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路者的驿站
——一个邮亭的记忆
(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165期,原公众号文章由李文心约稿编辑,唐简制图编发。)
文/程应铸
在我储藏回忆的库房里,在那林林总总被堆积得纷纷乱乱的货架上,存放着一个有形的实体,那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书报亭,随着时间的推进,它逐渐被退置到记忆库房最幽深的一个角落。但是,它始终没有被落上尘埃,一直在那里晃动着熠熠的荧光,诱引我向它走近,去揭开那段和它密不可分的生活记忆。
这个普普通通的书报亭是文革时期我和G在百无聊赖中作“文学漫步”时,偶然发现的休憩妙所。我明知道,几十年后的今日,这个邮亭不可能依然存在,但是每次回国乘车经过这个路段,总会依窗投目,力图找出那怕一丁点昔日的痕迹,但是,这里早已物非当年,邮亭边的清静马路被拓宽数倍,邮亭的位置怕正在身下这条车辆风驰电掣的大马路正中,当年路边的河流和小树林,怕是成了那片耸云大厦的栖所。沧海桑田,记忆,失去了可以循源的有形实体。然而,我的怀旧情绪难遏,对故人的怀念,对旧物的怀念,对乡土的怀念乃至对一个小小的地点和场景的怀念,无时不在纠缠着我。这各种各样的怀旧情绪,就像大海的波澜,日夜不停地冲击着我疲惫的心堤,一旦它被撞开缺口,奔涌而出的就是掺和着惆怅、酸涩、无奈等况味杂陈的记忆。
五十余年前,在那场史无前例的运动中,我们年青学子失学又无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闲居在家,闲得都腻了。
在一个夏日,午后,我和G午饭后又面临着百无聊赖、无所事事的折磨,逼得我们只好又向郊外行发,作我们打发时日的长途漫步。因为漫步时我们的话题绵绵不绝,文学、人生、哲理、爱情,无所不涉,而文学是个始终谈而不衰的主题,所以我们将这种漫步称之为“文学漫步”。我们的每一次远足通常得耗五六小时。累了,就点支烟,稍事休息,然后继续举步。
其时骄阳当空,犹如一个大火球,烤得我们对它畏之如虎。为了避免大汗淋漓,败了我们的兴致,我们尽可能贴着街树,在绿荫的庇护下缓缓而行。可是有的路段树木稀疏,阳光毫无遮挡地射到我们身上,使我们的背脊如同贴着一个滚烫的熨斗。前面传来一阵此起彼落的蝉鸣,我们加快步子,赶快走到那片诱人的树荫下。
走到路的尽头,拐个弯,就进入绿树浓茂的虹桥路。我们的双腿酸酸的有些不支,我把目光投向路边,想在树荫下寻一块可以坐的石头歇一歇脚。这时,G看见前面人行道的里首,在绿树的掩映下露出一个邮亭的一角。他说,那里有个书报亭,不妨去歇歇。我心里明白,爱好外语的他是想去翻看英文版的《北京周报》,那是当时国内唯一一份英文版报纸。走近这个邮亭,才发现它不在营业中,它的售货窗紧闭着,封窗的木板上用红色的油漆写了一些口号之类的标语。G有些失望,但心有不甘,带着狐疑向它的后面绕去。这书报亭的售货窗虽然面对马路,它的门却在后面,G想去探个究竟。我跟着他来到书报亭的背后。
啊,我甚感意外,这书报亭居然还有个被绿树的参天枝叶遮蔽得凉爽宜人、暑气全无的后院,阳光几乎全被树儿伸出的一双双绿手接住,只有少许透过树隙,稀稀落落地撒在地上。后院的后面还有一片幽幽深深、静谧非常的自然环境。
这后院的面积并不大,差不多十余个平方米,地上铺着青砖,砖上长着青苔,砖缝里蹿出细细长长的野草。后院的一面和书报亭接壤,从那门前石缝里野草挺拔的长势可知,这门有些日子没有开启。后院的其余三面除了右端那面留了个进口,其余部分全用半公尺高的矮砖墙圈围住。这矮墙砌得很厚实,顶面还铺了一厚层水泥。矮墙外面是一片葱绿葱的、流转着鸟语的小树林,树林后面是一个水面覆盖浮萍的池塘,透出一片水光。
这不正是我们文学远足途中最好的休憩之所?我一屁股落在矮墙上,身子后倾地靠着一棵树的树干,两只脚微微有些荡空,好不舒适悠然。G在矮墙的另一端坐下,也背靠一棵树。我摸出根纸烟点燃,然后又抛了支给G,并把火柴也扔了过去。
我们吐纳着烟气,看着地上滚动着的零碎阳光,幻幻若梦,头顶上悠悠的蝉鸣,像是一股汩汩的甘溪流入我们心田,加以后面的树林里还时有凉风拂来,所以很快,刚才骄阳下赶路的暑意被一扫而光。而眼前这座静静伫立着的书报亭则像一堵高墙,不仅挡住了街景,阻断了路上来往车辆的鸣笛声,而且还仿佛将我们和外面那个嚣闹而荒诞离奇的世界隔绝开来。
啊,在这烈日无远弗届的炎夏响午时分,竟然能邂逅这样一个阴凉而景色宜人的所在,简直可以说是都市中的桃源。我闭了闭眼睛,惬意极了。面对这样的诗境,我不由得又想起屠格涅夫《猎人笔记》中一个个优美的自然场景,觉得自己就像屠格涅夫笔下的猎人,在狩猎过程中巧遇这样一片自然美景。屠格涅夫是我最喜欢的俄罗斯作家,他的《猎人笔记》是我最最钟爱的一本书,六四年,我购得一本丰子恺的译本,里面还有若干精美的插图,我爱不释手,反复阅读,毫不生厌。阅读之际,脑中装着的尽是色彩斑斓的自然景色。作者对大自然的描写,简直美美轮美奂,他把自身融入在大自然中,自然界的一草一木、一声一响都是那样神秘、美好、灵性和摄人魂魄,且无不和作者的心灵相呼应,升华成一种有如天籁之音的美感。这本书对我影响甚深,它激发了我对大自然的向往和热爱,因着这本书的诱导,常使我从自然景色中获得对人生的感悟。惜乎,在文革初期的扫狂“四旧”中,我永远地失去了它。想到这里,心中怏怏,不胜其痛。
我对着口中正在喃喃背诵英语单词的G说:“G,你知道我此刻在想什么?”
G笑了起来:“我又不是你肚里的蛔虫,你想什么,我怎会知道。”
我说:“我又在想我的《猎人笔记》,失去它,我真的很心痛。”
G劝慰道:“C,你就别再像个怨妇,老是感叹你的《猎人笔记》了,它固然是好书,但你失去的东西还少?怎么独想着这本书?”
我用无奈的口吻回答:“触景生情呀,你不觉得此刻我们有些像屠格涅夫笔下的两个猎人?”
这句话激起了G的谈兴,他转过身,脸朝向我,将双脚提上矮墙,曲起腿,用手抱着膝盖,背仍靠在树上:“是啊,其实我们的每次文学漫步都是一种狩猎,屠格涅夫的猎物是野味,我们寻觅的是另一种无形之物,精神上的乌托邦。”看见我闷闷不乐,他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C,你真是一个情种,一本书令你如此伤怀。你若是能看俄文,我那本原版的就送给你了。”
G的话让我想起一次造访他家,偶然中发现他有一本俄文版的《猎人笔记》。G的俄文造诣极好,能娴熟地阅读俄文书籍,听我对《猎人笔记》大加赞扬,他也来了劲,当即拿起他那本俄文版的选了一篇,一段接一段读着,然后再一段一段地翻译给我听,那韵味还真的和我所读过的译本很有些相近,令我对他大为折服。久违了,《猎人笔记》,听着他的口译,我在心中默默地念着。接着我惆怅万分地在G面前吐诉我痛失中文译本的扼腕之情。
我叹了口气说:“我实在是忘不了这本书,忘不了充溢在整本书中超尘脱俗的自然气息,忘不了作者置身于大自然时那种物我两忘的意境。”
G感慨起来:“是啊,作者对大自然的描写确是笔底生花,美不可言。”
一只绿色的刺毛虫从头顶的树叶上落下,击在我的裤膝上,然后又滚落到地面。这刺毛虫的出现打断了我的思路,啊,好险,我心中一惊,要是落在头上、脸上或手上,那可真要受罪,辣辣痒痒的没个完,准让我像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看着那虫子在地上蠕动,我在心中暗暗庆幸。
那虫子爬远了,我继续刚才G的话题:“我们和屠格涅夫都是狩猎者,我们的狩猎都是为了逃避什么。他是厌倦于舒适刻板的贵族生活,故而向往清新而富有生气的大自然,我们是无奈于眼前的纷乱,只好选择逃遁,逃遁到纯净的大自然怀抱。”
“现在我明白,何以陶渊明宁可辞官,去过那种‘采菊东篱下,悠悠见南山’的田园生活?何以他要写那篇《桃花源记》?乃是出于失望和向往。”
我也微微转身,把双脚放到矮墙上,抱着膝盖,和G正面相对。我又点燃一支烟,G向我摇摇手,说他的咽喉炎发了,嗓子不舒服,谢绝我的敬烟。
我说:“贾宝玉说女人是净水,男人是龌龊之物,其实这话不对,男女都一样。唯有大自然是最纯洁、最明丽、最清新的。”
不知从那里飞来一只身长腰细的黄蜂,嗡嗡的在G的面前盘桓不去,像是对我们的悠闲示威。G吓得转脸避让,他正要跳下来换个地方坐,一阵轻风吹来,竟解了他的围。那黄蜂受到风力的推动,怏怏地顺着风向飞走了。G定一定神,突然想到一个新的话题:“对了,C君,我想问你,你认为契诃夫的《草原》怎样?我觉得它同样是一幅绝妙的俄罗斯风景画。”
“是啊,俄罗斯大草原在他笔下充满了灵气和生命感,有一种震撼人心的美。”我想起那首同样名为《草原》的俄罗斯民歌,情不自禁地哼唱起来:“茫茫大草原,路途多遥远,有个马车夫,将死在草原……”
“这首歌真的很低沉苍凉,有一种‘天苍苍,地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感觉。”G说着也哼了起来,继而,G又说:“契诃夫和屠格涅夫笔下的俄罗斯风景似有不同,你觉得呢?”
“屠格涅夫笔下的俄罗斯风景美在空灵脱俗,而契诃夫描写的景色充满沉郁、凄寂之美。”
“C君,你说到点子上了,契诃夫的风景里融入了更多俄罗斯农民的苦难,所以它更贴近生活。”
“非也,他们都有各自的生活基础,因此他们对自然景色的描写也是别出胸臆,屠格涅夫的用笔更贴近他作为‘多余的人’的贵族知识分子生活,而契诃夫的笔墨更多地向下层农民倾泻。”我说着发现脚踝上方痒痒的,仔细一看,一只大头蚂蚁正爬过我的袜子碰触到我的皮肤,赶紧伸手将它弹落。
就这样,在这杳无人迹的书报亭的静谧后院,在参天绿树的庇护下,在头顶上知了的悠长伴唱声中,我们忘却了外边烈日下咄咄逼人的暑气,我们作了一次有关大自然和文学的舒心长谈,这话题和周边的环境是何等的合拍。微风拂过,树儿轻灵地摆动起一张张绿色的耳朵,仿佛也在倾听我们的交谈。
此后,在我们的文学漫步中,每经过这座书报亭,我们都会关注它是否开门营业。所幸每次走近时,都见它紧闭着窗,像是一头蹲在地上打盹的怪兽。于是它便成了我们每次远足郊外时中途歇脚的驿站。
有时,我们在那里休憩得太舒服,聊得太惬意,以致不愿继续开步,于是它便成为我们远足的终点。
有时,盛夏之下,我们干脆在那矮墙上躺下,小睡一番。好在那墙是用双砖砌成,顶面又铺了一层带有凸缘的水泥,墙就更显宽阔,躺在上面很稳当。仰着脸看着上方那片被太阳照得晶莹剔透的绿叶在摇曳生姿,好不快意。而身下的矮墙因为接受了由下而上的地气,有一种凉湿的沁人感觉,很舒适。偶尔,火辣的阳光透过树隙落下,像针一样扎着我们的脸,我们便掏出口袋中的手帕,盖在脸上。
一觉醒来,或是聊得有些倦意,我们便会用一块质地疏松的石头在矮墙顶面画出一个棋盘,再找几块石子或摘几片树叶,布成一个象棋残局,两人骑在墙上对弈。
若在矮墙上坐得太久,我们便会转个身,把双脚垂到矮墙外侧,跳下来,进入墙后的那片树林。然后踏着窸窸窣窣的陈年枯叶,听着鸟雀受惊起飞的振羽声,朝林子那头的池塘探去。
哦,原来这不是一个池塘,而是一条小小的河流,河面一小半被漂浮在上面的绿萍覆蔽,由于太多的藻类植物,河水呈深绿色,水面时而泛起一个个小小的气泡。G说里面一定有鱼,我点头称是,可惜我们没有鱼具,否则就成了真正的狩猎者。
河对岸是一道红砖墙,一树开着惨惨白花的夹竹桃在墙的上端随风摇摆。而我们身边的这片河岸不乏绿树葱茏,其中一棵老垂柳危立岸旁,它那树皮龟裂的主干向着河心倾斜,一蓬蓬柔软密集的枝条倒挂下来,几乎就要触到水面。我们有时会在这棵柳树旁的草地坐上半响,继续刚才未了的话题。这时,常常会听到“噗”的一声,一只青蛙从岸边的草丛蹿出,跳到河面浓绿的浮萍上面,悠然自得地仰起头,眨动眼睛,然后又跳入水中,划动四足游水而去。
当我和G在这邮亭的后院悠悠闲坐的时候,赏心悦目之余常常会觉得眼前这个书报亭给人一种错位的荒诞感。这书报亭本该敞开前窗,以书籍、报刊和杂志服务于过往的路人,可偏偏日复一日板着一付毫无生机的脸,拒人门外;背地里,却好客地敞开它的后院,供我们两个失路者作心灵休憩的驿站。可是,转念一想,觉得倒是关闭的好,这样,至少在两个孤闷青年的心中,会留下一份对它的记忆。
程应铸,毕业于上海机械学院轻工分院,1999年来美,曾是纽约《彼岸》杂志专栏作者,现为北美作家协会会员。著有诗集《月光下的徘徊》,另有译著《凡高心理传记》《死水恶波》《再见,明天见》《妈妈走的那年》《加拿大》《芒果街,我自己的小屋》《重返查令十字街》《边疆英雄》等多部。