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语的隔阂

(代表作第6辑:何涓涓)

几天前和初识的朋友逛书店,朋友指着书架上厚厚的一本小说: 你知道他吗?我的青少年时代深受他影响。我伸手取书,作者的名字是Murakami Haruki。无比陌生。我摇头,说不清楚。于是,听朋友讲述了半天这个日本名字对他的影响。

我回到家里,网上搜索,发现这个名字的中文翻译是村上春树,那是我小时候就知道的名字。从《挪威的森林》开始,到《水边的卡夫卡》,从中学到研究生,从国内到国外,他的书一直陪伴着我。只不过,我读的是中文版,我对村上春树的记忆,都是中文的。人家说英文,我自然挂不上勾。

我陷在沙发里,想起这些年来旅居海外诸如此类的事。陌生人说的事情,明明不清楚背景,却又不好意思去问,假装懂得,蒙混过关,避免尴尬。回家网上搜索,原来自己懂得更多。但是语言的隔阂,偏偏是专有名词对不起来而完全迷失在其中。美国朋友之间聊天,人家会劈头盖脸地告诉我,你怎么可以这么无知?世界史还没学过?我赶紧解释,我学的世界史都是中文名的。我这个连中文名字都记不清楚的人,怎么让我去记英文翻译过的日文名和带有超越英文26个字母的欧洲名字?美国人说,你们这种教育方式是不正确的,是跟国际无法接轨的。我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作答。

我想,每个人的国际都有所不同。他们的英文的国际,以英语为参照,我们的中文的国际,以中文为参照。我们都想国际化,却终归站在了不同的参照体系里。纵然我在英语体系里生活了这么久,我的知识积淀,我的潜意识,依然固执地抓住我的母语和本土文化而不松手。转换潜意识里的体系来看世界,是无比困难的事。

当年刚到美国时,在大学里做美国本科生的艺术设计史讲师,不是我想教书,是因为做讲师可以合法地在美国拿生活费,对于需要自力更生的我来说,非常重要。备课时,攻克专有名词是一大难关。一个是发音,一个是记忆。往往是结束了一天的研究生课程,做完作业,备完第二天的课,批改好作业,已经是凌晨两三点。那时候对于生活基本常识的语句尚不熟悉,打个电话给房东都要打草稿。在课堂上背起欧美当代艺术史里的专有名词,阶梯教室里一百多个人,我都不敢直视学生的眼睛。记得有一次,一个金发的大二女生,上课举手反对我的发音,说不正确,要像她那样说。我尴尬万分,心跳加速,满脸发热。这个时候,坐在最末一排的胖胖的美国小男生,忽然站起来说,这个外国老师已经很不错了,我们应该为她鼓掌加油。于是,他一个人开始鼓掌,很快的,周围的美国孩子都开始一个个站起来,纷纷鼓掌。那个金发的女孩不说话了。我忽然很感动,这让我想起了传说中的美国精神。

或许我们根本无需转换本能里的文化体系。这个世界,并非每个人都可以彻底了解对方。为什么要去很努力地改变自己?同理心(empathy)是美好的努力。那个美国小男孩,即使毕业后失去了联系,我想起他至今还心存感激。可是,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庄周至多只能梦蝶,却变不了蝶。这样想来,我又有所释然。所谓求同存异,要的就是一片心安吧。知道不同,随之而去,不要强求理解。

中国的朋友问我,身处这样一个文化环境里,注定不能得到全部的理解,会不会失望。我以为,这是跳出安全区(comfort zone) 之后必然要遇到的问题。当你做出背井离乡去探索世界的决定时,你就不能期望路上的同行者可以像你小时候一起长大的玩伴一样懂你了。如果你不能接受这一点,那就不要去远行。徒步的漫长的路,有惊喜也就有孤独,两者并存,缺一不可。

一天以后,我发短信给这位朋友,告之我对这个作者也很熟悉,并解释了我对他的作品的理解和经历。朋友回了一个笑脸。那个谈话的时刻已经过去,空间也错了位,我大概已经被归为人家所谓的无知的队伍里去,再解释也没有用了。

其实我不需要解释,只不过是内心太于纠结。文化宛若雨滴落在水里,自然消失,不用小心翼翼捧在手里,等候懂得的回响。古人说的好,有容乃大。这个容字,就是知道不同,懂得放手,让不同的文化自然流淌,并为之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