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理发师

(代表作第6辑:何涓涓)

我一直很羡慕那些从小到大滋润而满足地在同一个地方生活的人。街口的理发师是你多少年知根知底的老朋友;隔壁餐馆的老板,不用关照加盐加醋,因他完全清楚你的口味;马路对过的裁缝店,一见你便从脑海中蹦出你的尺寸;街角的眼镜店,储存着你多少年来记录在案的度数......一切是那么容易,信任和礼貌,话也无需多说,轻松顺利地就搞定每一件事儿。

而我呢?自从十多年前出国以来,一直属于时刻搬家的状态,仔细算来,今年已搬第八次。大多数搬家,是从美国的一个州搬到另一个州,或一个城市搬到另一个城市。从一个刚开始认识一些朋友的地方,搬到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这种搬家,往往是底朝天的搬:工作辞了,恋人分了,朋友散了。以后也基本不会再有回去的可能,因我不爱走回头路。

于是,我一直就在不停的变化中寻找着相对的稳定。每到一个新地方,哪个饭店可以吃到所谓治愈食物 comfort food,哪个超市可以买到钟爱的食材,哪个医生可以了解亚洲人的体质并能随时预约,哪个公园可以放松我平日里绷紧的思维和身体......说生活在于折腾,对于我,一点也不为过。我的潜意识里,总在追随着一种想要的生活的感觉,而每一次改变,希望里或许都能离开那种感觉切近一步。

不过,有一些东西,一直都不会变。比如,我的理发师小光。

我在美国工作。每年都回国,最少一年一次,有时候工作需要,也会一年几次。每次工作结束,我都会去看望父母和朋友。小光所工作的理发店,从父母家步行不过五分钟。

我记得第一次去剪发,只是因为这家理发店离父母家最近,可以步行。我想把长发剪短一些,并稍微有点造型。因为谁也不认识,所以谁剪我都无所谓。小光似乎只有二十岁的样子,瘦瘦的个子,很年轻。我跟他说了我的要求,就让他放开剪。我一直都觉得,好的理发师,是一个独特的艺术家,人家在创作,我不应该做太多干扰。不过,剪完我吓了一跳,因为,我从来没有剪过那么短的造型! 我很有些不高兴,不过他说,这非常适合你。于是,我付完钱,忐忑不安地回了家。

也许,人啊,确实最看不清的,是自己。当我以新发型在朋友和同事间穿梭时,诚实的朋友们都建议我,不要再回到以前的发型了,这个才是最好的。连我的妈妈,都开始以新姿态来看我。我想,也许小光是对的。

从那以后,不管我搬家到哪里,在哪里工作,每年回国,我都会留出时间去小光那里理发。记得有一次,理发时,我们在聊天。聊着聊着,我发现,只有我在说话,他完全沉默了。我心里想,我是不是打扰了艺术家的创作而惹人厌了,真是很惭愧。然后,我忽然意识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已经说了一大段英语独白,完全忘记我是在国内,而且,他也可能完全听不懂,他只不过因为礼貌没有打断而已!

这让我想起一种场景。很多次,早晨刚醒,眼睛还没有睁开时,我会问自己,我在哪里?我在哪个房间?我在哪个国家?可是完全我记不起来。在慌张中,我睁开眼睛,才忽然意识到,我在此时此刻的空间和时间里。我想,在小光那里理发,变成了我生命里默认的一种稳定的元素,因为信任,我不再焦虑,完全放松,回到了催眠的状态,就像早晨刚醒而未醒的状态!

今年,因为疫情,所有的事情都只能网上进行。我开始做云上讲座直播。老朋友看了,问我:你这是美式长发么?我知道这样的说法,就是婉转地说,你这头发没有造型师搞过,太随便啦。的确,每天隔离在家,我只是把盘在头上的发髻,披散下来而已。也因为不能回国去小光那里理发,我已经很久没有打理过头发了。朋友指出,我应该回到短发时代。说实话,我在网上用的讲座宣传照片,依然是短发,是那时小光给理的,也是我比较好看的样子。可是,他们不知道的是,这段我回不去的时光,我的头发也没人打理了。

在认识小光之前,我也尝试过在纽约的各种发廊里理发。可是,亚洲人的发质跟白人很不一样。每次尝试新的发型师,我都会充满焦虑,结果也总不是很令我满意。偶尔还遇到个别发型师,整个流程板着脸一句话也不愿意说,让我怀疑他们是不是对亚洲人有意见,只能匆匆付款后逃走,并决定以后再也不去了。难得遇到过一两个很热情也很有技术的发型师,但因为搬家频繁,很快便离开了那里。

最近我了解到,小光的理发店,已经搬家了。虽然还在我父母的城市,却已不能步行而往。他说我是他最远的客人,希望将来还能再见。在这个一切都在改变的日子里,生活中的不变,也在离我们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