!”爸爸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个不幸的消息,让我难过了好几天。我在想,囡囡,你童年时就失去了亲生母亲,现在又失去了父亲,你怎么会这样命苦啊。还有怡冰姐,多么温柔美丽的一个姐姐,现在就孤零零的一个人,叫人多么心酸!命运之神啊,你的安排怎么会如此的残酷呢?在一个秋日里,我回到家乡,来看望久别的父母、亲人和师友。我徘徊在三中熟悉而又陌生的校园里。三中,我童年的乐园,童年的摇篮,这些年,你变得是越来越漂亮,漂亮得我都快认不出来了。木校门,变成了可伸缩的铝合金大门;旧教学楼都不在了,变成了现代的高楼;护城河早已经不见了,上面却盖着楼房;大操场里也没有草地了,全变成了塑胶跑道。梨树林,柚子林,老四宿舍,三宿舍,二宿舍,一宿舍,土台,大桉树,老榕树……这童年时代的一切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三中现在的老师,我基本上都不认识了。只有位在后门的生活区,还有三栋旧教学楼改装的宿舍,仍然耸立在那里,还有些熟悉的叔叔阿姨,依然住在那里,还能让我找到童年的记忆。那一天,我一个人又在三中后门徘徊着。远远的,走过来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不是怡冰姐吗?怡冰姐也显老了,以前流光溢彩的脸,现在看着是那么憔悴;头发里也有一些白发了。我迎了上去。“怡冰姐,你还记得我吗?”我大声问道。怡冰姐仔细地打量着我,突然惊叫起来:“这不是小涵吗?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变化真大。在我印象里,你就是个顽皮的小男孩。现在完全是个山东大汉的样子。让我再仔细看看,哎呀,你居然也有白头发了啊。”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就问道:“怡冰姐,你现在过得好吗?”“还好,还好。我就一个人,无牵无挂。来无牵挂,去也没有牵挂了。已经习惯了。这,就是我的命。”怡冰姐就一个人,慢慢地走远了。看着她孤独寂寞的背影,我的眼睛渐渐变得模糊起来。一阵阵秋风刮了起来。一片一片的梧桐树叶子飘落了下来。望着这漫天飞舞的黄叶,恍惚之间,一个小女孩“咯咯咯”的笑声在我耳边回响起来;我仿佛见到一个长发飘飘的阿姨,抱着小女孩,从洁白如雪的梨树花瓣雨中向我走了过来;小女孩“咯咯”地笑着,伸出莲藕般娇嫩的手臂,一声一声呼唤着:“哥哥,哥哥……”我无声地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