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下的美东之旅

作者 01月18日2023年
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 296 期。原公众号文章由南希编辑,应帆编发。)
“再不出去就要精神不正常了。” 先生对我说。

2020年11月底,这是我们因新冠疫情居家的第8个月。我住在纽约市近郊,从四月份纽约封城的惊心动魄,到接近年末的焦躁难耐,这一年的心态,如飓风中的惊涛骇浪,跌宕起伏,却不见终点。

先生强烈要求出去旅行散心,我却竭力反对。每天报纸上头版头条新冠感染和死亡的人数,如洪水猛兽,把我的勇气一浪一浪地打压下去。我们因此僵持不下。我认为他头脑发热、不信科学、只顾自己开心。他认为我夸大恐慌,如惊弓之鸟,丧失了探索精神和好奇心。

我向闺蜜求救。她说,即使我不去,先生自己也可以出去,万一感染了回家,那我还是要收拾这个摊子,也可能一起得病。不如一起出门,互相防护,或许可以有惊无险。我采纳了她的建议。

这次旅行筹备,我当作打仗一般严密。飞机肯定是不能坐了,只有自驾车可行。以前出行,会将宠物狗送到寄宿家庭。现在因为疫情关系,只能把它带在身边。如此一来,我们必须寻找允许留宿宠物的、有严密消毒程序的旅馆,瞬间减少了选择余地。不过,好在疫情期间旅行者骤减,旅馆充足,价格也比平时减半。

我去超市买了消毒喷雾剂、杀菌洗手液、酒精擦纸等防护用品,又将家里储备的口罩、手套和床单被子打包。我的计划是每住一个新的旅馆,先消毒擦拭接触面,然后更换所有床单枕套被单,以减少任何与新冠接触的可能性。

一切准备好,我们便上路了。小轿车里从来没有被塞得如此之满,我既兴奋又忐忑。高速公路车辆稀少,驾驶过程比平日轻松。无数种可能性在我脑海掠过,我安慰自己:尝试拥抱当下。

“上桥了。”

几小时高速公路,我昏昏沉沉,忽然被先生这一句拉回了现实。车子正行驶在一望无际的白色长桥上,左右边都是浩瀚无垠的深蓝色海洋,头顶是飞旋的海鸟,呀呀地唱着歌。波涛绵延、万里无云,纯粹到只有白色和蓝色。我们似乎飞翔起来,海风在耳边呼呼地舞动。我们被大海所环抱,是她蔚蓝色大衣领前的一颗小胸针。

原来这是切萨皮克湾隧桥,全长37公里,以四条高架桥和两条海底隧道组合而成,怪不得即使是晴空万里,我也依然看不到桥的尽头。此时此刻,我惊叹于人类的创造力和执行力,也为这天人合一的美景所沉醉。

当我从沉醉中苏醒,回到如今人类的现状,这个肉眼看不见的小小新冠病毒,却使我们整个系统瘫痪了,真是多么大的反差!作家马尔科姆·格拉德威尔(Malcolm Gladwell)曾在今年的采访中说,西方世界在医疗体系中的弱点在某种程度上造成了新冠的大爆发。这个弱点是没有对医疗系统中的基础设施进行投资建设。在疫情最严重的时候,缺乏基本的口罩、PPE、以及护士等,直接导致治疗的瓶颈。虽然美国的医疗科技研发水平居世界首位,如针对癌症,但是,没有对弱点的足够重视,就如在足球团队里,最弱的选手,导致了团队的整体失败。

人类既伟大,也渺小;既崇高,也卑微。我们可以创造先进的文明,也可以被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弱点而击败。但是,纵观历史,人类总是爬起来,继续创造,继续探索。如今的恐慌,也许是可以预防的,如果人类可以从当前吸取教训的话……

桥的尽头不远,是弗吉尼亚海滩,面朝大西洋。我们到达时,正是日落。从天空到海平面,自由的蓝色、微弱的黄色、过渡到诱人的粉红、直到水天交接处,幽幽的紫色,晕染着反射着残阳的阵阵波浪。海边的木栈道上两三个行人走过。孤独而巨大的海神波塞冬雕像,手握三叉戟,稳稳地坐镇在粉红色的沙滩上。一个黑人艺人,拍着手鼓,与海浪推向沙滩的节奏重合,仿佛是给海神助阵。小狗嗅着浪花的白色泡沫,激动地冲往海里去,我使劲拉住它的绳带。它对着海大声叫着,似乎在问:你为什么要一遍又一遍地抚平我留下的足迹?

虽然是11月底,这里还很温暖,二十多摄氏度。海滩边布满各类酒店、饭馆、冰淇淋店、糖果屋、纪念品店……霓虹灯还在闪烁,大招牌耀眼地矗立,细看大部分商店却并没有营业,门上了锁。街上只有零星的几个人不紧不慢地游走,在某个瞬间,我忽然感到仿佛走在电影里被僵尸侵占的废城。偶尔,几辆跑车从海滨大道上飞驰而过,引擎轰鸣,我一阵心跳加速。

第二天,我们继续往南行驶。傍晚时分,到达佐治亚州的港口城市萨凡纳。萨凡纳是美国南方的历史名城,酒店位于其历史街区。这次旅行所到之处,所有的酒店都要求客人在室内公共场合佩戴口罩,这家也不例外。酒店请了消毒公司把关客房的卫生,每间客房的门上贴着纸质的封条,表示房间在消毒后没有其他人进入。即便如此,我依然按照自己的流程擦拭接触面,替换床单被褥,以达万无一失。

萨瓦纳港是美国19世纪最活跃的港口。萨瓦纳河,沿着古城区的石子路流过。这里早年的欧洲移民们,靠着萨瓦纳港把美国南方的棉花作为商品运往世界各地。如今,古朴的石子路边布满了餐馆酒吧,他们都还在营业。

这次出行,我决定,如果上饭馆吃饭,一定在室外吃,以保持空气流通。不巧,当天气温骤降。寻寻觅觅,终于找到一家允许在室外的暖气灯下吃饭。我带上的最厚羽绒服,没想到在传统意义上温暖的南方,派上了用场。

服务员非常热情,推荐了南方的特色炸鸡和鲜虾玉米粥。连小狗也有自己的菜单,我为它点了培根和水。我和服务员聊到了疫情对旅游和餐馆业的影响。当然,大家都戴着口罩。她说,疫情使得这个城市的游客比往年少了大概25%,这比起重创的城市如纽约,实在是幸运得很。她对此深深地感恩生活,并希望一切能够尽快恢复。我才发现,饭店那装修精美的的室内大堂里坐满了食客,大家谈笑风生,疫情似乎暂时消失了。

我一边搓着手,一边吃着饭,并不停地喝着热茶来取暖。这时,几位路人匆匆走过,对我们说:“真是佩服你们的勇气啊!”

沿街而坐,脚下就是几百年的石子路。汽车在石子路上以极慢的速度驶过,发出咯咯哒哒的颠簸声,声音回响在安静的街道上。石子路边,就是宽阔的萨瓦纳河。

“看那!”服务员说。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抬头望去,一艘满载集装箱的超级大货轮,缓慢而沉稳地,从我们面前缓缓驶过。那仿佛是一座色彩斑斓的大厦,在阳光的照耀下又像是堆满宝藏的金矿,闪闪发光。

美国南方人非常喜欢狗,大部分路过的人,都会要求摸摸小狗,夸奖它如何乖如何好看,并提到自己的狗。有些人,会由狗的缘起,聊起生活。小狗成为了我们与陌生人打开话匣子建立纽带的桥梁。

在美国的传统文化里,南方人和北方人对彼此一直以来都有偏见,今年因为选举,更为激烈。出门之前我曾经担心,我们的口音不是南方的,而且我又是亚洲人面孔,会不会受到差别对待,甚至被歧视?事实却是,这一路,我们遇到了无数热情友好的南方人,主动与我们分享他们的故事。看来,读万卷书必须再行万里路,因为书里不可全信,还要靠行路来验证。

街上的大小店家,即使是卖面包的师傅,都可以像变戏法一样随时拿出给狗喂水的宠物碗和小点心。人们欣赏着美丽的街心花园、饱含历史气息的建筑,缠绕着松萝铁兰的神秘橡树和散布城市各处的艺术设计学院。大家虽然戴着口罩,却没有因疫情而产生的恐惧和紧张。在这里,我见识到南方人的热情与浪漫,虽然只是匆匆一瞥,却让我明白了人生的另一种态度。

我们在萨瓦纳住了几天,便前往南卡的查尔斯顿。这是美国最古老的城市之一,美国南北战争的第一枪曾在这里打响。这里的橡树园是《飘》小说的灵感发源地。游人在古城的教堂、花园、画廊、市集里流连忘返。走在街上,随处传来导游解说历史的话语。兴致勃勃的人们,坐着马车,从石子路上哒哒地驶过。

我并不是热衷社交的人,即便如此,今年的与世隔绝,也多次把我推到情绪化的边缘。我开始领悟,那些从交际中获得能量的外向型人,一定非常苦恼;那些热爱旅行和探险的人,如先生,想必十分沮丧。我依然赞同以严格的管理来遏制疫情发展,同时,我也逐渐理解了他们。自由的空气、新鲜的环境、情感的交流、肢体的碰撞,每个人的忍受都有极限。身体可以因疾病而死亡,心灵也会因孤独而枯竭。社会性的人类本质,终究会以强烈的姿态回归。

气温下降到不能在室外就餐。我们决定回去。

路过来时经过的弗吉尼亚海滩。此时,海风凛冽,我把围巾包裹着头发,依然瑟瑟发抖。我站在码头下,看海水激烈地拍打着木桩。一群海鸟,叫嚷着在头顶盘旋。远处海平面上的大游轮,不紧不慢地挪动着。

海水中依然有人在冲浪。矫健的身影,若隐若现,掌控自如。我想,人类的毅力和韧性,是从一个又一个灾难中恢复的原因。这次,也会是一样。

回家的路上,我渐渐释然。我们做好了一切准备,只需拥抱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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