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书稿

作者 04月04日2022年

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254期 。原公众号文章有宣树铮编辑,凌岚编发。)

  每当我静坐梳理往事,就会想到父亲那部未完成的英语习语辞典的书稿,它历经劫难而犹存,可是最后却毁在我的手中,成为我的一个心结,——一个此生恐怕无法解开的心结。

  父亲名亚夫,又名师道,毕业于上海光华大学。这所大学的部分师资是由美国教会办的圣约翰大学分流来的,所以在英语教学上有很强的优势。当年新月派诗人徐志摩曾经在他们学校用英文演讲诗艺,父亲有缘一睹这位诗人的风采——“他英俊潇洒,印象最深是他油亮得苍蝇都会打滑的头发”——父亲笑着如是说。

  父亲虽然学的是经济系的会计专业,可对英文情有独钟。因为早在中学时代,他的一些科学课程,如物理、化学、生物,用的都是英文教材,所以打下了坚实的英语基础。进入大学,更是处于一个完美的英文语境中,在这样的磨砺之下,父亲不仅练就娴熟驾驭英语的能力,还养成对英语不弃不离的浓厚兴趣。母亲每见我背外语单词时那付无可奈何的苦脸,就会感叹一番:“你们几个孩子,对外语畏之如虎,你倘能有你父亲一半的英文天赋就好了。”

  父亲于三十年代早期跨出大学校门,在投身银行和金融界之前,担任过几年中学和专科学校的英语教师,这是他一生最投入的职业,也是他最感兴趣的工作。在教学过程中,他积累了大量素材,根据自己的执教心得,撰写了一本《英文病句分析》,由商务印书馆付梓发行。这是他短短几年教学生涯的硕果,也是他日后编纂《实用英汉成语大辞典》的一个前奏。

                                                        

  父亲出身在一个以书香传家、崇尚学而优则仕的官僚世家,是江西新建县有“一门三督抚”之称的汪山土库程氏家族后人——清代封疆大吏程矞采的玄孙,近代同光体诗派江西宗诗人程学恂的四子。由于家庭的原因,父亲在历次运动中屡受冲击,但不改他的处事刻板耿直、毫不圆通。尤是在担任企业财务主管时,凡事以制度为准则,不徇私情,不唯唯诺诺于上司的旨意,故被视为背上芒刺。终于因言生祸,被解职发往一个僻乡农场躬耕了三年。

   1962年秋,身处五十一岁壮年的父亲回到上海,下颚飘着蓄了三年的白须,赫然像是一个阅尽沧桑的老翁。自此,他开始他的赋闲生活,再也没有机会重返工作,再也没有机会用他的知识和专长造福家庭、报效社会。

   父亲理了发,剃去长须,沐浴后换上清洁的衣服,又恢复了他昔日讲究外在形象的绅士气派。那时全家老少六口,全靠母亲微薄的工资维持生活,父亲很焦急,要想做点什么,考虑怎样才能为家庭的经济增开一个源头。

   父亲郁闷地在自家小楼上踱步,时不时长叹短吁,一副无所适从的样子。父亲从不抽烟,但这时耐不住寂寞和无聊的煎熬,也想用烟来解闷。他买来一只烟斗,又买了一包廉价烟丝,期望用辛辣的烟气填满他壮年失业的空虚。可父亲此生怕是和烟没有缘分,袅袅的烟气中,充塞着他连连不断的咳嗽声,且愈演愈烈。父亲无奈地放弃了尝试,那只用过几回的烟斗从此一直静静躺在他的抽屉里。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母亲知道父亲的心事,经常嘱我去打一瓶父亲爱喝的“五茄皮”,让他和老祖母一起喝。父亲颇有酒量,但极有自制力,从无酩酊大醉的时候。父亲饮酒时每每会高谈他的酒理论,他说:“我饮不求醉,但入‘酒世界’” ,他所谓的“酒世界”就是带些醉眼朦胧的状态,被誉为饮酒的上乘境界。父亲告诉我,这“酒世界” 的概念,是他年轻时和一位搞艺术的朋友在对酌时共同悟出的。

  酒饮过了,父亲依然闷闷不乐。我开始看见父亲读唐诗和宋词。他的书架上,除了一本本大部头英文辞典,还有桐城姚鼐编的《古文辞类纂》、以及《唐诗三百首》、《唐宋名家词选》、《曾文正公家书》等古籍,但以前从未见他翻阅。他读着读着,竟然拖长声音吟诵起来,那印象和以前父亲留在我脑中的——由西装革履、精装洋书、派克金笔等元素构成的绅士形象——大相径庭。 

  父亲用废纸订了一个小本子,在上面密密麻麻地抄写古人的诗词,我偷偷翻阅,发现里面全是表现失意情绪的作品。父亲的钢笔字绝对是一流的,刚劲、流畅、老到,有行草的笔意。

   有一次父亲拿起案头那本《唐宋名家词选》,告诉我,编者龙渝生是他早年的朋友。言语中有一种对自身境遇的苍凉之感。

 三

  父亲偶尔外出走步,藉以散心。走在街上,看到电线杆上粘着各式各样的张贴。百无聊赖中,驻脚定下神来浏览,发现其内容林林总总,什么“名医悬壶,专治疑症” ,什么“精制女装” ,什么“代笔及誊写”,等等 。而更多的是私人授艺的启事,如“著名乐手,教授吉他” 、“教授小提琴” ,他还看到画家哈人的一则启事:“哈人画室,精授水彩画”。看着,看着,父亲像是一下子开了窍,脑中有了崭新的思考。

  他冲冲回到家里,宣布了他的决定。他觉得他该回归于自己的专长和所爱,以英语来做新的谋生手段。具体地说,就是打算招收学生,在家里办一个英语补习班。

  父亲率领我们把客堂彻底打扫清理了一番,让大哥去买来几幅外国名家的油画印刷品,配上镜框,挂在墙上。父亲环顾他未来的授课教室,露出久未有的满意笑容,心中满是希望,觉得他的新生活就将开始。

  接下来父亲开始构思撰写招生启事,我这才第一次看见他用毛笔写字,他先是工工整整写下“补习英文” 四个字,却踌躇地把它们涂掉,改成“教授英文”,然后又改回为“补习英文”。可能是考虑“补习”两字更有广泛的适应性,在校的学生都可以是补习对象,而“教授英文”就面窄得多,那时已不行出国留洋,谁有兴趣自学英文呢。然后,还需用小字对教师的资质作个概括,他先考虑用“前大专教师” ,后来又改成“英著作者” ,斟酌再三,最后落定为 “前英文教师” 。

 父亲写完十来张招生启事,接下就是我和大哥的差事,我们带着一瓶浆糊和一把小刷子出发了。说实话,我有些紧张,更确切地说是怕遇到同学而受到嘲笑。我像做贼一样红着脸,在大哥选定好的地方匆匆刷上浆糊,然后大哥将启事贴上抹平。大哥可能也有同感,所以动作特别快。如此,我们赶场子似的,急急把这些字片在离家远远近近的地方贴完。

  父亲怀着期待,整天端坐在客堂里,边喝茶、看书,边等待前来报名补习英文的学生。一天过去了,没有动静,第二天,亦然。父亲有些沉不住气,用质疑的口吻问我和大哥,是否把启事都贴好贴牢?于是,我和大哥只好再前去一一检查,虽然有个别的张贴被别人的启事覆盖,但大多数都完好无缺。父亲还不放心,按我们说的一个个地点,亲自去巡察了一遍。

  半个月过去了,还是没有任何人来问津父亲的“英文补习室” ,父亲重返英语教学的梦想终于破灭,他百思不得其解,竟然没有一个学生来报名,原因何在?难道如今的学生英语都学得很出色,毋须作额外的补习和辅导?难道家长吝啬支付一点学费来让孩子学有长进?渐渐,倒是大哥和我悟出其中原由,因为当时亲苏俄,远英美,所以大多数中学都开设俄语课而废除英语教学。我家兄弟姊妹四人就有三个是学俄语的。父亲听罢,神情更是失落,如此一来,他的专长岂不是失去了用武之地!

 四

  人不能没有梦想和精神寄托,不能没有自己人生的支点,否则,即使生活着也毫无意义,不过是具行尸走肉罢了。父亲许是深谙这样的道理,所以他必须找到平衡自己心理、支撑自己人生的精神支柱。他的着眼点还是落在那时没有任何实用价值的英文上。因为那是他的所爱,是他自青年时代起就割舍不了的情愫。他从书架上、书箱里搬出一本又一本厚重的英文辞典,除了纯英文的辞典和普通的英汉辞典外,还有各种各样版本的英汉成语辞典和英汉习语辞典,比如《英汉成语大辞典》、《英汉习语大全》等。他还翻出各种各样的英文读物。那时,邮局有唯一一份英文版的报纸卖,记得父亲称它为英文周报,每周都会去买一份,回家后细细细阅读。于是,整天看见他伏在桌子上,又是读又是抄,要不凝神思考,然后下笔疾书。

  原来,父亲想自己动手编纂一本崭新的《英汉实用成语大辞典》。纵观以前的各类英汉成语、习语辞典,他觉得它们各有所长,也各有所短,都不尽完美。最显著的不足是它们已问世多年,不能体现当今的英文语境。他的想法是把它们的长处糅合起来,短处则摒弃之,最不容忽略的是,随着时代的发展,英语的词汇也在日益丰富,词汇的含意和用法也在不断演变,所以必须增补新的条目。他还想增加这部辞书的实用功能,决定在每个条目下附录尽可能多的例句,这些例句,有的摘自书报,有的则自己撰写。

  父亲惭愧自己不能赚钱养家,家中宭迫的经济让他变得十分节俭,以致从不花钱购买书写纸和簿本。他因陋就简,所用书张要么是我们上学多余的簿子,要么是以前家里开店铺时一本本没用完的硬面账簿。账簿的纸页上虽印着蓝蓝红红的细线格子,但父亲用灌了黑墨水的粗钢笔书写,倒是无损字迹的清晰。用完了的台历,反面是空白的,也是绝好的书写用纸,虽然小了一点,但他可以换一支笔尖细点的钢笔。待到他将一本台历全部写完,便利用纸页边上的两个长孔,用绳子将它们扎成一个厚厚的本子。我们学期结束后,父亲还会将我们练习簿后面剩余的纸张用刀裁下,用订书机钉成本子供自己使用。那一本本大小不一、纸质各种各样的簿子,被他写得密密麻麻,每本都用英文字母编了号,每页的右下角都用阿拉伯数字写了页号。

   我一直想不明白父亲着手编纂这本难以完成的辞典究竟出于什么心态,他难道真的指望有朝一日它能付梓出版吗?按照父亲一生沉稳清醒的作风,他不可能产生如此不切实际的浪漫情怀。而且父亲也应该知道,以他个人之力,以他个人所拥有的资料来编纂这样一本辞典又是何等的艰难之旅。可他勇而为之,且一发而不可收,十余年来寒暑不辍,我只能用这是出于父亲不灭的青春情怀来做解释。

 五

  后来,时时看见父亲呆坐着发愁,原来随着编纂的深入,他觉得自己手头的英文工具书不够用了。父亲曾经自信地说过,他的英文字典可以和图书馆媲美。因为从青年时代起他就一直没有中断过购买英文书籍,特别是英语辞典类工具书,出版一本他买一本,多多益善,。他还曾从旧书店和书摊购得若干清未和民国初期的英文辞典。这时,父亲想到三大箱寄放在南昌一个远亲家里的书籍和字画文物,但因多年没和对方联系,也不知他近况若何。母亲知道父亲的心事,说那就写信去问问吧。父亲的信几经周折终于送到了远亲手中,他即时到火车货运处把三大箱书籍托运到了上海。    

 我兴奋地帮着满心喜悦的父亲撬开木箱。啊,里面全是大大小小的英文书籍,以辞典居多,有的重得用两只手都难以捧起,还见到蠹虫扭着尾巴在往外爬。我看到一本大清光绪年间出版的英汉辞典,大为惊异。

 这一本本大开本的辞书,父亲书架上根本无法安置,他将它们高高地堆放在书桌两侧,书桌中间只留下一块不大的空间作书写和阅读之用。那时我虽然还看不懂英文书,但我喜欢那种颜色斑驳且带有霉点的漆布封面,喜欢里面泛黄而光滑的纸页,它们透出一种岁月流逝的沧桑感,令我神往和迷醉。

  父亲如虎添翼,于是更是寝食不思,坐在书桌边的时间越来越多。一本接一本大小不一的书稿慢慢把他的抽屉一一塞满。他的脸上再没有刚从农场回来时的怅惘和失落。

 

 正当父亲进入状态,对《实用英汉成语大辞典》的编纂充满自信的时候,文革爆发了。看着街头敲锣打鼓的抄家队伍,听着坊间的各种抄家传闻,我意识到家里所面临的危机。我建议父亲让我把他的英文书稿放到同学家去保存。父亲执意不肯,还安慰母亲说,他的书稿纯粹是学术性的,无关政治。

 不出所料,该来的终于来了,书籍和字画被不分青红皂白地扔进卡车,父亲的一摞摞不规则的书稿则散落一地,引起了不速之客的注意,且上面写的既有外文又有中文,于是生了疑心。逼问之下,父亲只好说想用个人专长为社会效力,编一本英汉辞典。这下可惹怒了他们,不仅训斥父亲心存异想,更是对那些书稿又是撕,又是踩。书稿原本就是各色纸张的大杂烩,这下更像是一堆毫无价值的废物。

 抄家人员离开后,父亲心中一片茫然,但强作精神将书稿一页页拾起,不论是完整的或撕碎的,不论是清洁的或踩脏的。胡乱地将它们叠在一起,塞回被倒空的抽屉里。他并不知道这样做的意义何在,也许只是出于一种下意识吧。接下来,父亲因为要应付一次又一次的批斗,要搜索枯肠写没完没了的交代材料,所以再无暇想到那些被毁的书稿,也没有情绪来伤悼他付之东流的成果。

  时间一天天向前推移,父亲的日子也渐渐相对好过起来。在沉寂中苏醒的他开始从抽屉里拿出散乱不堪的书稿,一页页慢慢整理,好在他编了页号,故而花了时间还能理出一个大概。虽然缺了不少页,虽然很多页被撕碎了,但书稿基本形态还在,还有完成的可能。他又开始忙碌起来,先是重新抄录那些被撕碎但还能拼凑成页的,再将缺失的补上。只是父亲所有的工具书都被抄走,此时手中连一本最普通的英汉辞典都没有,所以进展缓慢。

  我常常看见父亲写到一半就停了下来,仰起头呆呆地出神,脸上带着困惑、无奈和懊丧。母亲说何苦这样折磨自己。父亲说他愿意,这样日子容易打发。我的一个同学送来一本郑易里等人编的袖珍英汉辞典,竟被曾经拥有一本本厚重大辞典的父亲视为珍宝,用厚纸包了封面,手不释卷地使用了多年。

  文革后期,母亲单位开始处理抄家物资,父亲开了一长列所抄英文辞典的清单。结果只还来一本英汉辞典和一本英汉习语辞典,而且是张冠李戴,并非原物。不管怎样,有两本总比没有强,在补齐毁损的书稿后,因缺乏工具书不得不沉寂的父亲,又生出将这部书稿继续下去的热望。

  父亲又开始成天伏案书写,他的书稿又不断地膨胀起来。文革快结束时,听说书店来了一批香港版的《英汉双解辞典》,父亲一早等着书店开门买下一部。有了新的装备,他的劲头似乎更足。他书桌的所有抽屉几乎全被书稿占据,但是,要完成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七

  1980年10月,父亲以七十古稀之年,偕大哥赴美探亲,留下一大堆看来无法完成的书稿。父亲初到美国时,来信还常提及这些书稿,要求替他好好保管。随着时光一年一年的流逝,父亲也一年年衰老,后来就不再提到它们。

  1999年,在父亲赴美十九年后,我挈妻携子赴美定居。因为变卖了房产,必须出清家里所有的物品。这些书稿怎么办,看着一大堆貌似杂乱的书稿,我确实颇费踌躇。这是父亲十余年的心血,但是,此时父亲已近九十高龄,即便我将书稿带去纽约,他也不可能完成它。我不敢直接征询父亲的意见,怕引起他壮志未酬的伤感。我只有打电话问母亲,母亲在电话那头叹了一口气,不无悲哀地说:“这都是命啊!你父亲这辈子怕是不可能实现他的志向了。书稿带来美国,只会徒增他的痛苦,他近年心境已趋平静,不再耿耿于他的书稿,就让他平静下去吧。”

   听了母亲的话,我想也是,不要再让这些书稿去骚扰父亲暮年的平静。这些书稿除了他本人,恐怕确是没有谁能理出一个头绪。于是,去国前,我在千头万绪的忙乱中,我在对着鼓得不能再塞东西的行李箱发愁中,虽然几经犹豫,但最后还是做了一个令我后悔莫及的决定——放弃这些书稿。

   来到纽约后,我发现年届八十八岁、白发苍苍的父亲,英语情结依然不减。只见他每天坐在案前,手执放大镜看他的英文书籍,或者耳朵里插着耳塞,听英语广播,还有,每天必会拄着拐杖到附近的图书馆阅读英文报刊。他案头那本由上海带来的《新英汉辞典》经过他近二十年的不停翻阅,书页边缘都已被磨得毛毛糙糙的挂着纸絮,辞典最边上的字也模糊不清了。

  2008年5月9日,父亲因病长逝,享年九十七岁。在整理父亲的遗物时,发现一个纸盒里藏着一大叠复印了文字的纸张,细看之下,才知那是他复印的一本书——台湾近年出版的《实用英文习语》。我立刻明白了,侨居纽约、耄耋之年的父亲,并没有忘怀自己未竟的事业,也没有忘记为他梦想中的《实用英汉成语大辞典》搜集资料。

    我又想起父亲的那些书稿,心中犹如刀绞,痛楚中搀和着愧疚和悲哀……

 

登录后才能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