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的 小 灰
1.
“宁铂来了！”消息像一阵风，一会就传遍了整个三中校园。大伙都兴奋地向老实验楼后面的会场跑去。我和刚刚、小武子、军军、颖子、陈怡他们，紧跟着人群跑了过去。
这段时间，广播里不停地宣传向科学进军，宣传陈景润、以及哥德巴赫猜想。突然有一天，传来一个爆炸性的新闻：三中对面的冶金学院，出了个小神童，才十来岁，就会写诗，会下棋，还会给人看病、开中药药方，而且，学习成绩还特别好，结果被中国科技大学少年班头一个给录取了。他的大名就叫宁铂。
这几天，大人整天都念叨着宁铂，数落着我们这些淘气贪玩的孩子们：“你看看人家，才十三岁，就被中国科技大学录取了！你再看看你自己，整天就知道玩！”我们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心里却想：“这个宁铂，你厉害就厉害吧，却害得我们整天挨批评。不过，听说他年纪也不大，怎么就能这么能干啊？”对这位小神童，大家都充满了好奇。
“宁铂我见过，个子高高的，脑袋大大的，戴着副厚厚的眼镜，手里总是夹着几本厚厚的书。”有一次，小彭坐在小操场的台阶上，挥舞着双手，炫耀似地对我们说。
“那他怎么会这么厉害啊？”军军问道。
“这你们不知道了吧？他的爸爸妈妈都是大学教授，你说说，他能不聪明吗？”
“教授？教授是什么？”我不禁大为好奇。
“教授你都不知道？啧啧啧，你啊，就知道整天和你家的小灰玩。你们看看，小灰又来了。”
果然，我家的小狗小灰又跑了过来，亲热地用头蹭着我的腿，“汪汪汪” 地叫着。
我突然想起弟弟还没起床，估计现在正在家里找我呢，就连忙跟着小灰跑了。
我一边跑，一边想，这教授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个宁神童，也未免太神奇了点吧。
我们一来到老实验楼下面的会场，就发现和以前不一样！会场人山人海，挤满了人。学生们和老师坐在会场中间，周围还站满了人，估计是从周围单位，像医专、冶金研究所、地质队、火柴厂、水电局来的。好多小孩在会场里疯跑，兴奋得不得了。会场里人声鼎沸，“嗡嗡嗡”的议论声响动，仿佛要把这个校园都抬起来似的。
这时，主席台上的朱书记站了起来。他用手指弹弹话筒，“喂喂”了两声，然后满面笑容地说：“请大家静一下。现在，我们请赣州八中的宁铂同学上台，给我们介绍他的经验！”
顿时，会场鸦雀无声，大家都伸长了脖子往主席台的方向看。只见一个个子不高的小男孩，穿着黄绿色的衣服，大步跨上了主席台，然后开始大声用带赣州口音的普通话讲了起来。
“这就是宁铂啊！他好神气啊。”宁铂讲了什么，我们都一点没记住。但他的那个神采飞扬的神气劲，却让我们羡慕不已。
大会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了，人都散去了。会场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我还愣在那里，却情不自禁地自言自语：“将来我要是能像宁铂一样神气，那该多好呀。”
“说什么呢？你在做梦吧？想和神童比？哈哈哈！”小彭、刚刚、军军他们，挤眉弄眼，对着我坏笑了起来。
我回过神来，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小灰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跑了过来，在我们中间钻来钻去。我们撒腿向四宿舍家里跑去，小灰紧紧地跟着我们，一路追赶，“汪汪”地叫着。我们跑得快一点，它也跟着快一点。我们一减慢速度，它就也跟着慢下来。
2.
小灰是两个月前到我家的。
那天，爸爸带着我，来到在卫府的菜市场买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卫府菜市场路边的小摊越来越多了。郊外的老表们一大早就挑着担子，来到卫府菜场，在路旁坐下摆开，大声吆喝着。农民有卖菜的，卖瓜果的，有卖鸡鸭的，卖鱼的，还有卖兔子的。而摩肩接踵的人群，你推我搡，像潮水一样，顺着摊位慢慢地涌过来，漫过去。
我紧紧拉着爸爸的手，一边好奇地东张西望，一边问：“爸爸，现在怎么这么多人在卖东西呀？我记得前几个月，这里就几家国营商场，还老要排队。”
是啊，就几个月前过春节前，也是爸爸带着我，来这里买年货。我们在一家肉店前等了好久，排着长长的队伍。那天还挺冷，我们穿着厚厚的棉衣，戴着手套，跺着脚，在外面耐心地等着。店门终于开了。人群都骚动起来。
“不要挤，不要挤！现在华主席抓纲治国，形势一片大好! 为了保障春节供应，上级特批了国库猪肉。每家凭票本可买一斤。大家都有！”一个干部模样的人，大声宣布。
大家这才平静下来。排着队慢慢向前挪动。终于轮到我们了。爸爸陪着笑，对柜台里站着的叔叔说：“师傅，能不能给我割肥一点点的？”
那位叔叔叼着烟卷，手里拿着刀，有点不耐烦地回答：“都想要肥的，哪有这么多肥的哟。”
“师傅，你看，我们家孩子多，都在长身体。你就给照顾照顾。”爸爸满脸笑着，忙不迭地拿出一根香烟，递给了那位叔叔。叔叔接给烟，顺手放在耳背上。
“算了算了。看你戴副眼镜，说话斯斯文文，估计是个老师吧。这回就照顾一下你。”叔叔一边说着，一边麻利地割下一块半肥的猪肉来，递给了爸爸。
爸爸千恩万谢，高高兴兴地拿着肉，带着我回家了。一回到家，他就把肥肉部分切下来，放着热锅里熬猪油。这猪油可是宝贝啊。当时，一个人一个月也就只有三两油的。
看到菜场有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东西，爸爸脸上也喜气洋洋的。他说：“现在啊，不割尾巴了。所以，东西就多了。”
“尾巴？什么尾巴？”我正想问爸爸，忽然看见一个半大的孩子，抱着一条小狗，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路边上。
“爸爸，这里有狗卖！”我兴奋地叫了起来，使劲拉着爸爸的手，挤到了那个少年旁边。
好可爱的小狗啊。它黑黑的大眼睛，湿润润地看着我，两只小耳朵，软软地垂下来，贴在身上，鼻子圆圆的，发着润热的气息，浑身是柔和的灰毛，就是尾巴尖有一点点白色。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轻轻地抚摸着它，它就伸出小舌头，舔起我的手来。
“爸爸，我要这狗！”我回头对爸爸说。
爸爸却拉起我的手：“小涵你就别胡闹了。我可没带多少钱。还要买菜呢。”话还没有说完转身就要离开。
这时，那位少年叫住了我们：“大叔，你们就要了这条狗吧。它好可怜，它妈妈被杀了，你们如果不要它，它也会被杀了。”
爸爸地转过身，蓦地掏出一块钱，递给了那位少年。那位少年就把小狗递给了我。我紧紧地抱着小狗，用脸贴着它，心里是多么的高兴啊。
“爸爸，我们就叫它‘小灰’，行不行？”一回到家，我就提议到。
“叫什么都行。不过，既然你这么喜欢它，那你就要照顾好它，带着它。爸爸妈妈要上班，可没有什么时间管。”爸爸对我说。
“小灰，小灰，快过来吃饭！”我盛了一碗米饭，端给了小狗。
小灰跑了过来。它大概很饿了，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它一边吃，一边摇着尾巴尖带着一点白色的小尾巴。吃完后，它跑到我的脚下，躺了下来，黑眼睛却仰仰地望着我。
就这样，小灰来到了家里，成了我们的好朋友。
3.
四宿舍是个大院子。南北各住了十几户人家，每户人家门前都有一块空地，大家见缝插针，种上了各种各样的蔬菜，像白菜、丝瓜、茄子、辣椒之类；也有种花种葡萄树的。院子里每天都人来人往，热热闹闹的。院子里还养着不少飞禽。
隔壁的叶老师家养了群鸽子，每天早上，叶老师打开鸽子笼门，鸽子就“扑哧哧” 地飞出去，在天空上盘旋着；一到天黑，鸽子们就一个接一个地飞回来，钻进笼子里，“咕咕咕”地叫个不停。他还养了两只高大的公鸡，每天都昂首挺胸，在院子里面神气地到处转悠着。
这两只公鸡可厉害了。有一次，刚刚正蹲在地上玩泥巴，突然之间，一只大公鸡展着翅膀，飞舞着跳到刚刚身上，用它锋利的鸡嘴啄咬住刚刚的头不放，把刚刚吓得哇哇大哭。直到大人闻声跑来，才把这只胆大妄为的公鸡给吓走。
陈老师家养了几只鸭子。每天清晨天还蒙蒙亮，鸭子们就“嘎嘎嘎嘎”地大声叫着，从家门出来，排成一列，向护城河摇摇摆摆地走去。一看到河水，鸭子们就兴奋起来，又是一阵“嘎嘎嘎嘎”的大叫，争先恐后地下了河，在河里尽情地游泳，潜水，捉鱼虾，找田螺，吃水草，直玩到天黑，鸭子们又“嘎嘎嘎嘎”地叫着，排着队伍，摇摇摆摆地回到四宿舍的家里。
当然，养得最多的还是母鸡，母鸡会下蛋啊！要知道，在那个物质匮乏的时代，鸡蛋是多么的宝贵！那时候，记得几乎每家每户都养着母鸡。白天鸡在院子里跑，晚上就由主人把鸡赶回鸡笼里，再小心地关好笼门。“晚上得防着小偷哟！”蔡老师常提醒大家。
还真是有小偷。那年春天，妈妈带着哥哥和我，在门前空地上整理了半天，种下了几株从乡下姑姑家弄来的茄子、辣椒秧苗。“你们每天记得要给小苗浇水。”妈妈嘱咐道。
从那天起，我和哥哥每天起床第一件事情，就是从厨房里的大水缸里，舀起一小桶水，然后抬着来到小苗那里，给小苗浇水。小苗也一天天长大了，开起花来了。“你们看，茄子开的是紫花，辣椒开的却是白花。”妈妈指点着，告诉我们。
紫花落了，结了一个个小茄子，长得像拳头一样大；白花也落了，结成小辣椒，粗得像一根根手指头，绿油油水灵灵的，看了都叫人高兴。“再等几天，就是立夏了。我们就把茄子辣椒摘下来，给大家过个好节。”爸爸妈妈看着这么多的果实，很是高兴。
可第二天早上，我和哥哥起来，想给菜浇水，却发现已经结成果的茄子辣椒都不翼而飞了。
“妈妈，茄子辣椒到哪里去了？”我大声喊叫起来。
妈妈出来一看，不禁连连叹气，“哪里去了？还不是小偷偷走了。这些小偷，没有钱偷，就偷东西。”
一天晚上，虽然院子大门都关好了，可夜深人静的时候，小偷不知道怎样想办法爬了进来。一夜之间，全院子的母鸡都被偷走了。第二天早上，院子里面是一片诅咒、怒骂、叹息。大家都被这可恶的小偷气坏了。
过了不久，又有一个小偷白天就想混进院子里来，结果被抓住了。这下可好了，几个膀大腰圆的体育老师，使劲扭住小偷的胳膊，把他捆在小操场上的大榕树下。叶老师抡起一根荆条鞭子，向小偷劈头盖脸地抽去。
“大叔，饶了我吧！我以后再也不敢了。”小偷鬼哭狼嚎地哭叫起来。
“叫你偷！叫你们来偷！”叶老师继续狠狠地抽打着。打着打着，小偷头一歪，脖子耷拉了下来。
大家站在旁边，有叫好的，也有怒骂小偷的，也有人暗中摇头，议论着：“别弄出人命来了。”“还是赶紧送公安局算了。”
叶老师拿着鞭子，指着头垂着的小偷：“你别给我装死！”回过头来，他大声说：“不把小偷打怕了，打服了，他们下次还会来。冶院抓住了小偷，捆在树上灌冷水，灌死了一个，小偷就再也不敢去了。”说完，他又转过身去，再用力抽了几鞭子，才和几个体育老师一起，把他放了下来，扭住送到公安局去了。
从此之后，果真有段时间里，院子里没来小偷了。不过过了几个月，小偷又开始光顾了。
4.
小灰来之前，我还养过别的动物。第一次是一只小乌龟。有一天，我和哥哥在护城河边玩，我们用竹簸箕在河边捞着玩。第一次捞了一堆水草上来；第二次却是一块小砖头。
“又是空的！”哥哥沮丧地说，他正要把小砖头倒回河里，“小砖头”突然动了起来。我连忙一把攥住。一看，原来是只可爱的小乌龟，正躺在我手掌上，头和脚却都缩进了壳里，一动也不动。
我们高兴地把小乌龟带回家里，养在一个脸盆里面，每天喂它一点水草，虫子。小乌龟渐渐长大了，脸盆都有些放不下了。
“还是应该把它放回河里去吧，那里才是它的家。”爸爸建议道。
我和哥哥虽然舍不得，但还是听话把乌龟带到护城河边。“小乌龟啊小乌龟，你回家去吧。以后要记得来看我们。”我们一边说着，一边抱起乌龟，放到了河边。小乌龟一看到河水，兴奋地快爬起来，“扑腾”一声跳进水里，头也不回就游走了，我们再也看不见它了。
有一年秋天，爸爸不知道从哪里带回家两只白兔。哥哥和我看了，都高兴地不得了，就连刚刚学会站立的弟弟，也爬了过来，指着兔子，嘴里不停地喊：“大哥,小哥，兔兔，兔兔！”
爸爸钉了个木笼子，让两只兔子住在里面。我和哥哥每天都去大操场旁边的荒草地里割一些藤草叶子回来，喂给兔子吃。冬天到了，草都变得枯黄。我们就爬上护城河边的柚子树上，摘下依旧碧绿的柚子树叶，用来喂兔子。兔子呢，整天就不停地吃着东西，头也不抬一下。
有一天，我正要喂兔子，却发现笼子里有一只像小老鼠一样的东西，一动也不动。
“妈妈，笼子里有老鼠！”我大声喊。
妈妈过来一看，笑着说：“你这个傻小子。这不是老鼠，是兔子生了个小兔子。”
小兔子？长得光秃秃的，真像一只老鼠。
小兔子一动不动。两只大兔子也不管，还是不停地吃着叶子。
过了几天，我们看见小兔子还是一点都不动，仔细一看，却发现小兔子已经死了。小兔子死了不久，爸爸就把大兔子连同笼子送给别人了。
“养兔子太麻烦了。每天要吃多少东西！”送走了兔子，爸爸如释重负。
“看这次你们能有几天新鲜劲头。”小灰来了后，爸爸妈妈笑着对我们说。
可这次，还真和以前不一样了。
5.
几天下来，小灰就和我们亲得不得了。可能都是我每天喂它，它就认定了我是它的小主人，一见到我，就摇着尾巴过来，把爪子搭在我身上。用手轻轻抚摸它，它就躺下来，伸出舌头，睁着眼睛，抬着头，无声地看着我。我坐下来读书的时候，它就一动不动地躺在我身边。我一起身，它也马上站起来，一步不离地跟着。
白天，我和小武子带着弟弟出去玩，小灰就紧跟着我们后面。我们要出校门了，就对小灰说：“小灰，别跟着我们了，回家去吧。”
小灰就低着头，垂着尾巴，慢慢地走回家里去了。等我们回来，只要小灰远远地一看见我们，它就会兴奋地飞跑过来，围着我们团团转，“汪汪”地叫着，摇着尾巴。然后，陪伴着我们走回家去。
晚上，小灰就睡在厨房里给它设的狗窝里。狗窝里垫的是从乡下姑姑家弄来的稻草。小灰睡在狗窝里，一听到外面有人走动，就跳出来，冲着门口叫起来。
“江老师，你家有了这条狗，估计小偷都不敢再来了。”邻居开玩笑说。
夏天到了。我带着小武子、弟弟跑到校办工厂后面的一片田野上，在靠近环城路的边上，有一条长长的水渠，连着护城河的两段。我们穿着短裤，跳下水渠里，扑腾扑腾地在水里嬉玩起来。小灰站在岸边，急得“呜呜呜”直叫。
“小灰，你也下来！”我在水里探出脑袋，对小灰大声喊。
小灰犹犹豫豫的。它用前爪探了探水，慢慢地走了下来。它好像天生就会游泳，把脑袋抬着，两只前爪一划一划的，游到了我们身边。
“小灰真勇敢！”我们都说。
上了岸，我们刚套上衣服，小灰身体一抖，溅了我们一身水。我们都哈哈大笑起来。
转眼新学期就要到了。爸爸带着我，来到小学校里注册。小学里好多人，都是大人带着自己的小孩。一个年轻的女老师热情地接待了我们。她让我叫她“陆老师”。陆老师好像认识我爸爸，她说：“江老师，你的儿子我早就听说了。来，小涵，会不会写你的名字？对了，写在这里。好，注册好了。明天就来上学吧。”
这就注册好了？我不禁有些失望。我多么渴望老师能考一考我，我好显一显本领。这一年里，我可认识了不少字，加减法也学会了。还以为报名时要考试呢，没想到会这么简单。
第二天早上，我终于背上了小书包，和哥哥一起去上学了。我也要成为一个小学生了！想想都高兴。小灰紧跟着，也想跟我们一起去上学。我就蹲下来，抱了抱它，指了指家的方向。
“小灰，我们要去上学了，你可不能跟着。你回家去，和弟弟玩。放学了，我们再带你跑步。”
小灰已经长大了好多，成了一条半大的狗了。它两只耳朵不再耷拉，而是尖尖地竖立着，跑起来也快多了。小灰就在三中门口，看着我和哥哥走远。走了好一会，我们扭头一看，小灰居然还蹲在那里看着我们。我们挥手让它回去，它才站起来，低着头，慢慢地走了。
在教室里，陆老师给我们发了新课本，然后说：“现在，我来指定一些同学担任班干部。刘芳芳，你当班长；孙伟，你当学习委员；赖颖同学，你来当文艺委员。”然后她指着我，说：“小涵，你就当劳动委员吧。”
当劳动委员？我不禁大为意外和感动。看来，陆老师还满喜欢我的。
翻开课本，我突然发现不对！这和哥哥的课本大不一样。哥哥课本里的那首儿歌，我都能背下来：
“弯弯的月亮小小的船，
小小的船儿两头尖。
我坐着船上往下看，
只看见大庆的红旗大寨的田。”
那首儿歌还在，可歌词已经变了：
“弯弯的月亮小小的船，
小小的船儿两头尖。
我坐在船上往下看，
只看见清清的湖水绿油油的田。”
我不禁站起来说：“陆老师，这课本和以前的不一样。”
陆老师示意我坐下，说：“以后课堂上发言要先举手。小涵同学的观察是对的。可为什么课本和以前不一样了呢？现在和以前有什么不一样呢？”
同学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现在已经打倒了四人帮，而且党中央马上就要召开三中全会了。同学们，你们说，现在和以前还能一样吗？”陆老师循循善诱。
“不能！”这回，我们都大声地喊道，虽然我们还是不明白陆老师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6.
放学回到家中，一推开门，就发现气氛不对。弟弟在哭着，哥哥在一旁安慰着他。爸爸拿着一把扫帚，气冲冲地要打小灰，妈妈死命拉住他。小灰耷拉着头，躲在妈妈身后，看见我回来了，就一溜烟跑到我后面躲了起来。
爸爸指着小灰，生气地说：“你这个不懂事的畜生！招惹谁不好，却要去招惹叶老师家的公鸡。叶老师家的公鸡，你招惹得起吗？你别拉着我，我一定要给这个畜生几下，让它下次吸取教训！”爸爸扭过头，对妈妈吼道。
妈妈哭着说：“你也不能太责怪小灰了呀。它也是为了保护三元 （指我弟弟），叶老师的大公鸡要啄三元，小灰才咬公鸡的。”
哥哥悄悄走到我身边，贴着耳朵说：“三元下午蹲在门口看蚂蚁，叶老师家的大公鸡突然跳了上来，要啄三元的脑袋。小灰听到三元哭，就从家里冲了出去咬住公鸡的翅膀不放。直到大人来了才松了口。叶老师家的大公鸡翅膀是受伤了。他儿子正在找叶老师回来。”
正在这时，叶老师阴沉着脸，走进了家门。
“江老师，今天下午的事你都知道了吧？我家养了三年的大公鸡，平时都好好的，今天却被你家的狗咬了，受了重伤！你说该怎么办？”
“叶老师，我正要登门道歉。实在对不起，实在对不起。你大人不记小人过。我一定赔偿！”爸爸讨好地问答，忙不迭地掏出五块钱，递给了叶老师。
“哼！看你态度不错，这次就算了！”叶老师接过钱，“下次要是再发生这样的事，我可就不客气了！”
我抬起头，对叶老师不服气地说：“小灰是保护弟弟才咬公鸡的。这公鸡常常啄小孩子。刚刚就被它啄过。”
叶老师生气了，他指着我，对爸爸吼道：“你看看你儿子，你看看你的狗！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要是我，一巴掌早就打过去了！没家教的东西！”
叶老师气咻咻地把门一摔，走了。门外传来他大声说话的声音：“狗崽子，居然敢养狗，故意咬我家的鸡！要是早几年，看老子不整死你们！”
爸爸气得脸色煞白，浑身发抖。他突然冲到我面前，给了我一巴掌。
“叫你多嘴！叫你养狗！”他吼道。
7.
远在浙江做地质勘探工作的二姨二姨父要回来探亲了。这几天，妈妈和爸爸总是商量着怎样接待二姨。
“这个月的肉票都用完了。”那天晚上，我们都上床睡觉了，迷迷糊糊中，我听见爸爸和妈妈小声说着话。
“二姐好不容易回来一次，我们可要招待好她。”那是妈妈的声音。
“我知道。二姐也是我的老同学呢。我想了好久，只能这么办了………”爸爸的声音小了下去。
“那孩子会伤心的。”妈妈小声说。
“没别的办法了！”爸爸长叹了一口气。“留着，要是再发生上次那样的事，那怎么得了。现在虽然比文革时期好些，但我这家庭出身……唉，想一想, 我真后怕呀。”
爸爸妈妈又小声说着什么。我却一下子睡死了过去，什么也听不到了。
早上起来，我头昏沉沉的。妈妈摸了一下我的额头，“哎呀，你感冒了。快躺下吧。外面又在下雨，让哥哥给你请一天假，你就在家休息一下。”
“不行！”我尽力坐了起来，“我要去学校里，今天要大扫除，我还要帮陆老师安排同学呢。”拎着小书包，我连早饭都没吃，就冲了出去。小灰也紧跟着跑了出来。
“你快回来！二姨今天要来，你可别淋雨生病了！”妈妈在后面喊。
我和小灰才不管呢。天上下的是小雨，我们男子汉，还会怕这点小雨吗？
小灰一直跟着我。在三中门口，我让它回去。它在门口蹲了一会，又小跑着过来了
“小灰，你今天怎么了？快回家去吧。”我一边在前面快走着，一边对小灰说。
小灰却抬着头，仰仰地看着我，就像它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那样。它紧紧地跟着我，就是不走。
一会，我们就来到小学校门口了。我蹲了下来，抱着小灰，亲了亲它的额头。小灰也伸出舌头，不停地舔着我的手，就像第一次见到我时那样。
“小灰，你必须回去了。你不能进我的学校。你认识回家的路，就快点回家去，啊。乖小灰！”
说完，我站起来，向教室走去。
在教室门口，我回头望去。小灰还站在那里，在呆呆地看着我。一阵大风吹了过来，把小灰身上的绒毛微微吹动了起来。我挥了挥手，小灰终于转过身，慢慢地离开了。
8.
今天的雨越下越大，一点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和刚刚用书包顶着头，一路小跑，跑回了四宿舍。大雨把我浑身都淋湿透了。
“哎呀，看你淋这一身！感冒有没有好点？叫你别去上学，你就这么倔。”妈妈唠叨着，让我换下了湿衣服。
“你看看谁来了？还记得二姨吗？”换好衣服，妈妈拉着我进了里屋。里屋里的圆餐桌上摆着几大盆菜，开着两瓶酒。一个温和的中年妇女和一个高大的中年男子坐在餐桌前，爸爸正在陪着他们。
“是小涵啊。几年没见，长这么高了。还认识我们吗？”二姨过来拉着我的手，亲切地问我。我也亲热地叫了一声：“二姨，二姨父，我记得你们呢！”
“来来来，二姐，姐夫，让小孩自己去玩，不理他们。我们坐下来，一醉方休。姐夫，你来尝尝这肉。”
二姨夫夹了一筷子，说：“妹夫，你这狗肉真不错，比在地质队食堂做的都要好。”
狗肉？ 小灰呢？小灰怎么不见了？
我拉着妈妈，走到外屋，急切地问：“小灰去哪里了？它今天回来了没有？”
妈妈不敢看我的眼睛，她吞吞吐吐地说：“小灰？今天好像没怎么看见它。对了，你今天早上就感冒了，又淋了雨，快去床上躺下，睡一觉就会好的。”
“不！我要去找小灰！”我挣脱妈妈的手，发疯似地冲出家门。
“小灰！小灰！”沿着上学的道路，我一边跑，一边大声喊叫着。
雨越下越大，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我。雨水浇在我的头上、脸上，我感觉身体凉飕飕的，眼睛里只看见一片白茫茫的水雾，而周围却在旋转，在旋转着。小灰，我的小伙伴，你又在哪里啊？
我跑到土台小操场边缘。小灰最爱在那里玩。在土台的陡坡下面，有几个野兔窝，小灰常在那里抓野兔玩。对，小灰，你一定在那里看野兔。小灰，你快回来吧！我心里在不停地呼唤着。
在雨雾中，我一脚踏空，从土台边摔了下去。顿时，我觉得一阵昏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远远的，远远的，我看见一只小狗向我跑来，越来越近了。那是我的小灰！我刚伸手要去拉它，它一转身，就不见了。我想去追，可是脚怎么也动不了；我想喊，可嘴就是张不开。我好着急啊！“呀！”我使劲一跳，一蹬，终于睁开了眼睛。
“好了好了，醒过来了！”那是爸爸欣慰的声音。我看见爸爸妈妈眼睛都红肿着，坐在我的床头, 拉着我的手。穿着白大褂的罗校医，也站在一旁。她说：“不要紧了。就是感冒淋了一身雨，又摔了一跤。再加上急火攻心，精神受了点刺激。这是一时的。小涵身体底子好，休息几天，就会好起来。”
过了几天，爸爸用自行车带着我，送我去上学。
我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沉默着，仰着头，望着蓝蓝的天空，上面浮着一朵白云，就像一只大船，慢慢地向天边漂了过去。小灰，亲爱的小灰，你现在就在船上吗？你看到我了吗？
“平时爱说话的小涵，今天怎么不吭气了？告诉爸爸，你在想什么？”爸爸一边骑车，一边问我。
爸爸这话伤了我的心。我垂下头，眼泪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小涵，别恨爸爸。爸爸也是没有办法。你长大后就会明白了。记着，我们是男子汉，打碎了牙齿和血吞！”
“男子汉就不能哭吗？”自从上了自行车，我才说第一句话。
“不能哭。你将来的路还长着呢，沟沟坎坎还多着呢。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没什么意思了，你就忘了吧。要多想想将来的事。”爸爸扭过头来对我说。
我又沉默了。过去的事情，譬如那舔着我的手的温热的小舌头，譬如那耷拉下来了两只小耳朵，譬如那仰仰地望着我的黑眼睛，譬如那摇曳的带着一点点白色的小尾巴，譬如那水中的嬉戏，譬如那不舍的眼神，譬如那大雨中的狂跑……一切都算过去了吗？我将来都会忘了吗？
“到了。”爸爸停了下来。我趁爸爸不注意，低头擦干净眼泪。
“爸爸再见！”我抬起头向教室走去。陆老师正在教室门口等着我。
是的，我是个男子汉，男子汉就不能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