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奶奶
1
我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爷爷。说起来可能让人难以相信,在我长大前,从没有人在我面前提到过他,好像他不曾在这世界上存在过似的。我也曾问过长辈们,他们总是支支吾吾的,把话题转移开。看到这个样子,我也就不再询问下去了,但心里却有一个很大的疑问:我的爷爷到底是谁?以前肯定应该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奶奶我倒是熟悉的。我很小的时候,她就来过一次家里,带着一个口袋,里面装着一些花生番薯,吃过饭,就要急忙忙要赶回去。爸爸一个人默默地陪她到汽车站,替她买好车票,把她送上汽车。据说,她和叔叔居住在遥远的峰山那边。有一天,大约是一九七六年前后吧,我那时四五岁,一个年轻壮实,皮肤黝黑的男子来到家里,和爸爸轻声地说着话。爸爸走到我面前,询问我,“你想不想去峰山奶奶那里玩几天?”“想啊!”我大概在家里待腻了,对外面的世界很是向往。爸爸把那个男子拉了过来,对我说,“这是你叔叔。你跟着叔叔走,他会带你去峰山奶奶家。”“叔叔好。”我叫了一声。叔叔笑了起来,拉起我的手,说,“我们走吧。”我就跟着叔叔,走啊走啊,走了很长一段路,来到一个热闹的集市上。叔叔带我去一户人家。从里面走出来一个中年农妇,发鬓上包着一块蓝色的头巾,见到我们,她高兴地笑了起来。叔叔告诉我,这是姑姑。姑姑热情地招待我们吃了午饭—具体吃的是什么,我现在已经不太记得了,只记得有一道醋坛果子炒猪大肠,却是那么的爽口脆嫩。吃完饭,我们告别姑姑,又回到集市上。叔叔要进一家店铺里为生产队买点东西,就让我在外面等着他。集市里真热闹啊,可能因为是在乡下,管束得不太严,各式各样的东西都在路边上摆着:有卖竹笋香菇木耳等山货的,还有卖活鸡活鸭的,甚至还有卖小兔子的。小兔子真可爱!我忍不住跑到兔笼前逗起小兔子来。“卖牛皮糖了,卖牛皮糖了,刚出锅的牛皮糖!”有个大叔在远处吆喝,香甜的气味也随着他的声音飘了过来。我连忙跑了过去,看他是怎样拿着一把锉刀,把牛皮糖一块块从锅里敲下来的。看了有一会,我又发现了更有趣的东西:在街道的拐角,有几个大笼子,每个笼子里都关着几只皮肤粉红的小猪崽,在里面哼哼唧唧地叫唤着。我就又跑到那里去了……就这样,我在集市上跑来跑去,一会就发现自己已经找不回那家叔叔去的店铺了。
“叔叔,叔叔!”看到周围来来往往的陌生人,我有些心急发慌,就大声喊叫了起来,可就是连叔叔的影子都看不见。我急得哭了起来。很快,我身边就围上了许多人。他们看上去是一些乡下的农人,穿着破旧的衣服,有的还披着蓑衣,踏着草鞋,都和善地看着我,笑着,嘴里用乡下话说着什么,大概是叫我不要着急吧。不一会,叔叔就满头大汗地跑过来,见到我才松了口气,说:“你可把我吓一大跳,到处找不到你。后来有人告诉我有个小男娃在这里哭闹,我就知道会是你。我们快走吧!天就要黑了。”叔叔拉着我的手,离开了集市,向一条通往山里的小路走去。小路变得越来越窄,越来越陡峭,走起来也越来越吃力。我虽然平时爱跑爱跳,可是以前从来没走过这么长这么崎岖不平的山路啊。我忍不住问叔叔,“奶奶家还有多远啊?”“还要走很一阵子。你累不累?累了就休息一下。”叔叔手里拿着根木棍,一边往山上爬,一边警惕地朝路边高高茂盛的茅草张望着。据集市上的人说,山里的树林里,茅草中藏着不少野兽,几十年前还有人曾经在山里碰见过老虎呢。“不累!”我咬着牙回答 — 那有一半是倔劲上来了,有一半是因为第一次在山间行走,虽然两腿累得慌,精神却依然很兴奋。初冬的太阳落山得很早。没多久,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天鹅绒般的夜空中无数的星星在一闪一闪地眨着眼睛。虽然已经是冬天了,山峦里还是有不少虫子在唧唧叫着。不时,能听到从远处传来几声沉闷的声音,叔叔就说,“那是野猪在打架呢。“有时传来几声尖亮的叫声,叔叔说,“那准是山鸡在吵闹呢。”我们在微弱的星光下,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走啊走啊,不知道走了多远,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估计已经是下半夜时分了。记得蹚过了几条小溪,还看见一个高大的瀑布,从悬崖边“哗哗”地冲流下来;最后,爬一个长长的陡坡。当我们爬上坡顶时,叔叔指着下面说,“就在那里了。”果然,在夜空下,隐隐约约的能看见一个小村落,有不少房子就坐落在山坡的下方。
叔叔带着我,来到一个篱笆围着的农舍前。他熟悉地打开篱笆门,然后推开屋门,一个老妇人正在油灯下端坐着,一见叔叔就站了起来,“毛牯,涵涵来了吧?”“来了。”叔叔瓮声瓮气地回答,把我拉了过来。那个老妇人欣喜地抱着我说,
“涵涵,你累坏了吧?”她说的是城里话。“奶奶!”虽然很有段时间没见,我还是一下子认出来她就是奶奶。听到我们这里的动静,邻居一位老太太也过来了。她大概是奶奶的朋友,和奶奶一起站在堂屋里,笑眯眯地上下打量着我,然后回头和奶奶用乡下话说些什么。“你们饿坏了吧?快过来吃饭吧。”奶奶和她的朋友把饭摆了出来。别的菜都不记得了,就记得有一道荤菜,是腌菜炖鸭子头。这可能是我自从生下来后吃过得最香的一顿饭。我一口气吃了好几碗。一放下筷子,我迷迷糊糊地在趴在桌子上,一会儿就睡着了。
2第二天醒来,我发现我躺在一张小床上,身上盖着被子。大概是昨天夜里叔叔和奶奶把我抱上床去的吧。我跳下小床,推开门,跑了出去。屋门外站着好些个孩子,有男有女,每人身上都背着一个竹背篓,有的手里还拿着柴刀,笑嘻嘻地看着我,指指点点着。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用乡下话对我说,“城里娃,跟啀们(我们)一起山上打柴玩去吧!”我也正想去山里看看玩玩呢。昨天晚上走山路时天色实在太暗了,什么都没能看得清楚。我就高高兴兴地和这些新伙伴往山里走去。我们先爬上一个山坡,再往下走去;走到谷底,又向上方的山脊爬去。草木也变得越来越茂盛起来。小伙伴一边指点着,告诉我哪个是金丝草,哪个是丝茅草,哪个是鞭笆杆,哪种树是杉木,哪种树是樟树,一边把落在地上的枯枝叶往背篓里捡。有的还顺手用柴刀从树上砍些干枝下来。一会就到了一片小松树林子里。那个年龄大些的女孩,别人都叫她简妹子的,拿起一个扁竹片做的耙子来,把落在树下厚厚的一层枯黄的松针扒积起成一堆一堆,然后大家一起动手把每个人的背篼都装得满满的。一会我们就满头大汗了。“歇一刻子吧。”一个叫小牛子的十来岁的男孩提议道。我站在山脊上,放眼望去,只看见远处无数的峰岭交错,连绵不绝,冬天的大风吹过来,群山之中墨绿深幽的原始森林跟着起伏动荡,掀起阵阵林啸声,不绝于耳。大森林的上空,漂浮着几朵白色的云雾。“大林子里可好玩了!”看我望着这无边无际的原始森林出神,小牛子走到我身边,不无炫耀地说。“你去过吗?”我好奇地问他。“我爹爹带我去过一次。只要一走进去,七拐八拐,你就是找不到边际。各种各样的树啊藤啊,大大小小,高高矮矮,一棵挨着一棵,都往上蹿长,争着阳光,把里面搞得不见天日,幽幽暗暗的,太阳光要费好大好大的劲,才能从树叶缝隙里射进来。而且,林子
里面还有好多野兽呢!我就看到了山鸡,野兔,对了,还有不少野羊,麂子,跑来跑去的。”“那我们一起到里面玩玩去吧!”听得我心直痒痒。“ 那可不敢!里面没有路径的,我们走不了多远就会迷方向,一定要同大人一起去的。” 小牛子直摇头。“里面还有野猪,豹子,还有大猫(指老虎)呢!搞不得,可不敢随便进去,这开不得玩笑的。”简妹子也正儿八经地对我说。“那边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坟墓?”我指着山脊另一边问。那是一个小山谷,里面一个挨着一个似乎有不少坟头。“村里人老了都埋在那里。”简妹子解释说,“我们待会儿从那里穿过去,就能走到村子的另一头去。”我们沿着一条羊肠小道走下去,渐渐来到了那片坟墓旁。我发现有的坟墓是用青砖砌的,有的是石块堆垒起来的,而有的只是一个土包。不过,大多数坟墓前都竖立着一块青石做的墓碑。“城里娃,你家太婆的墓就在那头呢。”小牛子指着远处说。“太婆?”我以前从没有听说过,也不知道我有个太婆。“唉,听说她好可怜,一个人死在屋子里面。也没有棺材,是用席子卷起来埋掉的。” 小牛子说。“是我爹爹和小牛子爹爹把她抬出去,埋在那边的。”简妹子插嘴说,“我那时才三四岁,看到就你奶奶一个人跟在后面,哭得好伤心。”我听得似懂非懂,只觉得眼前像蒙了一块布,一切都模模糊糊的。我们从村子的那头走了进来。村庄也不大,也就上百户人家。我们几个小伙伴刚走过一个高大的院门,一条硕大的黄狗从院子里突然冲了出来,对着我们大声吠叫,把我着实吓了一跳。“虎子,快回来!”一个胖胖的女人站在院门里喊。那条大狗就乖乖地跑了回去。“那是村支书家的狗,长得好肥大哟。” 小牛子轻声对我说。
3从那天起,简妹子,小牛子他们常常来找我一起去山里打柴。玩耍。山里的景色真美啊!有时候我们一大早就出发,沿着弯弯曲曲的小径往上走,看着周围弥漫着的乳白色的浓雾,恍如梦境一般。山谷里的雾,是那么深,那么浓,好像把人都能浮起来。等太阳从东边的山峰露出头来,云雾开始渐渐散去,站在半山腰上,看见头顶上千柯竟翠,万木葱茏,脚下依然是白茫茫一片云海,隐隐约约地看见苍松古柏从这团团滚滚的云雾中浮出,仿佛仙山琼岛,蓬莱玉树一般,恍非人世。
山区的景色是那么秀丽,可山里人却依旧贫穷。一起打柴的小伙伴们大都过了上学的年龄,但却没有一个人去上学。我问过小牛子,简妹子他们,“你们怎么还不去上学呢?我哥哥都已经上小学了。过两年,我也要上学去的。”简妹子看着我,说,“涵涵,啀们(我们)山里人苦,不比你们城里人。上学要花钱,每天还要走很远的山路,上学也没什么用。读过书的人,还不是要到乡下来下放插队。还不如就在家里帮爹妈干活好呢。”看着简妹子,小牛子他们瘦削的脸颊,破旧的衣服,我好像明白点了什么。原来这个世界并不仅仅是我从小在城里看到的那样啊。就这样,我在小山村里住了下来。每天要么和简妹子小牛子他们一起去山上捡柴草,要不就跟着奶奶,在她身旁转来转去。奶奶有时候去小溪河边洗衣服,我就在旁边的草丛里抓蚂蚱,捉蝴蝶。奶奶有时候拿着锄头在菜园子里干活,给她与叔叔种的冬萝卜卷心菜松土除草;菜园子里有个地窖,我就在地窖里钻来钻去,看看里面码放得整整齐齐的番薯、花生。村子里有几家小作坊,有的做腐竹,有的榨油。榨油的几个大叔先把山茶籽用一个大碾子碾碎,蒸熟,然后放入一个长长的木槽里,几个人大声呼着号子,一起摆动着一根横着的大撞锤,撞击在槽外的木楔上,过一会儿,就能看到晶莹透明的菜油涓涓地流淌了下来。村头还有一家做黄元米果的,我最爱去那里看热闹了。虽然已经是隆冬,里面却总是热气腾腾的。几个大汉,往大米粒里放入上色的黄黄的槐花粉,和调味用的黑黑的草木灰水后,使劲搅拌均匀,再将米粒放入一个大竹甑里用旺火蒸。之后,他们光着膀子,将大甑里蒸好的黄色米饭倒置出来,倒进石缸里面,抡起大木锤子就砸,直到把黄米饭砸结实了,砸得一粒粒米饭变成了一个黏稠的整体之后,再切成一块块。顿时,一股浓郁奇特的香味扑面而来。“你来尝一口。”一位打黄元米果的大叔看到我站在旁边眼巴巴地瞅着,一副垂涎欲滴的可怜样,就切下了一小块,递给了我。我迫不及待地把这刚做好的黄元米果放入嘴里,啊,又香又粘,比从商店里买回来的可好吃多了。从这些作坊返回奶奶家的路上,有一个水塘,里面养着一些当地人叫做”黄牙郭”的鱼—后来我到了国外,发现这种鱼和美国的“猫鱼”似乎是近亲,腮边都长着两条长长的胡须,就是体积小了很多。我站在塘边,就能看见黄黑色的黄牙郭在清澈的水中快乐地游来游去,一点也不怕人,仿佛一伸手就能捞出几条出来似的。每次快到家经过村支书家门口时,那条叫“虎子“的大黄狗都会“汪汪”地狂吠起来,冲到院子门口,不过,它好像倒也不会真的扑上来。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了起来。天空变得阴沉沉的,不停断地下起了雨夹雪。山上刮来凛厉的寒风,呼啸着,卷着雨丝飞旋起来,落在地上,屋顶上,化成一层薄薄的冰凌。道路变得难以行走起来,小山村路上一下子安静了许多。有一天夜里,狂风呼啸着,把奶奶家的窗棂吹得“哗哗”作响。
“奶奶,外面的风怎么这么大啊!”我躺在小床上,忍不住问。“看样子要下雪了。”奶奶说。“要下雪了?”我一下子兴奋地坐起来。要知道,我在城里时,还没怎么见过下雪呢。“快睡吧,涵涵。” 奶奶把她的棉衣盖在我的被子上,拉了拉,然后拍了几下。第二天一大早,我跳下床,跑出家门。啊,好大的雪啊,就像一床巨大洁白的被褥,把远处的崇山峻岭,原始大森林,把村里村外的树木,小路田埂,全都笼罩在雪野里。放眼望去,到处都是银装素裹的冰雪世界,庄严而又肃穆。这可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么美丽的雪景啊。我兴奋地跑跳了起来。我跑过村支书家门口,这回他家的大黄狗却没有叫,估计是天气太冷躲在窝里还没有出来。我跑着跳着,突然看见一只冻僵的小山鸡,躺在一个茅坑的另一侧 — 山村里的厕所都叫做茅坑,一般就是两根粗粗的木棍,人们上厕所时就蹲在木棍上面; 我想从木棍上走过去,去看看这只冻僵了的山鸡会不会突然飞起来。可是,没想到木棍上面早已结满了冰凌,变得异常光滑。我一踏上木棍,就脚底打滑,身体一歪,“哎呀“一声,一下子掉进这个茅坑里去了。这可把我着实吓坏了。幸好这个茅坑并不深。我站在里面,浑身湿漉漉的,狼狈不堪,想爬上去,可手又够不着,又滑落了下去。“奶奶,奶奶!”我哭喊起来。”哈哈哈……”村支书的老婆,那个胖女人,牵着那条大黄狗,站在院门前冲着我幸灾乐祸地大笑起来。突然,一只粗大的手伸过来,把我从茅坑里拉了出来。原来是简妹子的爸爸。简妹子,小牛子焦急地站在他的旁边。简妹子的爸爸抱起我,冲着那个胖女人喊道,“她大婶,做人要有点天良,做事要积点阴德啊。”那个胖女人脸一红,嘟哝了几句,讪讪地牵着大黄狗回院子里去了。
4奶奶烧了一大桶水,倒入一个木盆里,嘴里轻叹着气,把我浑身上下都给洗干净了,再把我裹在被子里。“以后你可别到处乱跑了。看你这次多危险啊。”奶奶唠唠叨叨地说,“为了去掉你身上的晦气,我们还得去要次饭。”“要饭?”我大为好奇。
“对,要饭。过几天我就带你一家一家地要饭去。要是每家都能讨点吃的给你,你身上的晦气才算是去掉了。”奶奶认真地说。雪停了。天气又渐渐暖和起来。风也不再刮了。蔚蓝的天空上飘浮着几朵白云,就像是浩瀚无垠的大海上的雪白浪花。暖融融的阳光,照在层山叠岭上,让人感觉温暖舒适。邻居简妹子,小牛子家里,已经把为过年准备的烫皮,米果拿出来在太阳底下晒。路上的积雪也慢慢融化了。“我今天去沙石赶墟,带点年货回来。”整天在生产队里忙碌的叔叔对奶奶说。“你去吧。记得给涵涵带点东西。”奶奶低声交代着。“嗯。”叔叔答应了一声,背着一个装满了冬萝卜的口袋,迈开大步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离开了。奶奶在里屋的木柜子里翻出一件旧衣服,非要我穿上。“今天我们就去外面要饭了。你先来换件衣裳,涵涵。”她自己换上了一件老式的蓝衣服,手里还挎着一个竹篮子,里面放着一个大陶瓷钵子。“我不穿!”我一看就不乐意。这件衣服,连纽扣都没有,还是用布条做的绊搭,把两边连在一起的。我记得在城里看电影时见过,那是旧社会里地主家小孩穿的!“涵涵,乖,听话啊。你穿上这件衣服,别人就会喜欢你,就会给你饭吃了。” 奶奶哄着我。我噘着嘴,还是不太乐意。“你看看,其实这件衣服蛮好看的。你知道吗?你爸爸小时候就穿过这件衣服呢。”奶奶说。“爸爸的衣服?”我一下子就来兴趣了。.勉勉强强,我总算穿上这件旧式衣服。奶奶上下打量着我,眼圈变得有些发红,“像,真像!”然后她拉着我的手,沿着山路走了一阵子,来到另一个小村落里。奶奶走进一个小院子里,敲着门。“哎呀,石大妹子,你带着小孙子来了?快进屋去聊刻子,喝口水。”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奶奶拄着拐杖出来,一见到我们,就咧开没牙的嘴笑着。“不啦不啦。”奶奶对她说,然后凑近她,低声用乡下话说了几句什么。那个老奶奶吃吃地笑了起来,抬头看了我几眼,转身回屋里去了。等她回来时,她手里拿着一碗白米饭,一碗煮好了的黄牙郭,倒入奶奶的竹篮子中陶瓷钵子里,伸手摸了摸我的脑袋。“你是不是个招财童子啊?”她微笑着面对着我问。我连忙点点头:“招财童子就是我啊。”一路上,奶奶反复叮嘱我别人问就要这么说,我就记住了。
那个老奶奶愈发开心地笑了,“石妹子,你要熬出头来了。看看,你孙子这么灵泛(聪明),长得这么神气,儿子又好晓得孝顺,将来你会跟着享福的。”“哎呀,这话可讲不得。我还要好好改造,好好改造。”奶奶连忙摆着手。“改造?我看那些吃得肥肥胖胖的家伙倒是需要改造呢。”那个老奶奶低声哼了一句。奶奶又带着我在小村庄里一家一家去要饭。我发现,只要我一说 “招财童子就是我”,大人们就满脸笑容,没过多久,奶奶竹篮子里就装满了米饭,煮番薯,炒花生。“太好了。”奶奶高兴地瞅着我说,“这下子你身上的晦气就算是全给去掉了。”
5冬天的天空黑得真早。在回来的路上,我们看见血红血红的夕阳缓慢地落到群山的后面,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接着,一轮圆圆的月亮,从山的那边缓缓地升上夜空,就像抖开了一匹巨大的白纱,给山山岭岭,田野道路都披上一层淡幽的清晖。在这洁白的月光下,奶奶领着我,沿着另一条小径,来到那个有许多坟墓的山谷里。她走到一个没有墓碑的小土包前,双腿跪了下来,嘴里念叨着,“妈,你在那边还好吗?我带涵涵来看你来了。妈,你要是看见了,心里一定会欢喜的。”刚说完这句话,奶奶就”呜呜”地哭出声来:“妈,你一辈子历尽辛苦艰辛,走的时候却那么凄凉,没有一个人给你送终,最后连棺木都没有一个。媳妇对不起你啊。可我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啊……“我呆呆地站在旁边,心想,这一定是太婆的坟墓了。可是,为什么太婆的墓,会是那么的小,那么的简陋,甚至连一个墓碑都没有呢?看奶奶哭得这么伤心,我忍不住也难过起来。我走上前去用手拉奶奶,“奶奶,你别哭了。奶奶,你快起来啊。”奶奶又哭了一阵子,扭头对我说,“涵涵,你过来,给太婆磕个头吧。”我听话地也跪了下来,朝着那个小土包拜了几拜。“妈,涵涵给你磕头了。妈,你高兴了吧?”奶奶抽泣着说。她慢慢站起身来,从口袋里拿出几张黄纸,放在土包上面,用土块仔细地压住,然后又拔去了墓前的几根青草,才依依不舍地领着我离去了。等我们回到奶奶家的小屋时,发现叔叔已经坐在堂屋里,他在等着我们。“你们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我赴墟来回走了一百多里山路,都比你们早到家。”他抱怨着,伸手从怀里掏出一本小人书来,
“涵涵,给你买的《马车的故事》”。《马车的故事》是我在城里的小朋友军军家玩耍时看见过的。当时我刚翻了几页,就被军军收回去了,说他也是借别人的,自己要赶快看。之后,我就一直惦记着这本小人书。没想到,我居然能在山村里拥有这本书。“谢谢叔叔!” 我把小人书紧紧地抱在手里。过完年没多久,一个长着一张圆圆的黑脸,胖胖的像头拱门猪一样的干部模样中年人,来到奶奶家里。一见到他,奶奶就毕恭毕敬地站了起来,“刘支书,你身体可好?”她还端出招待贵客的盘子,里面有炒花生,炒瓜子,水果糖。刘支书一挥手,“不用了。今天来,主要是说两件事。第一件,你说过完正月,要请假送孙子回城去。这件事,我们扯过了,准你一天假。送完就马上回来,接受群众监督,要继续好好改造。”“谢谢刘支书关照,谢谢刘支书。”奶奶千恩万谢。“我侄子正月初八讨老婆办喜事。村里人都会来。你家来不来啊?”刘支书斜着眼睛看着奶奶。“一定来,一定来!”奶奶从贴身的袋子里掏出五块钱来,恭敬地递到刘支书手上,“这是我家的随礼。我这里还有几个好碗,刘书记拿去办喜事用。”她从柜子里小心翼翼地拿出几个细瓷碗来,用旧报纸包扎好。刘支书站了起来,接过了碗。“你现在比以前有了些进步。以后还要好好改造,争取重新做人。”“我一定好好改造,一定好好改造!” 奶奶腰半弓着,不停地点着头,“刘支书,你是干大事的人,我这边你就放心吧。”刘支书哼了一声,拿着这几个碗转身走了。
6“新娘子来了,新娘子来了!”随着村头传来一声欣喜地呼喊,顿时,刘支书家院门响起“噼里啪啦”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几个皮肤黝黑的中年人,举起手中的黄铜唢呐,仰面对着天,鼓动起腮帮子,吹奏起欢快的乐曲来,唢呐声和鞭炮声响连成一片,连空气都一下子变得喜庆热闹起来。我一大早就和简妹子,小牛子他们跑到刘支书家的院子里看热闹。只见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把一头捆绑在地上不停尖叫的大肥猪抬了起来,摆放在院子里的一张大案桌上,然后死死地摁住。那头猪还继续徒劳地嚎叫着。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手持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对准猪的脖子,狠狠地扎了进去,然后又迅速地拔了出来。猪的嚎叫声戛然而止。一股殷红的血流,从猪脖子上喷出,一个妇女端着一个大木盆蹲在下面接猪血。紧接着,那个屠夫拿起一张薄薄的铁片,往猪脚上划开一道口子,往里吹起气来。一会儿猪的身体
就鼓了起来。大家把猪抬了下去,在一个烧着热水的大锅里烫一下,刮干净毛,再抬回大案桌上,给猪开膛破肚,把猪肢解成好几部分。我们几个小伙伴看着这个场面,都不禁瞠目结舌。头上盖着一块红布的新娘子,羞答答地被新郎领进了新房里,这时候,司仪在台阶上站住了,他满脸喜气洋洋的,手里抓起一大把硬币,往空中一撒。顿时,所有的孩子们都欢呼着冲上前去,争抢着这些硬币。我看见一枚五分钱硬币落在一个角落里,在阳光下闪耀着,就跑过去,刚抓到手,突然间,一个胖胖的十来岁的男孩把我使劲一推,将我推倒在地,快速地从我手里抢走了这枚硬币。“你干吗推我,抢我的硬币?”我从地上爬起来,愤怒地对他叫道。“推你又怎么了?哼,地主阶级的小狗崽子,还敢妄想抢我家的钱!这办不到!”他得意地咧着嘴大笑起来,露出满嘴的黄牙。“你欺负人!”看着他的个子,我知道肯定打不过的,可是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屈辱感涌了上来,我感到即生气又委屈。那个胖男孩再也不理我,得意洋洋地转身走了。小牛子跑到我面前,安慰我说,“算了算了,这是支书家的孩子,我们惹不起的。”“我不是狗崽子!”我气得哭了起来。最后奶奶来了。她拉着我的手慢慢走回家去。一路上,我看见她在默默地流着眼泪。回到家里,奶奶从柜子里拿出一把硬币,“涵涵,奶奶把这些都给你。”“奶奶,我不是狗崽子!”我哭着说。“不是不是,涵涵不是。”奶奶搂着我,抚摸着我的脑袋,“涵涵是个好孩子。”她一边安慰我,一边用手背轻轻拭擦着眼角上的泪水。
7有一天凌晨天还没亮,奶奶就把我叫醒了,“起来了,涵涵,有煮鸡蛋呢。”我一骨碌从床上跳下来。果然,小桌上摆着一个小碗,里面有两个黄澄澄的鸡蛋,和米酒糟煮在一起,散发着香甜的味道。“奶奶,今天是什么日子?”我一边大口大口地吃着碗里的鸡蛋,一边好奇地问。“奶奶今天就要送你回城里去了。要走很远的路。你先好好吃早饭。”奶奶麻利地收拾着行李。
我却不由地愣住了。虽然自从村支书家办喜事那天起,我就一直闹着要回城里去,可真到了这么一天,我却对小山村恋恋不舍起来。难道我真的马上就要走了,离开这个美丽的小山村,离开这里的山山水水,离开这些有趣的作坊,离开我那亲热的小伙伴吗?我们走出小屋,东方的天边才刚刚有一丝亮色。我看见,小牛子,简妹子,还有其他一起去山上打柴的小伙伴都在院子里站着。他们手里拿着花生、番薯,走过来把它们都塞进了我的口袋里。“以后别忘了我们,涵涵。”简妹子轻声地说。我默默地从口袋里掏出从城里带过来的香烟盒、玻璃球,把它们都送给了这些可爱的小伙伴们。奶奶拉着我的手,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一步一步地走远了。爬上山坡后,在拐弯的地方,我回头最后看了一眼小山村。上百个破破旧旧的农舍,就像一个个小盒子,静静地散落在绿色群山环抱的山谷之中,乳白色的炊烟袅袅升起,公鸡一声一声地打着鸣。我往奶奶家的小院子那里看过去,还能看到几个小小的身影,在朝着我们的方向不停地挥手……我不禁眼睛湿润了。别了,奶奶家的小山村;别了,我的小伙伴们。奶奶领着我在山间快步地走着。那时虽然还是冬天,但赣南冬天的太阳却依然温暖,我们穿着棉衣,一会我就流汗了,感到口渴起来。这时候,奶奶就会带着我,去敲路边人家的院门,向主人讨点水喝。山里的人们大都很淳朴善良,看到我们一老一小,都会热情地邀请我们进屋去坐一会,喝口水,聊一阵子。我好奇地跟着奶奶走进去,只见主人从一个大陶瓷茶缸里倒出茶水,盛在瓷碗里,递给我们。喝上一口茶水,感觉是那么的清凉解渴。“这是用山沟里的夏枯草药煮的茶水,所以特别解渴。”主人看我这么爱喝,就用生硬的城里话给我解释。我们一大早天还没亮就出发,下午天快黑时才走回到城里。奶奶吃过饭,就匆匆忙忙地要赶回去。爸爸找了一辆过路卡车,说能径直送奶奶到沙石镇。奶奶一坐进了驾驶室,车就开动了。她向我们不停地招手。我追着跑了一阵,却望见载着奶奶的卡车变得越来越小,最后渐渐地消失了,眼泪止不住掉了下来。
8转眼几年过去了。我们已经进入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这几年可发生了不少事!从小山村回来没几个月,我和城里的小伙伴正在小操场玩耍时,突然听见广播里播放出沉重的哀乐,紧接着,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极其沉痛地宣告,中国人民的伟大领袖和导师毛泽东主席,不幸于今天凌晨逝世……” 我们顿时全都愣住了。毛主席逝世后,单位里摆出了黑白电视机,让我们观看毛主席追悼大会的现场。我们小孩子都好奇地盯着这个方匣子看个不停,只觉得它好神奇呀。
毛主席追悼会没过多久,突然有一天大街小巷里贴满了标语漫画,人们敲锣打鼓,热烈庆祝英明领袖华国锋主席一举粉碎了“王张江姚“四人帮!我看见很多人真的是欣喜若狂,还有人流下了激动的眼泪。紧接着,深得人心的邓小平同志复出,担任中央副主席,主管教育。在他的大力推动下,中断了有十一年之久的高考当年就恢复了。爸爸和其他老师们一下子变得忙碌起来,好多人都来找他们,恳请他们给辅导功课。就这样,教师的社会地位仿佛一夜之间就提高了许多。三中全会召开之后,胡耀邦同志主持平反冤假错案,给无数久受冤屈的人们带来了希望,带来了命运的巨变。有一天,爸爸低声和妈妈商量,说是把家里的钱都拿出来,给奶奶和叔叔在沙石镇买栋房子居住。原来,奶奶和叔叔就要从小山村迁回到沙石了。我这才知道,原来奶奶和叔叔他们很久以前就住在沙石镇里,是文革期间才下放到小山村里去的。“可是,钱还是不够啊。”妈妈说。“我再去问同事借些。”爸爸回答说。“你等一下。”妈妈拉住爸爸,然后从手腕上解下一块手表来,“把它拿去买了,能换几十块钱。”“这是你才买的表……”爸爸犹豫了。“拿去吧。以后等缓过来后再买一块就是了。”妈妈不容分说,把手表塞进爸爸手里。没多久,爸爸就去了趟峰山奶奶那里,帮着奶奶和叔叔搬家,还把太婆的遗骨给迁回了沙石。过了几个月,大概是秋季的时候,爸爸带着我和弟弟,来到了沙石奶奶的新家,原来是要给叔叔办喜事娶媳妇了。奶奶的新家坐落在沙石镇子里面,是一栋半新的两层楼房子,比住在峰山小山村时的屋子可大多了。楼下一进门就是长长的堂屋,堂屋里面,是三间屋子,做卧室和放东西之用。再往里走,是和房子连成一体的一个小厨房,里面有个土灶台,中间嵌着一口大铁锅。沿着窄窄的木楼梯走上二楼,粗木楼板上摆着很多刚收获下来的稻米、花生、番薯、甘蔗之类,大概算是储存室吧。走出房子,能看见后面有个猪圈,里面养着两头大肥猪;还有个鸡窝,十几只母鸡跑来跑去,争夺着食物;一派农家小院的景象。而从院子向外走上几十步,就来到热闹的集市上了。对这样的生活,奶奶和叔叔显然是满意的。他们脸上都洋溢着由衷的喜悦。奶奶说:“这下方便多了,也离你们近多了。要是有什么事情你爸爸骑自行车就可以过来。”叔叔办喜事的头一天晚上,不少人在房子里走进走出,紧张地筹备着明天的婚礼,人声嘈杂,姑姑就把我和弟弟接到她那里去休息。姑姑家在镇子的另一头,几年前叔叔带我去峰山小山村时曾路过。现在的姑姑家用砖砌成墙围了个院子,院门贴着一幅红纸对联,大概是“国泰民安庆丰产,万象更新迎财神”的意思吧。更有趣的是,连院子里的猪圈,牛栏,鸡窝,都贴着红纸条,写着,“人丁兴旺,六畜平安” 这些祝福祈愿的话。姑姑家院子后面有一条清澈的小溪流,溪岸长着一丛青翠茂密的竹林。
姑姑把我们安置在一楼的一个房间里,我的几个表姐还给我们送来了新被子。姑姑和姑父有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当时几个表姐妹都还没有出嫁,表弟比我小一岁,看上去蛮老实的。第二天一大早,我们随着姑姑姑父一家人回到奶奶那里,却看见奶奶和爸爸一脸疲惫的样子。原来,他们忙乎了整整一个晚上,炸鱼饼,炸肉丸子,做烧片肉(赣南的一道名菜,和梅菜扣肉类似),贴红纸,不一而足。还好,一切总算是基本就绪了。当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和欢快的唢呐声响起后,在众人的簇拥下,今天终于做上新郎官的叔叔把新娘子头上的红头盖摘下时,奶奶不停地用手拭擦着眼泪,爸爸也是很激动的样子。晚上闹洞房时,大家起哄要新娘子倒酒。叔叔就把羞答答的婶婶抱了起来,婶婶依偎在叔叔怀里,拿着酒壶,给客人们斟上了酒,大家都开怀地大笑起来。从那以后,我们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去沙石看看奶奶、叔叔婶婶他们。叔叔婶婶后来生了一儿一女,家里就变得更热闹兴旺了。当时交通还是不算方便,赣州市里到沙石的公路就不太好走,公交车很少,而且基本上不会准时。还好,家里有一辆自行车。爸爸就经常用这辆自行车带着我和哥哥去沙石。可自行车只能带一个人。爸爸就想了个办法,让我和哥哥轮流坐在自行车后座上,骑了一阵子后,让坐在后座的孩子下来,爸爸再返回去接另一个孩子,来来回回的。我们一路上说说笑笑,看看田野的风景,觉得一会就到了。每年年初二的早晨,我们都会回去看望奶奶。有一年因为有事耽误了,我们比往常晚到了一些。这下可把老人急坏了。她一个人走了好几里路,穿过一片松林,站在公路旁边等着我们。直到见到我们的身影,她才舒了口气,舒心地笑起来。一九八三年寒假时回沙石老家,故乡的秀丽景色让我流连忘返,我还写下了一组短诗:
故乡景色三则
松林
只闻松涛阵阵只见盘土黄黄高洁冬季一片绿世上真奇迹
田埂
田埂长长水干怎映天蓝似见农人弯腰割禾闻稻香
雾
浓雾把世罩翠竹不见俏几点微微风拂面噢,原是鸟雀离巢惊枝梢
有一次,爸爸带着我们三兄弟,姑姑带着表弟,一个表姐,一起聚在奶奶家。我的堂弟堂妹也能满地跑了。看着这热热闹闹的一大家子人,奶奶高兴地笑得合不拢嘴。她感慨地说,“家里的人口,发起来可真快啊。”就在这时候,我心里想,我的爷爷在哪里呢?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提他呢?我曾经问过哥哥,奶奶家以前到底是不是地主?哥哥回答说,即使现在谁提起家里曾是地主,其实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了,至少说明家里以前有过些钱。看来,奶奶家以前一定是地主了。可是,现在都已经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了,可怎么还是没有人提起爷爷呢?突然间,一个可怕的念头不由自主地涌入脑里:我的爷爷,是不是以前被政府镇压了,所以没有人敢提他?爷爷,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9我大学毕业的那年,春节时,我从外地回来,照例去看望奶奶。等别人都走了,奶奶却把我叫进她的屋子里去。奶奶的屋子里摆着一张木床,床的旁边一个木柜,木柜上面还放着一个老式的木箱子,上面的红漆都已经脱落了—据说,这还是奶奶出嫁时从娘家带过来的,落实政策时归还给了她。粉刷过白石灰的墙上贴着一幅画,是京剧《红鬃烈马》里的一个场景: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站在一个窑洞前向远方眺望,面色凄苦。后来我才知道,说的是王宝钗苦守寒窑十八载,等待夫君归来的故事。冬天的阳光从窗外透入屋里,像是一道明亮的光柱,灰尘在光柱中慢慢地飞舞着。奶奶端坐在木床上,缓缓地开口了:
“涵涵,你已经长大了。有些事情,可以告诉你了。“你一直在问,一直在想,你的爷爷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一直也想知道,爷爷是怎样去世的。“爷爷是被人五花大绑,从家里抓走,最后被枪杀的。他是国民党部队里的一个团长……”奶奶缓缓地讲述着。她的声音,就像是一条缓慢流动的河流,似乎很平静;而她的话语,却将我带入一段我从来没有亲身体验过,至今也无法想象的久远而又惊心动魄的历史之中。
爷爷江勋旺,于一九一九年出生在沙石镇里,是家里的独子。他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太公,是个财主,在爷爷五岁时就去世了。爷爷是太婆带大的,从小体格健壮,孔武有力,胆量过人,智力也相当高,对自己的母亲也很有感情,母子相依为命。太婆先把他送入私塾,然后送到府城赣州读中学,后来他又去省城接受了高等教育,毕业后回到赣州,在一所技术学校里教书。在这期间,由母亲大人做主,他和七里镇富户石家的独女石萍英,也就是我的奶奶,喜结连理。那时候的爷爷英武高大,奶奶端庄动人,婚后夫妻俩很是恩爱幸福,先后生了大姑、小姑、爸爸、叔叔四个孩子。对这段幸福的时光,奶奶一直是念念不忘。那时候,奶奶在家里和太婆一起管理家务,兼做些酿酒卖酒的生意,爷爷就一心地在外面干事业。抗日战争时期,蒋经国先生在赣州任行署专员。爷爷被蒋经国赏识,经培训后,回到老家沙石担任副区长兼区分队队长。那时,他才二十二岁左右。一九四五年初,日本侵略者占领了赣州城。爷爷奉命带领一支队伍在城郊和日军周旋。他机智勇敢,屡建奇功,和战友们一起,消灭了几十名日本鬼子,被政府嘉奖,提升为保安大队大队长。一九四九年初,国民党政府在江南重新组建部队,爷爷率部加入国民革命军第七十军,成为一位中校营长,年方三十岁。解放军四月渡过长江,国民党大势已去。八月解放军占领赣州。爷爷带着部下,随七十军退守广东。在广东,七十军被解放军四野部队追上包围。爷爷殊死战斗,带领部下突出重围。七十军残余部队逃到了海边,准备渡海。因为爷爷英勇善战,被提拔为代理团长。就在七十军即将要登上军舰到台湾去的时候,爷爷一念之差,下了军舰,向家乡走去。他是一个重感情的人,非常思念家中的老母亲,妻子和儿女。他是想偷偷回到家里,迅速地把家人接上,再一起逃去台湾。然而,爷爷刚悄悄回到家中,就被一个平时就很妒忌他的邻居发觉了。这个邻居马上报告给了新政权。当天晚上,十几个武装人员包围住江家大院,把爷爷五花大绑地押走了。新政权开始想劝降爷爷。爷爷为了气节荣誉,坚决不降,还提笔写下了文天祥《过零丁洋》一诗,以表心志。看到爷爷如此坚决,新政权也就对他彻底死了心。
枪杀爷爷的那天,太婆,奶奶和孩子们,都被关在一间屋子里不许出来。当奶奶听到外面喧闹的锣鼓声,听到“镇压反革命江勋旺”震耳的口号声,她就明白,和丈夫诀别的时刻到了。她不顾一切,乘人不备,从窗户跳出去,向设在章江河滩的刑场跑过去。还没等她跑到那里,枪声就响了。等她赶到时,人们已经散去,只有爷爷被子弹打碎的遗体,静静地躺在河滩上。奶奶轻轻地呼唤着爷爷的名字,“勋旺,勋旺……”,她跪在地上,把爷爷被打碎的头盖骨一片一片地找到,合拢并在一起。然后,把爷爷的遗体紧紧抱在怀里。夜幕慢慢地降临了,呼呼作响的大风从江面上吹了过来。奶奶就一个人,坐在河滩上, 如同泥雕木塑一般。守候着丈夫的遗体,痴痴地看着他早已失去血色的脸庞,她,整整守望了一夜。周围静悄悄的,田野上一片寂寥,唯有冷月悬空,江水呜咽,寒风呼啸。忽然,一颗明亮的流星从天中坠下,划破夜空,飞落到黑魆魆的群山后面去了,在灰白黯淡的夜幕中留下了一道冷凝的磷光。“你不应该回来啊……” 奶奶抚摸着爷爷已经冷却的躯体,流着泪,喃喃地低语着。直到第二天,太婆哭泣着求人,找到几个亲戚,才把爷爷的遗体草草埋葬在了镇子外面。后来,镇子里有个人,硬是要在那里盖房子,奶奶就把爷爷的遗骨取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入一个坛子里保存着。文革期间,大姑被人杀害。太婆,奶奶和叔叔被强制下放到峰山深处的那个小山村里。山村里有些村干部欺负他们。叔叔不堪凌辱,逃亡外地,太婆就和奶奶相依为命,过着孤独凄惨的生活。不久,太婆病重。在她最后的日子里,奶奶向村干部请一天假照顾太婆,却被拒绝。奶奶无奈,哭着离开了太婆。等到晚上她回来后,太婆已经一个人死在床上了。太婆死后连棺材也没有。幸好有好心的邻居帮忙,把她的遗体裹在一张旧草席里,埋葬在峰山的那个小山谷里。奶奶一边说着,一边流淌着眼泪,身体在微微颤抖着。我的泪水也止不住流了下来。“如果不是为了这个家,为了带大孩子们,我早就随着你爷爷一起去了。这么多年,我什么苦头都吃过了……” 奶奶轻叹地说。也许爷爷在外面曾经喜欢过别的女人,但奶奶却一直深深地爱着爷爷 -- 她亲爱的夫君。奶奶这辈的人,大都相信有灵魂,相信死后能和逝去的亲人再见面。她一直等待着和爷爷重聚的日子。戏剧里的王宝钗等了十八年,总算是和丈夫重聚了;而我的奶奶却等候了整整四十五年。她在去世的前夕,神志已经有些模糊恍惚了,却一直和逝去的亲人们断断续续地对话。那段时间,爸爸和叔叔都守候在她身边。我后来问爸爸,“奶奶当时到底是在和谁说着话呢?”“和大姑,和太婆;但和爷爷说得最多。她最后时刻说的一句话是,‘勋旺,我要来了。你等等我。’” 爸爸说着说着,眼泪早已不住地滚落了下来。我也不禁泪目。亲爱的奶奶啊,爷爷现在一定知道你对他的忠贞和爱了。愿你在另一个世界里,和爷爷相亲相爱地厮守在一起,永远都不会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